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 作者:七堇年

《大地之灯》是郭敬明大力推崇的当红写手、第六届新概念作文比赛一等奖获得者七堇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讲述在雪域高原深处长大的孤儿卡桑,父母在一次朝圣的途中双双遇难;出生在北大荒的孩子简生,父母是北大荒的插队知青,在他出生之后先后被急于返城的父母遗弃,一直到十岁,才被母亲接回大城市。十九岁时简生的母亲因为受贿案件而自杀。简生将卡桑带回城市,由于父母缺席的家庭抚养,两人在整个成长过程中充满了欠缺。在成年之后的岁月依旧伴随着内心阴影,一直都艰苦地进行自我扶正与探索。最终他们用回报或者付出的方式,获得了各自的终极救赎和解脱。


编辑推荐:

《大地之灯》讲述了:当今学生文坛,用轻松略带忧伤的文风,或者嘻笑调侃的笔调来创作的作品已经很多。而这部作品力求达到另外一种主体风格和关注层面,应该是一种空白填补。

同时,这对于打开和扩展当今学生作者作品狭小的视野范围,努力向严肃文学的态度靠拢,应当是勇敢的尝试。

郭敬明评价七堇年“有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无论是文章的立意还是文字本身的高度都胜于同期作者”。网友则评论七堇年的文字通透,文章本身钢韧又带有沧桑感。作者于作品中表现出思维的冷静及对周遭事物淡然的态度,也从另一个侧面为读者刻画了一副北方草原的景象,广袤、辽阔、悠远、苍茫。

第一章

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 必得以死来句读
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简桢《四月裂帛》
1
她记忆中的冬天,雪是大地唯一的盛装。天寒地冻之中,散落在雪原上的黑帐篷是避难之地。煮茶的残火在昏暗的空间内闪烁微光,浓香气味随之蜿蜒弥漫开来,带来由食物所构成的最朴素的诱惑,和最原始的抚慰。外面是迷境一般的寒冷,黑帐篷的毡片因为雪积三尺而无法拉开。
卡桑。爷爷躺在卡垫上轻声唤她。
她在幼年时代,四季都能见到雪。即便六月,遇到天气突变,烈风还会裹挟着薄薄雪花四散而去。到了寒冬,一场大雪过后,望眼便是一片银白的天地。昏天暗地的风雪像是远古时代冰河期的封冻。草场的冻土层很快就僵硬了,从地底渗出寒气。
大雪来临的短短瞬间,疾风开始肆虐,气温骤降。牧羊人们忧心忡忡地赶着羊群回家,他们束手无策地看着一头头咩声嗔唤着的羊羔紧闭着双眼,聚集起来瑟瑟索索地挤成一团,挤得紧紧地,任凭呼啸的风雪把它们推推搡搡。羊羔们挤成一堆,倒来倒去,像是一滴水银在光洁的地面上粘滞地移动,在牧人焦急绝望的鞭策和藏獒的厉声狂吠下依然迟迟不得前进。
那样的夜里不知有多少羊羔不能幸免于难,有的连来不及倒下就已经冻成了僵硬的冰雕,然后很快被埋在了雪下,在来年夏天的时候又沉进了沼化的冻土层里。不少牧羊人好不容易将它们赶回帐篷后面的羊圈,稍稍一清点,便知道少了近十只羔仔,他们无奈的叹息弥散在风雪的呼啸声中。牧羊人拍拍藏獒的脑袋。它已经浑身落满了雪花,并且在风雪中为了驱赶羊群奔跑了几乎一整天。主人将把它带进帐篷去,给它喂食。
这是暴风雪降临的时候大多数牧羊人的共同记忆。
她八岁那年冬天,又是一场暴雪降临。一个年轻力壮的牧羊人回来之后清点羊羔的数目,结果竟然发现丢了二十多只。他不甘心,于是第二天天亮之后,牧羊人带上两只藏獒,咬咬牙又冲进大雪,出去寻找丢失的羊羔。即使已经死掉,他还是要把它们都带回来。
一夜的风雪过去,白昼来临,眼前还飘零着飞舞的雪片。牧羊人越走越远,直到走上了山坡,发现一个黑点静止在天葬台上。他走近一看,结果看见那是一只秃鹫的尸体,躺在他们世代举行葬礼的天葬台上面。张开了巨大的翅膀,黑色羽毛在凛冽的风中像经幡一样轻轻颤抖。牧人惊恐不已。因为,他们的祖祖辈辈流传着这样的神话,秃鹫从来就没有遗体会存在于大地上。他们的祖先,只看到每一只快要死去的秃鹫都会离开群体,腾空万里,往太阳的深处飞去,直到融进太阳的光辉之中。从来没有人看到它留在人间的尸体。人们相信,秃鹫的尸体是被太阳的光所吞灭的——如同我们让自己的身体被秃鹫吞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祖先,要将它作为比丘的化身。所谓六道轮回,就是在它们的身上得到了印证。”爷爷曾经这样对说卡桑起。
然而现在,就在那个不祥的冬天,一只死去的秃鹫躺在了天葬台上。牧羊人惊恐着马上返回,他绕了很远的路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卡桑的爷爷,在帐篷外面大声而惊慌地呼喊爷爷的名字。爷爷把冻得发硬的毡帘使劲拨开一道口子,霎时风雪劈门而入。帐篷里面煮着酥油茶的微火颤抖着瞬间熄灭。她没有听清楚年轻人说了什么。只是爷爷立刻把门帘旁边的皮帽摘下来戴上,转身过来牵她的手,卡桑,卡桑,过来。爷爷轻轻喊。
卡桑被爷爷带出帐篷的时候,她只觉得眼前一时承受不了那么灿亮的雪光,以至于忍不住闭上刺痛的眼睛,完全晕头转向。她因为矮小,膝盖都已经淹没在雪地里,寸步难行。爷爷焦急地见拖她不动,便索性把她背起来,往前迈着大步走。卡桑在爷爷的背上,她看见素白的雪地,以及漫天弥漫的雪花。像那些不善言谈的牧民一样沉默厚实,不动声色地延绵到视野尽头。风刮过她的脸,她觉得非常疼。可是不叫唤,只是埋下头,紧紧贴在爷爷的背上。爷爷袈裟上有浓重的香柏桑烟的气味。
爷爷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只秃鹫的尸体,僵卧在天葬台上面,就如同那些世世代代被放上去等待天葬的人的尸体一样没有丝毫活气。人们惊慌地围着这具秃鹫的尸体,在风雪里转经并且祷告。卡桑看到他们的头发和身上,已经堆满了积雪。因为寒冷和惴惴不安,一直跪在那里,身体轻轻颤抖。他们能够认出,这是那群天葬食客的首领,是领头的秃鹫。
人们的祷告,一直坚持到天黑。飘落了一天的细雪渐渐停了。人群随之散去,可是始终没有人敢挪动秃鹫的尸体。卡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得失去知觉,在毫无意识的僵立中,雪已经渐渐从她的膝盖没到大腿。但是她惊奇的是,秃鹫的尸体始终没有被大雪掩埋,无意飘落在黑色翎羽上的雪花,随风簌簌抖落。
爷爷在天快要黑的时候,才轻轻说,卡桑,卡桑。我们回去吧。
她和爷爷回到黑帐篷的时候,草原已经被深沉的夜色全部笼罩。不见星光的夜幕像是爷爷的赤玄色袈裟一样厚重难抵。但是个难得的晴夜,唯有皎洁的月光,映得无边的雪地一片银白。天地之间皑皑素裹的寂静,像是爷爷嘴角颤抖着却吐露不出的记忆。
在黑帐篷里,卡桑摸索着点上油灯。她看见爷爷一言不发地坐在榻上,像一尊佛像。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出去,从羊圈里面把藏獒晋美带进来。晋美低沉地叫着,进了帐篷之后就在爷爷旁边趴下。卡桑抚摸晋美的长鬈毛,抹掉它身上的厚厚积雪。它安然趴在那里,眼睛微闭。
她把重新热好的酥油茶端给爷爷的时候,爷爷浑浊的眼泪沿着突出的颧骨陡然滚下来。她不说话。只是轻轻伸过手去握住爷爷的手。晋美非常通人性地轻轻用背蹭着爷爷的腿。爷爷嘴角再次轻微颤抖着,却依旧是没有任何言语流露。
她看到爷爷脸上细微的表情。觉得非常想念阿爸阿妈。
那天夜里,由于异常的寒冷,她一直紧紧抱着晋美健壮温暖的身体,便不知不觉睡过了去。不知是几时,她觉得怀里的晋美轻微躁动起来,喉咙里面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将她吵醒。卡桑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爷爷扎好火把要出门。爷爷,您要干吗…她声音颤抖地追问。
可是爷爷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用一只大的牛皮囊盛了一袋羊脂,便站起身来,取过火把,意欲离去。
卡桑不再说话,她顾不得太多,立刻紧随爷爷出去,踉踉跄跄地踏着雪地跟在爷爷身后往前走,她回头看见晋美已经跑出来忠实地守在羊圈外面,远远地传来它的低沉的狗吠声。她不知道爷爷想去哪里,那么长的一段路,她就只能跟在爷爷后面盲目地追赶。
月光之下银色的雪原广袤无边。呈现某种幻觉般的境界。极端的寂静被黑暗盛情包围。没有路。没有尽头。寒冷的空气像是冰一样厚重地顿结在这旷野。她听见脚踩在雪地上发出清晰的吱吱声响和自己的剧烈呼吸。因为这深夜的寒冷,她觉得自己的脚,手,脸,鼻子都已经失去知觉…就连肺叶都好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团冰块那般刺痛。她就这么失声一般,茫然无助地跟随一个人深入莽莽荒原,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和恐惧。那个夜晚的路途,成为她此生命运的一个隐讳的谶语。她能够因此深刻记得,在一片无路可走的雪原上,盲目,是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事情。
爷爷一直走到天葬台上,才停下来回头看她。卡桑觉得自己已经冻得没有知觉。那只秃鹫的身体被四周深深的积雪遮住了很多,露出来的部分看起来简直小得像一只雏隼。她看到爷爷将火把凑近那一大袋羊脂,烤了烤。僵硬的羊脂融化了,爷爷把袋子解开,将羊脂倒在秃鹫的身上。然后他放下火把。往后退。
一把火燎烈地跳动起来,迅速包裹了秃鹫的身体。黑色的巨大翎羽随热气腾起来,随之又在烈焰的尖端被吸入一样迅速着火,然后瞬间卷曲并且消失。她亲身感到火焰的力量。在这无尽的寒夜,带来以生命的尊严感。雪在不断的融化,甚至露出一小块裸露的地表。卡桑忽然非常希望能像秃鹫一样飞得很高,然后得以俯视这深夜雪原上的一星火焰。
很快火焰开始趋于疲软,熄灭之后,留下一大块黑色的地表。仿佛光滑的脊背上一块来历不明的伤疤。他说,只有火,才能祛除这里的不祥与秽气。
从此,再也没有人来过这座天葬台。被烈火灼伤的土地,泛着尸体一般晦暗的颜色,仿佛一句无从理解的咒语,烙烫在故乡的大地上。
爷爷因为那个夜晚的受寒而一病不起,看起来又苍老憔悴了很多。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包裹在如同沟壑罅隙一般皱结的棕黑老皮下。日日指着某个空洞的方向。与此同时再也没有人愿意找他主持天葬,所有人都认为,他与这起骇人的事件有所牵连…爷爷的天葬生涯,随那只秃鹫首领的死一起结束。
在黑帐篷里,爷爷日渐体虚,行动迟滞就像一盏憔悴的油灯。他终日模模糊糊地念叨着一些语焉不详的经文,像是在再现一个伏藏的神谕。穿着那件被桑烟熏黑的袈裟,躺在榻上。面孔上面纵横的皱纹如同这高原上的山川那样交错。
而卡桑的梦境里,一再出现那个夜晚在月色弥漫的雪原深处盲目的行走。
爷爷从四十年前起,成为了天葬师。他曾经是个僧人,寺庙里那位师父,将天葬师的工作传承给了爷爷。爷爷接替他,披着那身绛紫色的袈裟,走上了天葬台。四十年绵延不绝的桑烟将这件袈裟熏成了玄黑的颜色。
印度教金刚乘的经典以及教义在民间经过反复嬗变,产生一个流传:每一人身血肉中都有数个“轮室”,以莲花为形沿着椎骨排列,从尾处一直抵达头顶。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开,整个莲花便分崩离析,失去精血与生命。也就是说,灵魂所依托的肉体宣告破碎消亡的时候,灵魂就需要寻找新的载体。
“所以,卡桑,你要记住,”在某个天色昏黄的牧归之后,爷爷就这样对她说起,“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它会毁灭。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的灵魂才能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这是卡桑记忆中的爷爷。卡桑永远都记得,爷爷站在湛蓝的苍穹之下与宽阔的天葬台之上,当香柏桑烟袅袅升起,成群的秃鹫便徘徊而来。这一祯影像便成为她童年时代的印记。
此时爷爷轻声地念叨着她的名字,卡桑,卡桑…声音如同牛粪火燃烧的细微声响一样疲弱。
卡桑沉默不语地捏着糌粑。她那只叫做晋美的藏獒,安静趴在旁边。有着高大壮实如牦牛一般的身体,黑色的毛非常长。单单从那壮汉拳头大小的爪子就可以知道这是罕见的血统纯正的神勇大獒。卡桑抬起头,从门帘的罅隙看得到黑帐篷外面越来越深的冬天。
白色的雪铺展在柔软而无垠的土地上,起伏如同一条巨大的哈达覆盖。然而黑暗的帐篷里面,煮着酥油茶的炉火,是唯一的光。带来饥馑的安全感,并由此构成生存的原始内容。
卡桑,卡桑。爷爷在独自絮叨。
这个犹如被锈蚀了的铜像一般的老人,端坐在卡垫上,似乎是一只明白自己即将死去的秃鹫,竭尽全力想要接近太阳和光芒。爷爷开始挪动身体,他想要走出这黑帐篷,想要看看远处的皑皑雪峰之上那些壮丽的金色旗云。然而就在他试图站起来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倒下去。他最终没有能够接近外面炫目而肃静的白色世界。他的一生,伴随着天葬台上的黑色桑烟,和具具破碎的莲花般空落无言的遗体,以及那些盘旋的秃鹫,终止在一个沉默并且深远的梦魇里面。
卡桑因为惊骇而瘫坐在地上,打翻了靠在一旁的雪董和甲董。她觉得自己挪不动身体。只觉得太安静,唯听见这冬日荒原上的烈风拍打着牦牛皮缝制而成的黑帐篷,一直猎猎作响。
被猛烈的风撩起来的毡帘,撕裂一道炫目的雪光。卡桑的眼睛被刺得生疼。爷爷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如同一条涉过了万重山水最终接近干涸的河流。晋美站起来,焦躁地低声吠着,围着爷爷转来转去。
2
天。
天,对于卡桑,还有卡桑的祖先那些古藏人来说是无上圣洁的存在。他们在离天最近的地方,骄傲地歆享着亘古的太阳在她们皮肤上留下的红色胎记。那脸膛上红得发紫的颜色,是日光的亲吻。他们拥有天下最为稀薄而洁净的空气。最为燎烈的阳光。最蓝的苍穹。还有最广袤的大地。他们是原始并且血统高贵的生灵,在离太阳的最近的地方,绽放了世世代代。
卡桑在出生之前便获得了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是爷爷给她取的。意思是,昨天。她成长在那片广袤的土地。山峦亘古地盘踞在目极之处,而山坡上的青稞随着烈风轻轻倒伏。大群的牛羊,云朵一般漂浮在大地上。
每隔一两年,秋天来临的时候,人们要赶着牛马翻越层峦叠嶂,用羊皮和牦牛去换取丰收时节的青稞面,以及盐。卡桑六岁那年深秋,阿爸阿妈和村寨里的几个壮年人一起,赶着马队,踏上了路途。爷爷带着卡桑给阿爸阿妈送行,她眺望着马队逐渐走远,消失在山脊上。
记忆中她觉得阿爸阿妈和马队一起仿佛是从山脊上一直走进了太阳里面去。
马队在无边无尽的群山中前进。无名的荒凉山川的脊背上,这稀疏的一行跋涉者,和偶尔出现的朝圣者一起前进。一步一匍匐,磕着长头涉过高原的土地。缓缓前行。一步一个吻,吻着土地淳厚无尽的芳香,和虔诚所向的信仰。
没有人可以预测这样的旅途到底有多久。人们在马背上度过许许多多没有尽头的日日夜夜。他们经过无数在日光下面缄默的嘛尼堆,七色的风马旗随风轻轻抖动,把燎烈的日光搅动得灵动斑斓。路途因为坎坷艰险而变得漫长无比。他们的脚步像是神的双手,细细抚摸山峦漫长的轮廓。
途径高山上的喇嘛寺,白色的高墙以及斑斓的藏饰窗绘,在天空湛蓝的背景下切出线条分明的轮廓。寺庙里面弥漫着浓厚酥油香,烟火袅袅。喇嘛唱经的声音非常低沉浑厚。又高又深的窄窄走道里,光线昏暗。唯有一排脸膛紫红内心虔诚的人们沉默地轻轻拨着金色的转经筒。额头上无一例外地有着一块黑色的瘤——那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藏族人磕完一生十万个等生长头之后留下的光荣勋章。偶尔有双手合十低头穿过的年轻喇嘛,头顶上映着隐隐金光。暗红的袈裟隐没在逼仄的拐角。只有转经筒如同生命的轮回一样有条不紊地轻轻旋转。
狭长的殿门外面,燎烈的日光将蓝色的苍穹掀得很高。光线从喇嘛庙的顶端倾泻而下。炫目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是有这样一群生灵。靠着信仰作养分,得以生存下去。肉体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它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只如同一只器皿,用以承载着厚重并且洁净的灵魂。
秋天渐深,越来越寒冷。白昼过去,便有遥远的星光洒落在夜幕。银河蜿蜒而过,穿越苍穹。人们枕在大地上沉睡,如同山崖上的鹰。寒夜里马儿打着嗤鼻,呼出烟雾般的热气。而黎明第一缕晨光照射山川的时候,他们又将上路。
这便是路途的永恒的诱惑。卡桑在后来漫长的一生之中,开始逐渐明白为何自己拥有一再告别并且再次上路的热情。这是阿爸阿妈的血脉在她的童年时代就深深烙下的印记。令她无从抗拒。因为只有在路上,生命才值得尊敬。
人们涉过上青仑卓草原,望见青仑卓山。那是整条路途当中最高最险的神山。翻过神山,便是下青仑卓草原。涉过草原,盐村便不远了。
头马带路,整队牛马沿着老路跋山涉水,五日之后终于来到了盐村。
牦牛和羊皮已经换得了粮盐,人们却等来了秋天的第一场雪。因为冬天已经快要来临,怕下更大的雪,所以人们都不敢久久逗留,在盐村整顿了一日,便踏上归途。
第一场雪过去,下青仑卓草原已经是一片洁白的大地,举目皆是被深秋的初雪所覆盖的山川和原野。大雪掩映着斑驳的离离草原。无垠的白色紧贴着地面略略起伏,像是大地的遗体在等待天葬之前被铺上了一张白色的氆氇。惶然一大片,在燎烈的日光下微微起伏。远处的青仑卓山巍然屹立。因为大雪,山路被遮挡,面目全非。山势变得非常陡峭,白雪覆盖,人们找不到准确的路,只能按记忆与经验中的路的方向前进。
天边有云,人们忧心忡忡,不需要用石头和盐来做占筮便已经知道空气中又有冰雪的气息。
阿爸挑出马队中最为健壮和忠勇的老马作为头马和二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开路。迎着淡漠的晨光,重新出发。
在山脚下的时候,又一场风雪不出意料地来临了。积雪渐深,横扫而过的风雪遮云蔽日,什么都看不清,唯有刀锋一般的烈风夹杂着飞舞的大片雪花迎面而来,步履维艰。不能停下,唯有继续前进。
人们艰难地在背风坡攀山,雪片被裂缝裹挟着,从迎风面飞来,在背风山坡积得出奇得快。很快就有齐大腿之深,若不是高大的头马二马在前面开路,用蹄子踏出一条窄小却深如战壕的雪道,人的双腿将陷在深深的积雪里,寸步难行。
头马的全身被厚厚的白雪裹得严实,鬃毛冻成冰块。它埋着脖子低着头,奋力往前开路。二马紧随其后,它是头马的配偶,将雪道踩实,让紧随其后的马群通过。
风雪一直肆虐,人马都已经疲惫得接近崩溃边缘。阿爸阿妈的腿脚和双手,已经冻成青紫色,却依旧不敢停歇。因为只要停下来,将更是死路一条。风雪未曾停歇,艰难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山顶附近呵气成冰,烈风凛冽,吹得人产生摇摇欲坠之感。
队伍不知为何渐渐停了下来。阿爸阿妈赶去前面,发现头马二马已经倒在雪地,艰难得喘着气。马儿的头和脖子全是雪,唯有眼睛里泪水成霜,映着夜色,如同一片深深冰湖。马儿凝望着主人,奄奄一息。他们都知道,头马已经累至虚脱。
人们不敢停下,赶着后面的马匹,继续往前。纷乱的脚步踏过头马二马身边,很快到达山顶。头马躺在雪里,仰望着人们离去的脚步,安然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
阿爸忧心忡忡地在山顶眺望广袤的上青仑卓草原,以及草原尽头的山峦。那就是他们的故乡。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为了让后来的马尽快下山,必须放弃已经完全走不动的头马和二马。
人们默默地站在山顶看着两匹倒下的马躺在雪地。这两匹马是阿爸阿妈从小养大的风神之子,有着鹰一样的速度和俊美。但是现在它们老了,为了给人们辟出一条路,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阿爸含着泪水,给头马二马解下缰绳。
缰绳被主人取下的时候,两匹马泪水夺眶而出,长长的泪水在它的脸上结成冰痕,滴落在白色的雪地。头马无力地打着鼻嗤,拼命地挪动了一下腿,却怎么也无力站起来。最终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妥协了它此生唯一一次放弃。
马儿垂下头,忧伤而眷恋地望着主人,泪水涟涟淌下,变得滚烫,滴落下来融化了雪地,风拂过它的身躯,鬃毛上厚厚的雪花簌簌抖落。阿爸阿妈哭着抚摸马儿的脖子和额头。这是高原英魂,它们驮着村寨的青稞,带领马队穿越大地,走过上下青仑卓草原,翻越终年积雪的神山。它们是全村寨的图腾,给人们以生存的希望,一如它开出的雪路,引领人们回到故乡。
而现在它已经为此耗尽了生命。
阿爸阿妈再也不能自制,流着泪回到马队中。在下山的路上,望着故乡的经幡的遥远影子,人们充满希望地不断前进。
而头马二马凄厉的长嘶,一直回荡在阒静无声的雪山山顶。它一定是奄奄一息地俯瞰远处的大地,不甘心不能回到故乡的怀抱,不能在主人身边了却余生。声之忧郁与凄厉,纷扬的细雪亦为之动容,引人泪下。
阿爸心不忍,于是独自一人掉头往回走。阿妈阻拦不成,便随阿爸一起返回。两人离开了马队,独自回到雪山山顶去。他们看见埋在大雪中的两匹马,身影孤单地靠在一起躺着。阿爸阿妈重新给它们套上缰绳,试图将它们扶起来回故乡。而两匹马已经虚弱得眼睛微闭,根本无力站起。它们看见主人回来,感恩的泪水一直滴落。
阿爸阿妈伤心地坐下来,陪在马儿身边,伸出冻僵的手抚摸它们冰冷的额头。马儿渐渐安详地闭上眼睛,泪痕冻结在眼眶,深深的睫毛上结着一层霜。
晨曦来临,马儿却早已静静地死去了。天地之间一片银白,至为肃静,唯有黑色的苍鹰盘旋,仿佛是葬礼上的秃鹫。阿爸阿妈刨雪将马儿掩埋,然后两个人下山。他们脸部和四肢已经严重冻伤,雪将先前的脚印掩埋,他们已经跟不上马队。没有粮食和水,没有路。只有故乡的身影依然飘摇在雪原尽头。
阿爸阿妈从此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长眠在冰蓝的苍穹之下,洁白的雪山之上。
哑剧一般的阒静。不再有马儿凄厉的长嘶,不再有艰难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响。寂静的雪山呈巨大斜面,占据视野。往下是一片洁白的大地,往上是蓝色的苍穹以及依然安宁的日光。这般的寂静,原来就是死亡。
卡桑,你的阿爸阿妈回到了祖先的大地。那里草原像绿色的海,山花四季烂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苍穹像传说中一样湛蓝。那里的男人不再在战争中流血,那里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风雪不再肆虐。
卡桑,他们长眠在了未尽的路途上。爷爷这样告诉她。声音是那么的平静。
这遥远的路途,需要卡桑日后独自走过。卡桑不觉得悲伤。她知道,命运的无常。因我们肉体,只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
幻觉一般的悲剧结束在未尽的旅途之上。因时间久远,也就逐渐隐没了表面上的印记。阿爸阿妈去世之后,卡桑变成越来越沉默的孩子。她和爷爷生活在一起。老人怕这孩子寂寞,带回来一条刚出世不久的藏獒,交给卡桑。
小獒已经有着软软的黑毛,暗红色的瞳仁却是宝石一般炯炯有神。它的身体蜷曲在卡桑的怀抱里面,像是最天真柔弱的婴儿,喉咙里面哼哼唧唧地发出乞食的渴望。它需要许多的食物来迅速成长,以胜任在这严苛的环境之下看护羊群的天职。爷爷告诉她,这小獒的母亲是牧场上的英雄,咬死过两头豹子。它血统纯正,高贵,长大之后一定会成为罕见的最英勇的神犬。爷爷给小獒取名字叫晋美。意思是“无畏”。因为老人相信它将是一个勇猛无畏的战士。卡桑喜欢这个名字。她把那么幼小的晋美抱在怀里,小獒神气活现地表现出旺盛精力,已经开始本能般地咬着卡桑的手指头,尽管那尚未长好的乳牙咬着她的手感觉像是有点用力的瘙痒。小獒出现之后,卡桑的生活出现转机。她耐心的喂食,关注晋美的成长。它日新月异的迅速变化证明了爷爷的论断。在四个月大的时候,晋美就已经拥有了远比同龄藏獒要高大粗壮得多的骨架。一身纯正的黑色长毛不沾一丝杂色,在风一般的奔跑中飞扬,如海浪一般波动,闪着金属般的亮泽。眼睛如同两滴火山熔浆一般炯炯有神,透着机敏忠诚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