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作者:青山荒冢
简介
《破阵子-百里山川横断》
百里山川横断,千载史册俱焚。何必贪狼吞日月,未酬英豪葬孤峦。长恨华发生。
滴水凿石穿壁,劲松覆雪逢春。一点星火燎原意,万代传灯有圣贤。敢为天下先。
食用说明:
1.古风架空,仙魔群像,正剧流,非傻白甜轻松向
2.双男主+副线,双重世界观,有甜有虐,作者本性难移,剧情为主,感情为辅
3.有认真考据也有私设,看文图一快,考究勿拍砖


第0章 楔子
作者有话说:琴遗音就是水牢里面那个面具男啦~
天净沙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
这里是与世隔绝的净土,不管日月星辰还是风雨雷电都在此隐匿无踪,那棵生长在遗魂牢外的古树已过了千年岁月,却只尝过一次雨水滋润,然后在一夕间开枝散叶,长成了参天巨木。
雨水是淡淡的红色,像被氤氲开来的血。
把守此地的护卫们都不禁议论起来。
“怨气化血,落雨成网,真是了不得,不知道是何方阴煞?”
“适才警世钟响了三下,宫主、大护法和六阁掌事都赶往问道台去了。”
“那是尊上闭关之地,这阴煞是活得不耐烦了?”
“好像是冲着九曜轮去的……不过,看这雨渐渐停了,怕是那阴煞元气耗尽,命数将终了。”
“该死……嘘,宫主来了。”
议论纷纷的守卫们瞥见门口那道白影,立时止了声,佯装正经地在庭内巡逻,连半点斜视也不敢有,仿佛那不是位清丽脱尘的女子,而是择人而噬的猛兽。
净思双眸微敛,倒也不去管他们,径自穿过长廊,将无关人等悉数抛在身后,最终停在那棵古树前。
树下有一口四四方方的井,分别雕着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象,有锁链从兽口吞吐出来,往井中垂落。井壁的每块石砖上都镂刻着符文,当净思走近它三尺之内,那些符文便仿佛活了过来,如流光的群虫在缝隙间游走,然后向来犯者噬咬过去。
她素袖一挥,手腕翻转如轮,这些噬魂虫便入了她的袖洞,刺破皮肤隐入骨肉中,半点痕迹也不留下。
四十年来,上百人妄图犯入禁地,却都被噬魂虫啃得骨毁魂销。无人知道这些不死不灭的怪虫,竟然是这女子身体的一部分,除非她亲自收回或者本体消亡,再无办法能让噬魂虫消失。
净思纵身跃下,这井深达百丈,越往下越是黑暗阴冷,底部是一池幽深的水,无波无澜,像一面镜子。
四道从井口垂下的锁链没入水中,这是她与两位同修共同打造的锁天链,除了尊上亲自出手,无人能将其斩断。
“孽障,尊上召见你。”
池底无声无息,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一个时辰前,鬼师潜入天净沙,意欲破坏九曜轮,已被吾等正法。”
池水依旧波澜不惊,却终于有低哑的男声传了上来:“……蝼蚁。”
净思淡淡道:“蝼蚁之辈,自不可与天数相抗。”
“他的确是蝼蚁,但蝼蚁尚且惜命,有何不敢与天斗?”水下之人嗤笑一声,“堂堂灵族三宝师,只知顺应天意,做命数棋子,如此高高在上,却连蝼蚁都不如。”
净思不恼不怒,反是道:“他潜入天净沙,不只是要破坏九曜轮,还想救你脱困……为了,将此物转交给你。”
她扬手,一块残骨落下,未等它坠入水中,伴随着水面剧烈的波动和锁链拉扯的声响,一只苍白的手自水下伸出,稳稳接住了这块枯骨。
这该是一块肋骨,上面布满裂纹,却是通体莹润如玉,缝隙里隐见残存血色。
五指收紧,几乎让人怀疑这块残骨会在掌中被捏碎,好在那人很快松了力道,整个身躯从水下站了起来。
他浑身不着寸缕,湿漉漉的长发垂过脚底,堪堪遮掩着苍白精瘦的身体,脸上覆盖着一张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睛。
四道锁链分别穿透他的两边肩胛和脚踝,刻满符咒的末端死死钉入骨中,哪怕他把自己半身皮肉都撕烂,也难以挣脱桎梏。
“六十年前,饮雪君战亡于寒魄城,元神精魂献祭白虎印,你花了十年翻过遗迹的每一寸土,想找到他碎裂的骨头,可惜到最后被囚此地,你还差了这块横于心前的肋骨。”净思手指轻点,“鬼师作为饮雪君的弟子,多年来也为此骨奔走,适才临死之前求我慈悲,将它交给你。”
男人用手指轻轻抚过残骨上每一道裂痕,在这瞬间净思很想透过面具去看他的神情,可是四目相对,彼此都波澜不惊。
是啊,这孽障永远不可能难过,否则……
她没有细想下去,开口说明自己真正的来意:“我奉尊上之命,带你去问道台。”
男人并无追问,因为他早已知道这命令背后的含义,直接说道:“一个条件。”
净思看了看他手中那块残骨,会意道:“饮雪君的坟墓还在寒魄城冰原,你有这半个夜晚的时间去见他最后一面。”
男人嗤笑道:“真大方,是沈问心的意思,还是你所谓的慈悲?”
净思默然片刻,道:“他毕竟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只可惜选错了路。”
“有你这样的师父,才是他最大的错。”
下一刻,伴随着机括声响,总共一百零八道暗勾脱出骨肉,锁链上的符文如潮水般流动退去,井口的四象兽头同时昂首,将链子“吞”了回去。
锁链离身刹那,净思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男人就在她面前凭空消失,只剩下那张青铜面具砸入水中,若非打在对方元神上的烙印还在,她几乎要以为这魔物完全逃脱了控制。
“也罢……”她垂下眼,看着水面上的倒影,“徒儿,这是为师唯一能给你做的事情了。”
贪嗔痴恨爱恶欲,喜怒哀忧思恐惊。
人世间有七情六欲,未曾没顶于红尘之下,谁也不知自己会堕入迷障哪一重。
这一夜大雨滂沱,西绝境边陲小镇里的百姓人家都已捻了灯火归于沉寂。巷尾百年老酒坊的伙计被一阵冷风激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正准备关门打烊的时候听见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青石长街雨落凄迷,来人走得很慢,步伐拖沓如垂暮老人。如今是近年关,伙计都领了银钱回家,年过八旬的老掌柜披着棉袄打开门,忍不住将灯笼提到眼前,这才看清那道身影原是一位蓝衫青年。
老掌柜年事已高,眼神也不大好,仔仔细细瞧了他半晌,只觉得对方脸色惨白,像个鬼魅。
好在他有影子。
老掌柜定下心来,又忍不住去看他,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青年未执伞,浑身衣袍都已湿透,却只立于屋檐下不曾踏门半步。见老掌柜仍伸头打量,他微微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一坛梅花酒。”
老掌柜这才收回目光,忙应了一声,将最好的梅花酒打了满满一坛。客人扔了一个荷包过来,左手接过酒坛转身离去,再没说过一个字。
“越看越眼熟……是谁啊……”老掌柜有些怅惘若失,直到那人渐渐远去,他才低头拆开荷包,里头却不是银钱,只有一块玉石,莹白沁凉,隐隐透着几丝碧色。
这是冰原上的雪晶石,只长在八瓣雪莲下,吸取天地日月的精华,据说佩戴它能消除邪病,百年也难成一块,更别说它长于高岭峭壁,哪怕最老道的雪山猎手也难找到此物。
老掌柜忍不住扯出颈下一截红绳,那上面赫然挂着一小块雪晶石,他将这两块石头对比了一下,脑子里蓦地一动,终于想起自己是何时见过刚才那位客人。
六十年前,他还是这酒坊里的小伙计,为了贴补家用,早早在此做工,每月初一十五都能在此看到两位长袍轻裘的贵客。
一人白衣霜发笑容可掬,一人蓝衫墨发静如止水,斟酒对酌,意趣自在。
那次他不慎得罪了外来的贵客,被刁奴鞭打数十,差点就活活疼死,好在那白衣人出手相救,还送了他一块雪晶石养伤,免教他做个断骨残废。
伙计一直想谢他,可是那白衣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来过,只有蓝衫客还在每月初一十五来此坐坐,点了两壶酒、置放两杯盏,却点滴不动,枯坐至天明。
六十年光阴辗转,小伙计都变成了老掌柜,那蓝衫客竟然一点都没变。
老掌柜忍不住心惊,低头发现门口石板上有点点梅瓣似的红色,斜斜飘落的风雨很快把这痕迹氤氲开去,他下意识地抬头,客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长街尽头。
老掌柜莫名有一种预感,他有生之年再见不到那两位客人了。
此时,一道鬼魅般的人影悄然踏上寒魄城边境的冰原,千里冰雪皑皑,枯枝乱梅大喇喇地刺破夜色,在雨幕里暴露出张牙舞爪的姿态。人影过处,落花伴随着雨雪纷飞坠下,将本就浅淡的痕迹完全掩埋。
琴遗音提着酒坛风雨夜行,一晃六十年过去,那些长眠于此的尸骸早被厚重的积雪冻土覆盖,就连残甲折戟都风化崩碎,唯有远处连绵的山脉静默如接天墓碑,风声呼啸,在上面刻下无字的悼文。
他拎着一坛梅花佳酿,不徐不疾地往前走,向着远处渐渐模糊的山脉,向着那座从中坍塌的断崖,向着……那六十年前的最终战场。
冷雨扑面,琴遗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千百年的光阴都在此刻如白驹过眼,纵横成星罗棋布的点滴岁月,他从不曾回首过往,此刻却难得有些怔松。
下意识按了按怀中贴身放置的那块残骨,琴遗音收敛心绪,继续往前走。
终于,他来到了断崖下,那面熟悉的冰壁近在咫尺,可惜被积雪覆盖得严实,一眼望去什么都看不透,好在周围没有崩落风化的痕迹,隐约可见保护遗址原貌的符文镂刻于山岩上,看来即使在他被困的这些年里,鬼师也没少来照看此地。
“暮残声,我给你打酒来了……”
他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拂去厚厚的霜雪,唇边慢慢挑起弧度,然而那笑容还没绽开,就随着一声酒坛落地的脆响一同碎裂——
凝冻血迹的冰面之下,空无一物。
那应当永远留在这里的骸骨,竟然消失了。


第一章 妖狐
作者有话说:
老人家常言道:“饱三年,饿三年,半饥半寒又三年。”
朝阙城已经大旱快三年了。
这是西绝、中天两境接壤之地,太平时左右逢源,战乱时便两头难做,故而现任的城主便把自个儿当成一棵土生土长的墙头草,迎着战报风向掉头献好。
可惜墙头草此番押错了宝,统治中天二百年的姬氏皇族内乱,大军失了统帅,西绝兵马破城而入,杀向遥远的王都,烧杀劫掠后只剩下了满城凄惶。
青壮年九死一生,妇孺老弱尸横于市,城主摘了玉冠献给西绝大军统帅,这才免了朝阙城被赶尽杀绝。
这座边城从此被划入西绝疆域,百姓们在惊恐和茫然中苟延残喘。此番人祸尚未过去,天灾也来凑个热闹,从那以后,朝阙城的子民再也没见过一滴雨水。
河溪断流,土地龟裂,水田干涸,草木枯死。
百姓们凿井挖渠想找到生路,可是日复一日下来,水源越来越少,死人越来越多,终于令人绝望。
还能走的背井离乡,不能走的只能等死,城池空置了大半,剩下些病弱老残苟且偷生,不少人开始跟过路的行商卖身拟契,更有甚者咬牙投了军,不管将来是否战死沙场,在眼下总是活路。
今日有一支商队路过,规模不大,只有三十个人、四辆板车并八匹马,大部分都是些东来的木材香料,卖到北方可小赚一笔,对这座荒城却还不如一锅馒头的价值高。
商队的领头倒也心善,虽然让护卫持刀弓随行,以震慑那些亡命徒,但也着人分发了些粮饼给路边乞讨的老弱。他们这样且走且停,冷不丁看到前头一面土墙下,有个插草标的妇人抱着婴儿跪在地上,显然是卖身为奴混口饭的意思。
妇人头脸很脏,身体也干瘦,难得是眼睛明亮,细看五官也不丑,她抱着婴儿哭得眼眶已充血,见商队停在面前,赶紧磕头泣道:“老爷行行好吧!我夫君死了,爹娘也没了,就剩下这个孩子,我一个妇人实在养不活了……求老爷买了我们母子,不要银钱,赏口饭吃就好,我会洗衣做饭鞣皮子,他是个男孩,长大后给老爷做牛做马也是好的呀!”
领头看了看她手上的粗茧,再伸手摸了摸这婴儿,虽然没多少肉,四肢倒是健全,眉心还有颗讨喜的红痣。他思及商队里也有两名女眷,便动了恻隐之心,道:“行吧,那你跟我们走。”
妇人连磕三个响头才抱着孩子站起身,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中加入了商队,有好心的伙计在板车上收拾出一角,好叫她和孩子坐在上面吃些东西。
领头走南闯北多年,深知这灾荒之地最容易遇到亡命徒,下令不在城中停留,后晌便出了城门,在土路上又行了个把时辰,叫队伍改了道,藏在一处山隘下休整过夜。
妇人看得迷糊,忍不住轻声问道:“这是做什么呀?”
领头的娘子递给她半块馕和一小壶水,道:“我们的货物虽不珍贵,车马却重要,今日从城里路过怕是要被人盯上,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妇人不知想起什么,眼里又是泪:“说得对啊……朝阙城先遭战乱又遇大旱,人都被饿成了畜牲,好多残废人和孩子都被他们……”
她说到后面泣不成声,周围的人们对视一眼,明白了她未尽之意——饥荒遍野时,人失了理智,跟野兽并无两样,倘若有落单的人遇上这种亡命徒,怕是要被活吃了。
众人唏嘘,又可怜她孤儿寡母,领头的娘子特意倒了一小杯马奶去喂孩子,直到后半夜才歇息下来。
篝火被顶上山石遮挡,也不怕野兽或流民被吸引过来,外围警戒的护卫和衣提刀,渐渐也觉困倦,错过了山壁上一闪即逝的影子。
婴儿难得吃饱睡熟,那妇人却睁开了眼睛,慢慢坐了起来。
白日里的凄楚孱弱都不见了踪影,眼里泛起幽绿的暗光,伴随着轻微的裂帛声响,八支长满倒刺钢毛的蛛腿伸展开来,稳稳爬上了山壁。
嘴巴裂开,露出尖锐口器,雪白的蛛丝喷射出来,眼看就要裹住一人的头脸。这东西十分柔韧,上面还有剧毒,活物一旦被笼罩进去,就会在窒息的痛苦里迅速毒发身亡,全身骨肉都变成蜘蛛的食物。
她已经饿了很久,今夜一定要饱餐一顿。
就在此时,一道小巧的白影从岩石死角一跃而起,蛛丝从中断裂,未落地便化为飞灰,下方熟睡的人们似乎还无知无觉。
见状,妇人目光冷戾下来,八支蛛腿发力,很快就追着那道白影上了半山腰。
此地空旷,寸草不生,月光之下终于可见白影全貌,那竟是一只白毛红瞳的狐狸。
“死狐狸,又坏我好事。”妇人啐了一口,“我等皆为妖类,本该互帮互助,你却三番五次为这些凡人对付我!”
“你吃人可以,别被我遇上就行,怪自己运气不好吧。”白狐猩红的眼睛微动,“滚!”
“呵呵,我可是……还饿着呢!”
话音未落,妇人躯体已变成一只巨大的人面蜘蛛,背生八目,腹有暗纹,数道蛛丝喷射出去!
它怪笑道:“既然吃不了人肉,我就吃了你吧!”
白狐灵巧地避过蛛丝,紧接着劲风突至,带着剧毒的螯爪呼啸着当头落下!
蛛腿连动,细丝纵横交织,一张大网赫然成形,白狐落于其上,就如一只挣扎不出的飞蛾。
“咔嚓、咔嚓、咔嚓——”
黑蛛跃上蛛网,不断敲击的口器中淌下毒涎,两只螯爪一左一右封死退路,同时向白狐割下!
螯爪再度扑空,紧接着有粘稠的绿色血液飞溅出来——黑蛛的背甲被利爪从边缘连接处生生撕裂!
妖狐身量不足黑蛛腿长,却能在瞅准薄弱点后一击必中。眼见黑蛛吃痛,发疯一样翻滚起来,妖狐足掌一蹬,这次落在了黑蛛躯干上方,正对着那惊恐的妇人头颅。
一声尖叫尚未出口,那头颅已经落地!
蜘蛛四百年才修出人面,这颗头颅被斩下,便是废了她半身道行!
黑蛛倒了下来,八条蛛腿剧烈地抽搐着,头部断口触目惊心,透过背甲裂痕已隐约可见莹白腹肉。
白狐轻巧落地,眼见那颗头颅化为飞灰,倒也没赶尽杀绝,转身就要离去。
刹那间,黑蛛张开口器,最后一口毒液混合蛛丝爆射而出,如愿喷溅在白狐身上!
“咔嚓!”
它失了人头不能言语,只能敲击口器以表狂喜,却在下一刻凝固了所有动作——那团蛛丝落了地,腐蚀掉土石,却不见白狐的皮骨残骸!
在哪里?!
没等它环顾四周,背部便是一阵剧痛,尖锐的狐爪从裂痕伸入,掀开了她整块背甲!
“找死。”
几块沾着绿色血液的灰白肉块掉落下来,这是黑蛛的毒腺,也是它最后看到的东西。
巨大的黑蛛终于倒下,蛛腿挣了两下便再无动静,白狐从它背上跃下,盯着战败者的残骸看了片刻,突然张开嘴吐出一朵火花,甫一接触蛛身便迅速燃烧起来,转眼间,一只巨大的蜘蛛就只剩下一堆散发恶臭的灰烬,随风飘散了。
朝阙城南有座破祠堂。
牌匾雕像和牌位之类早已没了,只剩下四根老柱和半顶瓦片支撑着残壁断垣,已经无人知道它原先属于哪家又供奉何方神圣,如今只有些流浪的猫狗偶尔在此逗留。
上个月,有一对母子搬进了这里,他们原本住在城东,可惜家里男人死了,女人干瘦,孩子孱弱,若是留在人口相对密集的东区,怕是一闭眼就醒不过来了。因此,女人抱着儿子避开人搬到这里,如此艰难地活着。
她叫冉娘,孩子今年六岁,小名宝儿。此时夜色已深,冉娘好不容易哄睡了饥肠辘辘的孩子,自己抱膝坐在一旁发呆,冷不丁看到一道白影从屋顶破漏处跃进来,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定了定神,她看清了白影真容,长舒一口气:“大人,原来是您啊,这……”
白狐甩了甩尾巴,张嘴放下一个破破烂烂的襁褓,里面是个婴儿。
冉娘见状,下意识地捂住嘴。
母子俩搬来这里,生活不易,除了小心旁人的窥伺,更重要的是寻找食物,若非遇到这只狐狸,怕是早就没命了。
冉娘知道这是妖怪,可如今求神拜佛均无垂怜,唯有这妖狐庇护了自己母子,还经常带食物给他们。
有时候是少量的草根野果,有时候是些新鲜的肉类。
她最开始以为那是人肉,哪怕儿子饿到发疯也不准他吃,好在妖狐开口道:“是狗肉,不是人。”
冉娘忽地想起,城外确实有野狗,数量不多,但吃过人肉,比草原上的狼还凶狠。
她不知道妖狐为什么要护着自己母子,只能忐忑地活着,此时看它叼了个婴儿来,顿时提心吊胆,生怕它说这是今天的粮食。
“这孩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被蜘蛛妖拿来做诱饵,想要捕食过往的行人。”妖狐用尾巴圈住襁褓朝她推过来,“你照顾他,我去找吃的。”
冉娘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抱起来,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情绪,妖狐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只是落在宝儿身上,两只前爪左右开弓,将这小男孩儿拍醒过来。
宝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是它,顿时笑开了花,抱住狐狸毛茸茸的温暖身躯,把整张小脸都埋进了毛里,喃喃道:“是大人回来了……”
“醒了就别愣着,跟我走,带你去找吃的。”妖狐蹲在他的脑袋上,“城里没吃的了,我带你去山上找。”
“好啊。”宝儿长到六岁,从记事起鲜少出城,尤其是在旱情愈发严重这两年,冉娘更是连门都不让他出,生怕这小不点儿一旦离了眼,就再也找不回来。
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期待地看向娘亲,只见冉娘抱着婴儿欲言又止,抚摸襁褓的手指轻微颤抖着。
妖狐沉声道:“我带他出去,两个时辰就回来,你好好看顾这孩子。”
冉娘听到最后三个字被轻微加重,心中一颤,低头道:“……好。”
娘亲与妖狐之间的微妙气氛,宝儿浑然不觉,他顶着白毛毛的狐狸飞快地跑出祠堂,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祠堂里只剩下冉娘和这婴儿,她盯着襁褓看了许久,干枯的手指缓缓移向孩子的脖颈,眼角余光瞥见宝儿睡觉的木板,迟疑地把孩子放在了桌子上。
月光透过屋顶破洞稀稀拉拉地洒下来,映得屋里一片清辉,她沐浴在皎洁的微光中,脚下没有影子。


第二章 邪祟
作者有话说:
朝阙城后面有座大山。
它占地颇广,绕河连谷,昔年满山碧翠时不知养活了多少靠山吃山的采猎人家。自大旱以来,朝阙城的百姓们都往山上挖水源找食物,几乎把前山薅成了没毛秃子,只有虫蚁草根还在土地下苟延残喘。
后山相比前山更险峻,许多人进去找食物,结果出来的很少,剩下的已经连骨头渣子都喂了畜牲。
有人说这是后山有太多饿极了的禽兽蛇虫,也有人说里面藏了吃人的妖怪。
妖狐入了后山,身躯便迎风而长,转眼间便从尺许长到了一人来高,它低头叼住宝儿往上一抛,男孩就稳稳落在了它背上,在森然的林子里急速穿行。
“哇——”
他兴奋地叫起来,紧紧抓着两撮毛稳定身躯。妖狐赤红的眼瞳飞快一扫,猛地朝一棵树扑了过去——那上面赫然盘着一条蛇。
不一会儿,宝儿将清理好的蛇用木棍串好,眼巴巴地看过来。妖狐抖了抖耳朵,往一堆烂木头上吐了口气,火焰就燃了起来。
烤蛇肉的香气渐渐散发出来,宝儿用手指对着蛇身比划,嘴里念念有词:“我吃一半,再给娘一半……啊,新来一个小弟弟,那把我的分他一半!”
“他太小了,吃不了肉。”顿了顿,妖狐又道,“你娘也不吃。”
宝儿挠了挠头:“娘不吃不饿吗?”
妖狐不再多话,宝儿只好把蛇肉拿下来,拆成几段分了两份,然后才开始吃。
“小孩儿,你想离开这里吗?”妖狐看他吃得欢快,突然开口,“这地方吃不饱穿不暖,连口干净的水都难喝上,你还这么小,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好啊!”宝儿当然想去过好日子,“那我们回去跟娘说说,明天一起走吧!”
妖狐道:“你娘走不了。”
“为什么?”
对着孩子的眼睛,妖狐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没有骗他:“她离开这座城,就会消失。”
宝儿懵懂地看着他,妖狐问道:“宝儿,你知道人是什么吗?”
他眨了眨眼睛,迟疑地点点头,就听见妖狐继续问:“人有生老病死,那么人死之后会变成什么?”
宝儿想起娘亲讲过的故事,瑟缩了一下:“……鬼?”
“准确地说,是阴灵。”妖狐用最简单的话告诉他,“阴灵见不得阳光,不能离开埋骨的地方,吃不了人间的食物,一般人都看不到他们。”
宝儿似懂非懂:“可是……这跟我娘有什么关系?”
“你娘,就是阴灵。”
宝儿浑身一僵!
妖狐第一次见到冉娘,是在五年前。
那时候它被大妖所伤,逃命时途经此地,正赶上走背子,叫猎人给逮了准备剥皮卖掉,幸好被冉娘买了下来。
彼时宝儿刚满一岁,冉娘抱着他准备置办点东西,看到那狐狸灵性可爱,动了恻隐心,想着给自家儿子积点福报,就花钱把它买了放生。
但凡修行,都要讲究个因果报应,妖狐受了她恩情,待报完仇后想要回报,正赶上朝阙城旱情严重,冉娘家破人亡。
它翻进院墙的时候,那些来抢东西的亡命徒早已跑了,院子里只留下几个被活活打死的老弱妇孺,其中就有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