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跳舞的鱼

1.可以跳舞的鱼
那年夏天,爸爸替我买回来一台电脑。
然后他对我说:“安,学学上网吧。”
爸爸是IT届人士,他并不反对我上网,相反是非常的支持。我秉承他的习惯,黑夜里永远比白天更有精神。
深夜十二点,我常常是在网上。
我更喜欢晚上上网,喜欢万籁俱静的时候听到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的声音。一上一下,一下一上,滴答之声犹如音乐。我透明修长的手指是长了翅膀的鸟,可以带着所有的情绪高高地飞翔。
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打字,而且可以把字打得飞快。在网上我叫自己“小鱼”,有时候更简单一些,叫Q。反正这个字母看上去也挺象一条小鱼。很多人和我聊天的时候都会说:小鱼啊,你慢些,我眼花缭乱的呃。
可是我慢不下来,我喜欢不停不停地讲话,喜欢在网上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直到我遇到了安,他的ID竟和我的真名一样。
我问他说:“你为什么要叫安?”
“想你安静些,”他说,“这么晚了,你还这么吵。小心被OP踢出去的啊。”
我说我就吵,然后我开始唱歌,剃指甲,跳舞,倒水喝…聊天室里的动作都被我用了个遍,运气好的是那晚网管一直都不在,我随心所欲到了极点。闹得有些过份了,我以为安会象很多人一样屏蔽我,可是他一直也没有,等我终于歇下来的时候,他给我送过来一句话说:“我很想知道,一只可以跳舞的鱼,会是什么样子?”
我忽然安静了,我忽然一点也不想闹了。我对安说:“你要是愿意,我就来跳给你看。”
然后我贴了一个图。
那是一只金黄色的小鱼在蓝色的海洋里游泳,是我自己画的一张画,我非常非常的喜欢。我最喜欢画的就是鱼,我有好多好多的画主角都是鱼,我喜欢安徒生的童话,喜欢美人鱼的故事,喜欢看鱼在水里自由自在的游泳。
如我所料,安说:“真美。”
但我只看到这两个字,屏幕就不动了。
聊天室里不许贴图,我被网管赶了出去。
网管来得真是时候。
第二天我在老时间上网,安已经在网上等我。
他说:“今天还跳舞么?小鱼。”
“跳啊!”我说,“接着昨天的跳个够!”然后我又开始贴画,那全是我画的鱼,一张一张千姿百态的鱼。和我打字一样,我贴图的动作快而迅速,很快我的电脑上就彩色一片金光耀眼。想必他的也是,我想他会很快受不了走掉的。谁知道他说:“小鱼,在这里贴图被网管看见又要被赶了,不如我请你到我的聊天室里去吧。在那里,我可以说了算。”
我喜欢在大聊天室里闹腾,从来不去私人的聊天室,可是那天,也许是因为安的诚恳打动了我,我鬼始神差地跟着他去了。
安的聊天室竟叫《小鱼的天空》。
我刚一进去,他就给我倒一杯茶,很有主人的样子。
我问他:“你也喜欢鱼?”
“是的,”他说,“特别喜欢会跳舞的鱼。”
“呵呵。”我笑。
安又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陪你来一段双人舞,华尔兹探戈还是恰恰随你挑。”
“安啊,”我说,“我还未成年呢。”
安在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发过来一个脸红的表情,然后说:“对不起啊,可是我在网上看你和别人聊天,还以为你至少二十岁呢。”
“没关系。”我说,“是我长得老相。”
安像个孩子一样嘻嘻地笑,然后主动招供说:“我今年二十二岁,大学快毕业了。学的是中文专业。”
“你是姓安吗?”我好奇地问。
“不是,我的初恋女友叫安安。”
“你们分手了?”
“可以这么说,”安说,“她是学舞蹈的,跳舞可好看了。我叫她小鱼。”
哦,原来是这样。
我说:“安,对不起,此小鱼非彼小鱼。”
“当我在聊天室里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是她呢。”安说,“她跟你一样说话的时候话特别多,特皮。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一句话也没有,特安静。”
原来安已注意我好久。
好好参观一下安的聊天室,被他装修得很美,背景是淡蓝色的,一只只若有若无的小鱼在吐着若有若无的泡泡。
我问安:“你一定很爱你的女朋友吧。”
安说:“当然。”
“那你一定是被她抛弃了吧?”
安说:“为什么这么说?”
“要不然你怎么会对她念念不忘呢?”
“哈哈。”安开心地笑了,他说,“小鱼啊,你还没成年,哪里懂什么爱情?”
我嘿嘿地傻笑,爱情我是不懂,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来不和男孩子说话,我只会纸上谈兵。
安说:“是这样的,二年前的一场车祸她永远地离开了我。”
真是一个伤感的故事,虽然有一点点的俗套了。
我很久没有说话,当我再说话的时候我给安倒了一杯茶。我说:“也许对她是解脱呢,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她还活着,但是缺了胳膊少了腿,那才叫痛苦呢。”
“我不这么认为,”安说:“只要还活着,生命就可以燃烧热情,没有了生命,就只有永远的冷清和寂寞了。”
我有点被安的话感动。
在网上,直觉告诉我安是个很老实的男孩,我相信他的故事,尽管爸爸总是告诫我网上的一切都不要当真才好。
我常常去安的聊天室了,那里很安静,常常只有我和安两个人。
在安的面前我不用扮成熟,他并不因为我的年纪而小瞧我,我们聊很多很多的话题,很开心也很放松。
安告诉我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藏。因为他女朋友的老家在那里,她曾经许诺过要在雪山之巔为他翩翩起舞,可是没有来得及实现她的诺言她就走了。
安说完了又说:“不说以前的老调牙的故事了,不要把小朋友带坏了。不如你跟我说说你们班上的故事吧,你有没有暗恋的男生啊?”
“才没有。我是乖乖的小女生。”
“是吗?”安说,“我相信你。”
“安。”我说,“其实我也想去西藏。你愿意带我一起去吗?”
“可以啊,”安说,“等我毕业挣钱了,我就带你坐飞机去。”
“不要紧,没钱我们可以走着去啊。”
“那怎么行?”安说,“我用自行车驮你吧,小鱼你重不重啊?”
“好重。”我说。“我是一条胖小鱼。”
“不过你吃得少,”安说。“带上一点点的水草,我们就可以上路了,要是骑累了,我们就坐下来看看星星。”
“安你真像个孩子。”我说。
“因为我天天跟一个孩子在一起啊。”安说,“小鱼小鱼我有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没有想到我会跟一个小姑娘成为好朋友呢。”
我喜欢安说到“好朋友”这三个字,纯洁极了,高雅极了。
安有些忧郁地说:“小鱼要是有一天我们真的见面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嫌我长得不够帅呢?”
“不会的。”我正儿八经地安慰他说:“我一生中最喜欢的人是我的爸爸,别人都说长得好丑啊,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
“那我就做你大哥吧,成了一家人以后,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啦。”
“你想得美,”我说,“我才不要和网友做什么兄妹的。”
“是真的吗?”
“是真的。”
我知道安有些失望,但这是我的原则。
安的聊天室有语音的功能。
我们很少用语音。
文字的交流也许更加地适合我们。
那天是我的生日,安说要给我唱一首歌,让我把语音打开。我把音箱的声音开得很低,但依然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安的歌声。那首歌叫《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多少喜乐在心中,慢慢游,多少忧愁,不肯走,流向心头,就像我在网里游,永远不会问结果,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鱼不停游,一天到晚想你的人啊,爱不停休,沧海多么辽阔,再也不能回首,只要你心里永远留我…
安的歌声清澈而明亮,像小河一样哗哗流过我的心头。我真的很喜欢。就在那样的歌声里,爸爸推门进来了。
他很温和地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根漂亮的丝巾做生日礼物,我当着他的面把丝巾挂在胸前,对爸爸说:“他唱歌挺好听的。”
爸爸说:“我把麦给你拿来,你也唱一首跟他比比,一定比他强。”
“不要了,”我说,“我可不会唱情歌什么的。”
“那就儿歌吧,”爸爸捏着嗓子唱说:“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每天早上赶着他们到池塘里…”爸爸唱着笑着出去了,还替我带上门。
安也唱完了,问我说:“好听吗?”
我给他无数的掌声。
他说:“小鱼你也唱一首吧,我好想听听你唱歌呢?”
“不行不行,我只会跳舞不会唱歌。”
“那就说两句话吧,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不行不行,”我说,“还是网上聊我习惯一些。”
“你呀。”安有些恶作剧地说,“你别不是哑巴吧?”
我哈哈大笑。
我对安说:“你放心,我不是哑巴,而且我的声音很好听,但是我不想说话,我只喜欢聊天,就是这样。”
“怪女孩。”安说:“不过真的很可爱。”
我的手放在键盘上笑。
有一段时间,安很久都没来上网,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回事。网友就是这样,你只知道一个符号,符号一消失,整个人就完全地蒸发掉了,再也无处找寻。
我一个人呆在安空荡荡的聊天室里,发现自己有点想念他。
还发现,是因为安,很多的夜晚都不再寂寞。
我后悔没有认他做哥哥。
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的感觉总是千奇百怪的。就像我想念妈妈。我的妈妈不知道会在哪里,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都没有留在我的身边过。但我不恨她,我还是会常常地想她,背着爸爸想她,背着爸爸流泪。
我是一条没有妈妈的鱼。
只有在水里,才能感觉到隐约的温度。
所以我叫自己小鱼。
终于再听到安叫我小鱼。好亲切的喊声:“小鱼!”
我感到他几乎是冲进聊天室里来的,他气喘吁吁地说:“小鱼~~你在啊,真好~~~,我以为你~~不会在这里~~等我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说,“你还没跟我说再见呢?”
“对不起,小鱼,我去找工作了,走得好急,所以没有跟你打招呼。”
“是吗?”我说,“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安说,“在她的老家的一所学校,做老师。上课的时候,可以看到高高的蓝天白云。”
“是吗?真好。”我说。
“那里没有网吧,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能上网了。但是我会常常想你的。”
“哦。”
“等你考上大学,欢迎你到我那里来玩。我用自行车驮着你到处玩,好不好?”
“好。”我说,“要是累了,我们就坐下来看星星。”
“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可以跳舞给我看了。”安说。
我想说安,我不是她,但是我没有说。
我不想让安难过。于是我说:“好的。”
想到安就要跟我说再见,我忽然有一些舍不得。
安说:“有一些话我一直想说,你愿意听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提起来。我怕安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可是他没有,他说:“小鱼,开学以后,每天上网不要上到太晚啊。不然第二天上课会吃不消的。”
“嗯。”
“快点长大吧,”安说,“你这么聪明的小姑娘,一定会有最美好的前程。”
“嗯嗯。”
“别嫌我话多啊,”安说,“我希望你好好的,尽管你不答应我做你大哥,但在我心里也一直当你是妹妹的。”
“嗯嗯嗯。”
“这间聊天室就送给你吧,谢谢你陪我度过了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亲爱的小鱼。”安突然变得很抒情。
“不用客气啊。”我说,“我要祝你工作顺利。”
安真的跟我再见了,屏幕上打出一连串的8字: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记得安跟我说过,那是他的背影。
我看着他的背影流了泪。
安走后我很少聊天了,有时会去那间聊天室看一看,坐一小会儿,给自己倒一杯茶。
我又拿起了高中的课本。因为安曾经说过,只要生命还在,就可以燃烧热情。
我有两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安。
第一是我也叫安。
第二是我根本不能跳舞,十四岁的那场车祸,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双腿。
2.亲亲我的小辫子
我是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他的。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男生,他和我一样走路上学。很多的早上和黄昏,他都是走在我的前面,背着一个和我的书包一样大的大书包。最初吸引我的是他的白袜子,他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袜子,球鞋倒是常换,蓝色的,黑色的,还有紫红色的,都很好看。他真的很安静,灰尘在他的脚下乖乖的,一点也不飞扬。不像我们班的男生,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压根不会走路,说得难听点,只会蹦。
所以他让我觉得新奇。
不知不觉中,我喜欢和着他的节拍走,不紧不慢,一步一换气,很舒畅也很愉悦。常常偷偷看他一眼,有些呆呆的,有些傻傻的。有一些漫不经心,还有一些莫名其妙。
这时已经是初夏了,我们每天经过的是一条两边有着浓浓绿荫的小道,阳光像顽皮的孩子从树缝里滴漏下来,偶尔跳到他的背影上,又呼地跳了开去。我突然发现我还有些喜欢他头发,不长也不短,像他人一样安静地贴在头皮上。
到了前方,他该拐弯了,不再与我同路。于是再赶紧偷偷地看上一眼,然后装做若无其事地埋头赶自己的路,心里期待着第二天早上的相逢。
因为这个,每夜的苦读,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我就要中考了,其实我不怎么紧张,我的妈妈要比我紧张得多。看书看到一半的时候,妈妈总是会进来,递进一个水果,或是端来一杯水,要不,就找点话来说。比如,她常常说:“麦丫,头发该剪了,不然早上起来梳头还要浪费不少时间呢。”
妈妈真是惜时如金,我不想顶撞她,就闭着嘴一言不发。我钟爱我的长发,每二天必洗一次头,其实每天早上梳小辫是我最快活的时光呢,从发梢到发端,再从发端到发梢,发丝绕着我的手指,发出丝一样的光。妈妈不是不知道我的喜好的,可是她总是强迫我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这让我懊丧。
对付她唯一的办法是沉默。
可是我沉默多了妈妈也会不满意,她会担心地看着我说:“麦丫你也不能太文静,等你考完试,你还是要和李多一起玩玩,李多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了呢?”
李多是我小学的同桌,上了初中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不过李多有时候会来我家看看我,或者和我手拉着手逛逛街,一起去音像店里挑CD。我喜欢听歌,钱都省下来买CD了。挑好了再用随身听一路听着回家,一人一个耳塞子,看上去要好地要了命。不过我也搞不清我和她算不算好朋友,如果不算的话,那我就一个好朋友也没有了。
我想妈妈喜欢李多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成绩好,而且上得了台面,人越多说话越有条理,当着几千人演讲腿肚子也不会打颤。我就不同了,只要有一两个陌生人,舌头就会打结,想说的话在心里迂回千里,到了舌头就打个结滚回肚子里了,没出息得要了命。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原因,李多的话真的很多,我们在一起,多半是她在说话,她们班上的事我了解得一清二楚,比如竞选班长的时候她是怎么舌战群儒的啦,比如收到男生的情书她又是如何巧妙处理的啦,再比如他们的班主任读了错别字是如何低头认错很有风度的啦。
就连他们班谁对谁有意思我都知道。
李多说我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跟我什么都可以说什么也不用顾忌。可是我真的和李多不同,有一些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别人讲,比如---那个上学放学路上遇到的不知名的男生。我要是说了,她一定会大惊小怪地说一个男生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哦,没准,她还会笑我思想复杂,想恋爱了。
我才不想恋爱,我觉得恋爱很无聊。
我想喜欢看一个男生的背影应该是和恋爱无关的吧。
何况在这么紧张的学业里,还能拥有一点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多么的不容易。
考试的前二个月李多来到我家,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显出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香味,让我闻着有些些的头晕。她文绉绉地对我说:“麦丫,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像两条曾经分开的小溪,马上又要一起汇入大海喽。”
“什么香味?”我嗅嗅鼻子。
“posion。”李多得意地说,“毒药香水,偷我妈妈的,洒了一两滴。”
“李多,”我又看着她说:“干嘛把头发剪成这样?”
“哪有时间啊,”李多嚷着说,“就是这样最好,早上起晚了,不用照镜子也敢往学校里跑!”
“你真懒。”我说,“早起床五分钟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说得轻巧,”她呸我:“难道你不觉得早上的五分钟比五年还要宝贵。”
李多真夸张,我当然不觉得。我就是前一晚看书看到再晚,我也要准时起来梳好我的小辫,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地去上学,我才不会像李多那样,为了成绩不顾一切。
这一点也许是跟我爸爸学来的,妈妈总是说我和爸爸一样,有轻微的洁癖。虽然这个“癖”字是病字头,可我想“轻微”应该就不能算是病,而是一种良好的习惯才对。我的爸爸是个商人,在很多人看来,他是一个很优秀的成功人士,把一家公司经营得相当不错,给我和妈妈丰足富裕的生活,最重要的是,长这么大,爸爸从来都没有对我发过一次脾气。我考得再差,妈妈的脸色再难看,爸爸都是温温和和地劝妈妈说:“不要紧,让麦丫慢慢来么。”
爸爸常常在外面出差,可是他每次出差回来都不忘记给我和妈妈带礼物。别的女生拼了命想要的东西,我常常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能得到。我最喜欢的礼物是一个日本产的CD随身听,只要充足了电,可以连续听120个小时。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我多半是听着它的。爸爸甚至给我买过一个很漂亮的小手机,只是我没有用。爸爸说等我考上我们这里的重点高中,住校的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了。妈妈曾经当着爸爸的面对我说:“你要是儿子啊,你爸爸更舍得花钱。”
“胡说。”爸爸很少对妈妈这么严历:“麦丫有哪里不好?”
照理说,我应该很爱我爸爸才对。
可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我和爸爸很少讲话,就是讲话的时候,我感觉我们也很少互相看着对方,而且我常常会很害怕地想,也许,爸爸对我这么好并不是真正的爱我。
这一切,是缘于四年前的一件往事。
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让我刻骨铭心的往事。
我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是星期五。春天的天很浅浅的绿着。我本该到秦老师家学琴,可是走到半路上我才发现自己忘了带琴谱,于是我半路折回了家,就在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一个陌生的阿姨和爸爸挤在我家的那张沙发上,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人。那阿姨的头发很长,几乎遮住了爸爸的整张脸。我恍恍惚惚地立在那里,直到爸爸从沙发里站起身来,故做镇定地对我说:“麦丫,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拿琴谱。”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阿姨也站起身来,冲我微微地一笑,然后像一只鸟一样从和身边轻轻飞过,我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那是我在妈妈身上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我的目光跟随她而去,看到她彩色的裙摆出了我家的门,然后我调过头来看着爸爸。
爸爸软软地站在那里,一个一向高大的形象就那样在我心里暗暗地塌了下去,塌得我头晕目炫,然后他此地无银地对我说:“麦丫,你别瞎想。”
“哦。”我说。
爸爸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说:“别告诉你妈妈。”
我一把推开了他,但是我听到自己说:“好。”
那天下午我没有去学琴,我坐在江滨路上哭了两三个小时,然后我擦干眼泪回了家。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里烧菜,我闻到炒土豆的好闻的香味,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很礼貌地跟他们问好,然后坐到钢琴前复习我的功课。
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以后的很多日子,我也什么也没有说。我常常错觉自己会忘了这件事,可是又常常不知不觉地想起,就像是一个钝钝的旧伤口,本已经没有了疤痕,可当年的痛却还是那么的清晰和尖锐,不肯离去。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件事让我变成一个寡言少语的女生,但是我就是不爱说话,可是妈妈老说,小时候的我是个吱吱喳喳的女孩子呢。
因为李多来过的缘故,妈妈又把剪发的事旧事重提,仿佛我的长发与她有仇,不除掉心里不痛快。
这不,晚饭的时候,妈妈就说:“妈妈带你去我常去的地方,把头发剪短一点,再做一下护理,你看你的头发都长到分岔了,再长下去就会枯黄的。”
“不去了,”我说,“晚上还有好多作业呢。”
“剪个头发不要多久,”妈妈执拗地说:“权当饭后散步,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我是懂的。”
偏偏爸爸不在家,我连一个救兵都没有,只好用老办法,不发表意见。趁她洗碗的时候溜回房间里看书去了。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妈妈在客厅里打电话:“真是谢谢喽刘师傅,有上门服务是最好的啦,这么晚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啊,可是我家姑娘就要中考了,现在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我心里一惊,冲到门口问她说:“妈妈你在做什么?”
妈妈闲闲地挂了电话说:“你不是忙么,我找个人上门替你剪发总可以吧,不误你的事,你可以一边剪发一边听英语磁带。”
“我不剪。”我急了,冲着妈妈喊道:“我说什么也不剪头发!”
“你这孩子!”妈妈不解地看站着我说:“把头发剪短一点怎么象要了你的命?”
“你让他别来了,来了我也不剪。”眼看没办法说服妈妈,我只好誓死抵抗到底。
这回轮到妈妈不吭声,坐到沙发上沉默,全当没听到我的抗议。
没过多久,那该死的门铃还是尖锐地响了起来。剪发的刘师傅想必是进门了,我听到妈妈很热情地招呼他的声音,还在替他泡茶什么的。
我可不允许谁来动的我头发!
别无选择,我只好将门反锁了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妈妈在多次叫门无效的情况下,低声下气地送走了刘师傅。气得七窍生烟,客人刚走便把我的门拍得山响。
我开了门,妈妈的头发已经乱了,有些憔悴有些无奈地盯着我说:“麦丫你说说看,你这样怪里怪气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不想剪头发。”我低着头说,“妈妈你别逼我了好不?”
妈妈伸出手来狠狠地拔弄一下我的辫子说:“这么长这么粗的辫子,你告诉我你们学校还有哪个女生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