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凉夜的花样年华 作者:沈沧眉

整个秋天,慕容秋水都在洛阳城的西大街附近转悠。街头小巷里一个摆夜摊卖面条的张老汉已经和他混得很熟络了,称呼也由之前的慕容公子改为慕容。慕容秋水也只是温和的笑笑,叫上一碗面条,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两只眼睛不着痕迹的盯着对面的会春楼。
会春楼是洛阳城最著名的戏院,倒也不见得怎么豪华气派,不过是因为名优温良辰在这里登台,只在这里登台。
温良辰这三个字和洛阳的牡丹一样闻达天下,数不清的王孙公子富商显贵涌进洛阳城来,毫无例外都是冲着温良辰这三个字,然后才顺道看了一下洛阳牡丹——假如恰好赶上花期的话。
三天之后,就是重阳节了。届时,温良辰将在会春楼登台演出。
这几天,洛阳城里的客栈贵得吓死人,普通客栈里的一间普通房间,住上一晚也要二两银子,即便如此,仍然宾客如云,足见温良辰的魅力。
当慕容秋水盯着会春楼的时候,张老汉正盯着他猛瞧,他看慕容秋水时的表情,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认真极了——饱满的额头,挺括的鼻梁,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但这张脸上有一双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深邃眼眸,宛如深渊寒潭,寒潭里氤氲着妖娆的雾气,令人看不见底。
张老汉同样也看不透慕容秋水眼里的意思,却理所当然的把他眼里的神气鉴定为爱慕,对温良辰的爱慕。没办法,他的行为实在太明显了啊……
夜渐深,风渐冷,月色从会春楼的西角边倾泻过来,照着寂静的小巷。
慕容秋水坐在皎白的月色里,他那一身淡白色的衣衫便和月色混在一起成为背景,衬托得一头漆黑的发宛如黑锻在半空里漂浮,由远处看,给人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温良辰此刻就有这种感觉。
她看见慕容秋水的长发飘拂在风里,像一线突如其来的流瀑;她还看见他的眼睛,黝黑而明亮,随时可能点燃身旁老汉手里的烟斗。
她注意慕容秋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天生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子,年轻英俊,舒缓从容,给人一种得天独厚的感觉。温良辰见过许许多多的男人,但是能令她印象深刻的并不多。她有些搞不懂,像他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整天无所事事的到处闲逛?
此刻,她本该为三天后的登台做准备,届时她将演出《桃花人面》,这是一出新戏,须得排演几遍,一些细节仍得下功夫。但是她却痴痴站在这静谧的廊下,向着月光下的小巷凝望,仿佛入戏一般。
她身穿一袭水绿色的罗裙,抱臂站在楼阁的回廊下,上半身藏在阴影里,下半身沐在水银般的月光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月光切成了斜斜的两半,夜风吹过,衣衫飘舞,同样给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婢女悦意站在她的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见巷子里的白衣男子——浓眉如染,唇若涂朱,越发显得一张脸白净俊秀。她心里有些诧异:这样漂亮的人物,即便是上了妆的梨园名角萧石逸也多有不及啊。她自幼跟着温良辰走南闯北有好些年头了,也见过不少人物,竟没有一个堪与这男子相提并论的。
这时候,温良辰说话了:“你觉得这老汉的面条好吃吗?”
悦意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微笑道:“我没吃过,不过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温良辰微微扬起嘴角:“咱们住进会春楼快两个月了,他的面摊就一直摆在这巷口,而这个年轻人,他几乎是每天晚上都要来吃一碗面条,你居然觉得这面条没什么特别之处?呵呵……”她的笑声格外有些意味深长。
悦意脸色一变,迟疑一下才道:“老板的意思是……”
温良辰没有接话。
悦意又道:“难道是冲着咱们来的?”
温良辰未置可否:“凡事小心点,总没错。”
悦意沉默一下,忽然笑起来:“不如我也去买一碗回来,给老板尝尝看?”
温良辰含笑不语,一双清亮的目光由始至终都盯着巷口的慕容秋水。
慕容秋水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让他体内产生一股轻微的骚动,但他没有动,一动也没有动。
他不动,张老汉却要收摊了,锅碗叮咚的在一旁忙活起来。
这时候,会春楼的大门忽然开了。
悦意走了出来,俏生生立在朱红门板前,扯着清脆的嗓子叫道:“喂,我们老板想吃碗面条,还有嘛?”
张老汉一时没回过神,稍后回味过来,意识到这个老板指得是温良辰,立马连声应道:“有有,姑娘您请稍等一会儿啊。”嘴上说着,手里已经忙开了。
悦意慢慢走过来,一手摸着自己的辫梢把玩,一边拿眼斜瞥慕容秋水。
慕容秋水知道她在打量自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显然对这样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了。这是一个木秀于林的人打小就练就的本领,就像戏台上的温良辰,不怕人们看,就怕人们不看。
片刻功夫,张老汉就端出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白嫩光滑的面上洒着细碎的葱花,几缕油丝漂浮在汤里,仿佛随时会倾洒出来的样子。
悦意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两手端着白瓷碗转身往回走,因怕那汤水洒出来,走得极谨慎。
这时,慕容秋水忽然抬头去看她,她感觉到了,也侧头看过去,他便展颜一笑,宛如春风骀荡,百花齐绽。她蓦地心头急跳,两手微微一抖,那滚烫的面汤立刻倾洒出来,淋在手上,她吃痛轻呼一声,白色瓷碗自手里落下去——
但她没听到预想中的碎裂声。
那只碗稳稳落在慕容秋水的掌心里,他端着碗站着她身前,含笑看住她,嘴角仿佛挂着一缕春风般动人。
悦意被他看得心如鹿撞,低低垂下了眼睫。
然后,慕容秋水做了一个非常大胆、非常轻佻的动作——他牵起她被烫到的手指轻吻一下,她的手指很漂亮,白皙的肌肤上隐约泛着一丝青色,有点儿诡异。
悦意似乎呆了,吃惊地看着他,整张脸唰一下全红了。
这个举动不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另外两个人也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一个是张老汉,一个是会春楼上的温良辰。然而,慕容秋水却像做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把碗递到她的手里,微笑道:“要小心啊!”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
那一袭淡白色的长衫,在皎白的月光下划出流水一般的波纹。他走得并不是很快,却忽然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小巷寂静而悠长,皓月流空,夜风里隐约有一丝淡淡的菊花的清香。
张老汉看着慕容秋水消失的地方,混浊的眼底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他想:现在年轻人的手段,比起我那时可要高明多了。

 

 

第一章(下)

慕容秋水住洛阳城中最好的客栈,房间的奢华跟他的衣着打扮有些不搭调,但是跟他的气质很相衬,他是那种能把最普通的衣服穿出王者之气的人。这种气质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举手投足,浑然天成,从容优雅。
此刻他正坐在窗前擦拭一把剑。
那是一把极普通的剑,三尺一寸,剑刃有些钝化了,剑身刻痕无数,洛阳城里随便一个铁铺铸出的剑都要比这把剑锋利。但是他擦得很认真,仿佛不是在擦拭一把剑,而是在擦拭一段已然逝去的时光。
这时是清晨,天气很好。
慕容秋水带着一把剑,走过深秋的洛阳街头,他的步子很悠闲,神情也很悠闲,像是行走在拜访友人的路上。
他在路过府台杜大人的宅邸时,被人拦了下来。
拦路的是一个青年人,身穿一件亮珊瑚色的长袍,身材秀挺,看起来风度卓然,因为头上戴了一个斗笠,叫人无法窥见尊容。他拦下慕容秋水的那只手,秀长匀称,莹白如玉。
“跟我来!”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然后转身朝旁边的暗巷里去,仿佛笃定慕容秋水一定会跟过去似的。
巷子很窄,狭长,青灰色砖砌成的墙。杜府里那过于茂盛的树枝不安分的探出头来,在巷子里留下许多迤逦的阴影,越发显得巷子阴深逼仄,似乎连阳光也甚少光顾,叫人身上莫名起一些寒意。
慕容秋水仍是一副很悠闲的样子,他走着走着忽然伸手自头顶折下一截桂花枝,放在鼻端轻嗅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浪谑的笑影,不由得想:这真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啊!
他这个念头刚起,前面的人便停住了脚步。清瘦秀挺的身姿,笔直如枪杆,似乎蕴含了某种强劲的力道,一触即发。
慕容秋水斜靠在墙上,把玩着手来的桂花枝,嘴角依旧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影。
蓦然,一道寒光利箭般朝他射过来,迅疾无比。他微微侧头,便听“铛”的一声响,一柄雪亮的短剑深深插入青砖墙里,离他的左脸堪堪只有半寸。
紧接着,又一道寒光射了过来,并且是连人带剑的一起射了过来。
这一次,慕容秋水没有躲。
但是,那柄短剑仍是插入他右侧的墙壁里,所不同的是那个人——他整个人缠在慕容秋水身上,修长的腿缠住他的腰,胳膊缠住他的脖子,低头去吻他的唇,忽然恶作剧般咬了一下。
慕容秋水的唇被他咬破了,有一小颗血珠倾流出来,但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却蓦然亮起来,仿佛有人在里面燃起一把火。他开始反击,那人却忽然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足尖在墙壁上一点,身子倒窜出去,翻进杜家宅院里去了。
慕容秋水也不恼,兀自倚在墙上,伸出拇指抹一下嘴唇,顺势将指腹放进口中轻吮一下,然后垂下眼脸微笑起来,笑容里有着一种难掩的兴奋,偏偏又有点儿羞涩的样子。
这时,墙头上冒出一个斗笠,对他骂了一句:“混蛋。”
慕容秋水笑笑,没有理会,而是侧头看着巷口。
巷口停着一顶软轿,轿子旁边站在一个人,月白色的罗裙,裙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一阵清风吹过来,裙袂飞舞,艳丽的牡丹花便起伏不绝,叫人看了不禁要产生幻觉,仿佛能闻到那股花香似的。
慕容秋水只看一眼,便有些心醉了。
这一份颠倒众生的风情,除了温良辰,整个洛阳城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温良辰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有些微怔,略站一下,便风姿绰约地进了杜宅。
慕容秋水重新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的勾起嘴角。
忽然,对面墙内“嗖”地飞出一个东西砸在他的嘴上,砸碎了他唇边的笑意。他伸手将那东西抄在手里,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朵淡黄色的菊花。
于是,他又笑了。
“很好看嘛?”那人重新冒出来,斗笠下面堪堪只露出一个尖下巴,近乎倔强般翘着。
“很好看。”慕容秋水如实说道。
“有多好看?”
“整个洛阳城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看的女人了——”他停了一下,慢悠悠地补上一句,“除了杜凉夜杜小姐。”
那人的下巴仍然倔强的翘着,弧度却分明柔和了,声音依旧是硬的:“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高兴嘛?”
慕容秋水一愣,正经地反问:“难道我不这样说,你反而会高兴?”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突然探出身子,两脚勾住墙头,伸手将他拽进了杜宅后院里去,一直拖进阁楼,按到温软的床上,开始动手撕扯他的衣服。
他忍不住戏谑道:“这种事,我很乐意自己动手的……”
一语未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这一掌打得有点重,慕容秋水感觉自己的嘴唇又开始流血了。他面上不露声色,一双黑眸却倏忽晦暗幽深。
她静默一下,伸出白玉般的手掌去摩挲他的脸,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温柔:“打疼了吗?我看看……”说着便低头细细舔吻他的唇。
慕容秋水猛地掀掉她的斗笠,握住她高挽的发髻,迫使她扬起脸来。
这是一张艳绝人寰的脸,白肌青瞳,明眸朱唇。可是他非常粗暴地对待她,丝毫不懂得怜惜,像一头发怒的兽,要咬断她的脖子似的。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慕容秋水身子一僵,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欲抽身离开。她忽然伸腿勾住他的腰,他出指如风,点住她的穴道,将她那双美丽修长的腿放平在床上。
她叫起来:“慕容秋水,你要真是个男人就把我□了。”
慕容秋水不理她,拉过锦绣薄被将她的身子盖起来,一边柔声道:“凉夜,你别犯傻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的表情温柔极了,与适才的粗暴判若两人。
杜凉夜睁圆眼睛瞪着他,双目亮得逼人。
慕容秋水拣起掉落在床边的残菊,恍若自语:“你看这朵菊花,一旦离开了合适的土壤就会萎谢,叫人不忍心……”
杜凉夜咬紧牙,低吼道:“快滚吧你,别再让我看见你——”
他微微一笑,执起她白玉般的手轻吻一下,然后从窗口跳了出去。
慕容秋水跳出窗子,并没有立刻离开杜宅,而是像只猫儿般轻盈地跳上杜府的屋脊,懒洋洋地躺了下来。
他身下的位置正是府台大人杜的书房。
书房里,杜大人和温良辰正在讨论重阳节的堂会的问题。
说起这个堂会,乃是由府台杜大人花费巨资置办的。三天后,能够进入会春楼听戏的人,肯定非富即贵。《桃花人面》这出戏也是杜大人亲自点的,这是一出新戏,据说是特意请江南才子孟子若撰写的,讲得却是一个极老套故事。
这个故事改编自一首唐诗。这首唐诗天下皆知,叫做: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温良辰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红人,天南海北的场子都有,多得直排到了明春三月,然而府台大人的堂会是开罪不起的,况且人家早早就送来了请帖酬资,算是给足了面子。唯独没有料到的是,临近开演忽然把原定的《牡丹亭》换成了眼下的《桃花人面》。
这会子两个人似乎谈得差不多了。温良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对了,大人您这一次如此破费,究竟是要招待哪位贵宾呢?”
杜大人笑笑,含糊其辞道:“一位朝廷重臣,温老板到时就知道了。”
温良辰待要再问,却被他干咳一声岔开话题:“说起来,温老板的面子可真是大啊,这几天洛阳城的客栈全部爆满,听说凤翔客栈住了一位极其阔绰的客人……”
“哦?”温良辰微微蹙眉,问道:“怎么个阔绰法?”
“据凤翔客栈的伙计说,此人平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出手却是极其大方,每晚都换不同的姑娘……”他停顿一下,有些激动地说:“凤翔客栈是什么地方,那是销金窟,别说寻常人花费不起,就是老夫,若非接待朝廷的钦差要员,平常也绝少光顾。可是,这个人居然住了整整两个月,不但如此,出手的银票都是上千的,太原汇丰钱庄的原票……这么样一个人,你猜猜,他是什么来头?”
温良辰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来头?”
杜大人冷笑一声:“没有来头!老夫几乎动用了全部的关系,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他说着定定看住温良辰,换了一种极端感慨的语气,“若非这次举办堂会,我还真不知道洛阳城里有这样一个人物啊,温老板以前可曾听说过?”
温良辰摇摇头,没有说话。
室内一时陷入静默。
屋顶上的慕容秋水忍不住勾起嘴角,带些讽刺意味的笑了。
过了好一会儿,温良辰方才笑道:“大人若是不放心,我倒是可以替大人去探探消息……”
杜大人似乎就在等这句话:“温老板若是能去弄个明白,那是最好不过了。”
温良辰略一点头,站起身道:“那我就告辞了,有消息再来回禀大人。”
杜大人客气道:“有劳温老板了。”

 

 

第二章(上)

温良辰出了杜府,临上轿的时候,下意识的朝那条暗巷里瞥了一眼,并不期待看到些什么,但是出乎意料,她看到了一个人。
这叫她微微一怔。
那是一个身着男装的女人,亮珊瑚色的男式长衫穿在她的身上有些偏大,越发显得纤腰一握,挺拔秀挑,两只宽大的袖子在风里飘荡,颇有几分出尘的风采。
她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像深秋的一汪泓水。虽然隔了老远的距离,但是温良辰仍然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的影子正被映照其上。
这般目光灼灼,倒像她抢过她什么心爱之物似的。温良辰笑笑,低头钻进轿子,隔断那道灼热的目光。
杜凉夜站在阴暗的巷子里,四周尽是婆娑的树影,一阵风过,枯黄的树叶飒飒直下,在这个深秋的晌午,听起来有一股莫名的凉意,萧瑟极了。忽然之间,她想起一句话:北雁倦极,始终南飞;浪子情动,怎不回头。
然后,有一种悲伤,冰裂纹般在她的心底延伸开来,无声无息,像一条冰冷阴险的蛇,一路逶迤着爬过记忆的轨迹。
她折身走出巷子,穿过一大片绿竹林,来到一条小河边,顺着清澈的河水一路向东,很快淹没着一片白茫茫的芦苇里。
过了一会儿,有一条小船自芦苇里驶出来,驶向河的彼岸。那是一艘极精致的乌篷船,蓬上系了一个红色的同心结,颇为醒目。
杜凉夜划桨的模样有板有眼,动作颇为娴熟,倒是有几分船娘的风韵。
真难为她一个千金小姐,居然还有这样一手绝活。
慕容秋水弯起嘴角笑了,斜倚在树干上远远望着她。杜凉夜若是知道他此刻的心思,必定会翘起下巴冷哼一声,说:我会的绝活还多着呢。
这样想着,他眼里的笑意就更深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杜凉夜的情景,那一年,洛阳的牡丹花开得格外艳丽,花事浩盛极了,他被无双拖去赏花,穿一套极花哨极风骚的行头,着实羞得无地自容。去了之后,他才知道,无双要赏的不是牡丹,而是府台杜大人的千金小姐杜凉夜。
可恨杜凉夜从头到尾都没露面。无双开始乱发脾气,他急忙找借口直往茅房里躲。他知道无双有洁癖,绝不可能找到茅房。说起来,他平日也是一个擅长惹事生非的主子,可是一旦遇上无双也只得大呼头疼,唯有躲闪的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下无双阁的阁主,一怒天下惧的人物。他在洛阳咳嗽一声,整个江湖都得感冒好几天,谁见着了都得绕道走。
呵呵,这是题外话,暂且不提。
单说他急匆匆地闯进茅房,猛然撞见一个人。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一边快速整理衣衫,一边用极恼怒极锋利的目光盯着他。
出于一个剑客的敏感,他感觉对方的眼睛里有杀气。
但是他不明白这股杀气所为何来,思忖片刻方才会过意来——那时候,坊间男风极为盛行,据说借解手的名义勾搭朋友是一种常用手段,况且眼前这人乃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想必平日的骚扰绝不会少,难免要产生误会了。
他本来是不想嘘嘘的,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嘘嘘了,否则倒真显得自己别有意图似的。于是,他潇洒地撩开那身绯艳衣衫的下摆,快速松开裤带,一边飞流直下,一边冲着对方露出善意的微笑,表明自己真的只是上厕所而已。
那人回了他一个微笑,白齿红唇,宛如春晓之花,端的是倾国倾城,看的他心头猛跳,两眼发直。
然后,他的脸上就挨了一拳。
温热的鼻血流下来,正好滴到手里的白色裤带上,缓缓洇染开来,宛如一朵梅花绽放。他依稀闻到对方的拳风里有一缕香气,似兰似麝,非兰非麝,说不出来,只是极轻淡的一缕,便叫人深深沉醉。
在茅房里品味香气?
呵!说出来,怕不得被无双他们取笑死,更何况这股香气的还是一个男人留下的——所以,当无双追问他为什么流鼻血的时候,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被逼急了,就胡扯一句,说是看见了一个漂亮姑娘……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那个罪魁祸首带了一个小厮从对面的回廊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轻摇折扇,看上去风度翩翩,姿容绝世,仿佛生来就是要叫人自惭形秽的。
他当即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猛的缘故,吼完之后,他又开始流鼻血。
无双一见那人,顿时两眼放光,就好像蝴蝶见着花儿似的迎了上去,又是赔笑又是讨好,直把他看的瞠目结舌。他从来不知道这个眼高于顶的混世魔王,竟也有这么谄媚的一面。
忽然,他明白过来了,这个人就是杜凉夜。
她却不理会无双,径直走到他身前站定,笑吟吟道:“我站住了,你想怎么着?”
他当然不能把她怎么样,他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要一想起自己曾经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嘘嘘,他就觉得很想死。那一年他十九岁,虽说已经在江湖上历练了好几年,但毕竟还年轻,面对漂亮的女孩子总显得有点儿急促不安,当然,现在他是能够把那件事当做笑话来看了。
杜凉夜喜欢穿男装,她身材高挑,穿起男装来别有一股风流明秀,美得不拘一格。那些年,整个洛阳城只知道有杜公子,不知道有杜小姐。
她做事极为率性,花样也挺多,有时扮作少年侠客,有时化身温雅书生,带着两个俊秀的随从招摇过市,偶尔遇见了漂亮姑娘,居然也会上前轻薄两句,送人家珠花香囊什么的,把人家姑娘逗得满脸潮红,春心荡漾,然后才心满意足的走开,毫无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她若托生为男子便是一个祸害乡邻的恶棍淫虫。可是,无双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他就迷恋杜凉夜这个调调。
他说:这世上除了杜凉夜,其它女人全都是庸脂俗粉。
无双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奶声奶气的样子。当时听得他暗自好笑,颇不以为然。倘若要论阅览美色的数量,无双自然是没有办法和慕容秋水比的,但是,无双有一种常人无法比拟的敏锐,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偏偏那东西还是极浅而易见的。他一眼就看出了杜凉夜的与众不同,而慕容秋水却要在阅人无数之后,才能明白这一点。
所以,慕容秋水只能是慕容秋水,而无双,他能够成为天下无双阁的主人。

 

 

第二章(中)

有时候,记忆是一件很令人伤神的事。不过,倘若你的眼里仍有自己十八岁时的影子,那么,很多东西还是旧的好。
最近,慕容秋水时常会不自觉地就陷入到回忆里去。他记得无双曾经说过,如果当你开始频繁的回忆过去,就意味着衰老的开始。
无双说过的话通常都很有道理,但是不包括这一句。
慕容秋水觉察出自己的衰老,其实是从三年前开始的。那一年,他只得二十岁,金子一样的年华。彼时吴三桂引满清入关,大顺王(李自成)兵败江西,在九宫山神秘失踪,世道非常混乱。但他作为天下无双阁的梵音司宗主,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全凭本事吃饭,乱世对他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每日习武之余偷偷拉着无双等人干些斗鸡走狗的把戏,将大把青春慷慨掷去,浑然不知国仇家恨为何物。
然而,生活有这么一种本领,可以令这世上最纯真无邪的人变得世故狡诈。
关于那件事,他直到今日回想起来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倘若你敢质疑曲澜师傅的话,那绝对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是要被三刀六洞的。所以,他也只是偶尔在某个风雨如晦的夜里不由自主地思量揣摩,甚至不无恶意的臆测,这一切或许都缘于师傅的私心。
天下无双阁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曲澜师傅生平唯一的志愿就是尽最大可能的多杀清狗。他曾经是明将袁崇焕的旧部,袁崇焕死后方才转投至当时尚是闯王的李自成麾下效命,他痛恨满清鞑子。三年前的一个凉秋之夜,他将慕容秋水叫进了天下无双阁的密室,说出了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