《一世恩爱》 作者:尼罗
连载于《看小说》杂志2014

文案:
小海棠觉得自己命不好,好像自从懂事起就是在争夺。先前争夺的时候,有胜有负,可是不管胜负,心里总还有个盼头,想着“等我嫁了人,远走高飞不受你们的恶气”,可如今当真嫁了人,依旧是要争夺,而这回的争夺,好像是没有什么盼头了。

第一章
他姓凌,名云志,生于民国二年八月,父亲在前清官至翰林院学士,名门望族,了不得。
凌云志在九一八事变那年,失去了双亲。学士夫妇之死倒是和国殇并无关系——凌老学士这人嘴馋,越老越馋,吃年糕蘸白糖吃急了,一口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旁边偏巧又没有仆人伺候,结果等到被人发现时,连手脚都冷硬了。老夫人和老学士感情最好,如今老学士先走了,老夫人左思右想,不忍让夫君独行,一条白绫也上了吊。
凌云志那年才十八岁,一直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经过这种悲伤坎坷?六神无主地发送了爹娘,他在北平也无亲人可以依靠,索性变卖房产,迁去了天津做寓公。
凌云志是名长身玉立的英俊青年,摩登先生所应该会的一切,他全会。除此之外,他的学问虽然稀松平常,但是做一点小文章还是不成问题,简单的英文也能对付几句。他不靠着本事混饭吃,对他来讲,学问不过是一点锦上添花的小点缀。
从来天津到如今,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四五年。这四五年中他居住在英租界的小洋楼里,不大交际,宛如一名自娱自乐的隐士。因为终日都是无所事事,所以他只得关上房门,把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了繁衍生息上面。可惜事与愿违,他在床上用功了这好几年,屁也没有鼓捣出来一个,只落下了三位花枝招展的姨太太,没有正妻。
他自恃年轻,百折不挠,在今年五月份又花费八百大洋,把四姨太给娶进门来。四姨太年纪小,满打满算才十六,相貌也娇美可爱,但是性情十分泼辣,过门第三天就和凌云志动了手,一高跟鞋便把他敲了个七荤八素。
凌云志平日自负是个名士,素来温文尔雅的,这时在房内晕头转向地原地转了两个圈,也绷不住了,指着四姨太大声骂道:“你这小贱人,连你的丈夫都敢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看来我今天若是不让你心服口服,你就不知道我凌家的法度!”
四姨太赤脚站在地上,听到这里就狠狠啐了一口:“呸!她们三个那样欺侮我,还不许我还口吗?同样都是妾,谁又比谁高贵?想和我分先来后到?真是糊涂油蒙了她们的心!”
凌云志抬手捂住头顶痛处,气得直犯结巴:“你你你……你这不通礼数的东西!我花了那许多钱,结果就讨来了你这么个小泼妇,我真 是……我真是……”
四姨太仰着红扑扑的小苹果脸,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凌云志怒道:“你是为我花了钱,可是我也上了你的床。难道这一买一卖,不是你自愿的么?难道我还占了你的便宜不成?”
凌云志没想到这四姨太说话如此坦白粗俗,不禁替她脸红:“你你你……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四姨太一拍自己的小脸蛋儿,立着眉毛大剌剌地答道:“我怕什么?我就是被我娘老子卖出来的!他们卖得,你们买得,我就说不得了?”嚷到这里她对着凌云志一挥手,“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吵,昨天欺负我的人又不是你。以后你不要帮着她们三个说话,你再这样有偏有向的,别怪我撕破脸皮,大家一起都过不成!”
凌云志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心口:“你你你……”
他似乎是万万没有料到世上还有这么刁钻厉害的妇人,以至于精神上受到绝大刺激,连句整话都不能说出。瞪着四姨太“你”了半天,最后他一甩袖子望门便走,同时终于喷出一句流利语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凌云志属于斯文一派,虽然此刻头上隆起了一个青包,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但是还没有向四姨太打还的计划——也没法子打,四姨太比他小了七八岁,还带着孩子模样,这让他怎么打?这要是真把个十六的丫头打了,那他还算得一名绅士么?
气冲冲地连跑带跳下了楼,他大步流星地冲进一楼餐厅,从角落处的冰箱中拿出一瓶橘子汽水。唤来仆人为自己撬下瓶盖,他也无需玻璃杯,直接就把瓶口对准嘴唇,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通。
冰凉汽水涌入胃中,让他很惬意地打了个冷战。这时一阵高跟鞋的笃笃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随即就有茉莉香风拂过了鼻端。他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妙龄女子娉婷而来,笑嘻嘻地停在了自己面前。
“云志。”三姨太用手帕在他脸上拂了一下,“这回,你也见识到了那位四姨奶奶的厉害啦?”
凌云志很想对三姨太的询问做出一番回应,可是嘴巴刚一张开,他却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大嗝——汽水喝得太猛了。
三姨太忍住笑意,闪动着长睫毛等他开口。
凌云志有些脸红:“哎,素心,小海棠年纪小,脾气又暴躁。你们以后躲着她些,没事时不要凑在一起就是了。”
三姨太一听这话,大失所望,脸上的喜色立刻就消散不见了:“怎么着?我们还得给那小蹄子让路不成?你要是爱她,就索性把我们三个人老珠黄的都遣散吧!我们宁愿到庙里吃斋念经当姑子去,也不受那小崽子的鳖气!黄毛丫头也敢越到老娘头上来,什么玩意儿!”
凌云志皱起一边眉头,发现自家这位老三也挺粗俗。“有话说话,不许骂人!”他沉下脸训斥道。
三姨太针锋相对地横了他一眼,刚要开口;忽然门口人影一晃,又进来一位衣饰华美的短发妇人。这妇人的面孔上薄施脂粉,风情很好,袅袅娜娜地走到三姨太身边,她莺声呖呖地开了口:“许她骂我们,不许我们骂她,云志,你也喜新厌旧得太过分了吧?你不让骂,我偏要骂,她这个狗养的杀千刀的小贱货!”
凌云志把两道眉毛一起皱成了八字:“曼丽,不许在我面前说这种脏话!”
二姨太,曼丽,也不怕凌云志。很娇嗔地一撅红嘴唇,她正预备再说两句敲打敲打丈夫,不想大姨太妖妖娆娆地走进来,又用手中的小皮包一敲二姨太三姨太的肩膀,酸溜溜地笑道:“你们两个不识相的,小海棠正是大爷心尖儿上的红人呢,也轮得到你们来告状?不怕大爷生了气,一人给你们一个大耳刮子吃?你们啊,还是省省嘴皮子,和我一起出去看场电影才是要紧。人家有人家的乐子,咱们这没人要的,也不能坐在家里傻熬啊!”
凌云志气得喝了一口冰镇汽水:“怡萍,你不要跟着添乱……”
怡萍似笑非笑地从眼角射出目光,挑衅似的扫了他一眼。而素心与曼丽同仇敌忾,果然是各自摆出一副恶毒面孔,洋洋得意地跟着怡萍扭了出去。
凌云志虽然有这样一个气魄冲天的名字,其实胸无大志,只想守住这一点祖业,安安逸逸地过完一世。至于他这四个姨太太,其实单挑出哪一个都不错,可是四位好女凑在一起,不知怎的,就一起全变成了母夜叉。
凌云志慢慢地喝完了那瓶汽水,感觉很灰心,决定在三年之内,都不再纳新了。
这瓶汽水名副其实,十分有汽。凌云志本来心里就很郁闷,如今再喝了这么一肚子冰凉汽水,越发的消化不动,那气体在肺腑中四处乱蹿,搞得他非常不适。后来他闹起了剧烈的肚子疼,痛苦得眼泪都出来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是坐在餐桌旁哼哼呀呀。
正在他呻吟的热闹之时,餐厅房门一开,四姨太——小海棠走了进 来。
小海棠其实不叫小海棠,她姓海,大名叫做海小棠。当初媒人拿着照片上门来时,凌云志先是看上了她的相貌,其次就是喜欢她这个名字。小海棠家里是开馒头铺子的,当然是个极小的铺子,富裕谈不上,但是温饱无虞,小海棠甚至还读过两年初小。可惜后来她生母去世,继母当家,她就随之落进了火坑。
当时肯花大钱讨小海棠的,除了凌云志之外,还有一位年轻的关师长。海家这一对父母让女儿自己选,小海棠怕师长厉害,就选了凌云志。结果刚嫁过来没有两天,她才发现凌云志的确是温柔,但凌云志的那三位姨太太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幸而她在家常年和她继母斗智斗勇,练得牙尖嘴利,刀枪不入,在第一场斗法中便占了上风。
小海棠对凌云志倒是没有意见,甚至是挺喜欢这个英俊而洁净的男人。不过喜欢归喜欢,她做斗士做久了,喜欢不耽误她破口大骂。
此刻她扶着门框站定了,探头进来盯着凌云志查看:“你……你怎么啦?”
凌云志趴在桌子上,额头上都冒了冷汗:“肚子不舒服……疼。”
小海棠见周遭没有敌人,就迈步走上前去——想要伸手为凌云志摸摸肚子,可是刚过门三天,和丈夫不熟,不敢轻易上去动手动脚。
“你是不是吃错东西了?”她弯着腰问道。凌云志闭上眼睛,咬牙答道:“不是,是喝了汽水,肚子里胀得难受。”
小海棠恍然大悟,扭头就跑了出去。
小海棠从厨房端来一杯滚热的茶,逼着凌云志快速喝了下去。茶水很烫,害得凌云志忍不住伸出舌头。肠胃里面开始咕噜噜地唱起了歌,凌云志觉出了不对劲,扶着桌沿猛然就站起身来——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当着小海棠的面,他放了一个屁。
这种行为对他来讲,比被小海棠的鞋跟砸到头还要羞愧苦痛。他紧闭嘴唇低下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神色变化莫测,而就在他煎熬之际,五脏六腑不肯做脸——他又接连放了两个响亮的!
无数鞋跟向凌云志劈头盖脸地打击而来,他站在桌边摇摇欲倒,觉得自己完蛋了。
小海棠认为一个人若是肚子胀了气,那自然就该趁热喝下一大杯水,末了效果灵验,也自然会把气全放出去。凌云志现在的反应很正 常,这让她感觉自己颇有办法,故而就大起胆子,沾沾自喜地伸手揉了揉对方的肚子。
“喏!好了吧?”她笑着问道。
凌云志垂着头,扭扭捏捏地瞄了她一眼:“嗯,好了。”
小海棠把双臂抱到胸前,歪着脑袋笑出一口小白牙,齐耳短发还是女学生的风格,嫁过来前烫了一次,大概是舍不得花钱,烫得不好,没几天那发卷就全开了,不但不美,还搞得满头蓬乱,不像个样子。
凌云志抬手摸了摸她的短头发,低声说道:“明天出去,到仙宫理发店,重新收拾收拾你这脑袋。”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我带你去,顺便在外面逛一逛。”
凌云志所说的“逛一逛”,自然就是吃喝玩乐,要出钱的。不过小海棠初来乍到,没想那么多,以为他就是要逛大街去——逛大街也挺好,足以让她笑着直点头了。
于是这一对璧人暂且泯了恩仇。凌云志看了小海棠那个高兴样子,心想:年纪小,还是幼稚好打发啊。
这时,小海棠又开口问道:“你头上还疼不疼?”
凌云志立刻就皱起了眉头:“怎么会不疼?”说着他抬手摸了摸头顶,发现那里已经鼓起了坚硬大包,“这也就是家里没有上人,我脾气好,由着你们胡闹;否则凭你这个行为做派,早就被关到黑屋子里饿饭反省了!”
小海棠一点儿也不怕凌云志的威胁,向上伸出右手也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她忽然有些心疼:“往后我和她们吵架,不用你跟着添乱。她们三个欺负我一个,我吃不了亏,她们更吃不了亏呀!你要是喜欢她们,干吗还要花八百大洋买我?你要是喜欢我,为什么大家都不占理,你却帮着她们?”
凌云志被她问了个哑口无言:“我——你——”
小海棠低下头来,圆润的苹果脸上透出红晕:“反正只要你别在里面拉偏架,我就算吵输了打输了,也不会闹脾气。”
凌云志这回肚子里是彻底舒服了,也从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头脑中的思想渐渐恢复了条理。抬手把小海棠的乱发掖到耳后,他压低声音说道:“不识好歹。我是看你以一敌三,不占上风,才故意吆喝着让你上楼回房,哪知你却这样冤枉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海棠听了这话,犹犹豫豫的不是很相信:“真的吗?”
问这话时,她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语气和表情都带着稚气。
凌云志笑了,看她是个可爱的小丫头:“我骗你干什么?我这做丈夫的,难道还要向你讨好卖乖吗?”
小海棠忽然就感到了幸福——温柔的,强烈的,像一池春水,像一地阳光。抬手一扯凌云志的衣袖,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单是笑。

第二章
凌云志在小海棠房里过了一夜。
翌日起床后,他就拥被坐在床边,看着小海棠坐在梳妆台前,用一把大齿梳子撕撕扯扯地梳理短发。
她已经洗过了脸,不施脂粉,只在嘴唇上淡淡涂了一点口红。凌云志从镜中仔细端详她的小苹果脸儿,就见她是个俊秀又端正的容貌,大眼睛小鼻子小嘴,两腮还带着点儿孩童式的丰润,眉毛大概是略浓了一点,所以时时要用镊子修理一番。若是再过几年,她长“开”一些,必定是个很喜相的美人,所以不怪在她青涩之时,就有凌云志和关师长同时慧眼识珠,愿意花大价钱把她买回家中。
小海棠的一头短发已经不可救药,所以她在梳理良久之后,见它终究是不成个形状,又发现凌云志正在静静窥视自己,就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身上那种犷悍之气消散得一丝都没有了。
“看什么?”她眼望着自己那搭在膝盖上的双手,背对着丈夫低声咕哝道,“没看过吗?”
凌云志依旧抱着棉被,很安稳地倚靠床头坐着:“小海棠,你我在成婚之前并不认识,更谈不上交往。现在嫁过来三天了,你心里感觉我这人怎么样?会不会后悔?”
小海棠用汗津津的手掌去搓那搭在大腿上的旗袍下摆,咬着嘴唇发笑:“不知道。”
凌云志掀开被子伸腿下床,趿着拖鞋走到了小海棠身后,弯下腰去搂住了对方,又玩笑似的轻轻摇晃:“你昨天凶巴巴地在我头顶上留下一个青包,可我认为你还是个好孩子,只是脾气太坏了,应该改一改。”小海棠那脸当真是红成了海棠果子。他们的确已经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了,可是嗅着凌云志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她无端地就羞红了脸,一颗心也砰砰地跳个不休。
“反正……”她像蚊子一样嗫嚅着答道,“我是不受人家欺负的……我就是脾气坏……你这人挺好的,从今往后你别欺负我,我也不欺负你,咱们好好过日子……”
凌云志笑出声来,用下巴上的胡茬蹭了蹭她的脸蛋。
凌云志基本可以算作一个好人,尤其是对女人很不错。先前那三位姨太太都很爱他,现在这位小海棠,显然,也对他很有情意了。
所以,当他在上午携着小海棠乘车出门时,三位姨太太就一起气了个眼冒蓝光,恨不能冲上去拦住汽车,拆下轮胎,撵走车夫,杀死小海棠。
往日她们三足鼎立,其实也都是仇人,不过仇人做久了,朝夕相对,多少也会生出一点感情。而小海棠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又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正好可以让她们拥有共同目标,顺便化干戈为玉帛,结成联盟。
在仙宫理发店,凌云志坐在等候区,饶有耐性地翻看一本汽车杂志。杂志是英文的,里面的彩页印刷精美,光滑鲜艳可爱。他最近很想换车,只是手头不宽裕,一时半会的不舍得付诸于行动,只能是看看广告来过瘾。
汽车太贵了,比小海棠还贵。
烫头发是个细致活儿,尤其是小海棠顶着一头乱草,越发需要理发匠有手艺有耐心。小海棠坐在高大转椅上,知道凌云志正在外间等待自己,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她那个脑袋仍然是处在理发匠的掌握之中。
斜着眼睛瞥向墙上大钟,她渐渐的心急如焚了。然而理发匠依旧是慢条斯理。
两个小时后,小海棠顶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卷发,终于是从理发匠的手中逃了出来。匆匆地起身走到外间,她扭头向等候区的一排长椅处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凌云志。
凌云志西装革履地坐在那里,一手拿着本封皮美丽的杂志,一手拿着个蛋卷冰淇淋,正十分闲适地边吃边看。他身材生得好,宽肩长腿的,随便一坐便是气度优雅,而小海棠遥望着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又鼓足勇气,像一般的小妻子那样唤道:“云志!”
凌云志一听呼唤,立刻合拢杂志站起身,顺手又把那吃剩一半的冰淇淋丢进了垃圾桶中。从裤兜里摸出手帕擦了擦嘴,他昂首挺胸地走上前来,一边付账一边上下打量了小海棠,最后点头笑道:“嗯,这回就对劲了。”
小海棠察言观色,见他并没有因为久等而愤慨,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自己是个急性子,所以以己度人,很怕凌云志会久坐不耐,大发雷霆,到时自己还得劳神费力地迎战还击。
凌云志带着自己这位小姨太太逛了逛公司洋行,去起士林吃了顿点心,最后在入夜时分,又同去新明戏院看了梅兰芳的好戏。凌云志做久了寓公,擅长的就是这种无伤大雅的吃喝玩乐,安排起来自然熟极而溜,落落自然;小海棠年龄尚幼,也没经过见过,这时就感觉夫君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漂亮潇洒,心中真是爱慕极了。
这二人相亲相爱,直到将近午夜时才一路有说有笑地到了家,手里还提着从西餐厅里买回来的巧克力蛋糕。嘻嘻哈哈地回房关门,他们开始享用夜宵。
凌云志最喜欢吃这些甜点,所以手持餐刀,很愉快地去切那蛋糕,切下的第一块先给小海棠——这是他的习惯,先吃后吃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少吃不吃。
可小海棠和其他所有的女人一样,只看到了“第一”二字,别的可就全没有深想。
蛋糕上的巧克力奶油十分浓厚,两人吃完之后,全变得满嘴乌黑,很不好看。凌云志笑着走去浴室内刷牙洗脸,小海棠也是笑,笑完之后心中又是忽然一凛,想到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自己却是只拥有他的四分之一。
也许随着岁月增长,四分之一还会变成五分之一六分之一。她固然年轻,但是凌云志也才二十三四岁,况且男人是不怕老的。
小海棠的笑容凝冻在了脸上——她的孩子心性还是重了点,有的玩就高兴,高兴得连自己那身份都忘记了。
自己是个妾啊,价值八百大洋!
惶惶然地扭头望向靠墙的梳妆镜,她就见镜中人的下半截脸已经脏得没法看,好像一下巴戳进了狗屎堆里去。
两人洗漱完毕,小海棠先上了床,凌云志则是拿来一只扁扁的丝绒盒子:“看看你的好东西!”
小海棠知道盒子里的内容——两人上午在珠宝行里流连许久,其实她并不是别有所图,只是先前不曾去过那种地方,这时便被里面的各色宝贝耀花了眼睛。然而凌云志却是大方,一定要在这里给她花一笔钱。
此刻凌云志在床上坐稳当了,低头揭开盒盖。盒子里面是深蓝色的丝绒衬里,托出一条金光闪烁的项链,坠子是个水滴的形状,上面嵌着 一颗宝光璀璨的大钻石。
小心翼翼地拿起项链,凌云志跪起身来,要为小海棠戴上。小海棠自动向前,一张面孔就贴上了对方的胸膛。
这条项链比我还贵呢。她在心里暗想,同时抬手搂住了凌云志的腰。凌云志的呼吸拂过她的头发,她听到他发出了温柔的声音:“臭丫头!昨天打了我一头包,今天我还得给你买首饰。”
小海棠笑着闭上了眼睛。心想这要是能一夫一妻两个人过日子,该有多好。没有项链也可以的,穷一点也可以的,怎样都可以——只要是能拥有全部的凌云志。
凌云志低声又补充了一句:“你可别去向那三位炫耀,否则她们该来缠我了。”
小海棠在他怀里磨蹭着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把项链藏在衣服里面。”
两人今日逛了一天,都是累了。相拥着躺在被窝里,也就无心再去做那敦伦之事。凌云志很快入睡,小海棠睁着眼睛,却是满怀心事。
她一方面想要百分之百地霸占凌云志,另一方面又深知这是不可能。今天其实她是大获全胜了,可人心总是贪得无厌,她完全理解了那三位姨太太对自己的敌意。
小海棠觉得自己命不好,好像自从懂事起就是在争在夺。先前争夺的时候,有胜有负,可是不管胜负,心里总还有个盼头,想着“等我嫁了人,远走高飞不受你们的恶气”,可如今当真嫁了人,依旧是要争夺,而且这回的争夺,好像是没有什么盼头了。
小海棠从小受苦,受惯了,不怕苦,只怕没有盼头。

第三章
凌云志很喜欢现在的五月天,因为阳光明媚,不冷不热,正适合他在家中打网球。
他这公馆后方也有一个小花园,花园疏于打理,一直是花木不全,索性被他全部铲除,改建成了一个十分简陋的小网球场。他这些年深居简出,不大去风月场中交际,对于故旧亲戚们,因怕他们前来借钱,所以也是一概的不联络,这导致他几乎没有朋友,只能和怡萍对打网球。怡萍水平不高,他的技术同样很差,两个人挥着球拍在场上跑来跑去,片刻之后就累得一身大汗,动不得了。
素心和曼丽穿着单薄长衣,在一旁的沙滩桌椅处坐下谈笑,窃窃私语地评论着怡萍身上那套运动服装——是白色的丝绸衬衫配着黄色的肥腿裤子,脚下穿着白帆布鞋。怡萍的身材是比较丰满的,素心就偷偷发笑,说她“好像一只鹅”。曼丽听了,“嘎”的笑出声来,随即用团扇掩住了嘴巴,十分亲昵地和素心交流目光,显然对此评价是完全赞同的。
家中仆人用瓷盘子送来了冰淇淋。素心平时也不大吃这东西,嫌凉,可 是如今眼看凌云志大汗淋漓的握着球拍走过来了,她立刻回身拿过一盘,又把小银勺子插到上面,起身端着盘子迎上前去,她一手去接球拍,一手将冰淇淋递到了凌云志面前,举动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非常自然。而曼丽看在眼中,就有点儿不是味了。
怡萍虽然嘴上同样厉害,心里却是最想得开。眼见素心在那里大献殷勤,她故意来了一句:“咦?大好的天气,小海棠怎么不出来晒晒太阳?”
凌云志了然于胸地答道:“她在房里读书。年纪小,做点学问总是好的。”
这话说得好像小海棠是凌云志的女儿,亲近得都带了望女成凤的语气。素心的心里一凉,一颗心落进冰淇淋盘子里去了。
凌云志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话伤了别人的心——他甚至都不知道在凌公馆这个封闭的小天地里,他还占据着情圣的地位。
坐下来慢慢吃光了那盘冰淇淋,他意犹未尽,又来一盘,最后打着哆嗦笑道:“怡萍,我们总是没有长进,这也不像打球,倒像是在场上练习短跑。不玩了,回去歇着吧!”
他站起身来,对着三位姨太太又一招手:“走啊,坐在这里不热吗?”凌云志是个爱好和平的人,希望四个姨太太能够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自己,大家一团和气。不过他对自己的魅力向来没有计算,并无让姨太太们对自己死心塌地的把握,所以退一步说话,一团和气就好。
进门后他直接上楼,进了小海棠的房间。小海棠并没有依他的吩咐读书写字,而是在守着一架留声机听戏。忽然见他穿着短衣短裤进了门,她显然是吓了一跳,好像淘气学童被先生抓了个正着。
凌云志让她读书写字,无非是假设自己收了个妙龄女弟子,满足一点风花雪月的小趣味,从极度的无聊中寻找出乐子。可是小海棠不知道他的心思,颇为紧张地站起来,她勉强装作若无其事:“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