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昭词 作者:时久

文案:
“在相爷眼中,到底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
“你,”他缓缓道,“你最重要。”

你我本无缘分,全靠这江山倾覆成全
那就让它再倾覆一次,再成全我一次

男主是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真的很奸那种,注意避雷……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乔装改扮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昭,吉菡玉 ┃ 配角:李岫,韦谔,吉温,李泌,裴柔,明珠,虢国夫人,唐玄宗,杨贵妃,安禄山,李林甫 ┃ 其它:唐,安史之乱,穿越时空,狗血地雷


楔子·马嵬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天宝四载,于杨昭而言,是他一生运势的转折点。
此前的三十年,概括起来不过八个字:落魄流离,放浪潦倒。素未谋面的父亲在他出生前便已离世,母亲带着他改嫁杨氏,寄人篱下,冷暖炎凉都是寻常。十四岁离开杨家投身行伍,此后只回去过一次,便是为母亲奔丧,算起来有十余年未曾与杨氏来往了。
“你那个从祖堂妹当上贵妃了,你还不知道么?昨日发的皇榜便是昭告此事,礼制与皇后相同呢!宫中后座空了有二十来年了,这贵妃便和皇后一样!来日若再生下皇嗣,母仪天下也未为可知。”与他往来甚密的蜀地富户鲜于仲通一听到消息立刻来找他,“杨贤弟,这可是天赐良机啊!愚兄早就说过,贤弟定非池中之物,这便是你的风云际会!”
堂叔杨玄璬过世后,妹妹玉环投奔洛阳的叔父杨玄珪,被武惠妃相中聘为寿王李瑁妃子,这事杨昭是听说过的。十多年没见,王妃却成了贵妃。这事落在寻常人家是乱伦扒灰,落在帝王家就是风流佳话了。
鲜于仲通将他引见给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章仇兼琼因与宰相李林甫不睦,一直发愁没有门路在朝中打点,当即拨予杨昭巨资春彩蜀锦,托他入京献给杨氏族亲以为贿赂,为他在皇帝面前美言。
从蜀中入长安,取道普安、河池、扶风一线,蜀路车马难行,走了一多月终于到扶风郡境内。眼看距长安只有一两日脚程,天公却不作美下起连绵细雨,蜀锦贵重不能淋雨,一行人困在这叫做马嵬驿的狭陋驿站已有十余天了。
护送的脚夫都是杨昭混迹市井结识的三教九流之辈,马嵬驿简陋无趣,成日只能玩些樗蒲斗虫的玩意消遣,这些人便有些焦躁不耐。这一日雨稍稍细了,几个人溜出驿站去寻乐,不一会儿跑回来眉飞色舞地对杨昭道:“国舅哥哥,今日有的耍了!南边来了个美貌的小道姑,带着她爹,正朝驿站来呢,老远就能闻到身上香喷喷!”
一众人皆挤眉弄眼地相视而笑。时下有许多女观尼庵,名义上出家修行,实则行狭邪门户之道,在外行走闯荡的美貌道姑就更不用说了。还有人□□道:“只有一个小道姑,如何够我们这么多人分?可惜带着的是爹,若是老母风韵犹存,那也勉勉强强受了!”
杨昭对什么美貌道姑并无兴趣,只说:“别弄出事端来。”自回库房点检春彩有无受潮损坏。
谁知没过多久,又有人跑回来找他,这回是慌慌张张的:“不好了杨大哥,他们几个在驿站门口打起来了!”
杨昭以为是手下人为争抢小道姑而内斗,心里暗骂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空着手赶到驿站门外,却见几个同伴伤筋动骨倒在地下,剩余的围住正中间一道素白人影。那人身姿矫健翩若游龙,手中握一把精钢长剑,剑光凛凛,七八个人都近不得身。
有人躲避不及被剑尖划伤,吃痛叫唤道:“这小道姑好生厉害!”被那人一脚踢出圈外,怒斥道:“你才是道姑!”语声清亮,雌雄莫辨。
杨昭才看出那人一身素色道袍,头发以同色发带束成髻,分明是男子打扮,却被这群色徒认作是女扮男装的道姑。
在驿站门口打架,引来驿丞又是麻烦。他低声道:“住手。”
伙伴们听他号令欲退,那不知男女的道士却不听他的,剑光过处又有几人受伤哀号倒在他脚下。同伴自然要回头相助,一群人又战成一团。道士喝道:“杨氏狗奴,尚未得势就敢如此嚣张横行欺男霸女,将来还了得!”
杨昭没有带剑,左右一看,路边树丛下躲着一灰袍老道,怀抱行李吓得瑟瑟发抖,大约就是同伴口中小道姑的老父。
杨昭一扬下巴向左右示意,立刻有人过去抓住老道衣领一把拎起从树丛下揪出来,夺走他怀中紧抱的包裹。
老道惊惶喊道:“别动我的东西!那里面有……”自觉失言,立即住口,又不敢伸手去抢。伙伴一听这话,以为里面有了不起的值钱物什,自然撕开包袱搜查了起来。
老道焦急又无可奈何,冷不防脖子一凉,后领被杨昭揪住,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他颈中。老道双腿发抖,惊骇大叫:“菡玉救我!”
被称作菡玉的年轻道士回头见他挟持了老道,剑尖指向他道:“卑鄙小人,欺辱老翁算什么本事!”
杨昭不耐烦地转了转匕首,老道腿软站不住了,扒住他的手臂一动不敢动,也不敢叫唤。
“我说了,住手。”他语声不高,却让老道遍体生寒,所有人都止住动作,一瞬间四周变得极其安静,只有沙沙的细雨声。
菡玉只迟疑片刻,将手中长剑当啷掷在地下:“此事因我而起,有什么都冲我来,莫伤阿翁。”
雨势比方才大了,天地间烟茫茫似织满了细密的网,缠绵不绝。
那人自烟水缭绕处向他走来。
冰雪似的一张脸,乌润发丝被雨打湿粘在额角鬓边,衬得面色如莹玉生辉,那玉上还凝着点点水珠,一双眼更像水洗过一般澄澈,隐约似有光亮,穿透混沌蒙昧的时光,仿佛来自黄泉岸边、奈何桥畔的惊鸿一瞥。
但是一定没见过,倘若见过,他不可能不记得。
一丝奇异的香气飘入鼻间,若有若无,被雨势遮盖,走到近前才觉浓烈。那不是脂粉香,是开在黄泉彼岸的往生莲。
身边有人吃吃地笑。醒觉过来时,他已经丢开老道,向他伸出了手,似要触碰那前世的容颜。菡玉面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他眸色一沉,手向下扼住了他的咽喉,以此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
肌肤凉而滑腻,几乎盈握不住。指尖扼住的是喉间血脉要害,却感觉不到脉搏跳动。菡玉目色凌厉地瞪着他,即使被制也不甘示弱,却因为喉间一个吞咽的动作暴露了紧张。
柔腻的皮肤下,一颗圆润的硬物划过他的掌心。
那是他的喉结。离得近了,才看出他身架高挑瘦削,虽然比自己矮一些,却也是男子的身量。素白道袍被雨淋湿贴在身上,平胸宽肩一览无余,绝非女子蒲柳体态。
真的是男人,不是女扮男装的道姑。
不知为什么,这认知让他愈感恼怒,手下扼得更紧。
老道被杨昭推在一边,不敢上前劝解,只是跪地连连求饶:“郎君手下留情,我这小师叔天生体质阴弱,得罪之处老朽替他赔罪,切莫伤他性命!”他比菡玉年长许多,却叫他师叔。
这时一旁抢了老道包袱的同伴突然叫了一声:“咦!杨大哥,你看。”递过来一封拆开的书信。
老道和菡玉顿时都看向那封信。杨昭瞥了他们一眼,松手放开菡玉,接过信来察看。
信封是平常人家用的简陋黄纸,里面的内容却不简单,抬头竟是“太子殿下台鉴”。信中称赞自己的师弟菡玉才高志远、品洁身正,有未卜先知之能,请太子殿下念在旧日情谊代为照拂,落款是“长源”。
同伴凑在他耳边道:“杨大哥,这两个道士来头好像不小呢,还跟太子有关联。”
杨昭把信折起放回信封,也不还给道士,拿在手中问:“长源是谁?”
他眼睛看着菡玉,后者没有回应,倒是老道抢先说:“长源是我师伯李泌尊字。李师伯幼居京兆,七岁即被陛下召见誉为神童,宰相张九龄都和他是忘年好友呢。李师伯与太子为布衣之交,太子常谓之先生,情谊非同一般。郎君手里拿着的就是李师伯写给太子殿下的举荐信。”
杨昭淡淡道:“哦,这么说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二位尊驾了。”
老道见他态度倨傲并无歉意,不敢在他面前招摇:“郎君说笑了,都是误会,误会罢了。”
同伴却不懂宫廷朝堂曲折,笑道:“你们是太子的朋友,我们是贵妃的亲眷,那就是一家人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呀!”
菡玉终于正眼看向杨昭,眼神中带了一点迷离疑惑之色:“你是……杨昭?”
他的身姿样貌在这一群市井之徒中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狂徒自称贵妃亲眷,自蜀地入长安献彩,仔细一想不难判断他的身份。
杨昭侧过脸看着他:“你认得我?”
菡玉退后两步,揉了揉被他扼痛的颈项,冷笑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话未免说得蹊跷。杨昭凝眉不语,老道却恍然大悟,大喜过望凑上来:“郎君便是贵妃的堂兄杨、杨……哎呀!郎君命格贵不可言,草民不敢直呼郎君名讳哇!老朽真是有眼无珠,郎君这样的人品相貌,自然只有倾国倾城的贵妃家中兄弟才有了!小师叔年轻气盛冲撞了大驾,都是一场误会,老朽给您赔不是,郎君莫怪!莫怪!”
一旁受伤的同伴揉着肩道:“老头还算识相!我这哥哥是当今贵妃的堂兄,堂堂国舅爷,又得剑南节度使赏识,自然是贵不可言的!”
老道谄媚道:“区区国舅,郎君前程何止于此!剑南节度使更不足道,将来他还要靠郎君提携呢!”
杨昭问:“此话从何说起?”
老道见他搭了自己话头,更加殷勤:“不瞒郎君,草民名叫史敬忠,皈依三清从道修行,略窥得天机命数。贫道掐指一算,便知郎君十年内……哦不,五年内便可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哪!”
菡玉眉头深蹙,唤了一声:“阿翁!”对他如此巴结似有不满。
杨昭对谄媚之语并不相信:“有何凭据?”
史敬忠一心想攀附这根高枝,接着说:“贫道法力低微,但我小师叔却是天赋异禀有神算之能,对未来大事了如指掌,贫道虚长这些年岁也只能做他晚辈徒孙!”又劝菡玉:“师叔且说一件三月内将会发生的大事向杨国舅证明。”
菡玉哼道:“我为何要向他证明?”不理会史敬忠的眼色。
杨昭却来了兴致,扬了扬手中的信封:“若你能证明,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罢,互不追究,自放尔等离去。”
菡玉看了看前后左右围拢的人,有些已回驿站取来兵器,赤手空拳恐怕无法抵挡。最重要的举荐信又在杨昭手里,没了信进京如何立足。他略一思索,答道:“左相李适之年后将遭贬。”
杨昭向前一步,嗤笑道:“这么大的事……又与我何干?”
菡玉离他仅三尺,被他逼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史敬忠圆场道:“三月太短,郎君甫入京,还未及一展长才呢!菡玉,你不如算一算杨国舅的命理。”
菡玉垂目道:“公诞辰六月十四,午时正刻日当天中之时,贫道算得可对?”
杨昭道:“正是。素昧平生而知我生辰,算你有些本事,但这对我并无用处。”
菡玉抬头见他面带微笑,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不由心生不快,恶语续道:“忌日也是同一天,这算有用么?”
史敬忠吓得连忙制止:“菡玉!休要胡言!”
杨昭却未发怒,又上前一步:“看来山人已经算出我寿可及几了。”
两人相距不过盈尺,离得这么近,菡玉需仰面才能与他对视。他索性直言道:“阿翁说得没错,十年之内,你必位极人臣权势滔天,荣华富贵尽享,但是十年之后阳寿即尽,将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
他抬起头,正看到杨昭头顶上驿站辕门三个新漆的鲜红大字:马嵬驿。
“就在此处,乱刀分尸,头颅悬于辕门之上。今日叫我在此地遇见你,想来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最后杨昭还是放那两人走了。伙伴气愤不过:“哪儿来的牛鼻子道士,一开口全是晦气,呸呸呸!认识太子又怎么样,了不起啊?依我说就该狠狠揍一顿,揍到他改口!”
另一人边劝边嘿嘿笑道:“国舅哥哥其实是看人家小道姑貌美如花细皮嫩肉的下不了手吧!”
“什么小道姑,分明是男的,还有喉结呢!你们几个什么眼神,幸好没真把人绑进来,不然……想想都腌臜!”
“嘻嘻,这你就不懂了,小道士有时候可比小道姑还灵呢!”
“要比男子相貌,杨大哥对着镜子照照自己便够了,何必去看别人?”
……
杨昭不禁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咽喉,完全不一样的触感。
可惜是个男人……否则,就不放他走了。
不过,他们带着信进京去投奔太子,以后说不定还能遇上吧?
道士走后不到半个时辰,雨居然停了,烈日当空不多久就将驿站外的石板路面晒干,仿佛这十几天的雨不曾下过一般。众人不由啧啧称奇,感叹那两个道士兴许当真有非凡来历。
一场连绵淫雨,或许只是为了让他滞留此地,遇见那个人。
天宝四载,是杨昭一生的转折点。因为他的堂妹被册为贵妃,满门荣耀,杨氏一族的命运就此改变。
也或许是因为在那一年,他遇到了吉菡玉。
作者有话要说:刚开头就好像已经看到杨大叔的脑袋挂在辕门上了……汗……

第一章·莲香(1)

京兆司录参军韦谔甫上任便摊上了一件麻烦事儿,在他当值的这天夜里,新兼御史大夫的范阳平卢二镇节度使、皇帝贵妃面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安禄山,在鸿胪寺宾馆遇刺了。
当时韦谔正巡值到宾馆附近,内外皆是高大威武的胡兵,守得铁桶一般,远远看到京兆府的衙役还不耐烦地轰他们速速离开。安禄山麾下精兵比京兆衙役精锐不知凡几,韦谔就绕开宾馆没有巡逻,免得下属和那些言语不通的胡人起冲突,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后来回想,若当时坚持巡视一圈便好了。
离开鸿胪寺两条里坊,便听见那边吵闹了起来。夜里有宵禁,万籁俱寂,稍有一点动静都传得很远。韦谔立即带着下属十余名衙役赶过去,听得那些胡兵咋咋呼呼,间或有一两个汉人大喊:“有刺客!保护大夫!”
一听说有刺客,韦谔立时亮出腰刀。那几个汉人原是鸿胪寺的掌客,见到京兆府巡夜的衙役,长安城里的贼盗宵小他们自然都管得,掌客带路方让韦谔等人进了鸿胪寺宾馆。
馆内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剑拔弩张的胡兵,盾墙似的围住当中三人。当先那名头顶髡发、身着狐裘、腰圆膀阔、腹大成围的胡人便是安禄山,身后是身量雄武不输其父的安禄山次子安庆绪,手里还握着铮亮的弯刀。
除他父子二人之外,还有一名身着锦衣便装、身量颀长的男子,站在这群粗野旷放的胡人之中显得十分醒目,那张杨家人特有的出众面容任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韦谔自然也认得,正是贵妃的堂兄、侍御史杨昭。
韦谔一看见他就头大了。不管是安禄山还是杨昭,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一,不好惹;二,惹不起。
韦谔不由暗暗佩服那名刺客,敢来惹这两位尊神,似乎还从这守卫森严的宾馆里逃脱了。
安禄山看上去并未受伤,反而是杨昭一只手垂在身侧,衣袖上沾了斑斑血迹。韦谔上去自报家门,询问道:“大夫可否将遇刺情形详说一遍,以便卑职追查缉拿刺客?”
安禄山对他这小小的参军不屑一顾:“刺客我自己会拿,不用你京兆府插手。”左右示意,便有佩刀的胡兵要来将他们轰走。
韦谔好不尴尬,正要告辞退出,杨昭却对他道:“韦参军不必费心追查了,大夫与我已知刺客身份,明日便入宫请陛下圣裁。那刺客身形细瘦、体带异香,定是太常少卿吉菡玉无疑。”
韦谔大吃一惊。菡玉是他的好友,平日在太常寺占占卜、祭祭祀,闲时观观星、为陛下炼炼丹,虽说性情耿直与安禄山杨昭不是一路人,但也不至于来刺杀堂堂的节度使、御史大夫吧?他入仕前在衡山道观修行,而安禄山是北方胡人,首次奉诏入朝,朝中许多官员都从未见过他,两人何来的恩怨瓜葛?
安禄山埋怨道:“舅舅与旁人说这些做什么,走漏了消息让那刺客提前逃窜,明日便不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韦谔听安禄山称杨昭为舅,不由疑惑。他只是京兆府的官吏,自然不知道昨日宫宴上安禄山认贵妃为母的闹剧。安禄山比贵妃年长整整十六岁,只要能博得皇帝欢心宠幸,尚能睁眼说瞎话叫她母亲,叫杨昭一声舅舅又有何难。安禄山新领了御史大夫之职,他远在范阳遥领京官,自然需要心腹内应,杨昭在御史台任侍御史,两人正好一拍即合。
杨昭道:“眼下证据不足,若刺客听到风声心虚逃匿,正好坐实了罪名。入夜城门早已关闭,里坊宵禁下钥,他又中了二郎一刀,能逃到哪里去?”
安禄山道:“你我二人亲身经历,还不是铁证?陛下难道会偏信一个小小的太常少卿而不信你我证词?”
韦谔抬头看向杨昭,见他眼梢微挑似乎乜了自己一眼,嘴角带着含义不明的阴笑。菡玉与安禄山有无恩怨他不清楚,但是和杨昭,那真是结了数不清的梁子。听闻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日被他抓到由头,定是打算借题大做文章,就算菡玉是冤枉的也要被他扒层皮。
韦谔心里暗暗替菡玉捏把汗。这次他的麻烦是真的惹大了,恐怕自己还浑然不觉。早就劝过他不要和杨昭这种人针锋相对,招惹他吃亏的是自己,他总是不听。
从宾馆出来,韦谔便直奔太常寺公舍,打算去警示提醒菡玉。途中路过平康坊,想起另一好友李岫就住在这里,他或许比自己有办法,论亲疏他和菡玉的关系还更亲近,不如先去问问他。
李岫虽然只是掌管土木工匠修缮宫室的将作监,但他爹是当朝右相李林甫。若说朝中除了皇帝还有谁让安禄山畏惧,便只有这位大权独揽的宰相了,杨昭也是得李林甫看重提拔才在御史台这种实权衙门捞得官职。
韦谔与李岫时常往来,熟门熟路找到宰相府邸的偏门,着门童去请李岫来。所幸李岫尚未就寝,提了一盏风灯出来见他:“二郎,何事紧急夤夜造访?”
韦谔将安禄山遇刺之事说了一遍。“远山,菡玉与安禄山并无过节,怎会平白去行刺?此事定是杨昭从中挑唆,仅凭刺客与菡玉一样身带异香就想栽赃陷害,明日一早便要安禄山帮着他一起到陛下面前诬告。幸好我今夜当值还能四处走动,你与我一同去见菡玉,合计一个应对之策。”
李岫听他叙说,眉头却越蹙越深:“二郎有所不知,菡玉与安禄山……也有过节的。”
韦谔一诧:“何时的事?”
“就是昨天。”李岫叹了口气,“昨日陛下在勤政楼设宴,百官包括父亲都列座楼下,唯独安禄山赐座在御座东间金鸡障内。席间安禄山欲认贵妃为义母,陛下命菡玉卜算吉日,菡玉看了安禄山的生辰八字之后……说他命犯华阙,将来会举兵造反,倾覆我大唐江山。”
“他就当着安禄山的面这样说?倘若安禄山并无异心,难免记恨;若真有异志,更要视菡玉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韦谔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安杨二人如此一致,菡玉这回是真的惹上大麻烦了……昨日在陛下面前进言安禄山有反心未成,义愤之下破釜沉舟前去刺杀为社稷剪除祸患,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不仅情理上说得过去,而且非常像吉菡玉的做派……
韦谔支支吾吾道:“远山,万一,我是说万一,菡玉真的被安禄山和杨昭构陷入狱,你能不能求求令尊救他一命?杨昭那厮心狠手辣,手下有‘罗钳吉网’一干酷吏,屡兴推事牢狱,多少人熬不过大刑死在狱中,菡玉那身板怎么扛得住!”
李岫道:“父亲看重杨昭有掖庭之亲,十分器重他,我的话都未必比他有分量,许久之前父亲就不听我劝了……还是先去找菡玉商量罢,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
韦谔有京兆府令牌,自可无视宵禁一路畅行。不多时来到太常寺公舍前,这里住的是暂无私邸寓所的低级官吏和客卿,菡玉虽当了好几年太常少卿,但依然一穷二白两袖清风,在京也没有亲眷,一直借住此处。他是这里面官职最高的,单独住一进小院。
李岫韦谔等了许久,菡玉才匆匆出来迎接。他显是被人从睡榻上叫起来的,头发也来不及梳,随便用发巾挽在脑后,衣带也系歪了,看见他俩连连低头致歉:“不知二位兄台造访,小弟未及梳洗,失礼失礼!”
韦谔平时见他都是穿戴得一丝不苟,从未见过如此随性的模样,尤其是一头青丝半散半束地垂在耳边,透出些平日没有的慵懒妩媚,难怪常有人将他误认作女子……
韦谔不由脸红了一红,偷偷觑一眼李岫,却见李岫神色也不自若,咳了一声道:“菡、菡玉,愚兄等深夜不告而来,实在是有要事相商,我们进去细说罢。”
菡玉将二人让入中厅,掌灯围坐。李岫把韦谔所闻所见又说了一遍,问韦谔:“二郎,可还有其他遗漏补充?--二郎?”
韦谔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李岫发现他一直盯着菡玉衣襟,不由皱眉:“你在发什么呆?”
韦谔支吾道:“我、我看到菡玉衣带系歪了……你也知道我素来有此怪癖,看到不整齐的东西便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菡玉向他颔首致意,转过身去单手解开衣带重新系上。他只用一只手,系得便有些慢。韦谔发现从进门到现在他的右手一直垂在身侧,心中一动,问:“菡玉,你的手怎么了?”
菡玉不答反问:“我的手哪里怎么了?”缓缓将右手抬起放在襟口,背对着看不清他手上动作。
韦谔想起杨昭提过一句刺客中了安庆绪一刀,追问道:“菡玉,你实话和我们说,刺杀安禄山的是不是你?”
菡玉此时已将衣带重新系好转过身来,烛光下面色淡然:“当然不是。”
李岫不满道:“二郎,你为何这么问?难道你也怀疑菡玉?”
韦谔道:“没有……菡玉说的话我自然相信。”
李岫道:“二郎在鸿胪寺宾馆看到哪些痕迹物证,细细说来,看哪些对菡玉不利,我们一一设法化解。”
韦谔道:“宾馆里到处都是安禄山麾下胡兵,我哪能看到物证,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话就被赶出来了。”
李岫问:“那你怎么知道证据指向菡玉?”
韦谔道:“是杨昭说的。”把杨昭和安禄山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李岫觉得不对:“杨昭为何要告诉你这些?他岂不知你和菡玉私交颇深,一定会将此事告知?心虚逃匿之语,不过搪塞安禄山罢了。他素知菡玉刚正磊落,即使真是刺客,也不会为了保命而丢官亡匿。”
韦谔吃惊道:“你的意思是他故意透露这些给我,借我之口转告菡玉?定是设计好了圈套,等着菡玉往里头钻!”
李岫凝眉道:“可是有什么圈套是菡玉不知道不会中、知道了反而会中计的呢?”两人思来想去,也猜不透杨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