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三窃 作者:飘灯

茗剑传奇四连环3

开端:
江边上竖起高台,满满的围了村人,道士巫婆当中做法,铃铛咒语没完没了的嗡嗡响。那些个冷漠或是虔诚的脸孔都模糊得很,惟有江水清晰,它黄浊柔和,一波波凶险地荡着。
水面上铺了张厚厚的竹底毡子,女孩跪坐在上面,随着它没着没落的摇晃。女孩不大,五六岁的模样,但是大眼睛,薄唇,鼻子小巧玲珑,细软的卷发梳成两个团子,俏生生地扎在头顶两边。无疑那是个美人坯子,小户人家难得有小囡出落得这样俊秀。只可惜她来日方长的美丽是无缘示人的了,她没有机会长大。一月之前女孩被选作今年祭祀河伯的贡品,今日,全村的人来送她上路。
女孩不哭不喊,伏在毡子上只是抖。她眼睛大大的茫然的四下顾盼,她知道毡到江心是要沉的,但是村老嘱咐她不能哭,要欢欢喜喜地等待河伯老爷来接她。
人群中看到父母的身影。他们牵着弟弟和小妹,神色漠然。原本女孩子,多一个少一个是无所谓的。但是当长篙一送,毡子猛地震动一下便向着茫茫江水荡漾而去的时候,做娘的终于还是没忍住哭喊了一声。她奔出来,村人把她拦住,呼呵斥责一时鼎沸。女孩坐在毡子上,茫然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被江水与人群拉扯得越来越远……
毡到江心,开始沉了。
女孩呼吸几乎连成一脉,无能为力的惊恐。她双手紧紧抓住毡子却抓不住此刻命运的沉没,终于,膝下的依凭像泻了气一般迅速地浸没水中,随后是她撕心裂肺的挣扎。可是水这样软啊。岸已经模糊,耳边只有喧嚣的水流。这样软啊……
恍惚当中,远处是什么飞快的过来?黑色,驾着风,越来越近了。
对了,那是河伯,来接我的。她想。
最后的意识中,女孩握住了一只好大好暖和的手。那是最后的温度,她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把它握住……
——“啊啊,痛!!!”
碧落刷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冷汗淋漓中听到小师妹无限委屈的抱怨:“师姐你捏死我了!手都红了呢你看!”
碧落坐起身,一时无言。月色透入窗棂,玉露看到她惊疑不定的脸色便不尽一愣:“怎么了师姐,做噩梦了吗?”
碧落平定下来,略一摇头:“没有。”随即她摸摸师妹的手,歉然给一个笑容:“谁叫你偏要和我睡?对不住啦。”
“那不然我多怕!大师姐和二师姐都不在,咱们这里好清静,晚上吓死了。”玉露嘟起嘴来,忽然大眼睛一闪望向碧落:“师姐,要是以后连你也离开……”
“我不原意出去。”她笑一笑把话拦住。“听师父说说就厌烦了,外面有什么意思。放心吧,我陪着你。”
“当真吗?”玉露欢然搂住她脖子,一叠声道:“那好啊,等到我长大了我们一起出去玩儿。三师姐人最好了!”
同小师妹说了两句话,夜还深,两个女孩儿重新躺回床上。黑暗里碧落睁着眼睛,对方才的梦境心有余悸。那并不单纯是梦,而是她十年以前亲身的过往。那时候她就是这样被师父带回竹林来的,呛了水,昏迷两天,醒来以后张口便叫身边的师父为河伯老爷……此事作为笑柄在师姐妹中传了许多年方才过去,但是梦里,回忆始终没有放过自己。
她,清茗客萧茗的第三位入室弟子,便是当日江心那个几乎被淹死的女孩子。是师父碰巧路过才将她救了回来,师父是恩人,更如父亲,十年来碧落每每想及此事每每觉得温暖。虽然萧茗身边每一位弟子都是十六岁便要出师,然碧落却实在有赖在这里的打算。原因?说不上,但总之外面大约都是些水深火热的地方,师父的手是唯一的救赎,不想离开太远。
翻个身,碧落在胡思乱想当中渐渐入梦。
而一月之后她便会知道,事与愿违其实是件多么现实的事情。
* * *
深夜,九江水路。
此时皓月中天,原该是万籁俱寂只闻波涛的时候,却偏偏有一支笛子不甘寂寞。微风当中,一曲《江南》悠扬清亮,直入云霄,撩人心魄。
江心,一叶轻舟款款浮沉。
这船委实不大,也未点火把,借着月色隐约能够看见船头立着一人。凉风袭来,那人衣衫长发轻扬而起,横笛在手,便有了这响彻夜幕的清绝曲风。
如此一舟一人融入夜色,与那曲中意味有着说不出的和谐。浩瀚长江一路奔泻到此俨然已经累了,此刻如被温软的手掌轻轻抚过,便这样安沉睡去。
然而一曲未尽,江面却突然有了变故——六只竹筏疾行如飞,渔火闪烁间,把个黑丝缎样的沉绵江面撕碎得波光万千。每只竹筏上都有三五汉子,他们虽做渔人打扮,却一个个手中都掂着兵刃,脸上神色不善,看来尽是些江湖人物。六名精壮艄公立在筏首,长篙望水下奋力一撑,竹筏便急进数丈,顷刻之间,乍现江心的六只竹排已然将小舟团团围住。
此时火把拉近,众人这才看清,原来船头站的是位少年,长身玉立衣饰简洁,垂目仰首间,对周遭横生的异动置若罔闻。那二十来渔人暗自交个眼色,当先一筏上便有人冷冷说道:“夜闯我七星会瑶光堂腹地,阁下是什么意思?”
此诘问之后,笛声缓缓落下,少年抬眼将面前众人一扫,忽然绽出一笑来:“也没有什么,既然路过,就麻烦你瑶光堂帮我抵挡一下追来的人罢了。不过我看你们人手恐怕不够,能不能多叫些来?”说着长笛在手中一转,轻轻巧巧地斜插在了腰际。
那少年目色清亮笑容明朗,一番话语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气焰却极端嚣张无礼。来者众人听得心头怒火一盛,目露凶光,纷纷把手中兵刃握得更紧了些。方才开口那人仿佛便是首领,此刻借着火把将少年上下一打量,凝声冷笑道:“小子,我们人手不多,拿你却还是绰绰有余的。不用多说了,怎么着,是乖乖跟我们回分舵去还是要我们动手?”说罢左手缓缓举在空中,眼望少年,等待他说句软话出来。
看首领这神色,那是胜券在握的。只要他这条手臂一挥,六面筏上那蓄势待发的二十余刀枪便会同时招呼过去,就便少年有些功夫,身在舟中又怎能与如此多对手抗衡?三两下便会被掀落江中。到了水里,可就是这般“渔人”的天下了。是以众人虽知这少年来头不善,却也并不担心,除非他插上翅膀,否则今天是飞不出瑶光堂眼皮子底下这段水路的。
只是擒住了他后要如何处置,这倒是个难题。满筏众人包括那位首领通通没心思去琢磨它,只觉得不能让此人便便当当就过了自己地盘,否则日后传到江湖,那可是个笑话。只是不成想,早在他们发觉江心上有此一舟的时候,这笑话就给他们注定下啦。
此刻少年微笑仰首,对着皓月淡然道:“绰绰有余?未必。”说话间左手按住腰侧长剑的绷簧,轻轻一弹……深夜里,一抹乌光夺鞘而出。
那是比夜更深更玄秘的一种光彩,决不张扬但异常霸道,以至于连茫茫江水周遭火把都被这沉重气势震慑得一窒。少年将长剑缓缓抽出,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当中,所有人瞪大了眼睛,然夜幕下,除了剑光竟然不见别物。
——那剑身也是乌黑的。
“啪”的一声,身为首领的那人此刻眼中绽出一条红丝,他直勾勾盯着少年手中的异剑,声音嘶哑,喃喃地吐出三个字来:
“玄阳剑……”
魍魉山庄,这四个字仿佛是枚火药,无声炸落在这间小小的茶坊之中。它又好像是大热天里的一道寒气,所到之处,碧落看到人们一阵毫无防备的惊颤。
第一章:江南
孤身素手轻骑远,一程茗馨江南岸。
不同于北方豪侠的张扬霸气,江南武林是阴柔的,内敛的,如那里的湖光山色一般有着灵韵入骨的秀丽。北方厚土上常常纵横着刀剑决绝惊天动地的气概,而江南一方水田中所孕育的,则多是那些羽扇纶巾的儒雅风流。
南下的路上,碧落听了这段书。当时茶坊里,她叫了一壶碧螺春,闲适地坐着。说书女子咳珠唾玉,一副圆润嗓子比了她杯中的新茶还要甘甜些。碧落望眼过去,淡蓝碎花衫子下的女孩比自己大不多少,而口口声声字字句句,出口成文的阅历已如一位厮混江湖多年的长者。
“从来江湖这块地方都是一茬新人换旧人的,昔日响当当的武林三绝——醉翁茗客剑公子,那么辉煌显赫过的人物,渐渐也都销声匿迹,如今不过留下些传说让咱们在这里凭空仰慕罢了。——下面是哪位说要听三绝往事的?哈哈对不住,嫣如说书,从来不讲回头折,错过了可就没办法。”
台下看客或者挽惜或者抗议,津津有味地起哄,碧落泯口茶,不动声色。离家千里之外的一个茶坊里居然能够听到师父的名字,隐隐一丝骄傲被她和着茶水缓缓饮入。
说书女子眼色灵动,目光向台下跳几跳,笑道:“江南武林世家,说起来也颇有名声响亮的那么几个,今日来的看官有福了,要听哪一家你们点出名来,嫣如便在这里卖卖口舌。”
台下立时便有人叫嚷:“苏州罗家!”
周遭应承之声大起,自然也夹杂些不同意见,有人提议湖州的东方世家,川中洪门等等。说书女子含笑听着,曲指一一数来。正这时,却有一道声音在人群之中轻响而起——
“尽说这些名门大家有什么意思,江南帮会门派中也不乏有趣的,何不说来听听。”
碧落一怔,回头看时,话音传来的地方人人都在面面相觑。她心里知道说话的这人可不简单,那声音不算大,却轻巧巧盖过了一屋的喧闹,每个人都把这话听清了,但那声音却不知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说书女子显然也品出这一语之中深藏不露的内劲,她微愕之后笑笑,四下一点头,算是向众看客中那位不露身份的高手问个好。
此时台下已经有人响应:“就是,七星会是怎么回事,这两年名头大过了天,嫣如姑娘说说看来!”
也有叫“五色缸”,“盐道”,“碧霄宫”的,似乎都是些江湖上声名显赫的帮派,看客你言我语,互相争不出个高下。此时说书女子仿佛已经心不在焉,一双眼睛浏览台下,自然也是在找方才说话之人。
众人正一迭声点段子的时候,那个声音也再度掺合进来。这次它带了悠然带了笑意,在人群中打一个弯儿,瞬间沉寂下满室的喧闹。
那个声音说:“魍魉山庄,还是这段好听些吧。”
碧落心中微微一动,目光迅速掠过时知觉,原来说话的是茶坊把角而坐的一位公子。那人不过二十二三的年纪,衣衫清淡样貌儒雅,一身富贵气息便如他的内力一般在眉宇间潜藏隐现。借着喝茶的功夫,他双唇微动,便碰出方才一番言语。一口茶抿罢,他把杯盏放下,目光不期然向碧落望来。
碧落惊动一下,暗道:好敏捷的人物。转回头来,却发现满茶坊竟然已经寂静成这样子了。她茫然四顾,看见一张张瑟缩惊惧的脸孔,疑惑回首,再看角落里的公子时,他唇畔一点笑容已经是耐人寻味的复杂。
魍魉山庄,这四个字仿佛是枚火药,无声炸落在这间小小的茶坊之中。它又好像是大热天里的一道寒气,所到之处,碧落看到人们一阵毫无防备的惊颤。
静静拨开悬浮茶叶,碧落心中暗自叹息:师父说得不错,这帮派的名声可的确有些糟糕……
片刻停顿之后,那说书女子只作没听见,哈哈一笑说:“既如此,就说说七星会吧。方才是哪位提它?好见识,好气魄!话说霍总舵主纵横长江二十余载,终于立下自己帮会,出手便是不凡!七星会创建不过五年,却已然掌管了从宜宾至九江的七大港口,可实在是近年来武林当中首屈一指的大作为……”
她在台上说得眉目飞扬,茶坊气氛也渐渐摆脱方才的尴尬,重又有了笑声与惊叹。嫣如姑娘书说得着实好听,碧落同身边的人一起沉浸在那两片薄唇罗织的江湖中,暂时将方才那入耳惊心的四个字搁在了一边。
直到小小一方惊堂木“啪”地落下,蓝衫倩影在眼前凝注,碧落才知觉手头香茶已经没了热气。想起来回眼望时,角落那位公子却已人去坐空。碧落心中替他惋惜,这样精彩的书段,不听完怎么就走了?
身边喝彩乍起,嫣如姑娘抱腕在台上婷婷一立,脆声道:“诸看官,下一场您请早。什么?问我下一场去那里讲书?哎呀那可说不准了,或者是洛阳或者是江陵,舍不得咱们‘下回分解’的客官可要辛苦些了。”
满座传来笑声,瞬间功夫,铜钱已经如急雨一样纷纷向台上落去,嫣如擎着姿势,笑盈盈地望着大家。碧落这才知道听书是应当给赏的,何况是这样出色的一段。她手在随身绣囊里一探,没有铜钱,便捡了块碎银子出来,依样往台上抛去。
说评书能收上上钱的银子,想必也是不多见的。嫣如眼光一闪,飞蝗般的硬币中只一扬手便接住了那枚夹杂而来的碎银。她于人群当中一眼找到碧落,唇畔笑意来得深些,向她轻轻点头。
碧落双眼微微张大,心道:原来这位姑娘身手眼力可都不坏,不是寻常说书人物的根底。再想也对,她通晓江湖世事,来历如何能够简单。
几番喝彩之后,嫣如姑娘转入后面,前台上了出戏,咿咿呀呀地开唱。碧落不大喜欢,想要去后台找找方才的女子,又总觉得不妥,便把茶博士叫来问到:“刚才的人什么时候还出来讲书?”
“小姐不知道她?”茶博士有些惊讶,他看看碧落,笑道:“这是我们南方有名的说书女子,江湖事情知道得清楚,一波一折由她讲来,听得人心也痒痒!行踪却是没一定的,您只在江南一带打听吧,只要有茶楼的地方,不拘大小,她统统出入过。不过嫣如姑娘可更偏爱我们家一些,半年之内来了三趟!小姐要是方便,就常来我们家,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能遇上。”
碧落缓缓点头,末了终于一笑。难怪师父说江湖上总有一些个奇人,如今她也算是遇到了一位。
出来茶坊门口的时候,碧落毫无意外地听见自己的马儿叫得震天响,头不免痛了痛。她转身向棚中看去,心道这又是怎么了,却看到一个人影负手立在那里,正隔着栏杆向自己的坐骑端详。
碧落这匹马,跑得快、脾气坏、吃不够、不长肉,如此一路走来也算是有些名气了。每家店铺中只一停,必然要伤些牲口毁些东西方才罢休,碧落拿它已经没辙,心想它这是欺负自己孤身在外啊,若是师父在时,想这家伙也不敢如此放肆。
其实马是好马,百骏谱上赫赫有名的黄膘,立起身来足足高出碧落一个头去。漫说是这样的小地方,就算寻遍江南武林,如此神骏的坐骑也算是难得一见了。那是临行时师父送的,师父爱茶成癖,连徒弟带马匹统统取了茶号,红袍白毫赠给了两位师姐,而这匹载着碧落一路南下直至此地的乖烈马儿,却有个娴静好听的名字,叫做云雾。
此刻云雾被人这样盯着看,脾气自然又着了火,又是喷鸣又是扬腿的,仿佛要冲出来与这人打一架方才罢休。
碧落迟疑一下,赶忙走了过去。背影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于是一派山清水秀撞入眼来,碧落小小的愣了下神。
原来那人正是方才茶坊中两次出语不俗的公子。他中途离开,没有走远,却来到了这里。
他见了碧落,淡然一笑道:“书说完了。你姐姐呢?”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没来由,又偏偏是这样一副胸有成竹的淡定。碧落眉头紧一紧,不禁就想到了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龙晴与云真。她茫然道:“我姐姐?你说的是哪一位。”
“嫣若姑娘何时还有了第二位姐姐。”那人笑容有如同无,语气间颇有些不以为然。
“那是谁?”碧落歪歪头,此时她方可断定,他是认错人了。只是这人倒也奇怪,听口气像是和那位嫣若姑娘很熟了,却怎么竟然能够认错?
男子一怔,这才终于向碧落认真望来。片刻惊愕之后,他叹口气道:“那么是我走眼了,姑娘果然不是五色缸的人。”
碧落听得莫名其妙,但也只好点头。她觉着面前这男子有种奇怪力量,分明是他错了,可那份泰然神色依旧不变,反叫别人心里没底起来。
那男子又道:“既如此,姑娘找我何事。”
“我……我来找马的。”碧落哭笑不得,她身子一探,指指棚中见了主人已然安定下来的云雾,道:“对不住,不能给你看啦,我要骑它上路。”
此言一出,男子眼中的错愕比之刚才似乎还要浓烈些。他不由得转头看了看那匹趾高气扬脾气恶劣的高头大马,又低下头来看看眼前小巧玲珑的碧落,终于没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个豪迈一个纤细,两相差距的确大了些,碧落一路走来已然是被人给笑习惯了。她叹口气,走上去摸摸云雾鼻梁,回首道:“它还是很听我话的,不像看来那么凶。”
男子在一旁含笑点头。但只片刻工夫,他笑容一敛,回到了方才的若有若无。碧落牵马出来时,他正向一个淡蓝衫子的人影望去。
那人影在茶坊门口左右一张,看到他,便翩然而来。碧落蓦地惊喜起来,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那位将评书说得活色生香的嫣如姑娘。此刻她心里一动,忽然想通了:我说嫣若这名字听来这样顺耳,这位公子大概把我误当成这位说书姐姐的妹子了。
嫣如走到跟前,大眼睛先是向碧落诧异一望,随即转向了男子,轻声笑道:“三公子,我说方才是谁,原来您也在这里。”
被唤作“三公子 ”的男子点了头并不答话,而是目光看向碧落,抱一抱拳道:“误会之事当真抱歉。在下还有些事情,这就失陪了,与姑娘日后有缘再见。”
碧落本来好想同嫣如说几句话的,但既然男子这样说了,便不好再打扰人家。微笑一礼带过之后,她身如飞鸟,轻轻翻上了马去,衣衫展动处恍然留下一派羽翼开合的曼妙。
嫣如耐不住,一句脆生生的称赞脱口而出:“小妹子好身手啊!”
碧落在马上回头望她,而云雾不需催动,就地转个圈子四蹄一扬,片刻工夫已经将方才的茶坊马厩以及交谈中的朋友,甩脱得无影无踪。
碧落伏在马背上心想,下一回,不知嫣如姑娘会去哪里说书呢?
* * *
临安
碧落穿一领淡绿中点染了鹅黄的衣裳,牵着马,在街市当中落落而行。天热,她将一头微卷的长发细细挽起,雪白的脖颈露着,整个人越发显得轻灵。
这样夺目的一人一马走在街上,路人难免要多看上几眼的。虽说江南从来不乏美人儿,然而有着如此娇俏秀丽容颜又似乎毫不自知的女子,却到底是难得一见。
街边行人偷偷把她看着,而碧落心不在焉的毫无察觉。她脑子里尽盘算着临行时师父所交代的事情了。那条使惯的细如小指的玫瑰穿花锁链,碧落给缠在腰际,装饰一样松散灵巧地挂着,为的是让旁人看不出来那竟是可以瞬间锁喉的凌厉武器。话说回来,即便不是如此,怕也没人想得到这样一位纤细柔和毫无锋芒的女孩子能和武功江湖之类的事情搭上什么干系吧。
碧落自六岁被带入竹林之后就不大出门了,她性子乖巧娴静,连大师姐时常率领的向附近小集市的偷逃行动也不如何参加,临安这样的大城大镇她更是头一次见到。入得城门,繁华霎时迷了眼界,她小小女孩儿立身车水马龙当中不免有些怯意。所幸那只是片刻。片刻之后,碧落看见一个摆了许多草编蚱蜢的摊子,便一脸新奇地走了过去。
“小姐尽管逛去,前面一条街里有的是好玩意儿”——在云雾瞬间把那一摊子的草蚱蜢吃个干净以后,目瞪口呆的小贩得了银子,就如此这般的告诉碧落。碧落道了谢,把云雾嘴巴抱紧,捋着街市一摊一贩地转过。她片刻功夫已然爱上了一个胖胖的小瓷娃娃,想着过不多久便要返家,带回去送给小师妹的话,那是再好没有了……她却不曾想,要是师父知道自己的宝贝徒儿才刚刚到了江南、什么正经事没做就已经寻思着回去时的礼物了,恐怕得气得把娃娃的圆脸儿捏成方的。
街市喧闹,碧落把瓷娃娃收在怀里,刚要向下一摊进发,却忽然觉着腰际似乎被人轻轻一探。那时她右手牵马,左手想也没想便“叭”地落下——低头看时,碧落瞧见自己已经握住了旁人的一只手腕。
这是哪里来的?
身手反应先思想一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只见那只腕子清瘦白皙,粗布衣袖下隐约露着,腕上延伸出一只手去,碧落盯着那只手中拈的小小包裹,一时觉着好生熟悉。细认之后,愣,然后她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状况。
——碰到贼了。
“嘎巴”一声响,儿时书本中便已建立起来的对于锦绣江南的美好憧憬,此刻在这小贼的一只手中瞬间瓦解掉一块——南方不是山清水秀,苏杭不是地灵人杰吗?为什么才进城半个时辰竟然就碰上偷儿?!碧落愕然无语。
得说,小贼手段十分高明。经过她身侧,探水无痕般的出手,碧落心想这若是换了旁人,即便是小师妹玉露,方才那下也未必能够察觉。饶是自己反应如此迅速,也还是被他摸去了件东西。那是她的一方白罗手帕,裹了些竹林带出来的新鲜茶叶在里面,此刻正被那小贼夹在指间。
抬头的那刻,碧落已然在脑海中构想了无数形容猥琐或是衣衫污秽的的贼样人物,但是下一时他们统统没有出现。头抬起来,他对上一双异常明亮的眸子。
出乎她意料,眼前站立的是个干净漂亮到完全不能与小偷二字联想在一处的少年人。他看来不过二十岁年纪,眉目灵动轮廓清晰,普普通通一身布衣之下,容颜之明朗竟然夺人眼前一亮。
碧落在这样的清亮面前微微觉得睁不开眼睛。
小贼此刻被把住手,显然一愣,却并不如何慌张。他看住碧落,一双眼眸中分明是惊奇赞许,仿佛要告知碧落的身手远在他预想之外一样。
这么一会儿工夫,身边已有行人侧目过来。碧落想起,一对男女杵在街上这样拉着手恐怕是不成体统的,当然若是她大喊一声“抓贼”那就另当别论了。而方才两个人动作都小,速度也快,瞬息之间的起落丝毫没有惊动旁人,所以路人不知就里,目光难免诧异。
片刻沉默,碧落正在犹豫要不要就这样将他拉去送官时,小贼却忽然开口了。他一字一句地轻声道:“姑娘,松手。”
他声音十分好听,让碧落恍然间想起来从前师父将泉水冲入琉璃杯时的叮咚纯粹。但是那一句话却有些离谱——难道说临安小偷都是这样偷东西的吗?失手时居然还有得商量!
“里面没有钱的。”她微微皱眉,不甘松手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如是提醒。
没想到小贼笑起来,一瞬间的阳光绽放。他说:“没所谓,钱可以不要,但是东西我一定要拿走。”
“那为什么?”碧落眉头更紧,心想一包茶叶一块手绢,他要去做什么用?或者他是误会我了……她想起曾经被错认的经历,心念一动: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重要东西在别人身上,却把我当成那人了吧?这样可不好,万一耽误他事情就麻烦了。
“这里面是茶叶,你真的要吗?”她看着那少年,一脸善意,指望他能够恍然大悟说声抱歉,然后就此离开。
谁知那小贼眉毛轻轻一扬,似乎有些惊讶:这女孩子好端端的用这样贵重的料子包些茶叶在身上做什么。但是随后却笑道:“行啊,无论什么,是你身上的东西就可以。对不住,我一定要偷一件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