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蓝颜 作者: 七钉

十二岁少女常欢机缘巧合之下拜了千山画仙蓝兮为徒,在神秘面具人萧倾城主办的唯尊会上夺得天下第一,同时结识了武功高强的冰山男韩端和痕影庄主季凌云。一战成名的荣耀之后,隐藏了数十年的灭门之秘也渐渐浮上了水面,恋师多年不得良果。放得下滔天血仇,放不下一段情痛。伤或被伤,爱与被爱的百转千回之后,相知多年的师徒两人将情归何处?

楔子

夏国文平十年,秋。

夕阳西下,薄晖淡霞映照天空,南方小城莲州郊外的林荫道上,歪歪倒倒走来一个老叫花子。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满面岁月留痕,腰间斜挂酒葫芦,手中拿着一个豁豁牙牙缺了口的瓷碗,他闭着双眼,使一根小木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碗边,摇头晃脑地念道:

“载还十里香风,闲却一钩明月,龙归沧海,船泊清河。可惜明朝,又是初六!”

道上除他之外再无别人,他忽左忽右,拖沓踉跄着前行,醉酒之相毕露,时而呵呵痴笑几声,絮叨话语不断:“初六,又是初六,没饭就去谭老爷家乞口饭吃,没酒就去谭老爷家讨杯酒喝!善心的好人啊…”

顺着林荫道向南晃半里,下路再行几步便到了那宽院高墙的谭府门前。

这谭府老爷据说少时也是家境穷苦,靠贩私盐起家,跑了几年单帮挣了不少银子,便回家乡来做起了丝绸生意。头脑灵活的谭老爷生意越做越大,家业越来越厚,很快便跻身夏国大富之家的行列,为人称道的是,他富而不苛,亲和有礼,不仅在莲州多处兴建祠堂,还不时接济贫家,虽无官职,却也为百姓所拥戴,威望甚高。

每月初六便是谭府施善发粮的日子,初始只是接济接济莲州城内的穷苦人,很快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谭善人的名声愈传愈远,每到初六这日,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乞丐就会将府舍围得水泄不通。老叫花子有先见,提前一日就来排队,先占个良位,免得到时挤不过那些成群结队的丐帮弟子。

谭府大门就在眼前,老叫花子眯开眼,看着府门“呃”地打了个酒嗝,晃晃脑袋,将眼睛又睁大了些,心中不免奇怪。谭宅门前一向有两个打马小厮守着的,今日竟没了人影,铜狮门扣上漓着些暗红之物,青漆大门开了一条小缝。他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那不寻常的浓郁之味让他不 禁打了个寒战,略凑近几步,隐隐听见内里传来笑声。

老叫花子呆愣一阵,手中小棍又敲将起来,伴着瓷碗发出的叮声,他踏上台阶,伸手推开宽大门扇,口中叫道:“谭家老爷夫人万福安康,常德又厚着脸皮来求口稀粥度饥了。”

说话时眼光已扫遍院内,紧着“啪!”地一声,瓷碗落地摔得粉碎。饶是一把年纪的老叫花子阅遍众生百态,看尽世间苍凉,仍被面前骇人景象吓得酒醒大半,膝头一软瘫倒在地。

血,触目皆是血!尸体,到处皆是尸体!

院内横着多具死状各异的尸体,趴着的,蜷着的,歪靠在阶下的;断肢的,断头的,胸前掏出窟窿的!男女老少,数十具之多,不知已死多久,只见他们最后定格的表情有恐惧,有挣扎,有痛苦,也有木然。

血,从不同方位的尸体处流出,流成一道又一道蜿蜒的红溪,汇合成一片又一片惊心的血洇。余暮金色霞光之下,大片暗红的血,断断续续的笑声,几十具冰冷的尸身与墙角沙沙作响的芭蕉,交织出沁入骨髓的诡异。这一刻的谭家,俨然人间地狱!

老叫花子口不能言,颤抖着伸出手点向院中,双眼已瞪到极至。他看见在那血泊正中,竟还立着二人,跪着二人。

立在左侧的是一个年轻的紫衣男子,他肤白如霜,眉眼细长,轻纱薄衫宽松垮在身上,唇角噙着一丝邪笑,如没有骨头般架着双臂,压靠在身边那人肩上,为何说压?因为他身边的人,只是个少年郎!十二三岁模样,黑衣裹身,表情阴冷,即使相距甚远,老叫花子还是感受到从他身上发散出的阵阵寒气。一双浓眉紧拧,星目显露恨意,死死盯着面前跪着的二人。

跪在黑衣少年面前的人低着脑袋,披在后背的发稍在白缎袍上淋拉出血痕,双臂软软垂下。虽看不见长相,但只从那穿着身形辨别,老叫花子也一眼认出那正是谭家的主人—谭文渊,不过他此刻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而跪在紫衣人身前的…竟是一个女娃娃!衣服已被血糊得看不清本来颜色,小小的身躯微俯,似在用手撑着地,高度不及紫衣人膝部,鱼鬟散了一边,脑袋时而仰起,时而点下,那断续的诡异笑声就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老叫花子哆嗦着指了几指,腿软得站不起身,只得单手蹭地惊恐的向门外挪去。

紫衣人瞥了他一眼,笑意愈浓,低头轻问黑衣少年:“被人发现了呢,你瞧我为你冒了多大的险,杀了他灭口如何?”

黑衣少年肩膀一抖,抬头看向紫衣人,微带怒意道:“你杀得还不过瘾吗?”

紫衣人吟吟一笑,玉白手指抚了抚少年面颊,挑眉转目,冲老叫花子懒洋洋地道:“老东西快些去告官吧,迟了可就追不到我们了!”

老叫花子屁 股已挪到门口,听得这话,两手赶紧用力撑地翻过门槛,双腿一缩连滚带爬窜至掩住的那扇门外,靠在门上按住胸口,惊魂不定,脑中浮出许多疑问,这人是谁?他为何要杀光谭家的人?那带着不屑,带着威胁的语气让老叫花子心悸不已,若不是武林高手又哪来这般自信?

院内半晌无音,突然传来“噗”的一声。紫衣人语带笑意道:“季凌云,你心愿已了,记得莫要对我食言哦。”

少年沉默。紫衣人又道:“谭家这不会哭只会笑的小女娃倒是有趣的很,可惜不是男娃,命短了点,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女娃娃仍在咯咯笑着,笑声断续更甚,几乎一笑一断,气已弱,声已哑。

良久,少年开口:“走吧。”

老叫花子一听他们要走,慌得拔腿就向林荫道奔去,横冲到路的那一边,顺着坡势卧倒草从中,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多出一口,心中唏嘘不已,谭老爷一向待人宽厚,遇贫必济,老叫花子受他恩惠也不止一次,今日怎会遭此恶劫?只愿家中还有活口,能向官府道出那两个歹人一丝半分的线索,让谭家人不至枉死吧。

暮色渐沉,金霞已被云遮住,天空从灰蓝幻至深蓝、从深蓝幻至幽蓝,直到天幕中挂起了星星,老叫花子也没有等到那两人离开的动静。

身体已趴得僵硬,老叫花子欠起身来向谭府方向张望了一番,此刻天暗,什么也看不清晰,除去草中虫鸣,再无异常声响,思忖再三,他爬了起来,一步三顿再次移向谭家。晚秋凉风乍起,血腥味浓烈如锈,大门半虚半掩,安和热闹的谭府遭遇半日变故,瞬时成了凶宅。

别在门边向里窥视,院内没有站立身影,地上死尸仍在原位。确定那两人已离去,他扶门轻声喊道:“谭老爷,谭老爷?”连唤数声,满院死寂,正中一团昏白再无丝毫动静,看来已无人生还了。老叫花子不敢再往里进,心中又害怕又伤心,抬手抹了抹眼睛,低叹一声:“富贵累身,竟遭灭门,谭老爷,常德混泊莲州四载,亏得你数次接济,我却无能救你性命,眼看着你被歹人所害…唉,且带着家人一路走好吧,初一十五常德定去祭上一杯清酒。”

说罢话,老叫花子按下难过,欲行离开。刚迈一步,忽听身后轻微“呵”地一声。他惊骇转身,见院中尸首横杂处似有一物在动。

叫花子心中一跳,莫不是还有活口?慌忙三步并两步冲进院中,跨过几具尸身,伸手径直捞向那团昏白一侧,触到了后脑散开的头发,也触到了一个颤抖不止的小身体,再一探,脖颈温热,果然还活着!

老叫花子忙将她抱起,借星月之光,望见手中小人儿不过二三岁的孩提年纪,正是那方才跪地的女童,一张稚脸沾满血污,紧紧闭着眼睛,嘴中发出极轻极淡的“呵呵”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凄异之状,寸笔难书。

叫花子抑不住心酸,叹道:“是谭老爷家的小姐么?可怜你爹…”

话音未落,门扣忽地被人敲了两下,外传人声:“怪了,看门的小六子跑哪儿去了?”随着声音从门侧挑进一盏灯笼,闪入一个男人。老叫花子抱着女娃来不及躲避,直挺挺站在一圈死尸中与那人碰了个正着,暗夜昏黑,来人目光挪上挪下,对上老叫花子的眼睛,愣怔半晌,将灯笼一扔,拉魂惨叫:“杀人啦!有鬼啊!”掉头便向外窜去。

老叫花子猛地反应过来,出了一身冷汗,跟着那人脚步跑出府门,急步追上大路,已看不见那人身影,撕心的呼救声在风中愈飘愈远。

他低头看看怀中似昏睡过去一般的女娃,苦恼的摇头:“想是有人去报官了。可怜只剩下你一人,这该如何是好呢?”

女娃闭着眼睛,不哭不笑,无声无息,小手缩在胸前,蜷成了一个哀求的姿势。

老叫花子踌躇一阵,看向满天星斗,一声长叹:“被灭了门的孩子啊,未经风雨润,先被雪霜催,命虽苦,却不该绝,且随我去罢!”

将女娃身前搂紧,下路进林,转瞬消失在暗夜之中。

西城霸王

文平十八年,康州,春。

春分动市春草芳,年节将至,喜意满城,康州大街小巷人潮络绎不绝,店家摊贩生意异常火爆,百姓劳碌一年积下的银子,在这太平盛世里赶上过年的当口就再也存不住了,比赛似的置办年货,钱如流水般流入店家的腰包。开大店的赚大钱,开小店的赚小钱,就连路边摊也能趁着这个好时候发上一笔小财。

一个外地货郎挑着挂满琳琅的担子从城东转到城西,欲找个好地方设点开卖。行至福归酒楼门前,见那处人流密集,便放下担子,支起木架,张口吆喝道:“翠玉簪、珍珠链、胭脂水粉应有尽有,物精价廉,莫要错过好东西喽!”

吆喝了一气,看的人不多,买的人就更少,货郎闭了嘴,奇怪的看着人群都不约而同的朝着右侧涌去。

离他摊子右侧十步距离处,放置了一个铁皮炉子,炉上架着锅,炉边支了架小板车,有类似面团之物堆在上面。再往右几步,围了一堆人,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货郎看看四周,除己之外再无其他摊贩,刚才还有一两个蹲在地上卖蔬果面糖的,这会儿都不见了。货郎好奇顿起,那里又是卖的何物能让人这么捧场?听这起哄的动静,莫不是跑江湖卖艺的?货郎凑上前想看个究竟,无奈围观者太多,踮起脚尖还是看不真切,他拉住一个路人问道:“小哥,可知那方卖的何物?”

“春联儿。”

货郎更奇怪了,不过是卖个春联儿也能招来围观,也能让人哄好?难道是名家当街题字?正兀自琢磨着,身边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回头一瞧,首饰摊已被人砸翻,珠珠串串滚了一地,胭脂水粉四处散落。货郎“啊呀”叫出声来,指向罪魁祸首怒叫:“为何毁我生意?”

面前站了三人,个个身高体壮,彪悍非常,领头一蓄着络腮胡须的大汉一手叉腰,一手扛棍在肩,凶神恶煞地喝道:“谁准你在此做生意?这条街不许摆摊你不晓得吗?”

货郎一抖,刹时明白遇见地头蛇了,暗叹自己选址不当,忙从腰间掏出几纹钱递上:“请兄台笑纳,城东到城西几无空地,就让我在此卖上一阵吧。”

那大汉手一抬将铜钱隔开,瓮声笑道:“五纹钱?哈哈哈哈,老子不要,你快走吧!这里可不是你摆摊的地儿!”

货郎见他们态度强硬,三人寻衅似的一同围了上来,便也不敢再多说,只得俯身收拾东西,边收拾边抱怨:“唉,就欺负我外乡人,那处也有人摆摊,为何不撵?”

大汉眼光一瞟,嗤笑道:“那处摊子是我们的金主儿,我们受雇于他,这条街就是他的,只得他一人能做生意,你跟他比?”

货郎心中气愤,原来此街早被人雇了地头蛇霸占了,怪不得没人敢在这里做生意,全让他一人垄断了,真是鬼也怕恶人呀。

大汉见他已收拾欲走,便也不再理他,径直带着二人向那围观处走去,口中粗声喊道:“常老板!油热了!”

“来啦!”

脆生生的清亮童音在围观堆中响起,一条小小的粉红身影手拨头拱,从人群中钻出,几步奔至铁皮炉子前,抄起面团沾上芝麻送下油锅,滋声顿起,香味四溢,那清脆声音招呼起来:“咸香入味的糯米鸡!四纹钱一个,快来买啊!买十个送春联儿一对!”

货郎收拾了一半呆在原处,目不转睛看着那抹粉红,年纪不过十龄左右,双转俏环髻,丝带飘粉云,一双澄光晶眸灵动有神,朱胆鼻可爱微翘,桃花小嘴儿饱 满红润,那眉欢眼笑的模样,神气十足,若不是那熟练的抄锅手法,底气十足的吆喝声沾了些市井气息,真真宛如画中调皮仙童一般。货郎心中惊诧万分,难不成这俏女童,就是这条街的恶霸老板?

人群呼拉拉又围了过来,随着那女童麻利的下锅起手包纸递出,一会儿功夫,案上几十个糯米团子就被一抢而空。纹钱塞满了女童腰上的荷包,她拍拍肚子,得意地呵呵笑出声来。有人叫道:“我买了十个,常老板送我一幅春联儿,要用口执笔写就的!”

紧着人群又哄了起来:“我也买了十个,我要常老板左右手双开写就的春联儿!”

“我也要!”

“我也要!”

货郎愈发惊讶,这俏女童竟会手口并用的题书?难怪生意如此之好,原是有绝技在身啊。

女童看着众人,狡黠一笑:“买十个糯米鸡的,春联儿一定送,不过要看用口执笔和左右手双开的,就要另加银子啦!”

在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中,货郎郁闷万分,有气无力收着东西,那女童虽然技法高超,拥趸者甚多,但各人所卖货品不同,又怎会与她抢生意呢,真是没有容人之量。

担子挑上肩,货郎准备另觅佳处,耳边忽闻人问:“老板,这梅花扣怎卖?”

货郎回头,见一年轻的蓝衣男子站于身后,手执一朵梅花饰扣,温和目光里带着询问。忙复放下担子答道:“一纹钱,极便宜的价,这就要走,算是半买半送了。”

话音还未落,侧边倏地伸出一只嫩白小手,掌心捧着几个饰扣,嘻笑声道:“我这儿也有,价格一样,这位兄台买了我的,还免工钱帮您缝上。”

货郎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责道:“小姑娘抢生意过了些吧,人家是看中了我的东西。”

那清灵双眸一翻,不屑道:“看中又怎样,没有货比三家,又怎知我优你劣?”眼珠子一转,眯向货郎:“不过,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王虎!”

唤声一出,彪壮大汉现身:“常老板!”

女童手腕一压一指,指向货郎鼻尖:“他!”

货郎只觉得瞬间黑风裹身,巨石压顶,还未及反应过来,人已被团团围住,鸱目大汉一拳又将担子砸翻,怒吼道:“你小子还不快滚,找打是吧!”

货郎双手抱头,骇怕的哆嗦:“这就走,这就走!”

手忙脚乱一通扒拉,将货品堆进担中,再次上肩,一瞧那蓝衣男子还站在原处,见此闹剧竟也不躲,手中仍持住那梅花饰扣,气质清雅,面容清俊,目光依然温和。

货郎苦道:“对不住了这位客官,东西我不卖了。”

蓝衣男子的唇边泛出微笑,轻轻搓动手中梅花,开口道:“一纹钱是么?我买了。”说着从胸口摸出一钱,递给货郎。

货郎缩头缩脑,瞄瞄大汉已举起的拳头,惊怕道:“不卖了不卖了!”粉红影子腾地又蹦了出来,白玉小手合并捧着送到那蓝衣男子眼前道:“他不卖了,兄台看看我的?”

蓝衣男垂下眼帘,似没看到女童一般,仍道:“老板,拿钱卖货。”

女童嘟起了嘴,不满的对着三个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汉们立刻对着货郎眦牙咧嘴凶相毕露,货郎顾不得地上零散物品,吓得拎起担子就往街外跑去,边跑边叫:“不要了,送您了客官!”

女童看着货郎狼狈逃跑的模样,乐滋滋地道:“你不要了,那就都是我的了。”说罢蹲身将地上散落的零碎拾掇进自己荷包。春联摊那处还有人催,女童站起身,看看斜下夕阳,冲着人群大声道:“今日天晚,纸张已用完,就不写了,大家明日请早罢!”

“嘿!”人群又哄了一阵,散了。

女童从荷包里拿出些银子,递给领头大汉,训道:“这个月我要扣你们些银子,生意正好的时候,你们跑哪儿去了,还放了人进来。”

那大汉接过银子,嘿嘿笑道:“外乡人不懂规矩,钱他不也没赚到么?”

女童摆摆手,打发了大汉,自己将摊子上的杂碎东西收拾了一番,笔墨卷进布包,炉子铁锅搬上板车,瘦小的身体顶在车尾用力向前推着。人流稀疏了不少,方才热闹非凡的场地上,现而只余一人未动,他左手捏着梅花扣,右手捏着一纹钱,看着女童的一举一动,面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童推车走过他身边,撇了撇嘴,讽笑道:“占了便宜还不走,等着天上掉金子么?”

那人不语,女童“切”了一声,继续前行。忽闻身后问声:“你这丫头欺行霸市,你爹知道么?”

女童回头,仔细的上下打量那人几眼,口气不善道:“关你何事?”

那人哼了一声,又问:“你可是常欢?”

“你认识我?”她呆了一呆,倏尔绽开笑意:“是啊,我正是康州西城大名鼎鼎的常欢,你认识我也不奇怪。”

蓝衣男目中微露诧色,终于抑不住低笑了一声,叹道:“常德怎会教出这样厚颜的女儿。”

常欢不乐意了,松开车子回身窜到男子身前,怒道:“你什么人?你认识我爹么,竟敢出言侮辱?”

男子浅笑:“不必动怒,我并未侮辱你爹,正是你爹让我来寻你,走吧,我与你一道回去。”说罢自顾迈步而去。

常欢这次真的呆了,看着那男子正朝自家方向走去,满心疑惑不解,爹让他来寻自己,莫非是朋友?爹还有这么年轻的朋友?

那男子果然认识常家,三转五拐,就先到了家门前,小常欢推个板车哼哧哼哧半晌才到。路上她就想出了端倪,心中气愤更甚,见他立于门前等候,一使力推着车紧跑了几步,气喘吁吁质问道:“你方才说不是侮辱我爹,那就是侮辱我了?你说我厚颜?没教养?”

蓝衣男不答,伸手推开院门,破落小院儿现于眼前,柴火一堆,杂物一堆,院中还晾着些未干的衣物。他转身看向常欢,歪了歪脑袋。

常欢皱着眉气哼哼将车子顶进了院门,叫道:“爹!我回来啦!”

“咳咳咳!”屋中传来一阵剧烈咳嗽,苍老男声嘶哑道:“欢儿,回来了。咳咳,断俗入禅林,身清心不清。”

常欢顺溜张口便答:“夜来风雨过,疑是叩门音。”

屋中又道:“海阔天空云路长,难叫鸿鹊不飞扬。”

常欢手下不停,将车推到院边放定,拾起粗布覆上,嘴中仍快速答道:“任他暗向榆枋笑,听我乘嗟日月傍。”

蓝衣男惊奇听着这父女俩诗句的一对一答,熟稔流利的程度仿佛已形成习惯多年一般,想到常欢方才质问教养之语,不免哑然失笑。

“唔,咳咳,欢儿,兮…蓝公子可同你一道回来?”

常欢收拾好板车,冲着男子一招手:“我爹叫你呢。”

进得屋内,光线暗了许多,陈设简陋,墙皮班班驳驳,窗纸掉落了一半,一盏黑漆麻乌的油灯搁在灯架上,架下一方小床,叠铺得倒很整齐利索。正中方桌上摊着纸笔,一身穿粗布衣裳的垂须老者扶站在桌边,不住低头咳嗽。常欢进屋便惊叫着扑上:“爹!你怎么下床了?你不能受风!”

老者摆手:“无妨,今日觉得好了许多,这位是蓝兮蓝公子,请他坐下,去倒茶。”

常欢当着老爹的面不敢无礼,作了一福道:“蓝公子请坐。”

蓝兮点点头,轻坐了下来。老者坐于他身边,看着常欢将茶水送上,捂嘴又猛咳一阵,喘道:“今日如何?”

常欢忙将荷包解下,散碎纹银倒了满桌,笑道:“年节前后生意就是好。”

老者微笑点头:“都收起来吧,去把药煎了,我与蓝公子有几句话说。”

“哎!”常欢嘻笑着收了银子蹦达出门。老者看着她雀跃的背影,长叹一声:“多好的孩子,聪明伶俐,我真是舍不下她。”说着抬手抹起了眼睛。

蓝兮静静看着老者,不发一言。老者伤感一阵看向他:“兮儿,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两件事,你可能答应?”

蓝兮思忖半晌,道:“画像自是可以,不过…”

老者突然握住蓝兮的手,紧皱双眉,颤声道:“若不是听得千山画仙名号再现,纵使我费尽力气也无处寻你,寻到你,并不是求你能谅解前尘旧事,只想在我临死前给欢儿找个依靠,她三岁起就跟着我四处漂泊,吃了八年的苦,贸然托付他人我不会放心,她…还是个孩子啊。”

蓝兮淡然一笑:“哦?孩子?”

老者突然颓丧地松开了手,喃喃自语:“是…我有何资格要求你…咳咳…亲生儿子都能抛弃的人,有何资格…”

蓝兮看着老者满眼伤痛,心下略有恻然,默了半晌道:“你也不必介怀了,娘亲逝前已不再记恨于你。”

老者热泪纵横,激动难抑:“兮儿,非我要抛弃你们母子,若非我当年装疯休妻,只怕你们要跟着我一起受牵连。”

蓝兮摆手:“你也道那只是前尘旧事,我不想听了。”

老者咳嗽一阵,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蓝兮不再多言,从腰间摸出一四方小盒,打开摊在桌上,尽是七色粉末。他拈壶提笔道:“说吧。”

老者垂下脑袋,手抚额头,缓声道:“身高六尺有余,体瘦,紫衫,散发,左颈骨处有一月形红斑,削尖下颔,薄唇钩鼻,细眉长眼,瞳光阴霾。”

略微顿了一会儿,看着蓝兮手法极快的捏粉入杯,调和蘸色,落笔纸上,接着又道:“另一人,十余岁少年模样,黑衣,发束天河,宽额窄腮,点漆目,悬胆鼻,他…杀气甚重。”

随着老者的叙述,蓝兮几乎未作停顿,一气呵成两张画像,径直放笔道:“看看有无出入?”

老者定睛细瞧,不免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激动道:“你娘书画双绝,凭述可绘人像,当年人称千山画仙,想不到你也继承了她的衣钵,我死亦能瞑目了。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字,老者的咳嗽再也停不下来,一声高过一声,一阵紧过一阵,俯在桌上眼看就要咳背过气去。蓝兮强耐着听了一会,终还是站起身,轻拍老者后背:“进屋休息吧。”

老者摇头,用力按压胸口,喘息道:“不,不,我差些忘了,你要在这黑衣少年的图上加他的名字,他叫…季凌云!·”

蓝兮提笔加了三字,叹口气道:“何苦为此事这样耿介?”

老者苦涩一笑:“我当年既决心养下欢儿,就不能再做第二次负人之事…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咳咳…你可知道,她与你小时候一样…那么聪明,那么懂事…我自知时日无多,所以,还是要求你…”

“不要讲了。”蓝兮打断他的话,将那两张图卷起,磕在桌上良久,又开口道:“过罢年再说。”

老者不再说话,胸口起伏不定,压抑的低咳传入蓝兮耳中,让他一时只觉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