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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五十年来城镇的变化太大,虺螣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曾经住过的那座豪华宅院。

“我当时独居后院,甚少同外人接触。只记得所住之处雕梁画栋,轩昂壮丽,占据了大半条街的位置。”虺螣看着似曾相识的街道这样说到。

她只知道自己的郎君姓李,连个全名都不晓得。五十年前,一个李姓的年轻人,在少的信息要在人口密集的城镇中找出一个人来,几乎是大海捞针,无从找起。

走累了的袁香儿坐进一家茶楼歇脚。在二楼的雅座上点了一壶龙井几碟点心,把南河和虺螣的笼子一起摆在了桌面上,让他们也透透气。

茶楼场地的一角搭着个台子,一位年过花甲的说书先生穿着长衫,怀抱一架三弦,正在台上有声有色地说着段子。

巧得是这位说书先生,说得正是五十年前虺螣和李生之间的故事。原来当年此事曾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便有文人墨客依据传说,添笔润色,写出了《李生遇蛇》的说书段子,至今还被本地居民所津津乐道。

只见那位先生摇动琴弦,弦音百转千回,如诉如泣,一下拉住了全场的注意力。

“却说那李生,自娶了蛇妻之后,家业那是一日比一日的兴旺。当年谁人不知,就门外这条紫石街,从街头打着马走上一刻钟,都还出不了李宅的范围。那宅院之内奇花异石,娇奴美婢,金砖铺就地面,白银锻为山石,绫罗裹上枝头,红蜡充作柴禾。主人端得大方,夜夜笙歌,大宴宾客。真个是泼天的富贵,享不尽的荣华。”

“若能有这般的荣华富贵受着,别说娶一位蛇妻,便是那狐妻,鬼妻,我也一并娶了!”台下的一名大汉听到兴奋处,一拍桌子出声应和。

“听说那位蛇妻,长得天仙一般的模样,只要见上一眼,就能勾得男人的魂魄,到底是也不是啊?”另有人起哄。

对于这些听书的普通人来说,艳情故事,最吸引他们的还是故事中的这个艳字。

“诸位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说书人摇头晃脑地说道着,“那位螣娘子被李生哄着,养在后院,轻易不许旁人得见。是以这偌大的两河镇见过她真容之人寥寥无几。老生不才,年幼之时,倒是有幸一窥仙颜。”

头发斑白的老先生说起了自己童年的往事,还微微透着点得意:“当年老生不过十岁顽童,嬉闹蹴鞠之时将一个藤球踢进了李宅的后院,心里舍不得,翻过墙头去寻。将将从墙上下来,便听见一个女子的笑声远远传来,于是我寻着笑声悄悄摸寻过去,只看见院中架着一个秋千架,一位青衣女子坐在那秋千上,正高高地荡上天空,发出一连串铃儿般的笑声。老生当年还是稚童,虽只瞥见那位娘子一眼,也就再也忘不了啦。”

“你这个老穷酸,娘子到底长啥样,你倒是快说呀你。”场下的人急了。

说书人叹了口气,拉动三弦,曲乐悠悠,凄婉绮丽,伴随着曲调唱了起来,

“杨柳腰身芙蓉面,新月峨眉点绛唇,盈盈秋水目有情,缈缈绫罗体生香,人间哪寻冰雪样,敢是仙子降凡尘。”

现场听书之人听着这句说书人肺腑之中吟出来的打油诗,都不免在脑海中勾想出五十年前那位佳人的模样,发出啧啧惊叹之声。

连袁香儿和南河都被这位老者抑扬顿挫地说书方式吸引住了,忍不住扶着雅间的凭栏往下看。

虺螣在笼中盘着尾巴直起头颅,连连点头,“没错,说得很对。我就是这么漂亮。”

“可叹是人间不足,欲壑难平,那位李生得了这般如花美眷,泼天富贵,却还不甚满足。又想博个功名前程,却已经受不了那寒窗苦读的辛劳。于是打起前高侍郎高家大小姐的主意。捧着金山银山上门前去求娶,还要哄着那位螣娘子做妾。”

台下又是一阵唏嘘议论之声,

有人道:“螣娘子一山野精魅,又没有三媒六聘,不过是夜奔私会,无媒苟合,做妾也是应该。”

也有穷酸的书生自己代入了故事之中,故作痴情地道,“若是有这样一位美貌佳人,能为我红袖添香,匡助资斧,供小生进学苦读,那小生必不负她如此情谊。”

台上琴音转急,嘈嘈切切,有如珠玉落盘,擂鼓齐鸣,故事转入最为高潮的时段。

“想那李生高头大马,志得意满,迎娶新娘之际。突然间路边刮来一阵怪风,只见飞沙走石,狂风乱卷,昏暗中一对灯笼举在空中,摇摇而至,及至近前,却原是一只盘山大蛇的两只眼睛,那大蛇张开血盆大口,一股腥风刮起,掀翻了花轿人马,只见那新娘滚落了轿,新郎掉下了马,一时间好好的一支迎亲队伍人仰马翻,哭爹喊娘。客官们却道这是为何?原是那蛇妻打翻了醋坛,心有不甘,现出原形前来搅合。”

听到这里,本来还嚷嚷着要娶蛇妻的几个男子都不免后背生寒,缩了缩脖颈。

“那李生和蛇妻相处多时,十分清楚妻子的底细。早已重金寻得数位高功法师,乔装打扮潜在迎亲的队伍中。防备得就是这个时刻。一时间金光符咒,宝器凌空,都要擒这蛇妖。谁知那螣娘子道行高深,凶性大发,法师们拿她不下,只杀得紫石街上,血流成河,屋毁房榻,却可奈何。如今在街尾,还留有一道三丈深的石坑,便是那时蛇妖一尾巴甩出来的痕迹,故而被称之为落蛇坑。幸得当年一位有道高人,行脚经过,这才施展大神通,降服了那只蛇妖。否则两河镇如今是否还存在这世间,都未可知,未可知矣。”

说书人收住琴音呀呀唱了一段悲歌,复又叹息,“当时螣娘子被法师制住,化为一条莹莹小蛇盘在地上,尤自抬着头不住望着那李生,可叹那李生无情无义,只忙着搀扶侍郎家的新妻子,哪里还顾得着蛇妖旧人。由得那位法师将蛇妖携了远去,自此之后世间再无蛇妻之说。”

“那位娘子最后如何?”

“蛇娘子如何已无人知晓。不过那故事中的李生却是咱们镇上之人,他的结局诸位想必也都知晓,就无需小生多言了。只有一句话送于诸君,善恶到头终有报,黄粱一梦皆须了。咱们人活一世还是少做那忘恩负义之事为妙。”

说书人叹了个结局,放下三弦拿了个拖盘出来,下场子寻打赏,“今日这《李生遇蛇记》就为客官们伺候到这里,若是诸位觉得有些听头,还请慷慨赏赐一二。”

经过袁香儿楼下之时,袁香儿伸手从栏杆上丢下几个大钱,笑盈盈地问道,“先生,我是从外地来的。听了着这个故事十分有趣,想和您打听一下,那位故事中的李生是何许人物,如今可还活着。”

周围众人哄笑起来,“活着呢,活得好得很,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说书人收起那几个大钱,因笑道,“小娘子别听这几个泼皮混说。那李生自赶走了蛇妻,娶了高小姐之后,自以为很快就能仗着岳父青云直上了。谁知人算不若天算,那位高侍郎早在京都犯了事,急需大量的金钱填那官司的无底洞,方才把家里的小姐嫁给他这位土财主。也不过是图李生家的钱财罢了。”

“可怜那李生倾尽家财,终究也没能保住岳父的官职。这夫妻两个,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位是金贵小姐,双双不通庶务,又顾着面子放不下排场,剩下的那点钱财,须臾间好似那雪山消弭,不知不觉就不见了踪迹。这般磋磨了几年,日子每况愈下,夫妻之间整日相互打骂,到底也没留下个孩子。年老之后无人奉养,沦为街边乞丐,倒也可悲可叹。所以我们这里民间固有说法,蛇乃是保家仙,寻常在庭院中见到,都不可伤之吓之,若是恭敬供奉,能保家宅兴旺,伤之性命,破家散财。这位李生却是不信邪,终有此报,怨不得谁。”

身边有那好事之人,伸着脖子喊到:“小娘子若是想见那李生的模样,现在推开窗户,看看街对面睡在泥潭里的那位就是。”

袁香儿依言推开窗。

冬日午时,阳光有些晃眼。

一个老乞丐坐在街对面的墙角晒太阳,鸡皮鹤发,满身污秽,颤巍巍地伸出干瘦的手指抓挠身上的虱子。像是这冬季里即将腐朽的枯木,终会随着冰雪消融一道烂进泥地里,被世人所遗忘。

此刻,就在他的不远处,隔着街道上川流往来的人群,静静站着一个女子,莲脸嫩,体红香,宛转蛾眉,春华正好。

“这是谁啊?”

“哪家的娘子,好像不曾见过?”

“我们镇上竟然有这般漂亮的美人么?”

“轻声些,仔细唐突了佳人。”

路过的行人低声议论,年轻的后生们都忍不住频频打量,悄悄羞红了自己的脸。

袁香儿急忙转头看桌上的竹笼,不知什么时候笼上的符箓脱落,笼门大开,里面的小蛇早已不知所踪。

阿螣听不见身边的那些议论,如若无人地静立在街头,滞目凝望。

她这一眼,穿过纷扰人群,穿过数十年的光阴,有了一种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的恍惚。

不知人间岁月为何物的小小妖魔,总于尝到了那一点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的酸涩之意。

“你,你是阿螣?”坐在泥地里的老乞丐抖着手,眯上眼睛看了半天,突然兴奋起来,他拄着拐杖勉强爬起身,颤颤巍巍地分开人群,蹒跚着向前扑过来。

“阿螣,我的阿螣,你终于回来了,我在等你,这些年我一直等着你。当年仙师就曾说过,我定能活着等到再见你的那一日,先生果然没有骗我,没有骗我……”

阿螣后退了两步,带着点奇怪的表情看着那个颤抖着向自己蹒跚走来的人类,那人的头顶只剩三两根稀松的白发,皮肤干枯松弛,满面色斑沉积,带着一身的腐臭味,用掉没了牙的嘴呼喊自己的名字。

一个被挤到的路人不耐烦地推了乞丐一把,“臭乞丐,阿什么螣。几十年了还整天阿螣,阿螣的做你的春秋大梦。”

乞丐扑在地上,又颠颠地爬将起来,抬头一看,空落落的街口只有一束灼眼的阳光照着,光束里的飞尘轻轻舞动,仿佛嘲笑着不知所谓的他,哪里还见得着什么美貌佳人,梦里蛇妻。

坐车回去的时候,化为人形的阿螣静静坐在车上,屈臂搭着车沿,回首一直凝望着两河镇的方向。

袁香儿看着她那一截白皙的脖颈和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安慰这位和自己不同种族的朋友,“阿螣,你还是很舍不得那位李……郎君吗?”

阿螣转过头来看了她片刻,轻轻摇头,“若我恋慕的是郎君本人,无论他化为如何老朽的模样,我都应对他见之欣喜。如今看来,我不过爱慕他的皮囊而已。幸得先生洞察世事,点化于我,我方知自己心中之所求。”

车行渐疾,寒风刮得脸上的肌肤生疼。

袁香儿把毛茸茸的小狼捞到自己膝盖上,解下自己的斗篷倒过来穿,将小狼和自己一起拢在大毛绒斗篷里。

“这样暖和点。”她说。

南河的小脑袋挣扎着从斗篷中钻出来,

“你,你的生命也这么短吗?”那个好听的男低音再度响起。

“对啊,人类的生命就这么短。”袁香儿望着天边连绵的山顶上渐渐往下掉的夕阳,“在你们看来,就好像蜉蝣一般。早上出生,晚上就死了。但好在我们人类自己一般不会这么觉得,还觉得人生挺漫长的,烦恼很多,快乐的事也很多。”

南河的声音就不再响起了,袁香儿借着斗篷的遮蔽,悄悄在他的背上肆意妄为地撸了好几把,他都一反常态的没有躲避。

蓬松松的,真是太好摸了呀。要是每天都能这么乖就好了,袁香儿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什么譬如朝露,反正我现在还朝着呢,不用去想暮的事情。

回到阙丘镇的时候,已经是昏黄时候,袁香儿抱着小狼,正要推开院门,跟在身后的阿螣却停下了脚步,

“我就不进去了,搅扰多时,承蒙不弃,来日再来拜谢。”

她叉着手,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第17章

热闹的集市上,袁香儿穿行在人群中,采买一些师娘交代购买的生活用品。

南河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迈着小短腿跟在袁香儿身边慢慢地走着。到了人多的地方,袁香儿怕他被挤散了,把他捞起来,挂在胳膊弯上。

“南河,你说阿滕是回她的家乡去了,还是依旧留在人间界呢?她那种性格实在太容易吃亏了,真让我有点担心。”

袁香儿一边说着,一边在猪肉摊子上挑拣。

“老板,切一刀条肉,要肥瘦相间带着皮的,劳烦给片成薄片。”她指着自己挑好的肉。

“好嘞,小娘子放心,这就给您切好的。”屠夫将手中的杀猪刀在磨刀石上霍霍两下,动作麻利地切下了一条肉。

肉摊的边上挨着卖家禽的摊子,几笼待宰的鸡鸭挤在一起,聒噪个不停。再过去是羊肉摊,挂着两个新鲜带血的羊头,另有卖狗肉的,卖冻鱼的,不一而足。屠夫们霍霍的磨刀声和家畜的各种鸣叫混杂出了人类集市的热火朝天。

“那条蛇很强。”南河突然开口,随后补充了一句,“强者自有天地,弱者无从选择,本是世间法则。”

“你的意思是阿滕很强大,所以才有单纯的资格?”袁香儿伸手摸了摸小狼蓬松松的脑袋,“哎呀,原来我们小南还挺会说话的。想想还真是这样,她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女孩,这样的性子早被人欺负得连渣都不剩了。”

袁香儿每摸一下,那小山尖尖一般的毛耳朵,就紧张地颤一颤,很快从白绒毛里透出了一股可疑的嫩粉色。

等个切肉的功夫,袁香儿一会摸摸脑袋,一会揉揉脖子,还把那充满弹力的小肉垫翻开来磋磨。

南河紧紧绷着身体,忍耐着把利爪缩起来,竟然没有咬人也没有逃跑。

不知是什么缘故,最近几天南河突然变得温顺了许多,虽然还是不太亲近,但至少不像从前那样龇牙咧嘴,充满戒备。袁香儿伸手撸毛,他最多也只是逃跑,很少再伸爪子挠人,也不会突然回头给你一口。

袁香儿因此心情大好,觉得自己下一步很有希望能把脸埋进银白色的毛团子里,肆意妄为地吸小狼。

回去的时候,袁香儿拐进一家杂货铺子,取回一把自己早先定做的圆柄小毛刷。

“这是用猪鬃做的,我特意交代他们用软毛,应该挺舒服的,你试试看。”

她先在自己的手背上试了试,确定软硬程度正好,才在南河的脊背上顺着毛发好好地梳了几下。

这是一柄专门用来梳动物毛发的小梳子,以她多年撸毛的经验,只要梳子合适,手法得当,没有一只有毛的动物会不喜欢享受梳毛的时刻。那种略微有些粗犷又不失柔软的毛梳,细细密密地刮过皮肤的感觉,能让最傲娇的小猫都缴械投降。

可惜南河没有像袁香儿想象中那样露出享受的表情。

他有些愣愣地盯着那柄猪鬃长柄圆刷,“这是,做给我的?”

等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只把脑袋别向了一边,耳朵沮丧地耷拉了下来。

“怎么了?”袁香儿奇怪地问,“或许你一开始会有些不习惯,等以后多给你梳几次,你肯定会很喜欢的。”

快到家的时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

“最近怎么老下雨。”袁香儿抱着南河,拔腿向家里跑去。

绕过街口,远远地看得见院子的大门外站着一个手持紫竹伞的女子背影,云娘正站在门槛处同她说话。

那女子云鬓高挽,锦绣罗裙,向着云娘微微弯腰行礼,之后朝天狼山方向离开。

袁香儿一路跑着冲到门口, “师娘,我回来了。”

“哎呀,看你淋的这一身。”云娘撑伞把他们接进屋去,“厨房里烧了热水,一会去洗洗。仔细别着凉了。”

“师娘,刚刚那是谁啊?”袁香儿把南河放在檐栏的地板上。

“对了,说是你的朋友呢,名字叫阿滕。她说之前得到过夫君和你的帮助。因此特意送了一些谢礼来。我留她也不进屋。”云娘提了提手上刚刚收到的一个竹蓝子。

“是阿滕?”袁香儿又惊又喜地追出院门,举目向远处张望。青山雨雾,野径深处,天狼山脚下那个持着竹伞的窈窕背影已经走远,渐渐消失在山腰的薄雾里。

院子中,云娘蹲在南河面前,正在揭开提蓝上盖着的树叶,青绿色的篮子里面满满摆着一篮子粗粗的松茸,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巴。

“哎呀,真是太客气了,这么新鲜,像是从山里刚摘下来的一样呢。”云娘高兴地说道。

南河凑过脑袋来看了看。

“是松茸呢,这个炖肉汤可香了。”袁香儿捡起一根肥肥胖胖的松茸,在南河的鼻子上点了点,“南河,阿滕她还记得回来看我们。”

南河动了动鼻头,想象不出这样的“蘑菇”能有什么好吃的地方。

袁香儿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屋里出来。

屋外的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雨珠哗啦哗啦地从屋檐上往下掉,形成一道亮晶晶的雨帘。冬天的雨很冷,院子里积着来不及排泄的雨水。一群黄色的小鸡仔,想跟着妈妈跳到吊脚檐栏上避雨,却因为短腿而够不着,一个个扑腾着小翅膀干着急。

南河站在雨中,正飞速地一口一个把毛茸茸的小鸡叼着甩上去。上去了的小鸡在地面上滚一滚,很快追到因为害怕而远远躲在一旁的鸡妈妈身边,没上去的叽叽喳喳往南河身边凑。这些出生没多久的小家伙,已经忘记了天性中对狼的恐惧,它们如果泡一场冬雨,只怕活不过今天晚上。

袁香儿跑过去从檐栏上伸手帮着把小鸡们往上扒拉。最后把湿漉漉的南河抓上来。

她将自己脖子上的毛巾摘下,罩在南河的头顶上,迅速把他擦成一个乱糟糟的毛团子。

“小南最近真的好乖啊。”袁香儿把湿了的毛团子带回屋里,“身上的伤口确定都好了吗?给我看一下吧?”

南河自从恢复了行动能力,就不再同意袁香儿把他翻过来,处理肚皮上的伤口,袁香儿觉得十分遗憾。

果然那团白色的小球一听见这句话,就迅速地压底身体,戒备起来。

“已经好了。”

他只蹦出四个字,又冷又硬,袁香儿却无端从中听出了一种窘迫无措。

“那我给你洗个热水澡吧?你看你这都淋湿了。”袁香儿说。

小狼更按捺不住了,窜起身体就要向外跑,被袁香儿眼疾手快地捏住后脖子,

“别跑,别跑,开玩笑的。我就给你擦擦,我保证不乱动。”

袁香儿打来一木盆热乎乎的水,先用湿毛巾给小狼洗洗脸,擦擦耳朵,再把他沾了泥水的白色小爪子抬起来,放进热水中,掰开肉垫的缝隙,细致地里外清洗一遍。

趁着他慢慢放松身体的时候,袁香儿提起他的脖颈哗啦一声把整只小狼放进了那个小木盆里。

“行啦,行啦,这样才洗得干净。天气这么冷,你又一身的泥。好好泡一下热水多好。”

被哄骗了的小狼,委委屈屈地蹲在热水盆里,紧张地并着四肢,不高兴地甩了甩尾巴。

袁香儿拿一个木勺勺起热水,一点点地从他脖颈上往下浇,搓着他湿透了的毛发,规规矩矩地把浑身僵硬的小狼洗干净了,这一次倒是没有捣乱。

洗净又擦干了的小狼,银色的毛发纤细柔软,泛发出一种月华般漂亮的色泽。

屋外是哗啦啦下着的冬雨,暖烘烘的屋子里袁香儿用新买的毛梳一下下给南河梳着毛发。

“我的伤已经全好了。”南河突然这样说。

袁香儿沉迷在一片银白的美色中不可自拔,没有留心到他的言外之意,随后回了句,“嗯,我知道啊,所以才敢给你洗澡的嘛。原来小南的毛发洗干净了,这么漂亮啊。”

南河就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雨一直下了大半夜。袁香儿裹在棉被里睡得很香。

床边上有一张四方的小柜,上面垫着软垫,是南河睡觉的地方。刚来的时候南河伤得很重,袁香儿不放心,把他的窝摆在自己的床边,后来习惯了也就一直没有移动。

南河蜷在那个软垫上,听着屋外的雨声。他的身体内有一股躁动,一下一下地抽动着他的血脉,提醒着他离骸期的即将到来。

作为一只天狼,血脉的力量告诉他,离骸期到来之前,他需要经历大量的战斗,强健自己的筋骨,锤炼自己的意志。

他必须回到天狼山,捕猎那些强大的妖兽,咬断他们的脖颈,吞噬他们的血肉,服下他们的内丹,用大量的灵气一次次地淬炼自己的身体,才能够平安渡过艰险又痛苦的离骸期。

而不是躺在这样软和舒服的地方,消磨自己的时光。

离骸期是象征着幼小的天狼蜕变为强大成狼的过程,随着身体和灵脉一系列的蜕变和脱胎换骨,天狼会进入一个极为不稳定的痛苦时期。这个时期的幼狼本来应该待在族群中,被家人很好地守护着。可惜这个世间只剩下了他一只天狼,他已经没有同伴和家人,必须自己为自己捕获更充足的能量,准备好隐秘而安全的巢穴,独自度过这个天狼族最为关键又最为凶险的时期。

应该走了,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人类。不用和她告别,就在这个下雨的夜里悄悄的走。

窗外雨声伶仃冷彻,微微的天光照在那个人类女孩的脸上,她的肌肤光泽,嘴角微翘着,似乎睡梦中都有什么令她开心的事。

看着那张面孔,南河突然想起了在天狼山上见过的一种花,那种花总是朝着太阳,开得灼热而欢快,把整片山坡都披上一层金灿灿的色彩。

有时候,他即使只是从昏暗的丛林中望到一眼那片耀眼的金黄,都能让自己的心情愉悦起来。

南河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已经有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他一直是孤零零一个,披云戴月,荒山野径,独行在幽暗的丛林间。直到遇见了眼前这个人类。

幼年的时候,他曾经被恶毒的人类抓获,那些人类想将他变为供人类驱使的奴仆。他那时誓死抵抗,并深深厌恶着人类。

但如今,经过了这些日子的相处,南河当然也明白了袁香儿对自己并没有恶意,相反地她温柔地治好了自己的伤,给自己舒适的垫子和香喷喷的食物,把自己抱在怀里逛热闹的集市……

虽然她对自己很好,但南河觉得自己可能始终无法讨她的欢心,他既不能让袁香儿随意地搓自己的耳朵和尾巴,也无法像那只不知羞耻的黑犬一般,不顾脸面地翻出肚皮给她揉搓。

甚至还要在接受了她这么多的照顾之后,在今夜不告而别。

她肯定会很生气。

但总比她醒来之后,因为不同意而施展阵法和自己战斗来得好一些。南河心里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面临和她决裂的局面。

等自己离开之后,她可能会去找一只她时常挂在嘴边的兔子精,或是其它毛发更为漂亮的动物,契为使徒。

南河沮丧地想着,她会耐心地对待那种乖巧柔顺的兔子,摸他的耳朵和脖颈,给他煮香喷喷的食物,用那个做给自己的毛刷给他刷毛,然后会想果然还是兔子比那只狼听话,最后很快地把自己忘了。

他一再地告诉自己要走了,但脚像被黏住了一般,怎么也动不了。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月华透了进来,洒在屋子的地面上,斗转星移,玉兔西沉,旭日东升。又换朝阳透过纸窗,照在了袁香儿的脸颊上。

袁香儿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见屋子的地面上停着一只十分漂亮的大型狼犬。

虽然可能还没有完全成年,但那身躯的线条流畅漂亮,四肢紧实有力,银白的毛发暗华流转,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南……南河,小南?”

“我要走了。”那只狼发出了和小南河一模一样的声音。

“走,去哪里?”袁香儿还处于刚睡醒的混沌状态。

银白的天狼闭上嘴,把眼眸垂了下去。

“不是,小南你……”袁香儿从炕上下来,蹲在南河面前,犹豫了一下,说出了一直在心里反复过好多遍的话,“我一直想和你说,你能不能留在我身边,做我的使徒?”

天狼默默地退后了两步,轻轻别过头。

他的步伐轻盈,肌肉的流线在行动中带动起来,有一种野性的美,是一只在丛林中纵横驰骋的强大精灵。

袁香儿心里很舍不得,但其实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做为一个理性的现代人,她其实知道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喜好,束缚他人的自由。

何况对方还是一位和自己一样有着智慧情商的强大生灵,是袁香儿心中早已认可的和自己地位平等的朋友。

袁香儿抬起手,摸了摸南河变高了的脑袋,好在那里的毛发还是一样的柔软。

“行吧,那我送你一程。”

第18章

袁香儿的家在阙丘镇的最南面,背靠着连绵不绝的天狼山脉,再往南已无人烟。

顺着泥泞的羊肠小道,袁香儿慢慢往山里走去,她的身侧默默跟着一只行罕见的银狼。

走到森林的路口,再往前是更为幽深的原始森林,也是妖精时常出没的地界。

袁香儿停下脚步,撅起了嘴,伸手摸了摸那对软乎乎的毛耳朵,心里酸溜溜地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这一身的好皮毛也不知道都便宜了谁。

她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回去吧,给你自由了。”

直到听见了这句话,南河才确定袁香儿是真的愿意让他离开。

当初,自己伤重难支,她就是从这个路口把自己背出灵界,背进了人类世界。

那时候,他灵力枯竭,双腿折断,被装在竹篓里,几乎满心绝望。他觉得这个人类一定会趁着自己最为虚弱的时候,强制他签上奴隶契约,从此将自己当做奴仆肆意驱使。

但想象中的痛苦和屈辱一直没有到来,他又被送回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