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作者:舒仪

引子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容。

许多年过去了,
暴风骤雨般的激变,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精灵似的倩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在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魂,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
这时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 普希金 《致科恩》


年轻的时候,我们往往不懂什么是爱情。
年少的我,曾以为爱情可以超越一切,那时我不明白,世上另有一种力量,叫做命运,只可承受,不可改变。
当我在学校空旷的浴室里,扯着嗓子唱“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故事,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血肉横飞的场合,乌克兰,奥德萨市。

第一章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以迷离的光线,穿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普希金《月亮》

“2,3,4……”我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盯着跳动变换的楼层数,在心中下意识地默数着,手心因为莫名的恐惧,已渗出一层汗水。
陈旧的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艰难地一层一层往上爬。电梯轿厢的显示面板上,只有十层亮着红灯,这是我要去的楼层,很显然,也是电梯里另一个人的目的地。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危险而紧张的气息。
那人穿得很整齐,衣服却明显不合体,好像是临时借来的。他走进电梯打量我的那一眼,只能用杀气腾腾来形容,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降至冰点。
我偷偷看他,他仿佛有第六感应,眼珠立刻转过来落在我身上,棕黄色的瞳孔映着顶灯,冰冷得令人窒息。
我不安地低头错开视线,只盼着电梯快点停下。
这座十二层的建筑位于奥德萨“十公里”市场的旁边,其间进进出出的,除了附近的阿拉伯、罗马尼亚以及波兰人,百分之七十为市场里的中国商人。而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从五官到衣着,明显也是一个中国人。
这时七层的显示灯开始闪烁,此层有人叫梯。
门开处我看到一双男式的黑色软皮鞋,一直走到我身边。一角驼色的风衣,熨服地贴在深灰色的长裤边。
狭小的空间内多了一个人,不安的气氛却缓和下来,我没有抬头,只悄悄吐出一口长气,眼看着新上来的人,伸手按下了数字“12”。
十层到了,我凑近电梯门等它缓缓打开,一面在心里编排理由,琢磨着该怎么和彭维维解释迟到的原因。
事情就在这一刻急转直下。
我连吓带惊,事后很多细节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门开处眼前黑压压一片人。
我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拽住扔出了电梯,后脑重重撞在对面的墙上,眼前金星乱冒。
等我的视力恢复清明,身体早已失去了应变能力。视线里只有棍棒和菜刀上下挥舞的影子,人体在地板上挣扎翻滚,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眼前呈现的,竟是一场比黑帮电影真实百倍的残酷杀戮。
我开始狂叫,手脚并用向旁边爬动,可是却躲不开四处飞溅的血肉。我大哭,浑身哆嗦成一团,就像儿时的梦魇,除了哭叫,没有别的办法从噩梦中逃脱。
某户人家被惊动,屋门开了又关,屋主人变了调的尖叫在楼道里回荡,经久不懈。
远远的警笛声大作,从四面八方向此处汇集而来。
有人大喝一声:“警察!走!”是明明白白的中国江浙口音。
十几个黑影迅速作鸟兽散,扔下一地沾血的凶器。地板上一动不动趴着的,是一摊血乎乎的烂肉,早已辨不出人形。
我当时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线,居然立刻噤声,翻身爬起来,视线锁定在触目的鲜红上,无法挪动分毫,竟然下意识地琢磨着,这里那里究竟是原来的什么器官。
正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忽然黑下来,刺眼的红色消失了,我闭上眼睛,闻到一股烟草混着皮革的淡淡香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有人用衣襟罩在我的头顶。
一个声音附在耳边,用中文轻轻地说:“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这是我对现场最后的记忆。

等我的记忆又能接上榫的时候,人已在警察局。
乌克兰警察的制服,是一种暗昧的灰蓝色,有点象国内某版铁路制服的颜色。
对警察,在国内就没有太好的印象。到了乌克兰,除了同胞间的耳濡目染,入境时海关警察贪婪的嘴脸,更让我的第一印象,就打了个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我转着脑袋四处打量,发觉自己置身一间封闭的问讯室,室内只有一张长桌,两把椅子,顶灯雪亮,照得我有点头昏。
大脑皮层开始活跃,记忆渐渐恢复,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又重归眼前。我把头埋进臂弯,努力控制,但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椅子被我抖得咯吱做响。
对面的警察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咳嗽一声,用英语开始例行公事的盘问。
“名字?”
“玫。”我撑着额头勉强敷衍。
“家族姓氏?”
“赵。”
“国籍?”
“中华人民共和国。”
“身份?”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学生。”
“地址?”
我报上当前的居住住址。他皱起眉头,“为什么和签证上的地址不符?”声音虽然生硬,英语发音倒是罕见的标准,不比一般乌克兰人,说起英语嘴里象含着一大口伏特加酒。
“因为签证时没人告诉我,房客还包括蟑螂和老鼠。”我不耐烦,皱起眉头看着他,“难道阁下没住过学生公寓?
他板得紧紧的脸稍稍松动,启齿露出一丝微笑。我这才注意到,对面坐着的,是位面目端正的乌国帅哥。帽檐下一双深邃的眼睛,象阳光下的黑海,碧蓝清澈。
这点恩赐似的微笑,如同乌云背后的阳光,云缝里露露脸又很快消逝,后面的问题开始益加尖锐。
“我什么也没看到。”面对他的逼问,我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事实上,我的确什么也没看到,我有限的俄语修行,也只够支持我语法正确兼发音清晰地表达这一句。
而那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徘徊不去,“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
我极力想回忆起那个男人的其他特征,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的画面,只剩下那角棕色的风衣。
终于被送出警局的时候,已是半夜。眼前是彭维维那张画得无懈可击的俏脸。
“赵玫,你丫可真够命大的。”她迎上来笑,双眼的焦点却不在我脸上,直盯着我的背后。
我扭头,原来身后跟着那个身材高大的帅哥警察,难怪维维的神色,象小熊维尼看到蜂蜜,两只圆溜溜的杏核眼,此刻眯成了两弯月牙儿,完全当得起媚眼如丝四个字。
“小姐,你忘了护照。”这小子大概见惯了女人色迷迷的眼光,毫不在意维维的惊艳,只是声色不动地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心里,摊着一本棕色的护照。
我接过护照翻了翻,随即揣进衣兜,草草地点头致谢,拉起维维的手,“我们走。”
她很不高兴,努力想甩脱我的控制,“这么急干吗?”
我想不理她,心里多少有点埋怨。如果不是为了陪她买羽绒服,我也不会下了课就赶过来,然后碰上这种倒霉事。此刻我只想快快离开警察局,可是下午的血腥场面,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心头作呕,双腿发软几乎迈不开脚步。
维维见我脸色不善,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伸手扶住我。
“赵小姐,”蜂蜜在身后提醒,“你的签证马上就要到期了,需要尽快续签。”
我回头看看奥市警察局的标志建筑,有些犯迷糊,我怎么会来这儿?满天的星光在我眼前一下消失。
醒来的时候,触目所及是一片全白。
我冒出一句任何失去知觉两小时以上的人都会说的话:“我怎么会在这儿?”
彭维维捏捏我的脸蛋,“小丫挺的你撞上黑帮火并了,居然没被灭口,现在还能耳聪目明四肢健全!”
我皱起眉头,正式表示反感。
彭维维是我在音乐附中的同学,那时我主修钢琴,她主修声乐。原来挺秀气文雅的一个女孩,来乌克兰不到一年,就变得满嘴粗话。
但是,等等,黑帮火并?霎时间记忆全部回来了,我看着她,慢慢蜷起身体,无法自控地放声大哭,“妈……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用,但凡遇到倒霉事,第一反应就是找我妈。
“医生!医生!”维维抱着我手足无措,大声呼喝着护士。
手臂被人用力按住,一阵冰凉,一阵刺痛,我渐渐哭不出声,开始断断续续地抽噎,后来就睡着了,大概是镇静剂的功效。
几天之后,当地报纸登出了现场的大幅照片。原来不仅是我,奥德萨市的市民,皆有幸目睹了一场百年难遇的火爆场面。事发当天,几十辆警车如临大敌,将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的媒体云集在中国市场附近,兴奋得象打了鸡血。毕竟奥德萨市民风淳朴,多少年没有遭遇过类似的恶性案件。
警方初步怀疑是两派黑帮的仇杀,但比较讽刺的是,半个城市的警察,在十二层建筑里过完粗筛过细筛,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抓到一个真正的嫌疑犯。最后只好带走了十几名疑似现场目击人。
据说我和另一名中国男子,是最接近原始现场的两名目击证人。这样倒是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奥市警局会对我紧追不舍。而我记忆出现断层的时间,显然错过了最热闹、最富历史性和戏剧性的时刻。
把现场的情况讲给维维听,她歪头想了很久才回答,那个男人对我的叮嘱应该是好意,假如我不对警方守口如瓶,一旦和黑帮扯上恩仇,后面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那几天我常常出神,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个男人的声音,好奇地猜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周后出院,又在家里休息了一天,收拾好上学的琴谱和书本,忽然想起签证的事,心里不由得略略一沉。因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个在恶梦里会反复出现的地方。
从警局移民办公室出来,我的心情沮丧得难以形容。一路踢着满地金黄的落叶,只想大喊两声以散去心中的郁闷。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无意的疏忽,竟然会造成如此致命的后果。
三年前我毕业于首都那所著名的音乐附中,专业成绩一直很好,高考时因为贪吃了一碗麻辣烫,连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课考试自然一塌糊涂,与自小梦寐以求的中央音乐学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愿服从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从此成为父母眼中的无业游民和问题少年。吃了半年闲饭之后,同学介绍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大堂演奏钢琴,收入勉强够养活自己。
这么着晃了两年,我彻底厌倦了替别人的衣香鬓影作活动布景的生活。我的终极梦想,是能够进入法国或奥地利的艺术学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设计院的普通工程师,家境不过小康,高额的学费和居高不下的拒签率,都令人望而却步。
直到彭维维从乌克兰发来一封邮件,把奥德萨吹得天花乱坠,再加上留学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终于动了心,靠着父母有限的积蓄,于三个月前持短期临时签证入境,成为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预科学生。
出发前我趴在世界地图上寻找奥德萨的位置。对于乌克兰,我只知道,蓝眼睛的保尔柯察金,是乌克兰人,二战时苏联红军的元帅朱可夫,也是乌克兰人。
奥德萨市位于乌克兰南部,滨临黑海,曾是前苏联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于古希腊,从这里,可以乘船到达罗马尼亚、法国、希腊、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语言是乌克兰语,街市流行语却是俄语。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则是乌克兰最古老的音乐高等教育学府之一,也是欧洲音乐学院协会成员。我希望这只是一条折衷之路,两三年后能够拿这段求学经历当作跳板,得到其他欧盟国家的签证。
但这个梦想,方才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员打击至粉碎。他懒洋洋地告诉我,由于签证申请材料的居住地址与现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续签,必须由学校出具学生公寓的居住证明。
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搬离公寓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他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法律规定,你必须提供和签证地址一致的居住证明。”
“这是什么白痴规定?”我很纳闷,难道在乌国居住十年,为了续签还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给我出这种馊主意。
操你大爷!气急败坏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脱口而出,反正他也听不懂。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官僚作风,果然和国内如出一辙。
他则面无表情地摊开手,一本正经地说:“否则,你只能回到你来的国家去。”
我恨得想越过桌子掐死他,此刻距离我签证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学生公寓如今人满为患,哪儿会有空位给我留着?
可是不如期续签的后果,他也说得很清楚,从此我将成为非法移民,即“黑人”。从黑人变回合法移民,视乎个人的运气,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不比重新办份申请省时省力。
我怏怏地返回学校,在公寓管理部泡了一个下午,却毫无收获,只好无精打采地沿着海滨林荫道溜达回去。
梦游一样在路上晃着,我开始认真考虑后事,如果得不到续签,接下去该怎么办。
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时,我想得出神,压根儿没注意到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轿跑车,等我意识到危险,早已躲避不及,大脑刹那一片空白。
刺耳的刹车声里,那辆跑车的前脸,紧贴着我的左侧身体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间,手指头都忘了如何移动。
那司机可能同样被吓傻了,好半天才拍开车门,气冲冲下来,手指几乎点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语大声质问:“你!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漂亮而嚣张的脸,中国男人的脸。
忍了一天的怒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我扬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过去,用中文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撞了人还这么牛逼,你谁呀你!有辆宝马你了不起吗?有本事你回中国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爷,算什么东西!”
那人显然被我泼妇似的发作给吓了一跳,倒退两步躲避着包中四散的杂物,也换了中文回应,“哟嗬,挺秀气一小姑娘,怎么这么泼呀?走道不看路,你还有理了你!哎哟,还打人,你信不信我还手?”
我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泼赖进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脸前,“行啊,你现在就还,不还手你是孙子!”
他盯着我,脸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表情,仿佛是惊讶,接着是恍然,然后笑了起来,“成,算你厉害,今儿我真走了眼嘿!”
背包带被他攥在手里,我用力抽了两下,但纹丝不动,我狠狠瞪着他,他却笑眯眯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逡巡。
另一侧车门打开,一身材惹火的当地妞儿扭下车,袅袅婷婷地倚在车门上叫他:“马克,上车来。”声音娇媚得滴得下蜜水来。
奥德萨十月中旬的气温,已经相当低了,她还穿着抹胸和豹皮短裙,细腰长腿完全暴露在秋季的寒风里。也不怕冻死,我撇撇嘴。
这种装扮的女孩子,在奥德萨街头随处可见。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十六七岁就开始出道,目标人群是侨居奥德萨的中国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洋妞最美丽的时候,牛奶一样的肌肤,花瓣一样的嘴唇,恍如拉斐尔笔下的花季少女,却出卖得异常廉价,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阵里的中国商人,早已是乐不思蜀,他们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队”。“大清”,当然指代中国,“炮队”两字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在街道上开车横冲直撞,卡奇诺赌场一掷千金,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听到女伴的声音,那人对我笑笑,松开手走过去,搂着那小妞儿的腰,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大声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声不响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着满地乱滚的东西。酸痛却从心底深处直泛上来,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父母,放弃北京温暖舒适的家,来这个破地方到处为难,还要被这样的人渣欺负。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带点赌气,用手背狠狠抹去,跟自己说:大不了回家,有什么可哭的,赵玫你可真没用!
“哎,原来你叫赵玫。”一双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这声音如此熟悉,似早已镌刻记忆深处。我抬起头,顺着牛仔裤、麂皮夹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里正捏着我的护照,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我一把夺过来塞进背包,站起来就走。不可能,我在心里嘀咕,不过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个声音多么温和,它的主人怎么会如此浅薄庸俗?
“嘿,嘿,我说,”他追在后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没有打残我,甩手就走,将来医药费算谁的?”
“你去死吧!”我回头恶狠狠地说。
长这么大,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恃靓行凶的绣花枕头。我抱着书包飞跑,这一刻觉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眼泪再不受控制,哗哗地往下落,我就这么着一路哭进了家门。

回到和彭维维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尽,一头倒在床上。
彭维维一向约会奇多,很少在家里呆着,今天却出乎意料没有出去,听到动静,她糊着一脸面膜过来看我。
“赵玫,你怎么了?”
我拉过被子蒙上头,“别烦我!”
“你又犯什么牛脾气?来,跟我说说……”她爬到床上扒开被子,用力扳过我的脸。
我被她揉搓得难过,只好一五一十如实交待。
“嗨,就这么点破事儿,你愁成这样?”听完我的遭遇,她颇不以为然。
我翻个身,“你当然不在乎,我若这么着被遣返回国,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给我,瞅你那样儿。”她推我,“有个朋友是专门吃这行的,我找他帮忙去。”
“真的?”我看到点儿希望,略微打起精神,“需要多少钱啊?”
“哎哟,你可真没意思,俗!我让他按自己人收费,成了吧?别再吊着脸了。”
我坐起身,心头郁闷渐渐消散,开始关心闲事,“你那些牛鬼蛇神呢?怎么今儿一个都不见?都认清你本质开始改邪归正了?”彭维维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缭乱,平日张冠李戴是家常便饭。
“谁说的?”她拿着我的护照回自己房间,笑声透过门缝传过来,“你丫对我太没信心了。”
凭良心说,维维实在是个美丽的女孩儿,在附中时就盛名在外,经常有痴情的小男生,风雨无阻候在校门处,就为能看她一眼。可惜她遇人不淑,两年前跟着男友抛家去国来到乌克兰,没想到那男人却迷上了赌博,卡奇诺赌场欠下别人一大笔钱无力偿还,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狠心扔下她就此人间蒸发。
我不知道维维曾经遭遇过什么,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着门追债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三个月前我在基辅机场见到她时,惊讶于当年的校花,容颜依旧俏丽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积的,却是这个年龄的女孩不该有的沧桑。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娇俏纯真的女孩儿,此刻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各种各样的条件和背景,却都有着共同的特征:有钱,而且舍得为她花钱。
我们住的这套公寓,位于市区最繁华的济里巴斯大街附近。原是她一个人住着,我来之后便占去一间卧室,两人合用客厅和厨房,每月象征性的,她只收我八十美金。
我觉得过意不去。因为每月的水电气暖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五十美金,更别提这个地段的公寓,通常贵得离谱。父母的收入,只够支持我每月二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费。离开维维,我只能与人在中等住宅区合租公寓。而那些地方的燃气和暖气,因为总有居民拖延缴费,时不时会停止供应。在冬天的乌克兰,这样的问题会带来致命的麻烦。
为了补偿,我自觉担任起公寓的清洁工作,每天下课后再赶回来做顿晚饭。但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寂寞地吃完饭,朦胧睡过一觉,才能听到她稀里哗啦的洗浴声。

“嗨,觉得好看吗?”出门前彭维维一朵花似的站我跟前。灰绿色的大衣,搭肩扣袢,一顶俏皮的船形帽斜扣在头顶,颇有二战时期苏联女兵的风味。
“好看。”我放下手中的俄语书,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笑着问:“像不像当地人?”
“一点儿都不像。你长得就是标准中国娃娃范儿,充什么当地人?”我撇嘴,突然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维维,你是不是勾搭上那只小蜜蜂了?”
小蜜蜂就是我在警局遇到的那个帅哥警察。我们在背后提起他,说着说着叫岔了,小熊维尼的蜂蜜,就变成了小蜜蜂。
“怎么着,你也看上他了?”彭维维促狭地笑,“是我让给你还是咱姐俩一块儿上了他?”
“去你的!”我啐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维维大笑,把香喷喷的脸蛋凑上来,在我脸上响亮地啧了一下,“放心亲爱的,你先看见他,他就是你的,我才不做挖人墙脚的事儿。”
我追上去踹她,她已经一阵风似飘出门。
窗外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我好奇地探出头,看到路边停着辆醒目的宝马六系列。那两个著名的鲨鱼眼车灯,让我感觉眼熟,正要再仔细看个究竟,却发现一个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靠在车门处吸烟。一点暗红半明半灭间,他忽然仰起脸,吓得我立刻缩了回去。
楼下的引擎声咆哮着逐渐远去,我收拾好第二天上课的杂物,洗完澡上床睡觉。
半夜被惊醒,似有细细的絮语声从另一个卧室传过来,夹杂着维维银铃一般的轻笑,侧耳细听却消失了,我翻个身再次睡熟。第二天起床,只有维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咖啡,神色不见任何异样。
“昨晚玩得好吗?”我一边动手做早餐,一边随口问她。
“啊?”维维抬起头,脸上有点可疑的红晕,显然方才是在神游天外,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我说,你昨晚玩得好吗?”
“就那样,有什么好不好的?”她伸个懒腰,颇有点意兴阑珊的味道。
我狐疑地看看她,不再说什么,怀疑昨晚听到的动静,也许是自己的梦境。

六天后,彭维维把护照扔还给我。
我扑过去,看到新的签证,犹如劫后余生,简直是感激涕零,“费用多少?”
“一百刀。”(刀:黑话,指美金)
我愣了一下,这个价钱相对于这种案例,便宜得有些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