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后 作者:清歌一片
文案一:
百战沙场碎铁衣。而今铁衣解却委地,长靴大步,踏破珠帘后的夜阑残梦。
蟠龙烛台火光洞炬,照亮了爬满他整幅肩背的刺青纹身。龙首豺身,狰狞睚眦。

“吾欲王则王,天下能奈我何?”

这个曾叫天下战栗翻覆的逆首,现在就这样倾身靠近,俯视着她。
“殷嘉容,朕若先死,你必殉葬。”
他如是道,跟着微微一笑,眸中竟似也透出了几分的柔情。

文案二:
皇后口头禅:就算你披上这身龙袍,也改变不了你骨子里的泥巴味!
黄桑挽尊:那又如何?你还不是被我压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第 1 章

大江自西向东蜿蜒而去,流经江州府下一个名叫白松村的偏僻之地。

已是初冬,傍晚时分,夕阳惨淡,江面寒瘦,江边芦荻瑟瑟。殷嘉容正独自立在一丛枯苇之畔。风自北方阵阵而来,不时掀起她身上青布裙衫的裾角,她的身影却如身畔江石一般,凝然不动。

天际之上,一只落单大雁正惶然往西南而去,渐渐地,身影在青天里化作了一个孤单的黑点。

顺着孤雁的方向再过去,到了那个她从未到过的尽头,应该就是父亲他们现在所处的剑南道一带了吧?

他那日益老迈的身体,不知可否能经受得南迁路上的颠簸跋涉?又听闻,那地冬日湿寒,他的风湿老疾,是否又已经再犯?身边可有能够照顾好他的人?

殷嘉容眉头深锁,正愁绪满怀之时,身后村道之上忽然奔跑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朝着她背影气喘吁吁叫道:“阿姐,阿姐,有人来找你!”

殷嘉容循声回头,忙拾起心绪,转身朝他快步迎了过去,露出笑颜道:“可知道是谁来找?”

那孩童摇头,只拉了她手拖拽,嚷道:“不认得呢。我爹只叫我来找阿姐回去。”

这孩童名阿元,是嘉容如今暂居的这户人家里的幼子。

~~

三个月前,历将近十年的匪乱之后,眼见帝都燕京不保,就要被逆军攻下了,兴化帝在极度愤怒与恐惧之下,携了太子李温琪,在大燕一干忠臣的随护之下,挥泪舍弃京城,仓皇一路南下,历经九死一生,最后败退到了地处西南一隅的剑南道。大将陈缇作为大燕皇朝天空里最后仅剩的一颗将星,凭借险恶地形,死守播州,叛军一时难以攻下,这才算是为曾经历了四百年的大燕李氏皇朝保存了最后的一片王土。而剑南道外的大片锦绣河山,尽数落入了逆军之手。

嘉容的父亲殷懋,正是大燕的吏部尚书,翰林院学士,兼太子之师,朝中清流文臣之首。

大燕开国至今,已有四百余年。佞臣屡屡得皇帝宠信掌权,几番动乱,过往辉煌,早已不在。兴化帝登基三十年,只顾修仙炼道,朝纲愈发不振。朝廷里,外戚与藩王暗地相争,文臣爱钱,武将怕死。边境上,北有胡狄,西有西逻,如同虎狼在侧,而民间,在接连经历了几次大的天灾人祸之后,民不聊生,十几年之前,一群暴民在首领张春的带领下造反作乱,朝廷屡剿不灭,此后又相继有别股暴民效仿起事,天下为之大乱。历经数年之后,逆军以张春势力最为雄厚,与朝廷相持多年,交战互有胜败。到了三年之前,张春据说在一场内斗中失败,身首异处,首领之位被一个名叫猗昙生的人所夺,此人虽年纪轻轻,却狡诈狠辣,以铁血手段清洗张春阵营,铲除异己之后,自号为王,遂成新的逆首。

逆军之中出现内乱,这对朝廷来说,自然是好事。朝廷原本想着趁对方立足尚不稳之时,一鼓作气将逆军彻底剿灭。不想却错估了形势。这猗姓逆首领了逆军,吞并别股势力,横扫大江南北,很快如日中天,势不可挡。

殷懋自然痛恨张春、猗昙生之流的逆贼,亦忧心朝廷现状,同情民生艰难。早在多年之前,就与志同道合的同僚一道,屡次上书力谏皇帝,泣求重整朝纲以化解危机。兴化帝原本一直置之不理,甚至因被触怒,数次将他贬谪。直到两年之前,见天下小半边真的去了,逆军来势汹汹,这才开始惊慌,听了太子之劝,重新重用像殷懋这样的大臣,企图扭转局面。

殷懋深知前途艰难,但见皇帝终于有所觉悟,他身为臣子,便是明知前头是条断头路,也是要义无反顾踏上前去,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辅佐立志励精图治的太子,与志同者一道,企图扭转局面。奈何冰冻早已三尺,大厦也呼啦啦将倾,以凡人之力,又如何能扭转乾坤?三个月前,京师就要被攻破,大燕眼见不存,朝臣里不少人已经暗自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了,殷懋与另些忠君之臣,随李氏皇帝父子一道南下。临行之前,考虑都路上危机重重,他将自己的爱女嘉容从京城秘密送到了江州乡下的徐家暂时避祸。

殷懋与阿元的父亲徐杰不仅有同科之谊,亦是多年故交。二人交情,缘于弈棋。

彼时博弈风行天下,不但被仕林视为风雅,便是富庶之地的商贾土豪,也以自己能手执黑白二子附庸风雅而为荣。殷懋与徐杰,便是当世棋手中的佼佼者,二人因弈棋而结下深厚友情。徐杰在数年之前,与殷懋一道因上言获罪被贬谪之后,生了出世之心,辞官归乡。此番受老友之托,自然将嘉容当自己亲女儿一般看待。嘉容在徐家,一晃也已经过了三个月。

这些年,外头兵荒马乱,这地方因了地处偏僻,侥幸躲过兵乱,村人家中,时有外地流离失所的亲友前来投奔,所以她的到来,并不惹人侧目。

殷嘉容人虽在此处,心却早已经飞到了老父所在的剑南道播州,心中早就后悔,当初应该不顾父亲阻拦,一道跟去那里的。

母亲数年前病去了,她也没有兄弟,如今这世上,她最牵挂的人,就是老父了。哪怕艰难险阻穷山恶水,随在父亲身边,能时刻照顾着他,也总比自己如今一人在这里空挂心的要好。

当初她来时,是以徐杰远房侄女的名义落脚到这个村里的。她的真实身份,莫说附近村民,便是徐杰家人也不清楚。现在听到忽然有人来找,莫非,是父亲那里终于传来的消息?

嘉容心中激动,牵紧阿元的手,加快脚步往村中而去,经过村口祠堂的时候,远远看见那里人头攒动,心中疑惑,走近了些,才发现祠堂门边的墙上新贴了张官府下来的布告,村中一个老秀才,正摇头晃脑地念道:“昊天大帝,后土皇地……天地眷佑,平定群雄,令民稍安,推臣以长,臣不敢辞,于十月初五日,即皇帝位,国号大周……”

那个逆首猗昙生,原来这个月初就已经在京城登基称帝了!只是地方遥远,这里直到现在才传到消息……

嘉容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盯着墙上的那张官府通告,心头一阵茫然,又一阵悲伤。

她为自己的父亲而感到悲伤。

父亲这半生里最大的心愿,大概就是尽己所能,匡扶李姓社稷。只是临了最后,却终究还是逃不过这样的结局……

大燕亡,天下改朝换代,落到了一个逆首的手中。

老秀才还在念新皇帝即位后发布天下的诏书。他念一句,边上的村民便低声议论几句,神色大多惶恐不安。

当了一辈子的大燕子民,现在一夕之间,头顶的天忽然成了换成了大周,人人都不习惯。只在听到最后,说明年起,大周子民田税减半,免除从前的一切杂派捐饷,五年之内,不再加赋,沉默片刻过后,面上纷纷露出了释然喜色,再次一阵交头接耳。

“阿姐——”

阿元见嘉容停住脚步,仰脸叫了声她。嘉容醒悟了过来,朝他点了下头,继续朝前而去。

过了几株老槐合围的桥头,桥下便是徐家了。宅子颇大,有些年头了,墙头屋顶,到处生着灰绿腻苔与瓦松草,大门石头门匾之上,刻着带了风雨斑驳痕迹的“耕读传家”四字。

嘉容匆匆到了徐杰的书房,看到一个寻常乡人打扮的面生人正候着了,徐杰陪同在侧,看见她过来了,迎了来,低声道:“是太子遣来的信使,带了信物。”

那人到了嘉容面前,恭敬地递过一封书信。

嘉容心微微一跳,立刻接过了信,背过身去,拆信展开,跃入眼帘的,果然是李温琪熟悉的字体。

~~

嘉容的另一个身份,是大燕太子李温琪的太子妃。

李温琪文武全才,因了天下乱局,在这几年间,曾数度亲自领兵征剿逆匪,所以虽去年就立了当时十七岁的嘉容为太子妃,但朝廷面临风雨飘摇,他便也一直无暇大婚。

李温琪与嘉容二人,可谓青梅竹马,志趣相投。天下岌岌可危,他无心儿女私情,嘉容自然不会责怪他。隔了这么久,虽然盼到的信不是发自父亲,但能收到来自于他的,这对嘉容来说,自然也是一件宽心之事。拆信的时候,她的心跳得飞快,手甚至微微有些颤抖。

李温琪在信中对她说,他们南迁的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到达了剑南道,如今有大将军陈缇守着播州,逆贼进攻乏力,阴谋难以得逞,暂时可得安宁。朝廷在姚州已经暂时另立皇庭,诸边夷部纷纷归服效忠。他如今只备厉兵秣马,等时机到来,相信很快就能反攻北上,诛杀逆贼,光复大燕四百年江山。

他在信中又说道,她的父亲殷懋现在一切都好,且被父皇加封为太傅,让她放心,不必牵挂。

最后他向她道歉,说原本是想将她尽快接去剑南道的,只是考虑到路上乱兵贼匪出没不断,生怕危及她的安危,思前想后,与殷懋商议过后,决定还是让她继续留在江州徐家。徐杰信靠,定不会走漏她的消息,他让她安心等待自己,往后他一定去接她。并让她转告徐杰,日后光复皇庭,必定许之以厚报。

嘉容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最后终于长长地透出口气。

不能到父亲身边亲自照顾他,虽然遗憾,但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能得知父亲安好的消息,对她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安慰了。

她不由抬手,轻轻抚摸了下悬在心口处的那枚同心玉坠。

这是定下婚约之后,他私下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她用丝线编成的牢固红绳穿缀,一直贴身佩戴。摸到浸染了自己体温的玉坠之时,便如看到他那一双凝望自己时充满了柔情的眼眸。

信使还在等着她的回信。

她一凛,急打住思绪,到了书案之前,稍想了下,提笔写了封回信后,急忙回房,取了自己先前为父亲做好的一件崭新寒衣,一道递了过去。

“烦劳你了,务请一定要将这衣物带到我父亲手上。”

她对着信使诚挚道谢。

信使双手接过,低声道:“太子妃但请放心。卑职誓死带到。”说罢转身,疾步匆匆而去。

信使离去之后,嘉容想了下,转向徐杰,把李温琪的意思说了一遍。

徐杰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肯收你于此,所图并非富贵功名,而是出于与你父亲的二十年相交之谊。我是独善其身,殷兄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等情操,我自愧不如,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尽我所能,代他护你周全而已。”

嘉容动容。

对于这样一位父亲的老友,对方用身家性命来藏匿自己,以富贵来许谢,无异于辱之。

她立刻道:“是侄女儿错了。我父亲若知晓您的这番心意,必定感激涕零!请受侄女一拜。”说罢盈盈下拜。

徐杰忙阻拦,似是陷入往事回忆,最后抚须,笑道:“侄女儿不必多礼。我如今最大心愿,便是有朝一日等你父亲回归,我再与他摆一盘棋局,痛快杀个三天三夜!若有如此乐事,人生便再无憾。”

父亲是当世棋道高手,她自小耳熏目染,加上亦有天分,棋艺也是不俗。两年之前,有时父女对弈,她往往就有对半赢面。如今暂居在了这里,爱棋成痴的徐杰知道她也通棋道,想来有其父便有其女,兴致勃勃与她对弈。嘉容并未显山露水,一直巧妙相让,最后往往输半子一目。赢了几次,徐杰也就失去了与她对弈的兴趣。

嘉容微微笑道:“我爹会回来的。到时候,一定会陪叔父您杀个痛快!”

~~

人生往往就是这么讽刺。

嘉容在与徐杰说这这句话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再过几个时辰,她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变了。

当天,半夜的时候,她被屋外传来的一阵嘈杂声惊醒,听动静,似乎闯入了一拨陌生人,徐家已经鸡飞狗跳了。

战事虽已告结束,逆首也在京城称帝了,但这时候,外头保不齐还有各色流兵盗匪流窜,难道竟是遇到了强盗?

嘉容压住心惊,摸黑从床上一骨碌翻了下去,飞快抓了自己衣裳穿起来的时候,听见自己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马靴踏地之声,随即,门被人拍响。

她听到了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冰冷声音。

“殷小姐,穿好你的衣裳,随我入京!”

~~

嘉容缓缓开门,看到门口立了一个年轻的军官,颀长而俊秀,手中举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火星点点下坠,弹到他脚上马靴的漆黑皮面之上。火光映照下,他双目瞳仁闪烁,却面无表情,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仿佛她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器物。

嘉容跟着这个青年军官走出去时,看到徐杰和他的家人都已经被士兵架到了院中,阿元正被他母亲紧紧搂在怀中,嘴巴被捂住,唯恐他哭泣出声。看到嘉容被带了出来,徐杰吼道:“你是什么人?她是我的侄女,你们不能带走她!”

那青年军官微微扯了下嘴角,冷冷道:“我乃大周建元皇帝御前卫尉指挥使何俨夫,奉旨前来,恭请殷懋之女入京,如此可够?”

逆首猗昙生手下有五大战将,其中一个何俨夫,人称屠夫将军。就在去年,苦战十个昼夜,最后攻下梁州之时,他将李家就藩此地的顺王阖府共计二百三十八人,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尽数诛杀于王府大门之外。据说流出的血,淌满了整整半条街的街面,阖城为之噩梦,屠夫之名,就此传遍天下。

徐杰自然也听说过何俨夫之名,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年轻的人物,一时怔住。眼睁睁看着他就要带了嘉容离去,忽然一阵怒火勃发,猛地挣脱开钳住自己的士兵,飞身扑到了嘉容色身前,张臂护住了她,对着倏然回头的何俨夫厉声道:“你这只逆贼走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休想带走我侄女!”

“爹——”

阿元恐惧之下,刚哭叫了一声,就立刻被徐夫人再次死命捂住了嘴。

何俨夫微微眯了下眼。

“皇帝陛下的命令里,并未提及你一家人,故我本无意动你。只你自己不想活了,那边送你一程也无妨。”

他说话只时,身形岿然不动,唯五指握住悬于腰间的刀柄,慢慢抽出。

火光照耀下,刀锋渐渐闪现,带出森森的白光。

“老爷——”

徐夫人忽然大叫一声,泪流满面。

“何大人,你要抓的是我,我跟你去便是,不必为难旁人。”

嘉容绕过挡在自己身前的徐杰,到了何俨夫跟前,望着他道。

何俨夫看她一眼,手仍未松开刀柄。

嘉容转向徐杰。

“伯父,侄女多谢您的救护。侄女先去了,往后若有机会,大恩大德,一定相报。”

她朝他下跪,郑重叩了个头后,起身再次看向何俨夫,从容道:“何大人,烦请在前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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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何俨夫的目光落到了此刻这个正立于自己面前的女子身上。

她是个美人,难得一见的美人。一头光可鉴人的乌黑青丝,因了夜半睡梦被惊起身的缘故,发髻来不及整,只松松垂堆在一侧肩头,凭增几分妩色,肌肤莹如白雪,衬了那双只能用明媚来形容的眼眸,火光照耀之下,眸色仿佛波光般微微流转——即便此刻她的神情凛然,亦不过寻常村女的一身青布衣衫裹身,竟也遮不住那种隐隐的艳光流溢之态。

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倘若日后需要,比如掣肘殷懋、李温琪一干人之时,或许确实是枚可以拈来使用的棋子。但对于现在的皇帝来说,登基伊始,他不仅要压服来自内部的反抗,更要防备来自外境的蠢蠢欲动,亟待处置的事情千头万绪,毫不夸张地说,他随意拈出一两件,在目前看来,都绝对都要比眼前的这个女子来得急迫——即便她是个美人,又是殷懋的女儿,前大燕皇朝的太子妃,但统统这些理由,在他看来,也完全没到需要自己亲自出马充她护卫,将她带回京中的地步。

皇帝陛下对女色向来并不热衷,对形势的判决能力,更不是自己所能企及的。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何俨夫压下心中掠过的一丝疑虑,不动声色地移了目光,转身而去。

~~

这一路北上,何俨夫的行程始终很急,甚至连夜行路,嘉容便只能在颠簸的马车上过夜,辛苦自不用说。但她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在这个有“屠夫”之称的冷漠男人面前,绝口不提半句抱怨。直到一行人入了靠近京畿道的地方,她得知了一个消息,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何俨夫会这样急着想要赶到京城。

边境出事了。

二十年前,因为战败,在一场议和之后,大燕便开始向邻国西逻进纳岁币,以求对方退兵,保住边境安宁。最近几年,西逻趁着大燕局势动荡,借机勒索要求加贡。兴化帝生怕不应的话,对方再次兴兵发难,则自己腹背受敌,所以几乎没什么反抗可言,悉数应允。当时消息传出,自是士林愤痛、民怨弥重。直到去年,这贡纳还在继续。此番帝都易主、大周尚在立国筹备之中,西逻便迫不及待地派了使臣抵达。使者态度傲慢,要求新主承认先前的盟约继续生效,对西逻俯首称臣。而大周皇帝陛下的回复,简单粗暴。连人都没见,直接下令割耳鼻后,驱之。西逻大怒,就在十月初,大周皇帝祭天称帝不过三天之后,他们便迅速地送上了自己的贺礼——作为示威和报复,西逻大军压过边境,侵占了陇右的边城河州,将城池屠掠一空。皇帝陛下得知消息的第二天,立刻御驾亲征,并发檄文公诸天下。

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了。所以现在,当嘉容最后终于抵达京城之时,大周建元皇帝陛下,他现在并不在京中。

显然,大周皇帝陛下的这个举动,不但成功转移了世人对于他大逆篡位的关注,而且非常能够收买天下子民的心。至少,在嘉容进京的时候,街头巷尾百姓们议论最多的,已经不是上个月的改朝换代大变天,而是这个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新皇帝到底是否能够击溃让他们已经痛恨了许久的西逻人了。他们热切地盼望一场痛快的胜利,好让已经积憋了几十年的这口孙子气得到彻底的宣泄。

泱泱中央之国,岂能忍受这般的奇耻大辱?

毫无疑问,这个大周的开国皇帝,他玩得一手好诡谋。一旦他击败西逻人,等他班师回朝,在善忘的世人眼中,他谋逆篡位的不光彩历史就会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他兴兵诛夷、耀扬国威的光辉形象。到那时候,还有多少人还会在意自己到底是大燕还是大周的子民?

嘉容甚至怀疑,这个皇帝陛下,他之所以要割西逻使者的耳鼻,目的就是为了引发这场他需要的战争。

这种人行事唯一的标准,大约就是利弊权衡,余者皆不在考虑之内。被西逻人屠杀的万千河州军民和因了这场战争继续而死的人,全都不过是他登踏权力宝座路上的垫脚石而已。

这样的一个人,他将自己抓过来,到底怀了什么目的?

嘉容的心底,不由地掠过了一丝浓重的不安。

~~

嘉容被直接送入了皇宫。

她进入宫门的那一天,朱墙碧瓦之上,天空无云,澄澈得仿佛一块碧蓝宝石。

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从前她曾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出入过几次,周旋在后宫里的高贵女人们之间。此刻这里也仍是重殿叠宇,金碧辉煌,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但是入目的一切,却都又是那样陌生。她已经完全找不到从前在这其间行走时的那种感觉了。

远远路过从前太子居住的东宫长阳殿时,她的脚步微微停滞了下。

那里宫门紧闭,一阵风过,卷起落在汉白玉础阶之上的几片枯黄落叶,在地上回旋打转,飒飒萧瑟。。

再不会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了……

只剩无限的寂寥。

~~

嘉容最后被送到了月华殿。

作为一个与前朝有密切干系的囚犯,她现在的待遇还算不错。

月华殿是从前一个宠妃的居所。那场兵乱破城前夕,宫中虽也遭了败兵与太监宫女的一番联合洗劫,但大部分器物,当时还都保留了下来。如今看起来,这里后来也像是被特意整饬过,嘉容进去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阵幽幽的沉香之气,沁人心脾。她恍惚便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这里的女主人,她刚刚不过午睡饱足起身离去,而自己趁她不在,忽然便这样闯了进来一般。

步入寝阁,她最后停在了数帷茜色鲛绡纱之前。透过绣了精致金线花纹的半透明纱幔,隐约瞧见里头有个身着宫装的宫女正俯身在一尊香鼎前焚香。隔了这么远,甚至都能听到炉中香屑发出的轻微噼啪爆裂声,愈显四周静阒无比。

光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

宫女觉察到身后有人来了,停下手中动作,急忙迎了出来。

何俨夫的目光淡淡掠过面前这个宫女。见她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目清婉,神情里带了几分天真娇俏之色,此刻正束手垂目而立,显得十分恭敬。随即转向嘉容,淡淡道:“往后你暂住此处,未得允许,不必外出,免得生出不必要的是非。”说完,见嘉容未应,也无须她回应,转身便大步而去。

等他身影消失在了寝阁外,这宫女便口称“娘娘”,殷勤请嘉容入内换衣梳洗,以解路途疲乏。

嘉容苦笑了下,道:“你弄错了,我只是个囚徒而已。”

宫女道:“囚徒如何能居这样的所在?娘娘……”

“我姓殷,你往后以我姓氏呼之便可。”

嘉容打断了她话,正色道。

宫女略微一怔,看她一眼,见她神色里似透出些微厌恶,显见是确实不喜“娘娘”这称呼,便点头应是,随即道:“殷小姐,奴婢名唤阿霁,往后便服侍您了。”

嘉容朝她略微点头,随即四顾这所华丽的殿宇,心中的那种不安愈发强烈了。

那个姓猗的大周皇帝,他到底想对自己做什么?

~~

除了失却自由,嘉容现在的日子基本还算平静,甚至可用锦衣玉食来形容。那个何俨夫自那日送了她来后,便也再没出现。数日后,与阿霁开始相熟,闲聊得知她是新近入宫的宫女。向她打听外头的情况,阿霁道:“整个后宫里,除了宫女太监外,就只这里住了您一位。别的地方,都空空荡荡。白天还好,晚上天一黑,奴婢便不敢出去了,实在是有些吓人……”

嘉容见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纠正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宫外头的事。你说刚入宫不久,先前京中发生的事,想来也是知道些的?”

阿霁一怔,见嘉容望着自己,想了下,低声道:“您问这个,我知道得也不大多。只先前零星听人讲,说大周皇帝陛下即位后,下诏说,只要前朝京官在什么归服书上摁个指头印,他们就能继续当他们的官。好像不少人都摁了,只还有一些先前没来得及随前头皇帝跑路的官员不肯摁指印,都被抓了起来,如今皇帝陛下不在,那些人怎么样了,奴婢也就不知道了……”

嘉容眉头微蹙。

她知道那些人里,有不少都是父亲的旧日相交。倘若真的因了忠于大燕而触怒了那个大周的皇帝,等待他们的下场……

嘉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

深宫里的幽禁生活,显得如此漫长而单调。一转眼,时令已入腊月,嘉容也在这所犹如华丽囚笼般的月华殿里居了整整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