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未长成


第1章 【轮回井】

刀子捅进身体里的那一瞬,震惊和疼痛一并涌了上来,钻心刺骨,掌中有温热滑腻之感,陆阳艰难地低下头,颤抖的手上血迹赫然。

视线中朦胧且带着一抹嫣红,他在那片血色里看到了她,和她本人一样,笑容带着妖冶。

咽喉像是堵住了什么,他挣扎着,唤了一声:“萤萤……”

那人悠悠走过来,温柔地冲他一笑:“诶。”

还是这双眸子,媚眼如丝,说话的时候语气会不自觉上扬,她常常这样,抱着他的胳膊边摇边撒娇:“好夫君,我好饿,我要吃东西……”

为什么?

自己这一生,南征北战,没死在沙场上,没死在战火中,最后却葬送在她的手里。

“为什么……”

他不自觉问出了声,手捂着伤处,却没有力气将刀□□。陆阳靠在墙边,眼前是那身海棠红的长裙,胭脂色的绣纹,浓得化不开,几乎和鲜血融为一体。

她蹲下来,纤细的手指勾起他的一缕发丝,明明是温柔的举动,却让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

她看着他,像过去每一日那样看着他,唇边带有笑意,“时隔这么久,陆大人想不起来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无妨,我可以提醒你。”

耳畔的语气骤然低沉,她一字一顿,“七年前,常德府外,鹧鸪岭中,你可还记得那个躲在衣柜里的女孩儿……”

记忆在脑海里惊雷似的劈过,陆阳喘息着,双目微怔,耳边充斥着那日瓢泼的大雨声。被泥水冲刷的官道,横尸遍野,驿站的楼梯间,血流成河,四周弥漫着刺鼻的腥味,和现在的情景很是相像,处处透着死寂。

他用剑拨开宁王妃的尸首,“嚯”的一下拉开旁边的柜门。

窗外的闪电轰然响起,他清楚地看见那个缩在柜子中的瘦小身子,衣衫单薄,瑟瑟发抖,乌黑的星眸泪眼婆娑。

手里的剑迟疑着。

鲜血混合雨水,从剑尖滴下来,溅在她裙边。

门外听得脚步声,同伴站在走廊上问道:“里面可还有活口?”

他望了她一眼,关上柜门。

“没有。”

往事如潮水般涌过,十指狠狠的扣在伤处,血流如注,他已经觉不出疼痛,只是有什么更撕裂皮肉的东西,在身上极快极快的落下。

“你……是你……”

“是我啊。”

陆阳盯着她的笑颜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是为了……这个……才嫁给我的?”

“不然你以为呢?”她勾起他的下巴,迫着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觉得很冤枉是么?你放了我,为什么我要杀你?”

白皙的手指加重了力度,指甲嵌入他手里,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陆大人想必不会知道,在您风生水起的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当过乞儿,做过伎乐,吃过板子,挨过鞭子,他知道,这些……他都知道。原以为她对当年的事情并不知情,原以为她是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他怀有侥幸,打算就这么瞒下去,打算用一辈子来补偿,现在看来,这份私心的确太过卑鄙。

早在七年前,今日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是他太贪婪,贪得无厌的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微凉的指腹松开,陆阳连抬头的气力也没有,直挺挺地往下垂。上方,听她冷声说道:“临死前好好记住我的名字。”

“我叫容萤,从今往后姓裴,不姓卫。”

她不屑与皇家同姓,连姓也是随着那个不相干的人……

正当容萤转身欲走时,陆阳轻轻伸出手,凭着最后一口气拽住她裙裾,“我有话……问你……”

他撑起身子,眼前很迷蒙,说不清是泪是汗还是血。

“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的喜欢……”

视线里的身影渐渐暗下去,灰蒙蒙的一片笼罩过来,天地间仿佛失去了颜色,容萤的模样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一抹殷红。

蓦地回想起一年前在宣德楼上相见,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她披着明媚的笑颜,眉宇间神采飞扬,款款的福身拜下去。

“陆大将军器宇轩昂,威名远扬,眼下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臣女倾慕已久,今日斗胆,想请皇叔赐婚。”

他在震惊中望过去,她秀眉挑起,自自然然地朝他笑了笑,微扬的嘴角和如今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回忆。

腥红从唇边流淌而出,她的口型在眼帘里缓缓阖上,世界陷入了黑暗。

到底,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周围的一切在这一刻化为宁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像是一个巨大的混沌将他困在其中。不着天,也不着地,一直浮浮沉沉。

陆阳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只是思绪并未灭亡,在这一生短暂又漫长的往昔中不住回忆。

从在端王府做死士的那时起,到奉命去刺杀宁王一家,在四王之争的战乱时代奔波忙碌,用血肉换来地位与名誉,最后和她重逢。

“南平郡主啊……”成亲前,有人曾告诉他,“她是宁王的后人,虽然算是皇家流落在外的血脉,不过前些年天下不太平,自然也不会太走运。据说,今上还是把她从江陵最有名的花街柳巷里给接出来的,至于是做清倌还是红倌,那就耐人寻味了。”说完,言语里有轻蔑的笑。

成婚后,她几乎整日围着他转,捧着糕点盘子从后面搂住他,精致的小饼凑到唇边。

“陆阳,陆阳。”

“你尝一个吧,不腻的,快来张嘴,啊……”

他曾不耐烦的挥开,冷着脸制止了她好几回,最后才颦眉问:“为什么想嫁给我?”

“这也要问为什么?”她满不在乎地咬了一口糕饼,表情天真无邪,“我喜欢你啊,这个理由不行么?”

起初没有当真,等后来陷进去才发现为时已晚。

精心准备了这一年,哪怕连身子也可以不要,只为了杀他……

——“陆大人想必不会知道,在您风生水起的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句话回荡在耳中,久久未散,如果当初没有害她家破人亡,没有那一场杀戮的雨夜,如果那时自己没有入端王府,他与她,还有这一切,一定会很不一样。

只可惜,人生没有机会再重活一次。

哪怕有,最后的结局说不定也不会改变。

陆阳在这片虚空里如此想着,念着,思索着,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是什么时候,直到面前一抹亮光冲破黑暗,他睁开眼——

萧瑟的冷风从脸上刮过。

这是秋季的天空,灰暗阴沉,却迟迟没下雨。

淡薄的日光照下来,微微炫目。陆阳不太适应的抬手遮挡,掌心里却没有鲜血,他翻过手背,看到袖口上暗色的云纹,觉得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脑子里一片迷惘,神思也不太清明。

他站在原地,转目望向四周,宽大的庭院中,花木已随季节凋零,青石板一路蜿蜒延伸,直通向一间房。

依稀记得自己曾来过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

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对方从他身边走过去,“还傻站着?再不进去王爷可要生气了。”

这个人他有印象,不过是谁?

陆阳不自觉地举步,跟在他身后。绕开假山,小径行至尽头,他仰首盯着门上的匾额,瞳孔逐渐扩大。

厅内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人,锦衣华服,怒目含威,犹记得他早已死在了衡阳那场战火之中,但眼前这张脸却和多年前一样没有变化。

双脚仿佛不听使唤,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进屋内的,只听门吱呀一声掩上,端王的声音便清楚的传入耳中:

“前日里才得到的消息,宁王已奉旨返京,算算时间,再过半月应该能抵达常德境内。”

“方才有探子回报,他们过蜀地时恰逢大雨,山崩洪水阻挡了大批的亲卫,卫潜和周元德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头,这正是天赐的良机。”

要杀刺杀宁王,所有的部署必须提前筹划,以防万一。

身边一人拱手道:“属下愿带十五人先往常德去做准备。”

端王颔首说好,摸着下巴琢磨片刻,补充道:“陆阳再领二十人断后吧。”

他尚在出神,半晌没有应声,众人不由侧目。

片刻后,陆阳才反应过来,抱拳行礼:“……是。”

“怎么?”端王似笑非笑,“觉得本王给你的人少了?”

他忙说不是,“……属下方才失礼了,还请王爷莫要怪罪。”

“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大事上可别出乱子。”他下了死命令,“本王的成败在此一举,这件事,只许成功,不容有失。”

……

陆阳从书房里出来时,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低低的乌云压下来,隐约能感觉到些许雨丝落在脸上,袖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乾兴十八年。

他记得这个时间。

是他亲手,杀了她家人的那一年。

初秋的雷,低鸣着像曲悲歌,万里苍穹被电光照得阴森可怖。

疾风,骤雨。

所有的事情都是从这一日开始的。

第2章 【雨初寒】

今年的秋天下了很久的雨,连官道也变得泥泞难行,车马在驿站前停下整顿,不多时,便陆陆续续看见有人从里面被赶出来,冒着雨无头苍蝇一样朝外面跑。

容萤趴在窗边瞧得正起劲,母妃忽然轻轻把她抱开,放下车窗的幔布,“雨大着呢,萤萤不要贪玩,当心着凉。”

她打了个哈欠,应得漫不经心,缩在母亲怀里打盹儿。

很快,驿站里的闲杂人等都收拾干净了,管事的这才恭恭敬敬站在车外请她们。

宁王妃从车内问道:“王爷呢?”

“王爷已经进去了,说是还有要紧的事要和柳先生商议,请王妃和郡主先行休息。”

容萤听到母亲嗯了一声,大约是想去找父王,便伸手把她抱得紧紧的,她只得无奈:“郡主年幼,初次出门,在外头还不适应,你同王爷说,我这些日子夜里得陪着她。”

管事得了令,撑开伞等王妃下车。

雨势没有减小,尽管有伞,还是挡不住雨丝。容萤在迷糊中被人抱着放到了驿站的床上,从永宁到常德,一路舟车劳顿,再加上天气的缘故,她睡得稀里糊涂,隐约感觉有人出去了又进来,开门声反反复复。

偏僻的水马驿,隔音效果并不好,梦里还能听到隔壁有人说话,是父王和母妃的声音。

“老爷子的病一日不如一日了,这趟回去必然凶险,我想到了襄阳,你和萤萤就去文略那儿暂时住下,风波平息之后,我再来接你们。”

文略是她舅舅的字。

话音刚落,母妃就担忧地唤他:“王爷……”

“此事没有考虑的余地。”他语气虽温柔,但很坚决,“我带着你们实在是太麻烦,而且也危险,如今的情况对我们大大不利。必须得尽快和周将军汇合,否则,这天气……哎!”

“妾身是担心您……”

“不用担心我,把萤萤照顾好才是要紧的,咱们来日方长。”

……

后面的话,因为她的好梦而变得模糊不清。

门又开了,许是母妃从外回来,梳洗了一阵,轻手轻脚地挨着她身边躺下,感觉到娘亲的温暖,容萤幸幸福福地往她身上蹭。

屋内灯火已熄,一片黑暗,唯有雨声还稀里哗啦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容萤这一觉睡得极好,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四周变得吵嚷且喧闹起来。枕边忽然一轻,似乎是母妃慌里慌张地下了床。容萤揉了揉眼,伸手往旁边摸,没有摸到,她娘去哪儿了?

正坐起身欲叫人,窗外电闪雷鸣,光芒亮起的那一瞬,一道血迹在窗户纸上划出一抹猩红,她傻了眼,目瞪口呆。

此时此刻,那些惨叫声、哭喊声才骤然传入耳里。

她急了,连说话都带着颤抖,满世界的找娘:“娘?娘……”

屋门被人打开,容萤猛地抬眼看去,然而进来的却不是母妃,那人身形瘦削,头发凌乱,借着夜色勉强认出是王府的老总管。他捂着一条还在流血的胳膊,龇牙咧嘴走过来。

“小郡主,别出声,快起来!”

她对目下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茫茫然地听他的话,手忙脚乱的穿外衫,趿上鞋子。

容萤被他拉着往外跑,气喘吁吁地问:“陈伯,我母妃呢?我父王呢?他们去哪儿了?”

老管事没说话,走到后门处,她不小心踩到一个人,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她身上,等爬起身时,她母妃那张脸便赫然呈现在电光中,双目圆瞪。

容萤讷讷地望着她,然后垂首看着掌心里的鲜血……

视线中,满地横尸,刺鼻的腥味弥漫在周围,仿佛人间地狱。老管事流着泪把她拽起来,“别看了,别看了,走吧……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容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跑出驿站的,瓢泼的大雨砸在脸上,手心的血迹瞬间就被冲刷殆尽,泥水在脚下被踩得啪啪作响,漆黑的雨夜像个巨大的黑洞,所有的一切都被暴雨打得零零落落,整个天地模糊一片。

管事年纪大,容萤年纪小,根本跑不了多远,背后的刺客在雨声的掩护下鬼魅一样,悄无声息的逼近。

耳边有利器破空的声响,数支长箭在身侧划过,疾如流星。

“小郡主!”

老管事一把拽着她掩在身下,羽箭穿胸而过,箭尖离她的额头只有半寸的距离,容萤抬起头,清楚的看到那斑驳的殷红正顺着雨水往下落。

他把她狠狠往前一推,“您快走……”

容萤往后退了两步,喘息着,看他痛苦的倒下去。

她跑不动了。

就算还有力气,面对这一群人,跑也是无济于事。

容萤淋着雨,静静地环顾四周,黑衣刺客已把自己团团围住,仿佛一堵人墙。昏暗的环境中瞧不清他们的眼神,但那股杀意却凛冽而明显。

面前是一条死路。

现在的她,不死又能怎样呢?

反正都没有家了。

正垂下头,忽然之间,一道惊雷劈下,人墙里出现了一个缝隙,闪电撕裂天幕,将眼前的情景照得无比清晰。

几声闷哼之后,两具尸首倒在她脚边。容萤愣愣地抬起头,骤雨中,一个高大的背影挡在她前面,宽厚的背脊被雨水浇得分外明朗,他抖出长剑,动作凌厉凶狠,瞬息间已杀了数人,闪烁的剑光,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

这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此前从未见过。

黑衣人少了大半,剩下还有两个匆匆往回跑,剑客并没有恋战,折返回来,单手一伸将她抱在臂弯里。

“走!”

容萤回过神,蓦地摇头,揪住他衣襟,从他颈窝里探出脑袋,五指祈求似的伸向地上的老管事。

“陈伯……”

他皱了一下眉,“我带不走他。”

“可是、可是……”她哀哀趴在他肩上,想说什么,恳求什么,话到嘴边却哽着,吐不出口。

“走吧……小郡主……”老管事伏在地上,艰难地冲她挥了挥手,血迹斑斑的面容上带了几丝期盼,他说:

“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

家没有了,爹娘都没有了,一夜之间,这天地只剩她一个人,容萤就这样搂着那个人的脖颈,木然地看着那片可怖的树林在视线里缓缓后退,原地里,老管事面对她的方向,垂头而跪,后背是长长的箭羽,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鹧鸪岭,这个地方,她会一辈子铭记于心的。

雨越下越大,间或夹杂着雷声,远处的一棵老树下站了匹通身漆黑的马,许是之前就拴在这里的。

那人快速解开绳索扶她上去,而后策马疾驰。

周身早已淋湿,雨点重重地落下来,打得人皮肤生疼,容萤缩在他胸前,恐慌过去,也终于觉出了寒冷,冻得瑟瑟发抖。

他大约发现了,不声不响地从一旁的行囊里取出件斗篷,裹在她身上,大手扣在脑后,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四肢暖和了许多,容萤往手中呵气,其实他的衣衫也湿透了,但奇怪的是,衣袍内的肌肤竟特别温暖,胸腔里有沉稳的心跳,砰砰砰的,很是好听。

这个人是谁?

她在想。

自己认识他吗?

马跑了一个时辰,雨也下了一个时辰,昏暗的四周看不清轮廓,压抑之感迫的人睁不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马停了下来。容萤转头看去,面前是间破庙,残垣断壁,满地狼藉。

腰上忽然一紧,那人将她小心翼翼放到地上,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牵起她,慢慢往里走。

庙中有些漏雨,风从缝隙里卷进来,带着隆冬般的寒意。

这种天气干柴不好捡,容萤看着他默不作声地忙碌,很快,一小堆火噼里啪啦燃了起来。借着火光,此时她才看清这个人的容貌。

清俊,温和,是一张陌生的脸,此前从未见过。

容萤尚在发呆,那人已将水架在火上烧,回头对她柔声道:“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当心染上风寒。”

她搂紧身上的斗篷,怔怔地望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方才点点头,躲到那尊破烂的关帝像后面,窸窸窣窣地脱衣裳。

因为积了水,袍子十分厚重,要解开并不容易。然而脱到一半,容萤才发现自己没有带行李。她立在那儿出神,半晌,探了个头出去看外面的人。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转过脸来,“怎么了?”

容萤迟疑地开口:“我没衣服可以换。”

他愣了愣,弯腰从包袱里取了件自己的短衫递给她,“先将就穿着。”

容萤嗯了一声,明明是普通的语气,不知为何却见他猛然一怔,继而飞快低下头,动作不太自然地摆弄着那壶水。

衫子半旧不新,是很寻常的衣料,有淡淡的皂角香气。她抖开来,看这样式,猜想他或许是个常年走江湖的人。

只是,一个走江湖的,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救她呢?

容萤裹着斗篷出来时,陆阳正把水壶取下来,余光不经意瞥到她,手上一抖,滚烫的水立时溅到皮肤上,却是无知无觉。

她嘴唇发白,神情有些讷讷的,眸子见不到光亮,陆阳抬手拂去她脸颊上的一滴雨珠,指尖莫名的轻颤,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当时的她居然这样小,站起来也不过到自己腰间。他还有些不太能接受,试图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忽然就有些理解什么叫做女大十八变了。

“你……想哭就哭吧。”

容萤还没从一系列的变故中回过神,乍然听到陆阳这句话,她呆愣了许久,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仿佛用劲了平生力气,就如此站着嚎啕大哭,回想适才的所见,回想起母亲的死状,明明才过了几个时辰,却像是过了几十年。

没料到她当真说哭就哭了,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倒将陆阳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拿手笨拙地轻拍着她的背,缓缓道:

“对不起。”

“对不起……”

第3章 【归路难】

容萤哭得喘不过气,听着他的话倒是奇怪,“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道歉?”

陆阳苦笑了一下,并未回答,只拿袖子给她擦眼泪,衫子上很快便湿了大半。她伤心得厉害,哭到最后也没了力气,抓着他的衣袖,一阵一阵小声的啜泣。

陆阳兜着她的脑袋:“困了就睡吧。”

整夜的惊吓与悲伤令她神经脆弱到了极致,突然间安定下来,不多时就感到困倦,靠在陆阳怀里慢慢睡去。

身边的火堆烧得哔啵作响,火光映照着她的睡颜,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叫人心生怜惜。陆阳取了帕子沾水,尽量轻的给她擦拭。容萤的脸很小,摊开手掌几乎能包到耳后去,一想到七年后她的样子,他忽觉有点怔忡。

这是梦么?

但如果是梦,那也太过真实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像是重新来过了一遍。

他不知是时光倒流,还是身自己处幻境。

但无论如何,有这样的机会,哪怕是个梦境也好,多少能让他汲取些许安慰。

他想弥补一些遗憾,也想赎清一些罪孽……

胸前的衣襟蓦地紧了紧,容萤正死死揪着,口中呓语不断。

陆阳搂住她,无奈地轻叹。

终究是算迟了一步,原来这件事没有自己参与之后,他们下手的时间竟提前了两日。

想不到那些与历史不同的细微改变,也会带来如此大的影响,他有些自责,哪怕自己知晓未来将发生的一切,也仍旧没能让她躲过全家被杀的命运。

今后又该如何是好。

陆阳望着门外阴暗的天幕,心缓缓往下沉。

背叛了端王府,对方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自己是死是活倒不重要,只是容萤……

他垂眸看了看怀里的小姑娘,一时发了愁。

怎样安置她,是眼下最大的问题。

宁王已死,京城又动荡不安,算来算去唯有宁王妃那边的亲眷尚可让她投靠。

*

一觉睡醒,天灰蒙蒙的没有亮,容萤睁开眼,入目即是庙里残破的关帝像。浓墨重彩的颜色,乍然看去阴森森的恐怖。

原来昨晚的一切不是梦……

爹和娘还是死了。

她盯着自己的手,突然用力的来回搓揉,仿佛魔怔了一般,一直搓到掌心发红,对面忽有人疾步上前把她两手拿开。

容萤木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好看的星眸。

在脑海里思索了很久,才想起他是昨天救下自己的人。

她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音。

手中被他塞了一块饼。

陆阳把水递过去,“吃吧,一会儿还得赶路。”

容萤垂首看着面饼,半晌依旧呆呆坐着,没有反应。他替她掰了一小块,轻轻送到唇边,柔声道:“吃一点吧。”

容萤动了动嘴含住饼子,豆大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不等陆阳伸手,她抬起袖子胡乱把泪水擦干,大口大口地将饼吃完。

因为没什么胃口,腹中有点难受,容萤抱着膝盖缩在角落,目光怔怔地看陆阳在火堆边收拾包袱,微弱的火苗,映着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她在记忆中搜寻,可是许久也没有结果。

这个人,自己的确不认识。

打点好行装,陆阳走过来俯下身牵她,“这附近不安全,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

“去哪里?”

“离此地不远有个小镇子,暂且到那儿避一避。”

刚碰到指尖,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往后一躲,怀疑地望着他。

昨夜的黑衣人来得毫无征兆,如今尚未弄明白他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眼下又突然蹦出这个身份不明的剑客,实在是令人奇怪。

容萤颦眉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来救我?”

他顿了一下,“我是……宁王爷的一个故人。”

容萤上下将他一扫,目光带着警惕:“我爹没有你这样的故人。”

的确是没有,陆阳不禁苦笑,“此地不宜久留,往后我会慢慢告诉你。”

这话明显顾左右而言他,容萤戒备地朝墙角退了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知道离开。”

“你一个人太危险。”

“我不怕危险。”

陆阳耐着性子同她解释:“他们随时可能找上来,趁天还没亮,再过一阵要走可就难了。”

不明白他这份好心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容萤无论如何也不肯动,固执地把自己蜷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