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十年锦灰
作者:清扬婉兮
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年06月
ISBN:9787511225702
内容简介
十五岁,她是那个遗失了水晶鞋的灰姑娘。
长于单亲家庭的苏茆茆,母亲忽然病故。她踏上寻找亲生父亲的路途。
而少年江辰,如王子从天而降,坐在了她的身旁。
他,是她的懵懂初醒,一见钟情。
陌生的父亲,温和的后母,漂亮的非亲姐姐。
在家里,父亲对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女梁洛秋宠爱有加。
在校园,江辰对梁洛秋早已柔情深种。
十七岁,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狭路相逢,一场隐秘残酷的青春角逐,将彼此推向命运的风口浪尖。
高考前夕,报复,车祸,旧疾,暗涌汇流成灾,淹没命中荒年。
在她最绝望无助的夏天,他消失无踪。
再相逢在大学校园,他用最动人的告白,偿她最虐心的暗恋。
然江辰的暧昧多情,洛秋的横生事端,苏茆茆的敏感多疑,让他们时刻行走在爱情的荆棘地上。
那年夏天的那场浩劫,像一枚深埋土壤里的定时炸弹,被梁洛秋亲手引爆。
而苏茆茆的心理阴影,最终将自己的爱情,推向穷途末路。
十年青春,成长的阵痛之后,不是衰败和苍老,而是顿悟和蜕变。她要去寻找她的山河岁月,日久生情。
二十五岁,她是那个获得永生的美人鱼。

编辑推荐
十年青春贵美易碎,一寸年华一寸灰
成长冰冷渗骨,爱恨比肩成长,是你灿烂了腐朽年岁
如果青春非痛不可,如果成长非伤不可
那就与命运誓死相争,直到伤痕累累
极致忧伤作家清扬婉兮,书写花火最美最伤的故事
《花火》A、B版连载力推,百万花粉珍藏十年锦灰记忆
曾经少年教会你成长,曾经女孩教会你爱
光阴退却,爱恨泯灭,我们却无处告别

 

第一部分 鸢尾清明
你径直走过那个雪白的梦,阳光变冷,好寂寞的街角。
1
我依然常常跌入那个雪白的梦里。
白色的床单和墙壁像一个无限伸展却没有出口的牢笼,白花花的灯光在头灼灼地亮着,她拉着我的手,嗫嚅地重复着一个名字:“苏岩,苏岩,岩,苏岩……”妈妈的声音持续而微弱。白色的灯光忽然炸裂,四散开来,转瞬被黑暗包围。周遭安静下来,黑暗中,徒留她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她一直是那么美丽,即使已经三十多岁,皮肤依旧白皙纯净宛如少女,像半透明的花瓣浸在水里,呈现一种蒙蒙的蜜白,她的眼梢,自然地飞起,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睫毛卷曲着,此刻,像一把安静的小扇子覆在眼帘上。她睡着了。
忽然,我看到她的脸在扭曲变形,那张雪白的床,如一艘随波逐流的船,载着她,在无边的黑暗里飘啊飘。
我蹚着冰凉渗骨的黑暗,在后面追喊着:“妈妈,妈妈!”回声涌动,最后转入寂静无声。迎头撞入一团厚重的云,将我裹挟进混沌之中。我从那诡异的梦中惊醒,手心湿漉漉的。是四月的春夜。窗外是皓月朗朗的暗蓝天空。一梦成谶。
妈妈在那个夜晚,在与我一墙之隔的房间,哮喘病复发,永远离开了我。
这一年,我十四岁,妈妈三十五岁。
2
梧桐巷本是一条无名的小巷子,因为种满梧桐,大家为了方便,就叫这里梧桐巷。很小的时候,她会抱着我靠在窗后的暖气片前,望着窗外树木的灰色枝丫,教我念:“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下雨的时候,又教我念:“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念诗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低的,哑哑的,仿佛远方一辆听不到声音的缓慢行驶的火车,慢慢地,开到了那洞开的隧道里,开到了我的心里。
别的妈妈教孩子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时候,她教我念绮丽凄美的宋词。后来我才知道,那样的时候,她是在想念一个男人,苏岩。她念诗的声音,有一种我无法领会的悲伤。
苏岩是我的爸爸。妈妈说,他有一双深邃的眸子,像星光落入深海,他是一个优秀的摄影师,拍的作品获过全国大奖,他爱妈妈,妈妈爱他,他们很相爱,总之,在妈妈口中,他哪里都好。即使是他在我三岁那年,忽然不辞而别,她也从没说过他一句不好。
但是三岁孩童的记忆太朦胧,对爸爸的印象,只存留于几张照片之中,爸爸对我而言,就像是阴晦夜空里一抹昏黄的月光,混沌不清,没有温度。
爸爸离开了我们。现在,妈妈也离开了我。她晚上吃了太多花生,她知道自己有哮喘病,但已很久未犯,就忘记了忌口。哮喘病人吃花生是大忌。她在夜里独自挣扎了很久,我早上起床上学去她房间告别,发现她已冰冷的尸体,我吓坏了,光着脚便跑出去向邻居求助。
邻居帮我打了120,又通知了舅舅。舅舅家住在和梧桐巷隔着两条街的地方,不知为何,妈妈从不和他们来往,偶尔在街上见了,亦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大人的世界,总是错综复杂。救护车很快来了,几个医护匆忙地检查,妈妈的身体连方寸也未挪动,就宣布了死亡。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哭。
我很少哭。在妈妈独自为我打造的童年时光里,我几乎是和泪水绝缘的。她努力地守着一家花店,她挣钱给我买最好看的裙子,给我买钢琴,送我去少年宫学画画,即使偶然在学校里我被不怀好意的小朋友嘲讽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妈妈也总会不动声色地帮我摆平。过儿童节的时候,她送班里每一个同学一朵红色绢花。那天,我们十几个女生穿着白色的公主裙轻盈地跳《花仙子》,红色绢花和红脸蛋开在雪白的裙子上。从此,谁也不好意思说我坏话。
窄小的梧桐巷挤满了人。舅舅一家人都来了,丧事办得很简单。客厅里很小,妈妈的遗像就摆在我的钢琴上,紫色天鹅绒的钢琴套衬托着妈妈的黑白照片,有一种诡异的美。
舅舅四十多岁,身上散发着一股咸涩的鱼腥味,穿一件不甚洁净的灰色外套。他望着妈妈的照片,眼睛湿湿的,却没有眼泪掉下,盯了很久,眼神复杂。
很久,他走过来,拍拍发怔的我,说:“茆茆,想哭,就哭出来吧!”我看到他搭在我肩头的一只残缺的手,只有四根指头的手,触目惊心。
心里很酸,又好像有千斤棉花压在胸口,泪水却仿佛被棉花吸吮了,没有一滴泪。
我大口地喘着气。这时,不知谁家的小孩,在拥挤的客厅里蹿来蹿去,不小心,触碰了天鹅绒下我忘记盖盖的琴键。一个闷重的低音,怆然响起。
我心里的一处堵塞,仿佛瞬间被打开。那声闷响,仿佛过去明媚与忧伤参半的生活,一个长长的回响。
我知道,从此,那一半明媚也将离我远去了。我走过去,抚摸着妈妈的照片,泪水落在妈妈的笑容里。
3
舅舅家在菜市场卖鱼。所以家里总有鱼汤喝,但是鱼汤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因为每次的鱼都是黄昏时卖剩的,已死了一两个小时。舅妈说,刚刚死掉,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如果是妈妈,肯定会在市场挑选最活蹦乱跳的鱼,每次去商店,她总记得给我买蒙牛的草莓味牛奶。她说,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怕,妈妈有钱。
妈妈到底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可是那些钱总不会在她死后也一并消失吧?
我的钢琴课停了下来。舅舅说每节课一百块的课时费太贵,他负担不起。
钢琴在我和妈妈的家里空置了半个月,舅妈说,反正也不弹了,不如卖掉。
不久,有几个人去搬琴。琴被卖了五千,可是,我记得,买琴的时候,是两万。
舅妈讪讪地拿着那五千,说,小茆,这钱,我给你存起来,等你以后上大学了用。可是不久,我就看到我那个张扬跋扈的表哥叶明,脚上穿了一双阿迪达斯的新球鞋。
其实我并不喜欢弹钢琴,每天对着黑白键弹奏两个小时的巴赫练习曲,心和手指会一起僵掉。过去几年我一直在和妈妈抗争,企图放弃这门所谓的艺术。可是,当这天真的来临了,心里却空落落的。就像童年被我遗弃在角落的玩具,当妈妈将它洗干净送给别的小朋友时,心里却有那么多的不舍。
妈妈的花店也被转让了,不久后变成一家脏乱的小吃店。我常常在放学后绕道到那里,久久地站在小店对面,闻到有隐约的花香,穿越了嘈杂的人群,穿越了隔世的时光,浩浩荡荡地钻到我的鼻腔里。我站在那里,缅怀我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我开始变得爱哭,有时在路上走着,泪就不知不觉地掉下来。我成了舅舅家的一员,住在那个永远飘满鱼腥味的家里。所以,我和妈妈的家也空了下来,房子被舅舅租了出去。他说,空着也是空着。
我知道,那样一套两室的房子,在我们这样的小城,月租是五六百。可是,有了这凭空的几百块,舅舅却从来没买过一次牛奶。
我喝着日复一日散发着腥味的鱼汤,几乎得了胃痉挛。我和妈妈的物件,全被打包堆积在小小的阳台上,而那里曾经种满了妈妈喜欢的花,君子兰、文竹、常春藤、绿萝,在妈妈去世后,植物因为疏于照料,都枯萎了。搬去舅舅家的时候,我只背着自己的书包,抱走一盆苟延残喘的鸢尾花。
因为它还活着,春天的时候,会开紫蓝色的花,听妈妈说,它的花语,是,想念你。
妈妈,我终于知道,你浇花时的喃喃自语,你一定是在想念他,对吗?
可是,他毕竟还在这个世上。可是,此刻,妈妈,我好想你,怎么办?
4
四月的早晨,小小的窗户,阳光和鱼腥一起涌进来。我在小院里的一个水龙头下洗脸,水很冰,淌在手背上是刺痛的,就像往而不复的时光,倔强地朝前走去。不知道中国何时出现了“城中村”这个名词。城中村就是滞后、破败、脏乱的代名词,而城市改造仿佛遗忘了这里。参差错落的房屋,像一口烂牙,没有廉耻地龇着,早晨惨淡的日光和敝旧的街道辉映,白是白,灰是灰,如同一幅灰扑扑的木刻画。
我现在生活在这里。一个叫吉村的城中村。我拿起餐桌上一个微温的包子,还好,不是鱼肉馅。叶明和我一起出门,他骑着一辆蓝色的捷安特脚踏车,一脚蹬地,将车头一别挡住我的去路,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说:“茆茆,我载你。”“不用了,谢谢!”事实上他的脚踏车根本没有后座。他牵动嘴角,痞气地笑了笑。我看到他下巴下新生的黄色胡须在阳光中清晰地颤动,心里忽然厌恶得很。叶明,是舅舅的独生子,我应该管他叫哥,事实上自从我来他家之后从来没叫过。他每天放学后就骑着脚踏车和一帮混混四处游荡,打架、喝酒、抽烟,蹲在巷口冲女生吹口哨。他也上初三,成绩应该不会好到哪儿去,在一个不是很好的学校混日子。
他一抬脚骑车走了。踩着路面的坑洼,贴着阳光,我走出巷口,眼前豁然开朗,出现熙攘繁华的街道。阳光像大片蜜汁慷慨地泼洒下来,卷走了所有的阴暗和不适。蓝色的15路车远远开来。
竟然还有座。
我的前座,是一个有着干净利落的短发,耳朵上戴着白色的耳机,正在摇头晃脑陶醉其中的女孩。“央央!”我惊喜地叫道。
前座转过头来,揪掉耳机:“嘿!”她咧嘴,对我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我的心,仿佛被那笑戳开一个小口子,莫名其妙地蹿出花来,车窗外的阳光哗啦啦地灌进来。
莫央是我在一中最好的朋友,同班,也和我在少年宫同一个培训班里学画画。她家住在小城西头一座叫做雅晴花园的小区里,父母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医院的资深眼科大夫,夫妻恩爱,女儿乖巧,家庭和睦,让人羡慕。比如我。
莫央自顾自将一只耳机塞入我的右耳,里面传来苏芮的老歌《亲爱的小孩》:“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漂亮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却找不到人倾诉……”
曲调忧伤,落寞瞬间纷沓而至,却仿佛有一股暗涌的力量,悄悄地冲撞我的胸口。
我鼻子一酸。从此,这世间就剩下我小小孩童一人,所有微小或盛大的喜悦、沮丧、欢笑、泪水,都要独自担当,可是妈妈,你说过要陪我一起长大的。妈妈,我恨你,将我独自留在这孤单的人世间。
莫央仿佛听到了我心底的话,忽然说:“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你还有我。”她的目光笃定,闪着湛湛星光。
四月的晨风从开着的车窗沁入,隔着薄薄的校服,有丝丝凉意。我的心,却一暖。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盒奶递到我的手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撕掉半透明的糖纸,露出甜蜜乳白的内核,不由分说塞入我的嘴里。
很甜,很甜。是薄荷的微凉被甜润的白巧克力包裹,沁人心脾的甜。就像我们的友谊。
我噙着那颗糖,脸上荡漾着甜醉的笑,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和莫央一起摇头哼唱起来。
原来,一直,我想要这样的情感:我想要一颗糖,那人恰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来。
5
下午,有我喜欢的音乐课。学校要组织红五月文艺汇演,每个班都在音乐课上紧锣密鼓地排练节目。我们初三(3)班的节目是话剧《小王子》。
我扮演玫瑰,古灵精怪的莫央扮演那只等爱的狐狸,也非常出彩。下课了,我们仍意犹未尽。“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而言,我也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狐狸并没有差别。但是,假如你驯服了我,我们就彼此需要了。对我而言,你就是举世无双的;对你而言,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莫央仍在努力记台词。音乐老师追了上来。
“苏茆茆,过几天就正式演出了,你记得准备一双绿色的长筒丝袜,记得啊,要深绿!”
我点点头。班里已经用班费为所有的演员租借了服装,但这种小物件,要自己准备。
放学后,为了晚点回家,我一个人逛市场选绿色丝袜。记得妈妈从前总穿“浪莎”。出门的时候,拿一双肤色长筒丝袜,卷到脚底,双手从脚踝处一层层从褶皱中抚上大腿根部,腿上细微的汗毛和瘢痕消失无踪,一双修长的腿在裙底露出藕白的一节,曼妙得很。她说,丝袜是女人的秘密武器。
那么,我也需要这样一件秘密武器,才能在台上充分展现玫瑰深绿的枝干,娇柔的身段。
寻遍了市场,终于在一家小小的摊位找到绿色的。老板娘操着四川口音,懒洋洋地回答:“快关门了,算你便宜点,一双二十。”
我摸摸口袋,口袋比脸还白。刚刚买了英语辅导书,只剩下一角五角的几张毛票。
老板娘催促着。我悻悻地挪开脚步。
每天傍晚要经过的那条小巷,此刻已经完全被黑暗吞没。偶尔有几家后窗的灯光惨淡地亮着,像一双糊满眼屎的睡眼。
寂寥的空气里,有寒意从后背侵入,我加快了脚步。黑暗的拐角,是一处视觉盲区,还未靠近,我便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后退?还是继续前行?通往舅舅家的路,可只有这么一条。此刻,我多么怀念梧桐巷的灯光。深橘黄色的路灯像一双双温暖的眼睛注视着我,光线拨开浓密的树叶,静静地流淌在地上,和我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家里客厅的灯永远亮着,堇色的窗帘后面,有妈妈等待的目光,楼梯里有声控电灯,我亮一嗓子“嘿”,头顶就绽开白花花一片光亮。
“谁?谁在那儿?”我犹疑着向前迈了一步。忽然,一个黑影跳出来,我听到一阵车链子的哐当声,和一个粗重的男子的大喝:“站住!”我的心陡然一惊,尖叫了一声,撒腿就跑。
黑影仿佛驾着风追了过来,一边追,一边戏谑地笑着:“别怕啊!茆茆,是我,我来接你。”
是叶明的声音。我停下脚步。看到他那张被光线和阴影扭曲得变形的一张脸。
非常气愤,便大喊了一声:“你有病啊!”
6
“舅舅,给我五十块钱!”被叶明惊吓后,我蓦然有了底气,仿佛要把受到的委屈都补回来。
索性,多要三十,再过几天,是莫央的生日,我应该买一份礼物给她。舅舅正在水池边洗脸,还未及回答,舅妈就问:“要钱干什么?前几天不是刚给过你二十吗?”舅妈是一个每天在树荫下的麻将桌上消耗时光的臃肿妇女,她每天在麻将牌的摆阵上锱铢必较,却无心关注自己像饼一样粗壮的腰身。她看我的眼神,仿佛藏了一把暗器,随时想趁人不备时偷袭。
“班里排节目,我参加,要买一双袜子。”“什么袜子要五十?”舅妈尖叫起来。“我们排话剧《小王子》,我演玫瑰,所以老师让买一双绿色的袜子。”我极其耐心地解释着。“那也要不了五十啊,什么袜子这么贵?”舅妈嘟囔着,就是不肯拿钱。
舅舅忍不住喊了一声:“她要你就给她吧,怎么那么啰唆!”舅妈陡然抬高声音:“你有钱你给啊!就你会做好人,可别忘了,当年是谁把你……”“闭嘴!”舅舅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将毛巾狠狠一摔,扔进盆里,溅起水花,随即气汹汹地进屋去了。舅妈的半截话被打断,可她分明想挑起一个复杂故事的开端。大人的世界,总有孩童无法触及的禁忌。
院门外,响起车链哐当的声音,叶明骑着车滑了进来,一把将车子推倒在院门旁的角落,然后挤到水龙头下咕嘟地喝凉水。他挑衅般扬扬眉,看了我一眼,对舅妈说:“妈!给我一百块钱,老师让买英语磁带。”
“钱钱钱,都是讨债鬼。”“给不给啊?”叶明不耐烦的语气。舅妈很快温和起来:“给给给,只要是为学习,我给。”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仍不遗余力地小声追问:“舅妈,我的钱!”她不耐烦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一张最大面额的给了叶明,剩下一张十块,一张二十,扔到桌上,说:“就这些了。”我含着怨气撇撇嘴,像一个乞丐一般飞快地捡起钱。走进黑暗潮湿的房间时,蓦然发现手背冰凉,不觉已落了一把委屈的泪。生命如同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却不知如何才能蹚过这悬崖绝壁。
7
深绿丝袜裹在腿上,像妈妈温柔的手抚过皮肤,暖暖的,柔软地贴在腿上。剩下的十块钱,买了一条绿色蕾丝发带,准备在莫央生日的时候送给她。
那次演出很成功,我穿着深绿丝袜,上身包裹着红色花瓣戏服,骄矜地蜷曲在花瓣里,将一朵娇柔而骄傲的玫瑰演绎得淋漓尽致,穿着长袍的“小王子”拿来屏风为“我”挡风,带来那种踏实妥帖的温暖;而因为玫瑰的骄横,小王子负气离开了她。当小王子满含深情地怀念着“我”,说:“我心爱的花在那里,在那颗遥远的星星上。”蜷在花心里的我流泪了,颤抖的泪滴,凉凉的,滴落在脚下的舞台上,我看到了十四岁少女早熟而敏感的心。那一刻,我那么盼望长大,渴望有一个王子一般的人,也这样爱我。我那样渴望爱。我们班的节目获得了一等奖,为班里赢得一张大大的奖状。那段日子真是风光,莫央和我从楼梯口走过,常听到有男生女生在议论,扮演玫瑰的女孩好可爱啊!那是她吗?下课后,常常有男生探身到我们班的窗口,在一个好事者的指引下,目光朝我的方向挪移,指指点点。我会收到一些字条,上面写着奇奇怪怪的话,我和莫央一起看了,嘻嘻哈哈一番,然后撕掉。
那双深绿色丝袜,仿佛成为一个象征,是我失去母亲后,一块用快乐和荣誉编织的锦缎,我将它压在枕头下,枕着它入睡。
少年宫的画画课,是我和莫央的天堂。目光浸染在藤黄、石青里,空气也变得斑斓,闻着颜料的味道,心会沉静下来。我喜欢用靛蓝色调,画一片纯净的蓝天,天空下是红色屋顶的小房子,被绿荫覆盖的小路,一直蜿蜒到远方。
那节课老师讲了油画风景写生,要在下一次课程组织我们到距离城市半个小时车程的南山去写生。自然,要额外缴纳车钱和餐费,而且,我的颜料也快用完了,需要买新的。那将是比买一双袜子更多数目的钱。
我犯了难。原来,要向不爱你的人索取,是这样艰难。莫央伸出沾染着颜料的手指,细细地抚开我蹙着的眉心,说:“别担心,我借你啊!”我们坐在画架下的空地上,我像一个恶毒的怨妇一般,开始对莫央控诉淡漠的舅舅、抠门的舅妈和乖张的叶明的种种罪行。莫央像个女侠一般,豪爽地拍拍我的肩,说:“放心,我帮你报仇,我罩着你!”
8
我选在舅妈心情很好的时候,向她要钱。她刚刚看完一集好看的电视剧,胖屁股坐在穿堂的八仙椅上,像一个和气的舅妈一样,亲切地叫我:“小茆,给我倒杯水!”
我毕恭毕敬地倒了水,也像一个乖巧女孩那样,说:“舅妈,下周我们少年宫要去写生。”
“写就写呗!去就去呗!”舅妈眼皮一抬,扫了我一眼。“要车钱和餐费,还有,我要买新颜料!”她忽然尖叫起来。这个女人,仿佛被针刺了一般,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将杯子顿在桌上,她的脸变了形,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就知道,你一张嘴,准没好事。你和你妈一样,就是这个家的祸水、扫把星、白眼狼!”
胸口有一团火,噌地被点燃。我不允许这个“胖屁股”诋毁我的妈妈。我一把挡掉她指着我的手:“不许骂我妈,你凭什么骂我妈?你们卖了我的钢琴,出租了妈妈的房子,我只是要买一双袜子的钱,和一次外出写生的车费,你凭什么不给我?”
舅妈被气得嘴唇发抖,被质问得一时结舌,但理屈词穷的她不甘示弱,更多的恶毒言辞从那双薄薄的嘴唇里像子弹一样射出:“不给你怎么了?骂你妈怎么了?你就是和你妈一样的精明鬼、自私鬼、讨厌鬼!”
舅舅刚刚收摊回来,见到此种情景,连忙用那双散发着鱼腥味道的手捂住她的嘴,连拖带推地把她带进了屋里。
为什么?她和妈妈有什么恩怨情仇?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过往就像一道谜题,谜题总是被恶毒的舅妈呼之欲出,而最后又被舅舅生生抹去。
其实我没兴趣知道。
头顶忽然一闪,停电了。我站在黑暗中,久久不动,像一尊雕塑,坚硬的没有喜怒哀乐的雕塑。隐约的谩骂声依旧不绝于耳。黑暗是暴露羞耻和脆弱的最佳场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一波一波地涌出来。叶明进来的时候,看到我在黑暗中隐约的岿然不动的影子,吓了一跳。
昏昏的夜色中看清是我,才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有病啊!吓唬谁啊!”
我没有说话。那个夜晚,就这样过去。车费、餐费的事,就不了了之了。第二个周末来到少年宫,我嗫嚅地正要上前向老师解释,却被她热情周到地招呼着:“赶快上车!上车!”我看到鱼贯而上的伙伴里,莫央在队伍的尾巴对我招手微笑。
山里的风景很美,去时的路上下了雨,山中五月天,烟雨渐次散去,安静的大山里空气清甜丰润,天地一片灰青,阳光拨云偷看。我们坐在一块大石上勾勒描画,时间仿佛停止,烦恼尽消。我画大山深处的一角白屋,莫央画奇枝别出的一棵大树。时间过得很快。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和伙伴们一起,在半山腰的农家,也吃到了美味的农家饭。油亮酱香的腊肉隐藏在碧翠的西芹里,浓香与寡淡覆盖在瓷碗里,煞是好看。
当然,是莫央为我交的钱。
9
我喜欢夏天。夏天是少年的白衬衫在巷口一闪而过,是蝴蝶飞过去落在女孩的花裙子上,是手上迅速融化的冰激凌从指缝流下,是碧翠的树木染亮从罅隙里穿过的光影;夏天是孩子们常常在大人们午睡以后,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结伴去干点恣意妄为的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