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的重力 作者:施定柔

内容简介
文案
在这个安全与幸福混为一谈的世界里,
在这个人的生存要由立交桥来定义的空间里,
你是要安全,还是要幸福?
~~~~~~~~~
何彩虹:“季老师,我太纠结了。我一直弄不清我究竟想追求的是你,还是你的知识。”
季篁: “要怎样你才能弄清楚?”
何彩虹:“你把衣服脱了我就弄清楚了。”
~~~~~~~~~
季篁:“诗上说,‘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何老师,我是你的黄,还是你的苍?”
何彩虹:“对自己要有信心,季老师,你就不能是我的老夫么?”

1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
——《了不起的盖茨比》
这城市的立交桥四通八达,远远看去像朵凌乱的菊花。朗朗烈日之下,这些岿然不动的巨物充斥了行人的视线,高峰时间,拥挤的车流缓缓移动,废气从天而降,嗓音令人发狂。可是夜灯一亮,一切又魔幻般地消失了。立交桥变成了本市的一道最亮丽的风景,你可以在任何一本介绍F市的小册子里看见它:沉重的桥墩消失了,厚实的水泥隐没了。在无数车灯、路灯、射灯、霓虹灯的包裹下,它轻盈地悬在半空,搅动沉闷的夜气,成为是这个城市当之无愧的象征和最有生机的血脉。
一环、二环、三环、四环…
生活在“环”里的年轻人何曾想过他们的幸福和未来竟有一大部分是由这些立交桥来定义的呢?
何彩虹就住在一道耗资两亿、长达千米的吉祥路立交桥下。
立交桥下才是真正的城市:饱满的人群,拥挤的街道,灰蒙蒙的树,像蟑螂一样四处乱窜的出租,电线杆上贴了又撕,撕了又贴的广告(“迅速治愈牛皮癣,请致电刘先生。”“同兴建材,前行十米右拐”),围墙的海报(大头半裸的美女,修长的腿,“富豪山庄,都市浪漫的隐者”),一排排停得密密麻麻的自行车(你以为没人收费吗?一次两块。)…
正如彩虹的妈妈李明珠所说,桥上走的是富人的车,桥下行的是穷人的腿,清早一出门就分高低贵贱。这世界是平等的吗?政治平等不等于经济平等,经济平等不等法律平等,形式平等不等于实质平等。哦,光着身子洗澡的时候是平等的,穿上衣服就男女有别。睡觉的时候是平等的,大家不也做美梦和恶梦吗?每当出现争执,硕士学历的彩虹从来就不是中专学历的李明珠的对手。阅世不深,理论不敌实践。从小到大,大量的事实证明李明珠的判断是正确的。
每天上班,何彩虹都要跳过好几个大坑去桥下等车。和崭新的立交桥相比,吉祥路显得格外老旧,像个年迈的心血管病人,隔段时间就来个血栓。几乎每个月市政部门都要将马路挖开,黝黑管道从泥土中暴露出来,修水、修电、修煤气,实在没得修了,还会拓宽路面、拆迁危房、增设行人天桥。所以彩虹的包里一般都放着一双高跟鞋,到了学校才换过来。这是她折断N个鞋根扭过X次脚脖之后的经验。
乘六路公汽甲壳虫一般爬到桥头,三十分钟后再从另一个出口下来,继续走十分钟,就进入了F大学安静的校园。研究生毕业后彩虹做了半年的校漂,终于漂进F大文学院当了一名助教。这繁华的城市大学林立,每年毕业研究生数以万计,教职少得可怜。成绩优异如彩虹者若不是在毕业时被导师用力地推了一把,还不知漂到何处呢。
助教当了一个月,国庆节一过,彩虹领着一群大二学生去参观本校图书馆五楼善本古籍部,熟悉参考书目。
毕业论文时期彩虹曾在这里呆过十天。知道管理善本的蔡老头是某领导的岳父,对古籍只有最粗浅的知识,对读者只有最敷衍的耐心,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这位同学,毫无疑问,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本书不如你自己去书库里找。”门上的条例说得明白:找书和上架都由管理员负责,读者不要擅自取书。大多数人急着要书,也懒得计较。只有彩虹跟他拧过一回,这是在她听说这个书库曾经遗失过一本珍贵的宋版书之后。她固执地要求老蔡按条例办事,结果就等了足足两个半小时,最后老蔡空手而归:“看记录是在里面,就是找不到。要不你自己试试?”接下来就没下文了,这先生径自回桌看报练书法,把彩虹气个半死。所以善本书库不是久留之地,一番简要介绍之后,她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当下笑咪咪地对学生们说:“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那就下课吧。”
人群中,一个正太模样的学生举起了手。
“这位同学,请说。”
“请问老师,这里有《金瓶梅》吗?”
彩虹眨眨眼,接着抽了一口冷气:“嗯…我想是有的。”
“在哪儿?我们能看看吗?”
“哦——此书仅供副教授以上的老师作科研之用。”察觉得那学生的口气里有戏弄之意,她的表情僵硬了,但还是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微笑。
岂料新一代的小正太根本不买帐:“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不让看?你以为我们稀罕啊?网上到处都是。我只想看看纸书是个什么样子!”
“呵呵呵呵…”一阵嗡嗡的共鸣,暧昧的眼神在人群中传递。一时间,一张张青春的脸全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早就听说这个系的学生有戏弄新人的传统。彩虹还是学生时也刁难过老师,曾经逼着一位老先生给大家讲“人生的意义”,结果老生生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励志专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忆往事,他不致于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致于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一席话慷慨激昂、抑扬顿挫,末了还笑咪咪地反问:“小同学,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你同意吗?”
老天爷!她能不同意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彩虹放松表情语气温和:“大家也许没听说,在建国时期,《金瓶梅》这本书只有省委书记这样的高官才有资格一看。这位同学要看纸书?请问你研究什么?印刷吗?这里有崇祯版的《通鉴纲略》,代表明代的官刻水平。老蔡,麻烦您拿一本给大家欣赏欣赏。”
老蔡懒洋洋地站起来,被那学生挡住了去路:“《通鉴纲略》?我看那个做什么?古籍部连四大奇书都没有,好意思叫古籍部吗?图书馆的书不让看,好意思叫图书馆吗?不如改名叫机要处好了。” 小同学燥动不安地反问了一句。他的皮肤很白,一着恼,脸上的青春痘全红了,看样子要跳出来,一颗颗跳到地上。
彩虹看着他,想笑又不敢,只得敷衍:“嗯…这是个好问题啊,请你一定记得向校长反映哦。”
“可是我们真的很想看啊,很好奇呢,哪怕只是翻一下也可以啊!”另一个学生帮腔了。
又是一阵嗡嗡声。
彩虹有点窘,黔驴技穷地瞅了老蔡一眼,发现老蔡正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这书当然有,以前她也想借,从来没借到。就算有借,她也不敢拿出来,因为是“全像”的,有很多插图。就在这时,身后飘来一道阴影,霎时间笑得阳光灿烂的学生们都不笑了。
有个学生讪讪地叫了声:“季老师!”
彩虹一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说一口外地口音的普通话:“潘俊杰,三楼的普通古籍馆你知道吧?”
“…知道。”
“去那里找1991年浙江古籍出版社的《李渔全集》。第十二到十四卷是你要看的纸书。”
彩虹连忙说:“他们问的不是李渔。”
那人的脸本来就是阴沉的,目光一凌,不仅显得很凶而且样子也很不耐烦,他看了看表,掉头想走,见彩虹还在瞪着他,只好说:“这三卷就是《新刻绣像金瓶梅》。”
那位潘同学斗胆又问:“老师,那个…是足本吗?”
“删节本。相信你的兴趣绝不是想看□内容,而是想研究明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通俗文学,对吗?”
“对对。谢谢老师!”
真是看人下菜碟。对女老师就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对男老师就点头哈腰、一脸谄媚。
歧视!性别歧视!
学生们一哄而散,何彩虹也松了一口气,正要请教解围的天使是何方神圣,一抬头,那人已经消失了。她连忙问老蔡:“刚才那位是——”
“不认识。”
和老蔡寒暄了几分钟,又翻了几本书,彩虹看了看钟,离午饭的时间还差一小时。她觉得口渴难耐,打算到楼下找水。等电梯时扫了一眼旁边的告示栏。原来今天这层楼上有个学术会议,由本市两个大学的俄语系和中文系共同举办:“巴赫金研究与性别主义”。栏下有注:会议提供咖啡及免费午餐。
何彩虹堂而皇之地溜了进去,在门口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浓又香的麦氏咖啡。又拿了一块麻将大小的杏仁蛋糕。麦克风里的声音有点耳熟。她凝眸一看,正是那位季老师,不由得细细地打量起他。那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中等个头,麦色肌肤,身量偏瘦。他有一张轮廓鲜明的脸,脸上却没什么肌肉,给人鹰隼般的印象。如此可畏,难怪那群学生见了他顿时都不笑了。听他刚才在图书馆里的一翻话,彩虹还以为他是古典文献学的老师,现在他又出现在巴赫金的讨论会上,有点奇怪。
这位季老师咄咄逼人地讲了二十分钟,彩虹觉得芒刺在背。她见过这样的学界新锐,口若悬河、目中无人,把理论玩得跟剥洋葱似的,一瓣一瓣地拆开,一层一层地分解,听的人只觉刀光剑影、头昏目眩,仔细一想,又找不到要点,也不知中心何处,你会大受启发,同时又觉得他的标新立异、缺乏根据。像这种“顿悟型”的学者,你得跟他站在一个高度才跟着上他的思路。当然,他们最招老先生们的反感。果然场下的年轻教师交头接耳,欣然有得,头排的老教授们却目无表情,不置可否。彩虹的学术观点倒不保守,却也看不惯这位季老师霸道的气势,多半是外校派来摆擂台的吧?
随手翻了翻手里的册子,找到了他的简介:季篁博士,F大文学院文艺理论教研室。她不禁暗暗吃惊,哟,这不是同行么?而且还是同事。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个人呢?再想想也就释然了,她来这里也不过一个月,文学院那么大,又赶上一个退休潮,每年都有从外校分来的新人,没听说过的人多了去了。
报告完毕,进入提问时间。何彩虹优雅地举起了手:
“季老师的发言旁征博引,发人深省。不过,我有一个小问题,其实是一系列问题:请问,男性作家的作品怎么能表现女性的经验?怎么能发出女性真实的声音?我们如何确定这些作品中的女人不是男性作家意淫的产物?一句话,充满男性想象、男性视角的小说,怎么可以代表真正的女性?”
一箭射中,YES!
彩虹心里说,季老师,接招吧。
听众席一阵骚动。前排的人扭过身子打量她。目光里充满了赞许。
一秒、两秒、三秒。
话筒支地响了一下,那个叫季篁的人淡淡地说:“这位老师一定读过《红楼梦》。请问林黛玉可不可代表女性?王熙凤可不可以代表女性?曹雪芹是不是男作家?您是不是太执着于性别本质主义?亦即相信男女作家因为生物上的区别,在创作上也有明显的性征?难道您不觉得创作的本身是无性的?”
彩虹呷了一口咖啡,笑:“我不认为创作是一种无性的活动。您小瞧了意识形态对创作主体的规定性,您忽视了权力因素在文学作品中的运作。女性的声音,要从女性的作品中去寻找。”
“我不否认女性作品里有很多女性的声音。但是,请别忘了,在父权意识的影响下,女性抛弃话语控制去想象一个纯粹自由的自我,还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从这一点上说,即使是女性作品,也不乏男性的声音。…”
主持人咳嗽了一声,暗示彩虹的提问占用了过多的时间。
可是彩虹还想发言,刚一张口,就听见主持人息事宁人地说:
“其实这个问题是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什么是女性的声音需要认真地研究和界定。下一位要发言的是E大学的田老师——”
彩虹很气愤,好端端的一个话题,讨论不到一半被人生生掐住。学术界几时变得这样避重就轻、蜻蜓点水了?她后悔走进这个会议室,将咖啡一饮而尽,将蛋糕塞进口里,来个中途退场。
在一楼她遇到了一位熟人,聊了两句。正要出门,忽然有个人影将她拦住。
抬头一看,是那位季老师。
“你是谁?”他不客气地说。
原来这人不但咄咄逼人,而且还很不讲礼貌。
何彩虹回眸冷笑:“我觉得,刚才那句话您至少得改成‘您叫什么名字’,或者‘您贵姓。’”
“你是谁?”
“我是你大爷。”
彩虹一翻白眼,扬长而去。

2

去食堂马虎地吃了一顿午饭,彩虹就开始打哈欠。大学时代养成的午睡习惯,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根深蒂固,拔除不去。所以彩虹妈妈说,乖女,别找其它工作了,你真个是当教授的命。除了教授,哪个工作让你放心午睡?所以彩虹中午一定要睡一个小时,最好是有床、有被、有枕头,躺下来可以伸直大腿。实在不行,趴在桌上、歪在椅子上也要凑合。完全不睡却是万万不行的。虽为助教,彩虹在系里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在校区也没有临时宿舍。F大学座落于F市南侧,属于房价最高区。学校背山靠湖,占尽一城风光,早已无处扩展,只好在郊区大量买地,建了两个分校,每天十几趟班车,在分校和主校之间穿梭。据说在计划经济时代F校分房就是个老大难。现在是商品经济,情况倒简单了。学校一律不解决住房,无房户可以获得六百块钱的补贴。除了少数付得出首付的人以外,大多数青年教师都在离校区五站路以内的地段租房。当然,最幸运的还是何彩虹这样的本市人,住在父母家白吃白喝,六百块就成了奖金。
下午没课。彩虹本来想图图表现,参加系里组织的乒乓球赛。她对体育并不热衷,站在一旁吆喝的本领还是有的。比赛时间是下午一点,她倦意袭来,恨不得就地一倒,正在想是回家睡觉呢还是出席比赛,手机忽然响了。
“小何?”
“陈老师?”
听见这声音,彩虹已经开始糊涂的大脑顿时间醒了一半。来电话的是古代文学教研室的陈静芬老师。彩虹以前选过她的课,是她的得意学生之一。彩虹找工作时曾求她打过好几个电话,写过无数封推荐信。
“求你个事儿!今天我儿子发高烧要打吊针,下午的课你能替我顶一下吗?是这样:本来我想取消今天的课,但上个月我儿子阑尾炎开刀已经取消了两次,再取消怕系里有意见。”
“行啊!您的哪节课?”
“古代文论。”
彩虹差点昏过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古代文论”是中文系最枯燥的课程之一。学生时代这课彩虹就只去过一次,听完了“思无邪”和“兴观群怨”就再也不去了。虽然花了很大力气准备考试和论文,授课老师——一位好脾气的老先生——还是愤怒地给了她一个六十分。弄得她那年没拿到优秀奖学金。
正想找理由推辞,那头的陈老师已经开始交待细节了:
“两点十分的课,你有两个小时的备课时间。不要紧张,你的功底好,绝不会有问题。而且你只用讲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给学生们几个问题分组讨论,再让他们派代表到前台报告就可以了。我刚讲完 ‘孔子’,这一节是孟子的文学思想。你只要重点解释一下‘知人论事’和‘以意逆志’就行了。”
孟子,我的妈呀!彩虹暗暗抓狂,如果真是孔子,她的电脑里还有大学时期的笔记,怎么着也能瞎掰几句。孟子,天啊,…那可真是彻底抓瞎了。彩虹在心里叫唤:陈老师,你知不知道这门课我就得了六十分啊!您老人家真是所托非人啊!
虽是这么想嘴上还得逞强:“行!好的!没问题!”
“教室在东区六号楼,403室,那个阶梯教室。”
彩虹连忙掏出原子笔写在手背上:“记住了。”
“谢谢你,拜托了!”
电话那边,陈老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这边,彩虹撤腿就往图书馆跑,冲进古籍阅览室查资料,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整整两个小时,又抄又写,拟出大纲,算了一下讲完各个要点的大致时间,紧张得连打哈欠都忘了。教书的人都知道,备课这事儿没完没了,砸进去多少时间都不够。试讲那阵子,为了PowerPoint上的一幅插图,彩虹就百度了一整天。眼看着时间要到了,瞟一眼写得乱七八糟的教案,是骡子是马管不了,牵出去遛吧!于是将一团活页纸塞进包里,仓皇中又抱了几本参考书,一阵小跑地去了六号楼,气喘吁吁地赶到403室,离上课时间还差九分钟。
教室里只有七八个人,每人的桌上都放着一本郭绍虞的《中国古代文论选》。彩虹在前排找了个桌子,满头大汗地坐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学生,应当坐到讲台上,又连忙站起来。所幸学生们看书的看书,聊天的聊天,谁也没认真注意她。可是她却紧张得双腿发抖、手心出汗,好像她站的不是讲台而是喜马拉雅山顶,一着急,把刚才备的课一股脑地全忘了。虽然名为助教,彩虹从未正式教过课。她只是个辅导员,平时的工作不过是带着学生查资料,组织讨论,辅导论文之类。在此之前,她只在面试时试讲过几次。
第一次试讲那天她就吓得一晚上没睡着。早上起来,脸色苍白头重脚轻,漱口摔破水杯,吃包子将油滴到衬衣上。见她精神恍惚,彩虹爸怕她不能按时到场,坚持开车送她。临下车时,老头子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说:“女儿啊,今天面试我没什么说的,只要你记住林彪的一句话。”
“啥,啥话儿?”
“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
这话彩虹爸爸是用样板戏的口吻唱出来的,字正腔圆,还拿着范儿。彩虹当场就镇定了,而且立即就兴奋了,好像打了鸡血,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会场,胜利地完成了面试。
后来每一次面试她都想起这句话。
如今,爸爸不在身边,彩虹在心里默念,上战场,枪一响,枪一响,上战场…
枪声没响,铃声响了。学生们鱼贯而入。若大的教室,一时间就塞了个座无虚席。
望着台下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何彩虹感动了!人们都说独生子娇气,如今的独生子们要赡养四位老人,不用功不行!想起几年前的古代文论课,平时最多十个学生,今天阶梯教室一百一十个座位全部占满,还有些人没位子,坐在台阶上。
何彩虹顿时有了一种自豪感。一百多学生济济一堂,聆听她的讲课,那是多么壮观多么有派的景象!就算北大的教授来讲学,也不定有这么热情的待遇!
陈老师真不错,能把一门枯燥的课讲成这样,下次她的课,彩虹一定要旁听!
她站起来,走到黑板前,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然后微微一笑,目光在人群中威严地一扫,正要张口,忽然变了脸。
发现了新情况。大部分学生手里拿的是另一本书——《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学生走错了教室?
难道——这么多学生全走错了教室?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发问,大门外施施然地走进来一个人。
雪白的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瘦瘦的脸,鹰隼一样的眼。
不是冤家不聚头,何彩虹眉头一拧,脸一黑,沉声道:
“季老师?”
季篁还是那副扑克脸。彩虹心怀不满地打量他。嗯,真潇洒,什么也不带,手里连一片纸都没有。目中无人,吊儿郎当,这算什么?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他以为来这里喝咖啡吗?
看到面前的场景,季篁微微一怔,向前问道:“这位老师,怎么称呼?”
“姓何。”
“何老师,我相信你走错了教室。这是我的教室。”
“不,这是陈老师的教室,她儿子病了,我替她代一节课。教室肯定没错,她已经在这里教了一个月了。”
“陈老师?哪位陈老师?”
“陈静芬老师。”
“情况是这样:我这门课因为注册的学生太多,我向教务处申请换一个大一点的教室,上周他们告诉我,我的教室是6-403。这六号楼不会有两个403号吧?”
“教务处?这帮行政人员都是吃干饭的吗?”彩虹抱胸而笑,“那么,显然是他们安排错了。季老师,你自己想办法吧。”
“我有一百个学生,你只有十几个学生。我觉得想办法的人应当是你。”
“季老师,有个词叫绅士风度。”
“何老师,你精通女权主义,应当知道‘绅士’这个词早已经被批判了。”
尽管两人的声音都很低,尽管他们的表情还算客气,剑拔虏张的气氛还是被学生们嗅了出来。讲台下一阵小小的骚动。
何彩虹只得继续向学生们微笑,然后,压低嗓门,附耳过去:“季老师,我们都是新来的。在一百多个学生面前争吵,对你我的形象很是不利。我不妨把话撂在这里…”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这是我的教室,我现在就开始上课。你要来抢,可以!那要越过我的尸体!我想季老师你的本意并不是要让人民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盾吧?”
若论平时,彩虹也没胆子这么说话。可是,兔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林彪的话正空山回响在她耳边。直到此时彩虹才找到了老师的感觉,找到了power。她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唇际被藏在内心的挑衅骚扰得微微发颤。
这一仗,她断然不能输!尤其在学生面前。这群孩子,口耳相传,流言满天飞,过不了几天,全中文系的学生都会知道她是好欺负的,以后要请假的来找她,要加分的来找她,不及格的来找她,她会麻烦不断。所以,彩虹一定要在学生面前树立起自己是个坚持原则的形象。
她甚至想,如果这个人再不走,不得以,她会给他一拳,将他打趴在地。
沉默了几秒,季篁慢慢转身,对台下说:“同学们,今天空气很好、阳光不错,我知道楼下的花园有个很大的草坪…”
课讲得很顺利。太顺利了。没人举手,没人提问。十六个学生,三分之一的人在偷偷看小说,三分之一的人在写作业,剩下的三分之一倒是盯着老师的脸,不过目光却很迷茫,似乎在做白日梦。其间她点了一个男生回答问题,男生一面懒洋洋地答非所问,手指一面还打着短信。彩虹有种挫败感。虽然知道第一次讲课大多如此,她还是很郁闷。她后悔以前没上这门课,后悔到同情起那位给她六十分的老师来。人家的愤怒是有理由的,至少她现在就想给这群人全部零分!
下课铃响时,她已累得虚脱了。下楼的时候又接到陈静芬的电话。
“小何,怎么样?课讲得怎么样?”
“…还行。”
“第一次,是不是有点紧张?”
“啊…嗯。”
“别担心,我第一回讲课也出了好多糗。谢谢你帮我!”
“对了陈老师,刚才有人跟我争这个教室。我想,您可能需要向教务处反映一下。”
“哦——”那边一阵迟疑,“是谁跟你争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