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麟纪 作者:师小札


玉麟

他坐在一个不到20平方米的监室里,小手麻利地做着一只一只小火柴盒。
头上有盏1000瓦的大白炽灯泡,犀利地照射每一个角落。灯光下可以很清楚的看见他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苍白的皮肤,尖尖的下巴,高挺的鼻子,还有那双动人如小鹿般纯净无邪的眼睛,水汪汪的眸子,长长下垂的睫毛。
冬天的监室阴冷彻骨,瘦小的他穿着明显大一号的囚服,安静地坐在床铺上不停地做着火柴盒。
墙上挂着一幅用小楷临摹的王宠作品《游包山记》。笔墨精致,细而不弱,粗而不肥,字体干净利落,不刻板不轻佻。
这是出自他手,他出身书香门第,在父亲的教导下八岁就练书法,他希望有朝一日能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他生活的那个小镇具有典型的江南别韵,小桥流水,白墙墨顶,廊棚苍老,弄堂幽深。童年的他喜欢和父亲坐在乌蓬船上,看着清清河水里的鱼儿欢快地游来游去。父亲慈爱的地看着他,从怀里拿出香喷喷的八珍糕,一点点掰开来,轻轻塞进他可爱小巧的嘴里。一个大的八珍糕他总是吃不完,父亲会将剩下的重新包裹好,等他饿了再拿出来,如此细心的宠爱。
这也是他进入监狱后时常做的一个梦,梦里的父亲厚实宽大的背影渐渐远去,粗糙有茧的手掌向他挥别。
每当梦到这里,他就会哭着醒来。那幸福的一切已恍如隔世,再也看不到,摸不着。
其实童年也只有在小镇的那几年算是幸福的,后来的一切就是一团可怕的黑雾,浓浓笼罩着他。
他会永远记得自己17岁生日那天。
那天一大早他就下楼,骑着一辆破车来到一家杂货食品店,缓缓掏出一个圆圆的硬币,买了一包老鼠药。那个胖胖的阿姨一直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小男孩,拿出老鼠药交给他,“呵呵,家里又有老鼠了?要搞好卫生啊,才能真正杜绝四害。”
“恩,好的。”他乖乖地回答。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正欲转身,胖阿姨又叫住了他。
“等等啊,玉麟,这个带回去吃啊。”胖阿姨从热腾腾的蒸笼里拿出两个肉馒头塞在他手上。
“不用了,阿姨,我不要。”他摆摆小手。
“拿着,拿着,趁热吃,别让你爸爸瞧见。”胖阿姨忙把馒头紧紧塞在他手里。
“谢谢阿姨。”他明亮的眸子里有丝光彩,甜甜地笑起来,露出细白的牙齿。
“谢什么,馒头阿姨这里很多,不够的话再来要。”胖阿姨是打心底喜欢这个乖巧懂事又漂亮的男孩,“对了,玉麟,你头发该去剪剪了。”
他笑而不答,一手抱着两只馒头,一手去摸自己的刘海,长长的已经挂到眼睛这儿。
回到家,他轻轻推开门,屋内那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还没起床,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地上满是打碎的酒瓶子,满屋子浓浓的酒气。
他将热馒头轻轻放在一只大碗里,然后用另一只大碗扣住,然后撩起袖子开始洗一盆子油腻腥臭的碗。必须抓紧时间,还有一堆衣服要洗,以及做一顿午饭。
他很早就学会做饭,葱煎鲈鱼,糖醋排骨,芋艿炒肉这些都难不倒他。今天他做了番茄炒蛋,葫芦肉片和一大碗红红的苋菜。
中午时分,那个男人终于起床,穿着肥大的套衫,顶着大肚子,踩着拖鞋走出里屋。这个男人用手抓着自己的秃头,满脸横肉抖动,盯着一桌子的菜,“中饭做好了?怎么没酒,没酒怎么吃饭,去,给我打点高粱回来。”
他低低应了一声,出门打酒,打完到家,听见电视机的响声和秃头男人的笑声。
“快进来,给我酒。”秃头男人一把夺过酒,又笑嘻嘻地对着电视看,油腻腻的手按着遥控板。饭桌上的番茄炒蛋和葫芦炒肉已经光了一大半,那碗红红的苋菜却动也没动。
他轻轻抿着嘴,小手绞着自己的下衣角。
“再去给我盛碗饭。”秃头男人指挥着,满嘴的菜油滴下来。
他把饭递过去,秃头男人接过饭,随手把满满苋菜汤倒进饭里,用筷子搅搅。
他睁大明亮的眼睛看着秃头男人把那碗混着苋菜汤的饭大口大口吃下去,红红的苋菜汤汁触目惊心。
“老子饿死了。”秃头男人抱怨着,突的抬头看他,“我们玉麟今天生日是吧,几岁了?”
“十七。”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都十七了,小伙子了。”男人轻佻地用油腻腻的手指划过他细腻的脸袋“长得越发俊俏了,和你那婆娘一张模子。”
他微微闪了闪,躲避开去。
秃头男人不紧不慢地从腰间贴着的大裤衩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咧着嘴笑:“给,老爸给你的钱,去剪个头发,再买点零嘴尝尝。”
他犹豫几许,还是收下了,小声地说“好的。”
“老垮着脸,生日么就应该笑。”说着那双黑黑肥肥的手摸上他的脸袋,“去,再盛碗饭。”
他立即拿着小碗去盛饭。
男人满嘴酒气嘀咕着:“切,不是亲生的就是不和你亲近,一天到晚板着脸,连声老子都没叫过。”
这是他的继父。这个秃头男人不知道自己吃的苋菜饭里被放了老鼠药。
是他放的。那年他十七岁,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薛玉麟。


小镇

见过玉麟的人都会忍不住夸他漂亮。玉麟有张小而精致的巴掌脸,皮肤苍白,双瞳剪水。很少人不被他那双清澈,纤尘不染的眼睛吸引。曾有个阿姑打笑说:“真恨不得挖下来拿回去藏在屋里。”
玉麟常常会回忆自己的童年,那生活在小镇的日子。如一潭梦般美丽。
那个美丽的江南小镇,有悠久的文化历史。小桥流水,青砖黑瓦,小弄棚廊。玉麟家在一条姓王的弄子里,具体名字就叫王家弄,这条幽幽小弄淹藏着十几户人家,一家挨着一家,连彼此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的都可以闻得到。
每当傍晚,总是可以看见可爱的小玉麟穿着天蓝色的小布鞋,咚咚地跑回小弄里,小手里捧着为父亲打的黄酒,酒香飘溢。
“我回来了!”小脸因为快跑涨得红彤彤的。
“又跑着回来了?快去洗洗手吃饭了。”母亲系着围裙笑着看玉麟。
桌子上是一些家常菜。霉干菜扣肉,毛豆菱角,酱爆螺丝,上汤白菜。
玉麟小心翼翼地把黄酒瓶放在桌上,嘟着小嘴,“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快了,你先吃起来。”妈妈摆上碗筷。
“不,我要等爸爸回来。”小玉麟摇着脑袋。
“快吃吧,菜凉了就没味了,诶,粘他粘得那么紧。”妈妈为玉麟盛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
小玉麟拿起筷子细细的小口小口吃起来,两眼珠黑溜溜地转来转去。
终于一个穿中山装的挺拔身影回来了,他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腋下夹着一只公文包。这就是玉麟的父亲,在镇上的小学教书。
“爸爸!”玉麟扑通跳下椅子,像一只可爱的小鸟扑进爸爸的怀里。
父亲抱起玉麟,用鼻子磨着玉麟的脸袋,“今天听话吗?在学校里好吗?”
“恩,我很乖的,今天老师教我们读小诗。”
“恩,等会吃好饭爸爸要考考你。”说着宠溺地捏捏玉麟小巧的鼻子。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热腾腾的香气,暖哄哄的亲情。糖罐旁的老式收音机唱着邓丽君的歌。玉麟的母亲很喜欢听邓丽君的歌,经常一边做家务,一边放着磁带。
小玉麟艰难地吮着螺丝,小脸红红的,小手油油的。
父亲笑着看他的拙样,“小脸都红了。看,要这样。”说着拿起一根牙签挑起螺丝的鲜美的肉,放到小玉麟的嘴里。
“好好吃。”玉麟甜甜地笑着。
后来每次吃螺丝时玉麟总是要和父亲比赛,看谁吃的多。父子俩面前一堆螺丝壳,小山似的高,小玉麟的头总是埋在螺丝堆后面,不停地努力吃着。
这个小镇是很典型的江南小镇,石桥,小弄,廊街,花猫,一切古朴静谧。早晨可以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悠闲地坐在小板凳上,手拿一壶茶,三三两两地下着棋。化着淡妆的少妇在小河边用梳子轻轻梳着黑如瀑布的长发。小商小贩摆起摊子,浓郁芳香的粽子,粉蒸肉,五香糕,茶叶蛋,小馄饨让人流涎。
父亲拉着小玉麟的手,送他到学校,沿路为他买上一两块八珍糕,嘱咐他早晨吃一块,中午饿了再吃一块,并用手绢将香香软软的八珍糕包好。
小玉麟走到学校门口,还是傻傻地一步三回头,冲着父亲甜甜地笑。
小镇的娱乐活动不多。每隔些日子会有放水灯的节目。
夜色徐徐,廊棚上挂满了大红灯笼,烛影幽幽,流光四溢。平静的水面上有月亮的倒影,一个完整的明亮的月亮,小玉麟看见它,总是拿起石子扔向水面,淘气地砸着那个大月亮。这里的水灯大多是当地手巧的少女做的,雅致动人,栩栩如生,有荷花灯,莲花灯,孔明灯。很多人围着河,缓缓地把水灯放入水面,然后跟着水灯移走。放灯前人们总是虔诚地合起双手,默默地许愿。玉麟忘了他曾许的是什么,只记得绚丽明亮的一盏盏水灯顺着水流一直漂移,他便踩着小脚步,急急地跟上去,有时候眼睛一花,认不出哪一盏水灯是自己的,挠着头,撅着嘴,一副失望。
在小镇里水灯成为人们祈福,辟邪,消灾,祛病的吉祥物。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灯点缀得水面异常绚烂别致,红晕旖旎。真有“万家灯火闹春桥,十里光相照”的意境。天真的小玉麟以为放了水灯后自己和家人就不会有任何不幸了。
记忆慢慢散开去,突的又收回。这里是一个不到20平方的监室,玉麟穿着单薄的藏青色囚服,粗糙得有些发白的囚服上赫然印着:5303,薛玉麟。
这才是现实,他已经入狱大半年了,他清楚地记得刚来监狱的那天,下着很大的暴雨,有震耳欲聋的雷声,乌黑的天空忽得像被劈开一样,森白恐怖,那是一道最最震撼的闪电。暴雨中,干警推开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玉麟看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猩红的大字,低下头,抿着已经冻得灰白的唇。
那是他从少管所转到监狱的第一天,同行的犯人都有父母陪着,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最后面。


监狱

同玉麟一起进来的有个叫毛军岩的男孩当晚就自杀了,他将很薄很薄的玻璃片放在书皮里偷偷带进来,不幸的是没有被干警发现。
当他战栗地划过手腕上细细跳动的脉搏时,终于放声大叫,叫声极其凄惨恐怖,划过黑压压的天空。两个干警闻声而来,将他送到医务室。
求生绝对是本能,他依然没有绝望。当鲜血喷射而出的那一刻,他被死亡的浓度震撼得手足无措,慌乱地用另一只手压住伤口,大哭大喊起来。
玉麟从未绝望,他相信善恶终有报的真理。他接受自己的罪恶,他在这里忏悔,洗涤。
监狱好比炼狱,如同一座高山,山分七层,象征着七种罪恶,每上升一层就消除一种罪过,直到山顶就可以升入天堂。
玉麟不像监狱里其他那些同龄的犯人,他一直很安静乖巧。他可以在这里找到一种自己的生活方式,不会歇斯底里,哭爹喊娘,更不会放弃生命。
监狱里早晨的饭菜非常难吃,一只干瘪的玉米馒头,底部都是硬的。许多刚进来的人都大声埋怨,发泄似地扔在地上,狠狠踩着。玉麟则会将馒头泡在热水里捣成玉米面糊,照样安静地吃完。
吃完饭后的晨跑他通常也是跑在第一个,慢慢呼吸,举手看阳光从指缝里点点漏进来,他喜欢阳光,那是光明和希望。
玉麟做的火柴盒工整精致总是受到表扬,他用小手一点点折折扣扣 ,抿着嘴,表情认真,像一个孩子在玩可爱的积木。玉麟可以安静地坐在那里,一直做着火柴盒,做完一个放旁边,第二个叠在第一个上面,依次类推,一直可以叠得很高。总有一些无聊的人找他麻烦,走过去猛地把火柴盒全推到,嘻嘻哈哈地笑。玉麟也不恼,一个个捡起来,重新叠起来。
晚上的一些监狱必修课,玉麟也会很认真地做笔记,他的字非常漂亮,笔记本也非常干净,端秀的字一行又一行,赏心悦目。
玉麟有点轻微的洁癖,每天晚上都会泡脚,然后抹上点凡士林。他的脚白白嫩嫩,肌肤透明,不比女孩的脚差着矜贵。洗好脚,他会悠悠地拿起散文集躺在床铺上翻看,等待熄灯。他的床头总是有书,一些好奇的人问他借去看,他也大方地拿给他们,不过好奇之人终究是好奇驱使,翻了两眼就嫌枯燥,随手把书扔在一旁,又开始说些淫秽下流的笑话。对于这些笑话,玉麟心里是很排斥的,他只能尽量捂着小耳朵。
但有些事情却是无法躲避的。这个监狱有它黑暗的地方。
漂亮的玉麟一进来就惹人注意,包括一些监狱里的老刑事犯,长期的无性生活使他们一个一个饥渴得和禽兽没什么区别。玉麟那张看着比女孩还秀气的脸让他们心痒痒,不知不觉,玉麟成为他们性幻想的对象。
隔壁监室里一个叫豹子的领头老大盯上玉麟了,开始时不时地向他吹口哨,说一些黄段子。玉麟对他很是厌恶,但又没法子。
早晨操场户外活动,豹子又悄悄贴在玉麟左右磨蹭,粗糙的手伸进玉麟的囚服里。
妈的,真滑的肉。豹子低咒一声。
“你放开手!”玉麟严肃地看着他,小脸上浮现瘟怒。
“呦,生气了,脸红了?”豹子皮笑肉不笑的又用手去摸玉麟的脸。
啪,一巴掌打掉豹子的手。
“急了?够带劲的!我喜欢。”豹子无赖地露出淫秽的笑,竖起一根中指往玉麟面前做插插状。
“下流!”玉麟呵斥他,转身就走。
留下豹子一人在原地,慢慢回味刚才手上柔软的触感。嘴上挂着阴笑。
监狱里一星期只能洗一次澡,这对于爱干净的玉麟来说几乎是不能忍受的,他只能每天去打热水,悄悄地用热毛巾擦身体,然后等待着一周一次的浴室洗澡。
这天又是浴室洗澡的日子。
玉麟拿着衣服,肥皂,毛巾进去。
轻轻脱下衣服,挂在一边,拧开花闪,水哗哗地下来。
玉麟的身体修长白皙,那皮肤像雪藕似得漂亮,肩膀很窄,屁股翘翘的,弹性很好。
正洗得舒服,发现一双手摸上了他的屁股。玉麟惊得一弹,转身看,是豹子那张淫笑的脸。
玉麟紧张地看着周围,只有两三个人,全是这个豹子的手下。
“你离我远点!”玉麟怒斥。
豹子舔舔舌头,手伸过来欲抱玉麟,玉麟一个闪避,往门口跑去。
豹子马上从后面扑过来,猛地将玉麟扑倒,壮硕的身体压在玉麟身上,发现野兽般的磨牙喘息声。
玉麟恐惧至极,他听人讲过一些监狱里鸡奸,虐待,自慰的丑闻,但从没亲眼见过,更没想到将会发生在他身上。
玉麟大喊救命,豹子连忙用手捂他的嘴,手伸进来时,玉麟大咬一口,豹子的手立刻渗出血珠。
似乎更加兴奋一样,豹子舔着带血的手,呼吸急促,示意周围的下手将玉麟嘴堵住。
几个下手立刻拿来肮脏酸臭的内衣内裤塞进玉麟嘴里。
玉麟涨红脸,无法吐出那团恶心的衣裤。
豹子一点点抚摩玉麟的背,那样光滑如凝脂的触感让他欲望膨胀,嘴里不停嘟囔,“乖点,乖点,哥哥会让你很舒服的。”
说着一手伸到玉麟前面,握住他柔软的生殖器,不停把玩。
玉麟绝望了,为什么留给他的都是这样一个个丑陋不堪的梦魇。
豹子另一手摸上玉麟的股间,轻轻掰开,慢慢欣赏,紧窒的穴口让他的欲望顿时如一头野兽破匣而出,急着跨坐在玉麟股间,准备开战。
如同死亡之前人的本能会爆发一样,玉麟突然脑子里一个冷静,眼睛瞄到锈迹班驳的地上有个白色的塑料肥皂盒,盒子上的小角被磨得有些尖锐。
趁豹子正挪动着体位,要享受一番时,玉麟猛地撑起身子来,手里抓着那只肥皂盒砸向豹子。
豹子一个闪躲,眼睛却刚巧碰上那肥皂盒,尖锐地刺入,血立刻喷射出来。
玉麟立刻拿下嘴里塞的东西,撕声力竭地喊救命。
几个下手都被他迅速的反抗举动所楞住,半天后才发现自己老大的眼睛被刺出大堆血。
干警闻声而来。


生死

尼采说上帝已死。
玉麟常常想起那些往事,深夜里成为一个个梦殇。
玉麟十二岁的时候,他的父亲,那个老实谦卑的父亲在远方亲戚的巧言令色下,把半生的积蓄拿出来和他合资做水产生意,没料到所托非人,那个奸人拿着玉麟父亲的钱逃之夭夭,杳无音讯。
父亲从此一蹶不振,整日坐在河头边,等着来往的乌蓬船,一根烟一根烟不断。
小玉麟常常在黄昏时分找到坐在石板上的父亲,拉着他的衣角,“爸爸,我们回家吧。”
父亲转过头来,熄灭手中的烟,摸着玉麟的头,露出一个憔悴的笑,“你先回去吧,爸爸再呆一会。”
玉麟看着父亲眼睛里密布的血丝,青灰色的皮肤,零碎的胡渣,心里顿时被刺了下。他的父亲似乎一夜间老了十岁。
家里昔日的欢笑不再。录音机边的邓丽君带子也积了层蒙蒙的灰。
父亲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牵着玉麟的手送他到校门口,不会再买香甜的八珍糕喂他吃。
父亲只是一包烟一包烟地抽,直到衬衣的领口被烟气熏得黄黄的。那个曾经那么干净整洁的父亲也邋遢起来。
玉麟乖乖地坐在父亲旁边,他想知道父亲到底有什么心烦的事情,他想父亲告诉自己,他想父亲的脸上再次浮上温和敦实的笑容,那个像午后暖暖阳光般的笑容。
“玉麟,给爸爸去买包烟。”父亲拿出钱交给玉麟。
“爸爸,不要再抽烟了,好吗?”玉麟听同学说吸了烟,整个肺都是黑黑的。
“乖,去买吧。”父亲苦涩地一笑。
玉麟转身出门,没过多久,手里拿着一包奶糖回来。
“爸爸,吃这个吧。”玉麟不开心的时候会含颗奶糖,香滑甜腻的味道会造成瞬时幸福的错觉。
玉麟用小手剥了颗奶糖,往父亲嘴里塞。
父亲木然地含着糖,右手微微发颤,蒙上自己的眼睛,丝丝哽咽。
玉麟不作声,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再强的人都是需要宣泄的,就像玉麟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踩着一翘一翘的青石砖反反复复地来回走,不是撕声大喊,不是歇斯底里地折腾,只是自己默默地来回走,一脚一脚重重地踩下来,听到石砖喀喀的声音,像一颗跳得慌乱的心一点点地被踩平下来。
于是他只是陪在父亲旁边,听着父亲的呜咽声,不作声,直到父亲恢复过来,轻轻呢喃,“爸爸,陪我玩会好吗?”
玉麟和父亲常常下棋,画画,或者放风筝。
风筝是父亲自己用优质竹丝,熟绢面料做成的。形状是一只大蝴蝶,父亲做好后,玉麟会拿着毛笔细细地为蝴蝶着色。玉麟喜欢淡紫色,他把蝴蝶的翅膀用淡紫色打底,再绘上其他色彩斑斓的色调。
栩栩如生的风筝放飞在蔚蓝的天上,姿态轻盈,翩翩起舞的飘逸翅膀在夕阳下有丝绸般的美丽,灵动的触角径直冲天,雅态芳情任卷舒。
玉麟开心地握着线,跑啊跑,父亲在后面看着他,默默不语。
“爸爸,你看,放得好高啊!”玉麟小脸微微出汗,兴奋地向父亲招手。
父亲又掏出一根烟,边吸边看着这个漂亮的儿子,他乖巧懂事,一点点快乐就可以让他满足。
父亲更沉默了,他一直想给这个儿子更好的生活。
“啊,爸爸。”玉麟突然大叫。
那只风筝急急地转了个圈,越飞越高,终于消失在天际尽头。
玉麟握着手中的断线,一脸痛惜,“爸爸,风筝飞了。”
父亲走过来,摸摸玉麟的头,“算了,下次爸爸再给你做只。”
“那还要紫色的,和这只一模一样的。”玉麟乖乖地看着夕阳下的父亲满是皱纹的脸。
“好,一定。”父亲粗糙的手握着玉麟的小手。
夕阳下,一条小纤细的小背影依偎着一条高大厚实的背影。
但父亲再也不能做风筝给玉麟了。
老实的父亲在那个冬天被碾死在大货车的车轮下。
父亲一直想给家人最好的,那笔被骗走的钱成为他心尖上的一条疤,整日被内疚缠绕的他终于在那个冬天坐着长途汽车前往城市,去寻那个狡诈的远方亲戚。
谁料那个亲戚端着卑劣的姿态,死不认帐,且轻蔑地羞辱了父亲一身。
这个可怜可悲的父亲落了一身辱骂,痛心疾首后神志恍惚,整个身子摇摇晃晃,终于在过马路时被一飞速驶来的大货车撞上。
血肉模糊,一片寂静。
父亲合上眼,生命中最后的画面是小玉麟清秀乖巧的模样。
玉麟不会忘记站在殡仪馆里的那一天,那是最最冰冷彻骨的一天。
玉麟只穿了一见很薄的毛衣,底下还是一双白色的棉布鞋,他呆呆地看着那具已经冷却的尸体,尸体的表情神态很安详,只是面色青灰青灰的。
玉麟的父亲,那个一直宠他疼他,为他买八珍糕,教他练字,送他上学,和他下棋,一起做风筝的父亲。在委屈时安慰他,在挫折时鼓励他,在开心时拥抱他的父亲,不复存在。
隔绝了周围的一切声音,只有玉麟一个人悲痛的哭声,一直一直哭,哭到几乎看不见任何光点。
但无力回天,父亲还是走了,这一切是必须承担的生命殇痛,慢慢啃噬着玉麟的骨头。
恐惧,悲凉,凄惨,绝望,这一切都是属于玉麟的。和其他一切人无关。
窗外渐渐开起了太阳,殡仪馆里的两三个服务小姐正在喜滋滋地涂着指甲油,清洁工大嫂满足地吃着一碗有肉丝的盒饭。
你的悲痛是你的,无法渲染别人,只能是你一个人承受,一个人经历。
这个就是生活。平淡中突如其来的惨烈,直直摧残,践踏一切生的希望,期盼。但是任何一个有勇气的人只能是认了这个事实,然后慢慢过渡,慢慢抚平悲痛,再继续生活。


新家

玉麟十五岁时,母亲改嫁了。
那一天,母亲和外婆带着他离开小镇,以后他们要住在大城市里。很多小同伴都羡慕玉麟,他们认为大城市里有汽车,摩天楼,巧克力,电子游戏。只有玉麟自己知道他舍不得,舍不得这个民淳俗厚的小镇。
最后看一眼这个小镇,薄雾似纱,白墙黑瓦,琴韵书声。
以及那条石皮弄,密布青苔,有着生命的一切潮湿晦涩。曾经玉麟和父亲常常在这里捉谜藏。
坐上乌蓬船,和河边的乡亲父老招手告别,他们都舍不得玉麟,这样一个乖巧懂事,文静漂亮的孩子。
橹声悠悠,玉麟在心里轻轻说:再见。
新的城市,新的生活。这个钢筋水泥的石头城市处处是高耸入云的建筑,遮住了大半个太阳,空气也比小镇的浑浊许多。
母亲和外婆带着玉麟去看新家和新的父亲。
“玉麟,等会看到新爸爸要叫人,知道吗?”外婆摸着玉麟的头,轻轻叮嘱他。
玉麟木然地点头。
新家到了,在一条偏僻的弄堂里,是一个简陋的筒子楼。
走上二楼,一个秃头脑袋探出门来,露出一排黄黄的牙齿,“来,来,来,这里。”
母亲先进去,外婆也跟着进去,玉麟站在门口,浑身涌上微微的不适。
“这是小玉麟吧?进来啊,别站着。”秃头男人笑着,伸手来拉玉麟。
玉麟一个踉跄,撞进里屋。
“玉麟,这就是我们的新家。”母亲俯下身子,轻轻地对玉麟说,“这个是你刘叔叔。”
玉麟楞了片刻,勉强微笑,“刘叔叔好。”
外婆赶紧推推玉麟,小声地说:“要叫爸爸。”
爸爸,这是标签吗?贴上就是?
“妈,算了,慢慢再改口吧。”母亲淡淡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