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薄欢凉色 作者:十青

十青写“虐”:那狗腿宫妇兴致勃勃,拿着一截断木头,一下下狠狠地抽打女子裤裆里的野猫。野猫发出惨烈地嚎叫,不断挣扎,一时间女子的叫喊声更甚,撕心裂肺,惨绝人寰,
十青写“妒”:余妃闻言笑得花枝乱颤,指着我的眼睛,嘲讽道:“这双勾魂的眼真让人看了不舒服,我不管你是真的疯,还是真的聪明,德妃娘娘说你是个疯子,你就是疯子,给你一身黑衣,你就得做只晦气的乌鸦…”
十青写“爱”:我爱过,深爱过,不管绕了多少圈,耗了多少年,无论他生,他死,我始终在那个轨道上,安然等待远去的他归来…
十青写“欢”: “重沄,重沄…”他的唤声轻浅细碎,唇炙热烫人,从我唇畔,一路往下,灼疼我每一寸肌肤,让我整个人似乎沐在火烧之中,情不由己,醉不由己,胸口间只余满溢的踏实感…

 



他说:“七彩玲珑水晶玉,东海绮异夜明珠,怎可比我的重沄这般美丽,万物不及,举世无双,你当属这世间第一。”
我枕臂趴在窗台上,突然想起昔日他曾对我说过的这句话,心中乍然一动,抬起骨肉嶙峋,苍白如纸的手,撩过胸前一缕粘着油腻的头发,衔在口中,抿着嘴角,最后竟笑出了声音。
“这疯女人,终不如死了才好,看那一身黑漆漆的破衣,惨白的尖脸,披头散发,到处游走活像个吊死的女鬼,疯疯癫癫真令人厌恶。”身后有人走过,恶狠狠,毫无顾忌冲着我诅咒。
我无谓,习以为常,抬眼望着头顶破烂木窗发呆,雨水淋漓,顺着被风鼓破的窗纸滴水成行,落在窗台上,再沿着破败墙壁往下,一路流进荒草掩地的院子当中。
那一片无人修剪,半人高的蒿草,每逢雨天,便成了沼泽,踏入一步,泥泞会淹过整只脚,没过脚腕。上个月我趟过水,却被水中的东西咬了一口,为此脚踝红肿,头昏脑热数日不消。于是仿若一块被丢弃的抹布,皱褶的窝在墙角,昏沉之间,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我以为我会死,也好摆脱这命运,可惜天不怜我,竟还让我再受些灾苦方才作罢,于是,我熬过一日又一日,看昼夜更替,数星辰浮云,日子便这么拖过,一个时辰连着一个时辰,困在这幽暗破败的长门宫中,耗尽我的年华,还有我卑贱草芥一般的性命。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我呢喃,伸出手,接住落雨如链,凉丝丝的,真像是那串七彩玲珑玉,从前玩弄在手,挥之则弃,广寒宫中的奢侈荣华,又怎是常人可窥可羡的。
美亦美矣,贵不可言,可谁又有我深知,何为富贵荣华有时尽,情爱贪欢亦难长,无人可知,至少对于我来说,终是懂得,情衰,色败,一朝缘断,便各奔西东。而那些肝肠寸断,心灰意冷,又何需等到千帆过尽之后?
曾经的万千宠爱,后来的弃如敝履,天堂与地狱,也不过只有一步之遥。像是我,坐在这里,无怨,无惧,当真是看透了,已然如我者,穷尽极致的高贵与卑贱过,竟还可苟活,那还有什么爱恨嗔痴是我看不透的渡不过的?
“闭嘴,你给我闭嘴,你这贱货,你这疯妇。”女人衣衫褴褛,一头黑发雪染了半数,却仍旧梳妆工整,她横眉怒对,满脸讽刺怒气,伸手指向我:“你还以为你当初是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作威作福的主子?你这贱妇从踏入这长门宫一步之时,就注定要要老死在这里,一辈子都做人不成,做鬼不能,想从这里走出去?做你的春秋美梦吧。”
我瞥过她,仍旧面上微微带笑,若无其事起身,拖着病足,边走边颂:“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
身后的骂声已近歇斯底里,我充耳不闻,垂眼站在墙根塌墙碎瓦半寸遮拦之处,任凭风鼓起我黑色的单衣,像张凌乱的薄脆灯笼纸,念着念着,声音渐小,念到最后连自己也再念不下去了,望着满眼的荒芜颓败之色,我扯扯嘴角,又笑了。
他说过要困我一生,痴缠的情话真美,美得心里每个角落都甜,事到如今,心仍旧甜着,某个瞬间,回想起当初仍觉得暖意盎然。可惜,却不再适合如今的我流连。
甜过,方知心苦,暖过,才知命寒,好一个一还一报,好一个有得有失,老天执意让我参透,于是给我一个这样的局。
我遥望远处,想从森森树影,乌云遮月的某一处缝隙看之间见广寒宫的影子,可却望不见,也看不着,这个人鬼共嫌的角落之所,从来都是与世隔绝。
夜色渐浓,整个长门宫越发幽暗,毫无半丝光亮,像一口吞人灵魂的井。幽怨黯哑的歌声,肝肠寸断的低泣,碎碎不清的咒骂,郁郁不欢的叹息。
原来,疯的人不是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疯子,从踏进这长门宫的第一日开始。


那样一个男子,俊秀无匹,尊贵高雅,常常穿着那一身扎眼的明黄色,从漆柱雕栏的另一端缓步而来。
他掀帘,一只白净素手最喜将一串水晶夹在两指之间,轻轻一拨,便撩得水晶隔帘微微轻撞,轻脆作响,饶是好听。我看着他就那么慢慢抬起头,一双神采的眼,流彩多情,漂亮的嘴角轻微上扬,笑意润如美玉,声色轻软似水一般唤着:“我的重沄。”
凤鸾华帏赤云浮空般穿过斜倾而入的月色,仿若流淌在软被玉枕之边,我转眼望见,心里喜欢的紧。妖艳的血红,薄凉的青白,交织一处,缠了各种瑞兽繁花,风一吹,瑞兽动,繁花颤,像一出精致绝伦的皮影戏,我笑出声音。
他从我胸口处抬起头,眯了眯满是□之色的眼,黯哑轻问:“何事惹得你这般高兴?”言语间,温润薄唇攀上我的颈项,湿热的扫过一片一片皮肤,我痒意十足,只觉得背后酥麻遍布,于是嬉笑着探出胳膊,指了指叠合且晃晃而动的瑞兽,声色软腻:“皇上快瞧,这倒是巧合,却是真的羞煞了重沄。”
男人转过头瞥了一眼,轻声哼笑:“你这脸皮薄的,见了这等交欢的动物也要脸红,那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岂不是要羞死你…”
他步步攻略,我寸寸躲闪,终还是被他擒住身子,牢牢锁在他身下,他垂头,那双眼真好生得极好,怎会有人生出这样的瞳眸,让人只瞧上一眼,便想沉沦其中。
“重沄,你若是齐天大圣,我便是如来佛祖,你跑不出我手掌心,我要困你一辈子。”
他桎梏我双臂,缓缓垂下头来,我的发,他的发,像是一团团乌色细蛇,纠缠一处,散在软被绸缎之中,分不清楚彼此。男子年轻精壮的身躯,有力且强势的控制住我的身体,来势汹汹,不容半点隐藏,仿佛海啸山崩,过境之处,无一幸免。光华裸艳,绮惑媚欲,那是一张密织如细的网,我未能逃脱。
“以后没人的时候,你便可唤我名字,听你软软叫着,心头都是痒的。”他笑,笑容光鲜灿烂,温柔的像是随着馨香的气息化掉一样。伴君如伴虎吗?天子骄子吗?这样的人儿,高高在上,也会有如此温柔平和的一面,当真就像是寻常人家里走出来的良人如玉。
我巧笑:“臣妾有更好听的,皇上可要听?”
“听,听,重沄说什么,我都听。”他眯眼,将脸窝进我颈窝。
鼻息咻咻,黏在皮肤上痒得我,四处躲闪,娇笑道:“臣妾不敢。”
他圈住我的腰身,半是威胁:“你不说,我便不放手,非要痒到你讨饶不可。”
“臣妾说,皇上饶了臣妾吧,等没人侍候的时候,臣妾想叫皇上李郎。”
他又笑,一张俊脸神采飞扬,勾起的嘴角像是勾起我的心尖儿了,扯的一紧:“李郎?”他细细呢喃,像是品尝其中味道,复又抬头看我,眼色流光潋滟,煞是撩人:“这皇宫之中,也只有重沄敢这么唤我,不过…”他顿了顿,我的心提到喉咙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听他软软道:“不过,我喜欢。”
他喜欢,再好不过,满朝文武,后宫佳丽,又有谁不是绞尽脑汁讨得他一人欢心?小小萧家,攀附着得势的赵家,也只是为着分一杯羹汤,后宫女子,浓缩了朝堂之间权势缩影,都是开在阳光之下的蔷薇,有最艳丽的花色,还有埋在泥土里,阴暗的根系。
多美的年华,惊艳的何止只有岁月,便是身临其中的彼此,也不免陶醉其中。唯愿所有青春里能绽放出的鲜艳灿烂只为一人可欣赏,他浅笑,便晴空万里,他蹙眉,便暮云四合,那样心惊胆战,忧心忡忡,是当日的甜美心思,也成了日后的鸩酒之毒。
情爱如是,便是当日再如何逃不开,脱不掉,情不自禁,且心甘情愿,也难保我日后不会悔不当初。这便是人,纵然伟大高尚,却也难逃卑微低俗的本性,因为我们只是个凡人而已。
他赐我广寒宫,封我为昀妃,便将我如月神一般宠爱,不顾挥金如土,不惜惹人非议,他固执的认为那是值得,认为那是可予我的无尚荣光。
只是他忘了,月宫虽美,却清冷寒烈,锁死了嫦娥一生。他也忘了,琼楼玉宇美轮美奂,却高不胜寒。
我想,男人逢迎女人,多数会是异常癫狂而任性,广寒宫里的珍奇异宝数之不尽,每每他来,总要带上一两件,不管到底多难遇见,只要我喜爱,轻轻一笑,他便欢天喜地,赏赐跪了一地的奴才奴婢,像个执拗的孩子。我当那是宠爱,他认为那是,奴婢奴才认为那是,天下人都认为那是,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
父亲对我的宠爱超出寻常,小时候他总念叨我日后出路,像是奶娘哄我入睡的儿歌。
“我们重沄貌美如花,聪慧剔透,定不是寻常人物,必是大富大贵。”
大富大贵吗?非寻常人物吗?不知道那位父亲招来的算命人得知我日后的下场,会不会憎恨自己当初的信口开河?
我或许该感谢他,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当那次相面之后,我若不是萧家唯一的攀富的期望而存在,父亲还会不会对我百依百应,宠爱有加,会?不会?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女子之美色,有时候会有出乎意料的效用,这是我因珍妃需要帮应而入宫之后,得到的最直接的经验之谈。
男人喜色,或是天性,后宫的女子,有了美色就有了立足的可能。他见到我,微微眯了眼,不自觉的润然一笑,笑的百花失色,笑的身后珠光宝气,云鬓雾簪的女子花容色浅。
“重沄,萧家势薄,唯有靠了赵家,拾些牙慧,方才能得些眷顾,勉强营生。你若是入宫,跟在你表姐身边,一定要乖巧,切莫惹得她厌你,而你也要为着自己多着想。爹和你哥还要仰仗你得恩宠光宗耀祖,翻身立命,你可要机灵一些,温驯一些,先得皇子也好早日在后宫之中立足不倒。”
我又想起父亲告诫的话语,微微抬眼看着他,嫣然一笑,略作羞涩。男人最爱怜惜柔弱女子,自以为的强大无比,何况眼前的人是个天之骄子,他的心在天上,非凡人可得,逞强厉色绝不是猎取手段,要懂以细流汇江海,以弱色赢君眷。
这般风流蕴藉的年轻儿郎,那身上举手投足的温柔,都是牡丹从中一路而行的日积月累,他看得懂我,而我也看得懂他。
我很清楚,这个俊秀的男人,便是我日后一生的依靠,他能给的太多,太重,已经不仅仅只是丰衣足食,富贵安康那么简单。
好在我要的不多,也不愿追求那些费尽心思千方百计得到的独一无二,人生本就苦短,要的再多,未必全吃得下。
萧家底薄,我如斯清楚,自有自知之明。即便是我再受宠爱,皇帝也不会一日扶植,让萧家只手遮天。相反,越是一夜翻身的权贵,表面的风光和内在的虚浮不稳绝对是弄权的最大忌讳,何况是父亲这种商人出身,他对于权势的认识还太浅。而朝廷这汪静水的深浅,又怎是他所能摸得清楚的?一旦马失前蹄,恐怕全尸难留。
命不能改,生有所用,只求能在这深宫后院之中,求得一份清静,育有自己子女,和心爱却又特别的男人,就这么平淡的过完一生就好,哪怕并不顺意,也该心怀感激,毕竟,天不就人,人自是没有选择,不逆路而行,不作茧自缚,把握好分寸尺度,活这一生也不是不可的。
然,天不如我意,可不曾看在我清心寡欲的情分之上,让我和身后的萧家幸免于难。
一夜之间,云翻雨覆,赵家遭算,连根拔起,连他们都未能防及,何况只是临时栖身树下,遮阴避阳的萧家?这一切不过是面薄镜,脆弱到一点即破。
所谓镜花水月,那本就是人世间最华丽和虚幻的动不是吗?就似赵家,多年的经营谋算,最终功愧于亏,不堪一击的让人咋舌,那一刻,我突然发觉,这世上,能坚不可摧的东西真的没有几个,权势,宠爱,庞大,来得快,去的更快。
我又想起剧段里的那面“风月宝鉴”,但看反面得其警训,见其正面只会自寻死路。我的前半生映在镜中,我的后半生却显在镜背。一正一反,一前一后,浓缩了一个人境遇的最极端,上穷碧落下黄泉,大抵也不过就是如此程度吧。
深夜里我被躁动声响惊醒,门口冲入许多人,气势汹汹,势不可挡,我被从帐帏之中死命扯出,粗暴的摔在地上,尖声细语的公公冲着我颐指气使道:“昀妃听旨,珍妃早已俯首认罪,供出当日皇二子蹊跷暴毙于你有关,特擒拿罪妇审问,不得耽误,给我拖出去。”
我瞠目惊诧,看着昔日跪在我脚边卑微恭顺的奴才,今日却狐假虎威,一番说辞莫名可笑,我自是不肯就范,可还未张口说话,骤然挨了狠狠一记巴掌,顿时打得我头昏脑胀,不由分说被抹布般拖出广寒宫,身体刮过冰冷的金砖地面,跟我的心一样,寒到骨子里。
刚到半路,但见徳嫔抱着锦被包裹的东西冲出人群,疯子一般扑倒我,撕扯我的头发,划破我的皮肤,我被侍卫钳住双手,动弹不得,只能由着她厮打。
包裹里面的东西顺势滚落在地,滚至我脚边,徳嫔被人拉开,我垂头一看,那是鲜血淋淋的一团东西,血微有凝滞,渐渐发黑,小小的手脚,僵硬的挺着,保持一个诡异的姿态。
那是皇二子吗?原来他死的这么惨,她竟也下得了手,拖敌手下水,也可孤注一掷到如此程度。原是荣华富贵,值得人性泯灭,母子间的情分,也是铢两悉称,不过生死之分罢了。
“杀了她,给我杀了她,这害人的祸害,这祸水,给我杀了她…”徳嫔歇斯底里,鬓发散落,仪态尽失。她身后的人急急冲上来,想要报仇雪恨,却被侍卫拦住。我只是垂头看着脚下的血婴,不敢眨眼。他靠着我的右脚,隔着衣料,我仍能感觉得到,尸体的温度,与活着的肉体到底差在哪里,当真的冰冷,仿佛皮肤里裹着一块寒冰。
那太监啐了我一口,掉过头奴颜媚色又极快浮现,一如从前对我那般恭顺转与他人道:“徳嫔娘娘稍安勿躁,这罪妇的丑事皇上可都是知晓的,您不杀她,她自是逃不过这一劫,皇上也不会轻饶。不过奴才也是皇上差来办事的,总要回去给皇上个交代不是。”
徳嫔松手,颓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血婴被她抱在怀里,弄了她一身的血,腥气冲天,令人作呕。
“徳嫔娘娘节哀,听奴才一句,赵家一倒,萧家也好不了,皇上已经下旨连夜抄萧府赵府,捉拿所有相关的人,都要进去大理寺经过严刑拷打,得遭了好些苦头,也未必有个结果。试问进到大理寺监牢的人,又有几个能安然出来?赵家都如此下场,萧家又能怎样?
珍妃已经在皇上殿里了,这不,让奴才押着昀妃过去呢,皇上可是气的不轻,您不必担心,但看着她们姐妹两个的下场,瞧个好就是了。”
徳嫔止住哭声,将□而血色淋淋的婴儿放在地上,走到我身前,死命扯住我的头发,赤红双眼吼道:“给我儿磕头拜祭,快磕。”
发丝牵动皮肤,被扯得阵阵刺痛,不知旁边是谁,狠狠踹我小腿,我剧痛,跪倒在地。徳嫔按住我的头,狠命朝着面前极近的血婴压了过去。
额头重重撞在汉白玉的地砖上,一下又一下,发出闷重声,我只觉得疼痛难忍,仿佛皮肤被揪紧了,烧着了,疼得我发抖。
灼热的液体顺着额头往下蜿蜒,徳嫔松手,我被拉起身,她与我对视,眼中的仇恨似海,生生世世都不够化解那么深刻。
“萧重沄,你该知,你必有今日。”徳嫔贴近我身侧,那双赤红的眼,狠光一转,紧抿的嘴角,突然一松,似乎勾了一抹笑,笑的意味深长。
“若如你今日所做,他日此话当共勉。”我轻声道,见她面色又紧。
“快走吧,皇上等着呢。”太监催促。
我被拖着倒行,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宫殿楼阁,心寒如铁。原是我的广寒宫,是这皇城之中最美的宫殿,极尽奢华,盛宠。而此时,原处的灯火灿烂,金碧辉煌,却更像是欲爆欲燃的火山,蠢蠢欲动,可怖之极。
我毫无挣扎,任由布偶般被摆弄,蚍蜉撼树,多此一举,又何须如此?我调眼,看徳嫔的笑脸成了我眼中定格的一幕,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泼月色,苍凉的,碎了一地。


前卿殿的门被推开,里面灯火通明,刺得我不得不别过头,眯了眼,很快,一道影子出现在我身前遮住了我。
“皇上,昀妃奴才给您带来了。”站在我身前的那道身影拜了拜前方,折身让出位置,烛火如天光,乍泄无余。
我缓缓睁了眼,满眼的灿灿之色,灼眼,富丽,眼前又是熟悉的那一番景象。这书房,从前不知来了多少次。龙案做床,黄缎为褥,绸缎绫罗,纸笔墨砚,散了一地,满室的春光旖旎,醉人醉己。可那时那刻,又何尝能料想他日,我也会衣衫凌乱的狼狈跪于案前,任昔日恩爱枕边人视如仇敌陌路?
有人在身侧哭泣,抽噎声响极小,仿如给吓怕了,我抬起头,看着站在案前负手背对我的身影,顿时心尖绞痛,百感交集,我犹还记得他的体温,他衣袍的馨香,他的温柔的微笑,他指尖微微发烫的触感,这一切像是一块巨石梗在胸口,我顿了顿,哑了声色,开口:“皇上…”
话未说完,那人猛地转身看我,眼色阴郁,怒然而对,大声呵斥:“你这贱妇,竟是如此心狠手辣,怕是朕从前太过宠你,自是宠坏了你,才让你贪心不足,有机可乘,害了朕的皇子,也害了朕自己。”
“我没有,皇上…”我急急出口,却被再次打断,那声音再不如前温润轻软,而是阴鸷冷酷的像是从地狱爬上来:“萧重沄,你还想活着从前卿殿留着贱命滚出去的话,就该闭上你的嘴,不然,休怪朕不顾念往日夫妻情分,让你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话梗在嘴边,气堵在喉头,我与他面面相视,不可置信。也只有眨眼之间,心如刀割,肝肠寸断,像是突然翻天覆地的换了个世间,他不是他,而我却还是我。我能改变什么?无所谈及,话还没出口,他的态度已经鲜明几近残酷。
如不是当日还有恩宠记在心间,我一定以为站在台上斥责我无耻的人,不是那个笑如春风的俊俏儿郎。错了吗?错了吧,或者没有错,这才是天子的本来面目。
恩爱之时,当做月神,鄙弃之日,便成贱妇,何为天地动容,不移不变的爱,原是一张巧嘴,两片薄唇,翻来调去,就隔天地之远。
唯见眼色已冷透,恩爱已断尽,那昔日将我捧在手心宠爱之人,扯去一张熟悉的面目,陌生的令人惊疑。他的嘴一启一合,一字一句,清楚而冷然,宣布着萧家的死期,赵家的惨烈,珍妃的万死,还有我的罪有应得。
他死死盯着我的眼,一动不动,那是我从不曾见过的穆然,卓绝。他一直在说,语调平缓,无起无伏,仿佛已经将那些莫须有的说辞反复默背于心,早已滚瓜烂熟。珍妃跪在我身侧,磕头如捣蒜,绝望的哭泣,求他不要那般绝情。
我听着交混着平稳与绝望的两道声色,越听越可笑,最后竟笑出声来,他一顿,抿紧了嘴角走下案台,站在台阶之上,鹰隼那般俯视着我,冷声问:“你,还想说些什么?”
我抬头,早已不自觉泪流满面,胸腔之内,翻搅扭扯,疼了,也空了,只能强作镇定,清冷音调问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闻言一悚,暴怒的从身侧的案台上抽过尚方宝剑,剑离鞘,声响尖锐刺耳,他猛地挥动宽袖,剑锋急转,带着风挥至我面前,我未动,仍旧盯着他看。
何其俊秀的相貌,何其利落的伸手,何其不再相干容态,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得见天子失措真容,谁敢?
他一愣,未料到我不躲,慌乱中收了力道,剑尖太锐,虽是被及时抽回,却也轻划过我的右侧眼角下方,剜掉一小块血肉。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有灼热的液体划过我脸颊,一直顺流直下,沿着眼泪滑过的方向,混成一体,流进我嘴里,又腥又咸。
他倒退一步,惊悚的望着我的脸,气喘吁吁。 握剑的手仍旧微微颤抖,又极快的藏进袖子中,故作镇定。
我大笑,无法停止的大笑,仿佛整个前卿殿之中都回荡着我的笑,愈传愈远,他开始六神无主,失态而急躁的指手划脚,怒喊门外的侍卫将我拖出,打入冷宫。
我无法不笑,因为镜花水月的幻象太美,以假乱真,乱我心智。因为爱似潮水进退无由,不以我贪念浅薄,明哲保身,仅得安分,就善有善终。待到黄粱梦醒,身无一物,反不如从前,所有曾经深彻与刻骨的东西都这般轻而易举被摧毁,还不及一根发丝的坚韧,再思及曾经的天真浪漫,海誓山盟,难道不是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可笑,何其可笑。
我再看不清他面目,一层红雾遮住我的眼,原本那一身明黄,顿时艳的可怕,真像是浴血的小皇子,那般相像。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我笑不可支,不在意太监们如何粗鲁的把我死命往外拖行,口中仍旧断断续续念着:“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
李哲瞠目瞪我,双眼赤红,见我朗朗背诵,像是刹然间受到什么刺激,乍然歇斯底里怒吼:“拖走,快把她拖走。”
我含笑看着他暴怒,是我平生第一次得见他失态,或许也是此生最后一次。于是,一遍遍背诵,清晰而薄凉,直至眼中那人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渺小。
年十八,期年刚满的娇宠恩贵之后,我便如宫墙碧瓦之上的浮云,风吹即散,从此离开广寒宫,离开奴婢成群,离开锦衣玉食,也离开那个曾经要困住我一生一世的李郎。从此,皇宫中人人皆知昀妃遭罪,被废长门宫,又盛传昀妃失心而疯,生死未卜。

 

可幸好我还能活着,苟且于冷宫之中,卑微低贱的活着,不人不鬼。因为我知道,尸体的温度,那是我一辈子之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被暂时关到一处暗所,听后最终的发落,这里终年阴暗潮湿,尤比地牢。珍妃随后就到,她缩在角落里哭哭啼啼,凄惨的哭声传了很远,甚至有回音飘过来,听起来毛骨悚然。
眼角之下蛰痛不止,我挥了白色里衣去擦,鲜红色染了一道又一道,总也擦不干净。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从声嘶力竭到气弱悬丝,像是看到灵魂从她天灵盖渺渺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