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屠苏一生王府 作者:水何采采

第一章

猛犸军攻破陵都的皇宫时,他正懒散地打着哈欠,斜倚在自家王府的紫檀塌上,听戏。
龙涎香还在铜雕仙鹤长喙中幽幽焚燃,却冲不淡府外的血腥气。
国亡了呵。
府外杀喊哭叫声震天,带着血的红色柳絮漫天飞舞,老百姓房屋上的屠苏草都是红的。
国亡了呵。
他从雕了紫、赤、翠玛瑙葡萄的黑玉果盘中拈起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轻轻送入口中。
府内,曲笛声幽幽婉转,一音三韵,丝竹声凄凄。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
台上的小戏子犹犹豫豫地挥舞着广袖,金线银丝织造的戏服,头上的钻花瑟瑟发抖,她的唱腔更是暗涩了,唱到“龙”字时候,抖破了音,杀鸡了一样。
他轻启朗唇,露出一口皓齿:“怕什么?有本王在。”
声音犹如暮春时的富春江面,温暖,和煦,日光映耀。
小女孩用涂了黑油彩吊上去的大眼睛望着他,绯红的油彩遮不住愁容满面。
他懒懒地从扶着腰,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牵动了受伤的腰椎,疼,无数根定海神针扎在腰锥上似的。
太阳穴处的汗珠轻轻滑下,渗入他的白衫,薄衫微敞着,露出日渐消瘦的胸膛。
他轻扯唇角,满眼的沧创。
倘若不是那次的重伤,这副身子,应该依旧在前线纵马杀敌,现在,却连保护个八岁的小女孩,都遭到对方质疑了。
“王爷王爷,痛不痛?”
小姑娘不唱了,扯着戏裙从台上噔噔跑下来,给他仔细地捶着腰。
“不疼。”
他拈起一颗红樱桃,送到小女孩的口中:“小叶子,继续唱。”
小叶子红红的小嘴儿漱了核,双手抱拳:“遵命!”
恍恍惚惚地,小叶子就多了几分胆子,转身跑回到台上,一挥水袖,绕个腕花,婷婷袅袅,扯着嗓子继续唱起来: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唱着唱着,就听到门外杀声更近了,窗外,刀戈剑戟相向,血肉横飞。
“啪!”
一只持刀的胳膊飞了进来。
他淡然拭去溅在紫玛瑙上的红痕,轻啜一口酒,笑道:“小美人,别怕,本王在。”
小叶子扯着嗓子大声唱。
飘飘悠悠的歌声,铿锵而甜稚,和着府外的烧杀声,和浓黑的烟气,曲曲折折地飘上乌烟瘴气的空中,顺着横陈满尸体的石拱桥,掠过染成血色的护城河,飘忽到城外,在一骑又一骑的猛犸兵杀喊声中,消失了。
小叶子旋了个身子,飞个眼风,望着他,继续大声唱。
唱声先是能压下杀喊声,然后,杀喊声将这尚未更事的童声湮没,再后来,“呼喇,轰隆”几声破门声,杀声从府外进了府内,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大殿里的戏台子都被那杀喊声震颤了。
“砰砰”几声响,门外冲进几个汉人打扮的侍卫,将他半卧的紫檀围拥起来。
“保护好王爷!”
高大英武的侍卫阿渡和阿燃毫不含糊。
贴身侍卫阿渡挥着雪亮的剑,死死护在榻边。
手持长刀的猛犸兵,大都薄薄的单眼皮,牦牛般壮硕的体格,手中的粗口刀白晃晃地刺眼。
“赵隽!你的死期到了!”猛犸人挥舞着刀和大锤子吼道。
铜仙鹤被拦腰砍断,镶嵌了当眼珠子的蓝宝石滚出来,滴溜溜滚到一个砍掉的人头旁边。
龙涎香碎了一地。
君子兰的景泰瓷花盆砸碎成好几半。
他缓缓地扶着腰坐起来,紧张道:“喂,别碰我的玛瑙葡萄果盘!”
赵隽是他的名字,他乃当朝皇帝的七弟,闻名天下的陵川王赵隽。
陵都人都说,陵川王是陵都第一好颜色。
南葑王朝的人都说,陵川大将军是国中最能战的。
一年前,他还能领兵打仗的时候,猛犸兵听到赵隽的名字闻风丧胆,就连最凶猛的火炼军也怕他三分。当然,现在他们已经不怕了。
怕什么?骁勇善战的草原人,会怕一个重伤在家的病猫王爷?他本人据说已经很少下床,即便下床,也是躺在另一张榻上,哼哼唧唧地捂着腰听戏,喝酒,饮茶。
他已不是那个赵隽。
传闻说,这只名叫赵隽的病猫差点因为喝酒把自己喝死。
传闻说,这只名叫赵隽的病猫差点因为大病一场把自己病死。
可是,猛犸人并没有想到,原来他的贴身侍卫阿渡比传闻中武功还要略胜三筹。
猛犸军一身横肉的高大士兵一个又一个倒在赵隽的塌前。
敌人鲜艳的血色一次次喷出,染红了赵隽雪白的长衫。
赵隽趁空挡挥挥修长手臂,笑说:“小叶子,到本王这里来。”
小叶子就飞跑到他的塌前,想动手打仗,赵隽摇摇头,按住了她的肩膀,刚把她搂在怀里,腰伤又让他身子一战。
“宰了赵隽,为我们死去的猛犸军战士报仇!”
“宰了赵隽!”
“妈的,一个京城都攻下了,还攻不下一个瘫子的王府!”
又一群抄家伙的猛犸军扯着大嗓门冲进来。
“猛犸猪!说谁是瘫子!”阿燃杀红了眼,怒吼着扑了上去。
喊赵隽为“瘫子“的那位貌似来者不善,赵隽的两个贴身侍卫终于招架不得,阿渡的胳膊上挨了结结实实一刀,阿燃腹部被刺穿。
赵隽脸色的和煦笑容正在慢慢降温。
象牙色的手正在往榻的深处进发,手上的剑茧,早已褪了。
赵隽慢慢把小叶子轻轻藏在身后。
“乖乖的。”赵隽说。
“刷刷”两声。
一袭飘逸的白衫从小叶子的眼前晃过。
小叶子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这位王爷左手扶着侍卫的肩膀,右手手持一把沾满血的长剑。
在看周围,尽是猛犸人的尸体。
“王爷,快回去躺着!有我们在!”
赵隽的贴身侍卫有些着急,架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塌边。
“本王的拐杖断了一根啊,看来以后真得坐轮椅了。”赵隽指着地上的阿燃,收起了笑容。
又一阵帮猛犸人冲进来。
赵隽怀中抱着小叶子,坐在榻边,飞身起榻。
大批猛犸人的人头落地。
剑落时,赵隽忽觉腰间如千万头骏马踩过一般,疼,疼得他寸步难行,身上像压了一座五行山。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从他飞扬的眉际落下。
“扶本王一把。”
赵隽轻轻挥手。
阿渡砍杀一个猛犸人,欲要冲上前扶住他,可惜又有几个猛犸人围了上来。
正在这时候,赵隽的耳边传来一阵骤然的风声。
如梭的声音告诉他,这是多么厉害的一只箭。
自那么远的地方射来,自那么熟练的手中射出,直逼他的心脏。
可惜的是,腰伤阵阵,他已是被死死压在五行山下的大圣。

第二章

“真是的,就不能等我穿上盔甲再射。”
赵隽戏谑地笑笑,缓缓闭上双目。
钻心般的疼痛,一如刚受伤时。
这是他的最后一支军队,这是他的最后一战。
全军覆没。
窗外,府内的杀喊声渐弱,府外却似乎哭喊声更昭彰。
呼剌剌的房屋倾倒声,呕哑嘲哳的求救声,凄厉的犬吠鸡鸣声,利器刺入人胸膛的声音…
“啪!”
赵隽听到自己心爱的古董——前前前前朝皇帝御用鸾舞天球瓶落地的声音。
这还不算,漆器球上的夜明珠,竟让这只箭射成了两半!
“我的古董!”
赵隽失声叫道。
更让他郁闷的是,他八岁的小美人抄起一把亮得刺眼的大刀,麻利地冲到他面前,想要保护他!
不是说好了,她就是戏子,天塌下来还有他陵川王么。
小美人挥舞着几乎比她还高的粗口猛犸刀,瞪着一双铃铛般圆的大眼睛,“嗨嗨”吆喝着,一招“流金烁海”,将一个猛犸人的胳膊剁了下来。
小美人甩开小腿,踹飞一个九尺大汉,再一招“翔鸾对雾”,将另一个猛犸兵的腿砍断,然后,生生挡在赵隽的面前,清脆地道:“王爷,我来保护你!”
最让他郁闷的是,他扶着他的小美人的肩膀,即将站不住的时候,他的老对手来了。
叮当。
叮当。
这是那厮的座驾脖颈上戴的铃铛声。
叮当,叮当。
这是老对手下马时,那畜生摇头晃脖子时发出的声响。
“别来无恙啊。”
声音似冰玉敲击凝泉,冷煞。
更冷的,是那张万年没有表情的脸。
最冷的,是那张冰山脸上的丹凤眼,瞪你一眼,像用冰刀捅了你一刀。
老对手像冰冻了万年的一座瘦长冰柱子一样,冷峻巍然,缓缓移动到他的面前,依旧是紫衣,衣领上的雪貂绒毛依旧白得像刚从雪地里新猎来的。
“都住手。”他冷冽地道。
“火炼大将军,别来无恙。”赵隽和煦地微笑。
被称为火炼的紫衣将军,漂亮的丹凤眼中流露出几分惋惜之态:“可惜了。”
说罢,这火炼将军伸出长手,去扶早已如危塔的赵隽。
“不劳您了,猛犸世子!”阿渡抢过去,扶赵隽吃力地坐在榻上。
猛犸世子火炼缓缓走近这雕凤刻龙的象牙榻,俯瞰着赵隽,良久不语。
赵隽笑说:“世子殿下,容本王歇会儿。”
说着,懒懒散散地半卧在榻上。刚动了武,他的腰椎处疼得像被一万匹骏马踏过之后,再被万只蜜蜂蛰过,他通身汗涔涔的,再也无力与这帮好手好脚的人周折。
火炼王子依旧俯瞰着他。
近似的颀长身材,旗鼓相当的武艺,这只是昨天。
赵隽半卧着一手拄腮,苦笑。
“唰!”
忽然,眼前一道雪光,害得人要得雪盲一般。
一袭长刀,直逼赵隽的喉咙。
赵隽依旧温暖地笑着。
“王…”
阿渡还未喊出声,已被两个结实的猛犸大汉擒住。
小叶子刚要动手,亦被火炼王子夺了刀,点了穴。
赵隽的唇角不动声色的一抖。
火炼王子的刀有些微颤:“我们本该战场上一决高下,我也不该趁人之危,可是,你必须死。”
赵隽闭上眼睛:“来吧。”
火炼王子的丹凤眼凛凛的一寒。
挥刀。
“大哥,别杀他!父汗不是说让你带他进宫吗!父汗会生气的!”
一个看上去十岁上下的戎装男孩一把抓住火炼的剑。
小孩儿古铜色皮肤,浓眉大眼,结实的身材裹在一身铠甲里,大嗓门儿。说完,一边打量着上了妆的小叶子,南葑的小姑娘真好看。
“乌米尔,让开!”火炼王子丝毫不领情。
“世子,使不得啊!”
正在这时候,又一个约四十出头的猛犸人冲进了大殿,拖住火炼王子的胳膊,苦口劝道:“南葑人那么拥护赵隽,杀了他,这帮汉人会誓死反抗的!”
火炼王子回眸冷冷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被叫做图里的猛犸中年汉子依旧不松手:“可是,大汗说让你拜他为老师!”
火炼王子冷哼:“父汗老糊涂了,来人,将赵隽押入天牢!”
乌米尔也急道:“大哥!”
火炼王子已旋身飞出大殿,跨上他的心爱的“百岔铁蹄”黑马。
叮当,叮当,叮叮当。
铃声渐远。
赵隽被这帮猛犸兵们连人带榻抬入大牢。
手和脚尽被结结实实地捆着。
檀香木散发出的幽幽香气,和着牢房里的臭气,搅和在一起,熏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又一个喷嚏。
腰开始痛了。
一路被五花大绑抬着,赵隽看到了这辈子都没看到过的凌乱:猪油糕、松油糕、粽子糖、卤鸭面、太湖鱼、雪花蟹斗、松鼠鳜鱼都和着血色、与各色绸缎、衣帽鞋袜、胭脂花粉、烧饼、人头,字画堆在一起,核桃树在火中烧成灰烬…
现在的赵隽,又能怎么样。
他依旧是笑着,血光见的太多,人就容易累,笑着笑着,他就睡着了。
睡着之后的眉心拧出一道竖纹,深刻纹理里能夹进一只狼毫笔头。
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中,路上见到的那些尸体都活过来了,跪在火中向他一个劲儿地磕头:“王爷,救救我们啊!”
王爷,救救我们啊!
凄怆苍凉的哭声一阵又一阵传来。眼前的火焰越烧越旺,势头越来越猛,他的身上却越来越凉。
又一个喷嚏。
赵隽醒了。
睁开眼睛,只见身上的绳子已被解开,迎面是一双刀子眼,似是从九霄外就开始寒,直把这监狱也冻住了。
“这里真是上好的清凉殿呢。”赵隽也不坐起来,斜斜地躺在从他府上搬来的榻上。
火炼世子依旧不语。
“看来,你父汗不让你杀我。”赵隽笑说。
火炼世子冷哼一声:“生不如死更适合你。”说罢,一挥手。
本是空旷的牢房顿时站满了用绳子结实捆着的汉人:男女老少,士兵,商人,最后面两个,是他的贴身侍卫阿渡和他的小叶子,小叶子依旧是满脸油彩,头上的水钻掉了一大半,耳朵上的珍珠耳环也掉了一只。
“写下降书,他们就不用死了。我指的是整个城的百姓。”
纸笔早已摆在榻边上。
赵隽扶着腰,慢慢坐起来。
“要本王的降书有什么用?本王既不是皇帝,又不是大将军。”赵隽说。
话音未落,火炼长臂一抬。
身后的二十个南葑人应声倒下,头滚落牢房的地上。
“要归顺吗?”火炼世子居高临下地望着赵隽。
赵隽苦笑。
“王爷,我们死就死吧!你要是答应了他,我们南葑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几个南葑的俘虏兵大义凛然道。
“王爷,救命啊!”
一个肥头大耳的商人跪地哭道。
刷。刷。
火炼王子横刀。
又是十个人头落地。
赵隽再也笑不出来。
|“我只数到三。”火炼王子道:“一,二,三。”说罢,再挥大刀。
赵隽使出全身力气,飞身下榻,火炼忙收了剑,使出一掌“烈石须臾”。
赵隽一招“流金硕海”回了过去,身体落地时,腰锥处又是一阵钻心痛。
火炼趁此空隙,反臂一挥,几声惨叫过后,血花渐洒的满牢房尽是,一股血珠溅在他火炼冰玉般的脸上。
尸体,满地尸体。
尸首上的人,表情怨恨的,愤怒的,恐惧的,更多的,还是对这个世间的留恋。
他们又有什么罪过。
赵隽只觉得胸口一堵,喉咙一甜,忙捂住唇,却见一股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背流下来。
“王爷,不要啊!”
赵隽听到小叶子带着哭腔的喊声。
抬头,本来拥挤得牢房,只剩下绑得严严实实的阿渡和她了。
火炼的大刀也正冲着这个八岁的小姑娘项上进发。
赵隽将捂着唇的手挪开,苍白的唇边满是血痕,唇角却依旧是高傲地上扬着:“我写。”

第三章

“王爷,不要写!”小叶子拼命摇头,头上的绢花掉,耳朵上的珍珠耳坠子掉了。
美轮美奂的妆容,掺了桂花蜜的白油彩、红油彩、黑油彩,混杂成花油彩,小花旦成小花脸了。
“别哭,王爷怎么舍得小叶子的小脑袋呢。”
赵隽抹一把脸上的血痕,微笑,执笔,却久久无法下笔。
一滴墨,两滴墨。
渗入洁白的绢上,像干涸了南葑人的血。
“救救我们吧,王爷!”梦中的大群冤魂跪在火中,烧得他五内俱焚。
三滴墨,四滴墨。
纸废了。
火炼王子的刀锋却依旧架在小叶子的脖子上。
吧嗒,吧嗒。
浑浊的油彩滴在刀刃上,三重色。
火炼王子的唇角动了动。刀锋却岿然在原处,冰凉的眸子正在融化,却勉力保持着冰寒:“来人,上绢帛。”
模糊了的纸被撤下。
火炼王子冷若冰霜地道:“你们汉人有七步成诗的说法。”
赵隽扬起高傲的眉:“本王…走不了路。”
火炼指着小叶子的刀锋又贴尽了些:“让她唱四句。”
意思是四句成书。
小花脸哭道:“不唱!臭狐狸你杀了我吧。”
火炼剜了她一眼:敢骂本世子是狐狸!!
——精致的五官,的确如英俊高傲的冰山雪狐,只不过,心也是冰晶珠结的。
赵隽扶着腰轻笑,面容澹静如午后的西子湖:“小叶子,唱楚霸王。”
小花脸开始用丹田声唱男音: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轰隆一声惊雷,七月的天上似是下起了大雨,噼噼啪啪,哔哔驳驳。
再一声惊雷,直划破长空,穿过牢房,直照在赵隽清秀飘逸、不卑不亢的字迹上:
降,愿入朝为官。
落款,赵子昴。
这字迹,直到多年之后,小叶子依旧觉得触目惊心,也是又多年之后,她方才明了。
小叶子记得,那日的雨下得特别的大。
轰隆隆,惊雷滚滚,呼啦啦,天公泼大水了,泼了一整夜,直把河上漂了无数浮尸,直把陵川王府的血都冲刷干净,直把那身体早已摧毁的,自己应该叫叔叔的男人,侵蚀得骨痛难眠,整夜高烧。
“变天了啊。”
昏迷中的赵隽喃喃道。
小叶子喂他喝药,他已无法吞咽,吐出来的药,和着血丝。
“子昴惭愧啊。”
梦中的赵隽双眉紧锁。
待赵隽第二日下午醒来时,依旧发着低烧,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府外,已聚集了一帮南葑的老百姓,叛国贼的骂声不绝于耳。间或有用白菜、土豆往府内扔的,砸门的。
“好渴啊。”赵隽说。
小叶子就喂他喝了几口水,仔细帮他掖好薄衾。
赵隽说:“叔叔馋酒了。”
小叶子摇头,双鬟晃起来,像小狗一样可爱:“不准喝酒。”
赵隽用煞白的唇微笑:“小叶子,扶我起来。”
待小叶子扶着他吃力地坐起来时,两人已是大汗淋漓。
赵隽的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后退几步,你期待许久的’落日乌骓’,现在叔叔就传授于你。”
小叶子使劲点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赵隽几近虚脱,无力地倚着背后的靠枕,脸色如雪。
“学会了吗?”赵隽问。
“学会了。”
小叶子点点头,抹一把汗,从梨花木八仙桌上捧起一碗刚熬好的药,端到赵隽的面前,轻轻吹几口,送到赵隽的唇边:“王爷喝药。”
赵隽皱眉。
“已经加了梨花蜜,没有那么苦了。”
赵隽试着张口,果然,比加桂花糖还爽口些。
一碗药下肚,赵隽打量着小叶子认真的大眼,拍拍她的小脸,道:“义兄真是好命,我要有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小叶子急忙摇头:“不要!我长大之后要嫁给王爷!”
赵隽刮一下小叶子的小鼻子:“小傻瓜,王爷是你父亲的义弟,是比亲叔叔还亲的叔叔。”说完,黯然补充道:“而且,王爷残废了啊。”
小叶子继续摇头,大眼睛里满是期待,撅起小樱桃嘴道:“我不管,小叶子就要嫁给王爷!”
窗外的日头已尽西沉,府外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叛国罪!”“叛国贼““没骨气!”
赵隽笑说:“阿渡一会儿就送你去青瑢山。行李已经给你收拾好了。”
小叶子的眼睛红了,伸出双臂,扑上去搂住赵隽的脖子:“王爷是要赶小叶子走吗?父亲说了让你教我武功,照顾我的。”
赵隽轻轻拍着小叶子的后背,松开她的手臂,指指自己的腿,苦笑:“可是,王爷已照顾不了你,也教不了你武功了。”
“小叶子来照顾王爷!”
小叶子咧开嘴又哭了,大滴的眼泪撒在梨花白的石榴裙上,她紧紧地箍着赵隽的脖子,把鼻涕往他的肩膀上蹭。
赵隽抹去她的眼泪,和煦地微笑:“武功呢?谁来教你?王爷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别总哭,你要像男儿一样坚强,但又不能失去女儿的妩媚本性,你懂吗?”
小叶子摇头继续哭,什么妩媚什么男儿,她不懂。
赵隽叹息一声:“给王爷再唱一曲《莺莺传》续《会真诗》吧。”
小叶子点头,抹一把鼻涕,后退几步,迈开袅袅的步子,扭着纤细的小腰,婷婷地,移着三寸金莲的小碎步,直捏着芙蓉花般的嗓子,把自己不懂的词儿唱的珠圆玉润: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佣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一双盈盈的大眼晴流光飞转,梨花一枝春带雨。
赵隽说,这就是妩媚。
可是,什么是男儿一样坚强?
小叶子用了许多年,终究是没能悟到其间一二。抑或说,她的领悟,早已超出了赵隽的想象。

第四章

无锡城富甲一方的石家被盗了。
不仅盗走了金银珠宝无数,更糟糕的是,家中的千年奇药赤鱬也不见了!
传说,这赤鱬本是千年神兽。
传说,这赤鱬能祛各种骨伤。
这药神到什么程度,石家不知道,只知道这药是一代传一代的,搁置在府中密室里,且设置了重重机关,江湖上闻名而来盗去奇药的,没有生还的。
可是,就在昨晚,这个神奇的盗贼,轻易躲过了石矶阵,流火阵,暴雨九幽阵,螟阵,天罡阵,连药带盒拿走,连神兽的胡子都不剩一根。
据府上的丫头说,只看到一个白衣的影儿,挥了一把扇,像是个高个的年轻的公子。
石员外忍气吞神地想:就这么算了,谁让人家是高人呢!
石家公子却不肯算完:凭什么祖传的玩意让人偷了,我们却要做缩头乌龟!我好歹也是跟着高人学过艺的!
可是,只凭那么一个白衣的影儿,往哪找去?
更何况,白衣人又不会总穿白衣,这不,太湖上,神偷着一身青衫,腰间别一把长剑,正与一帮武人们论诗品画呢。
为什么和武人品画?
自然是因为,画是从猛犸人手中夺来的南葑珍藏。
“徽宗的字就那么值钱?听说他当皇帝的时候,穷凶极奢的!”
一个斯文的玄衣剑客盯着画,小啜一口杏花村道。
青衫公子谦谦的为他斟满一杯,顺带为身边的人都斟上了,然后,把长腿搭在椅子上,懒懒托着腮。
“他儿子钦宗害的南葑亡国,画的画不也照样有人拿着当宝贝?书画看的是艺术,不是国家情结,让我看,画得都不如他们那个同样叛国的十四世孙赵隽。”
一个略微年长的道士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道。
一说赵隽,斜斜地歪在一边,小饮着女儿红的青衫公子竖起耳朵,坐直了身子。
“徽宗、钦宗难道想亡国吗?依在下之见,赵隽也是迫不得已。传说当年,火炼太子抓了一大批老百姓,拿他们的命来要挟赵隽归顺…”
青衫公子辩解着。
声音温软,淡淡的,像明前的龙井。
“那他娘的也不能当卖国贼!他反正都残废了,横竖自己了断了,不就不用老百姓给陪葬了?”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打断道。
话音未落,一把雪亮的剑已经直指络腮胡子汉子的喉咙。
青衫公子英俊的白面涨的通红。
“自己了断?你当他是自家后花园玩残废的?是战伤!怪不得南葑亡国!不明是非不知好歹的蠢材太多了!”
青衫公子一改素日的谦和,直要了结这莽夫,被玄衣的剑客从中间拦住了:“琼霄老弟,怎么发那么大的火?都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