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爬在袁香儿身边的桌面上, 云娘给他的面前摆了一碗热牛乳。南河伸出小爪子拨动碗沿, 把碗拨到袁香儿的面前。

袁香儿的下巴搁在桌上, 将那个碗推回去,“你喝吧, 我也有呢。”

“香儿, 你昨天夜里是不是一整夜没睡?快天亮的时候我好像还听见帝钟的声音。”云娘看着她没精打采的模样,给她也端了一碗牛乳,“你还小呢,可不好那么晚睡。”

“对不起师娘, 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袁香儿道歉。

“那倒是没有。”云娘擦了擦手, 笑着在桌边坐下,“说起来,阿摇当年也时常这样,独自在房间内念诵一整夜的咒文。我听着那种声音, 反而觉得很亲切,仿佛回到你师父还在家时的日子。”

袁香儿回想起当年生活在师父身边的时光。师父余摇是一位特别热心的人,不论是驱祟避邪,揲蓍问卦,镇宅点穴, 只要有人求到他面前,基本没有不应的。每天都忙忙碌碌,热热闹闹。镇上的人也都对他们家特别的亲切尊敬。

现在想想,师父有可能未必是人类,但他却生活得如此有烟火气,仿佛比自己还更像一个人。

袁香儿秉承了穿越之前的生活习惯,除非是已经发生在自己眼前不得不做的事,她一般不会多管闲事。毕竟在她生活过的那个时代,社会的风气更注重自我和个人,路边摔倒的老人大家都不一定敢上前搀扶。

但如果换做是师父的话,遇到韩睿夫妇这样的事,应该不会像她这样撒手不管的吧。

想起昨夜见到韩大夫的一缕神魂,袁香儿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她可以清晰地看见韩睿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功德金光,这可能是他生前悬壶济世,行善积德的缘故。正因为有了这层金光护着,使他和大部分浑浑噩噩的亡灵不同,他有着生前完整的记忆,思维清晰,行动自如,并不像是他的妻子丽娘那样可以用往生咒轻易消除心中执念,渡入轮回。从他离开时候的神情来看,那个人只怕如今还徘徊在人间。

即便是心地再淳厚的人,如果看见如今永济堂,再听说自己孩子的遭遇,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韩睿昨夜满面凄色的模样,从前阳光下温文儒雅的笑颜,在袁香儿脑海中反复出现,导致她一整个下午做什么事都不利索,担水担洒了,劈柴劈歪了。

忍耐到夜色昏暗之后,她再一次来到永济堂的附近。

不过是一日夜时间,永济堂屋顶上的那只蠹魔,竟然又变大了一整圈。

此刻那只混沌污浊的魔物,正昂起皱巴巴的头颅,口中打横叼着一个人类的魂魄。

那人伸出苍白的手臂,勉力挣扎反抗,魂魄的轮廓在丝丝溃散,显然即将支撑不住。

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时不时在他身上亮起,却有很快被那只魔物发出的黑气驱散。他束在头顶的长发散落开来,露出了痛苦而绝望的面容,正是韩睿。

屋檐之下,街灯璀璨,往来人群谈笑自如,无一人看得到近在咫尺的惨剧。

袁香儿大吃一惊,顾不得其它,闪身在街边的小巷中,骈指凌空祭出一道金光神咒符,口颂法决:“天地玄宗,万气本源,金光速现,降魔除妖,急急如律令!”

灼目的金光从符箓中劈出,直照在蠹魔臃肿的身躯上,但凡金光所照之处,像被烧灼一般地嗞啦作响,冒起阵阵青烟。蠹魔扭动身躯,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丢下口中的人类魂魄,转身迅速消失在宅院深处。

“咦,刚刚是不是有光闪了一下?”

“是打雷吗?大晴天的,还看得见星星呢,真是怪事。”

路人错愕着纷纷抬头,议论着刚刚一闪而过的金光。

韩睿的身体从屋檐上滚落下去,掉落在街边,他面目苍白,形体似散非散,几次伸手想从地面撑起身躯,都无力为续。

“韩大夫。”袁香儿伸手小心地把他扶起来,趁着人群纷乱,带离了此地。

回到家中,她即刻着手绘制了一套聚灵阵,将那个几乎就要溃散了的魂魄安置在阵法中,自己盘膝坐在阵边,接连念诵了数遍安魂咒。倒伏在阵中的身影才渐渐稳固清晰了起来。

“又是您救了我。”韩睿在阵法中挣扎着坐起身,拢袖遮面行了一礼。

“韩大夫,”袁香儿蹲在他的面前,“你一生行善,福报深厚,若是舍弃执念,步入轮回,必定有一个好的归宿,何必这样流连在人间。那么大只的食怨兽,你想必看得见,为什么还要冒险靠近。”

韩睿垂下眼眸,长发披散,容色惨淡,身躯呈现半透明状态,“先生所言,本是金玉良言。只是犬子不知所踪,生死未明白。我为人父母,又如何能放心得下。永济堂……是我和丽娘一生心血所在,本是救死扶伤之处,却被怨魔侵占,污秽横生,掌柜私改配方,以次充好,枉顾人命,又让我如何能够离去。”

袁香儿思索了片刻,“你儿子的下落,我可能知道。你在永济堂找不到他。不如明天随我一道去天狼山打听打听。”

上一次阿滕说过在天狼山捡到人类的小孩,时间正好和韩大夫儿子走失的时间接近。袁香儿觉得可以去阿滕那里看一看情况。

“他去不了天狼山,”锦羽从他的吊脚小屋内伸出脑袋来,“他,他已经快散了。太阳一照,就该没了。”

乌圆趴在树枝上哼了一声,“你这只没毛的鸡懂什么。即便只是魂魄,也不是太阳晒一晒就会消失的啦。”

“可是人类不一样,人类的魂魄很脆弱。”锦羽扶着门探出半边身体,“我在人类的村里,见过许多像他这样的人类魂魄,太阳一出来就化成气泡不见了。除非……”

“除非什么?”袁香儿问。

“除非给他找一个容器。”

“容器?你知道需要什么样的容器吗,锦羽?”

“就是能把他装在里面的东西。”锦羽比划了一下,“有眼睛,鼻子和人类长得像的东西。”

袁香儿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屋子里找来了一对曾经在集市上买回家的福娃。陶瓷烧成的娃娃,一男一女,白白的脸蛋,笑盈盈的眉眼,双手兜在袖子里,神态可人。

她把那个男的陶瓷娃娃摆在了韩睿面前,“韩大夫,你试试看?”

韩睿的身形消失了,那个瓷人的眉眼神色却突然变得鲜活起来,虽然还是那副拢着袖子眯着眼睛的模样,但就仿佛真的会呼吸会微笑,栩栩如生宛若有神。

“是的,在这里面我感到好多了。”瓷人里传来韩睿的声音,“多谢你,锦羽。”

“咕咕咕。”锦羽发出一连串的咕咕声,得到了人类的感谢,他似乎觉得十分开心。

“喵,真是有趣,原来人类也可以变身的啊,变成这么小的样子了。”乌圆绕着比自己小了许多的陶瓷小人来回转了好几圈,好奇地想要伸出手去扒拉。

袁香儿怕他失手把人像打碎了,急忙拦住他,伸手把两寸大小的瓷人托了起来,和案桌上的另一个瓷人摆在了一起。

临睡前,她和案桌上的韩睿道晚安,“韩大夫,好好休息一夜。我一位朋友那里可能会有小公子的下落,明日我带你一起去寻寻看。”

昏暗中传来韩睿轻轻的一声回应。

袁香儿转身离去之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韩大夫静静站在那里,另一个穿着衣裙的瓷人眉眼弯弯地陪在他身边,两人肩并着肩,仿佛昨日双双进入庭院中的模样。

这位父亲安抚妻子放下执念转世轮回,自己却无法割舍对孩子的牵挂,形单影只地滞留在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不顾危险地闯入被蠹魔占据的药铺,想要寻找孩子的下落。

第二日一早,袁香儿收拾必备的用品,和云娘辞别。

“师娘,我去阿滕家里玩一次,她住得有些远,可能今夜我不一定回来。”

云娘向来不干涉她的行动,只厚厚地为她打包了一叠的糕点,“每次她来都带着礼物,你也带一些我们家的点心去给她。代我向她问声好。”

南河的身体还十分虚弱,天狼山里又有许多想要对他不利的妖怪,不合适一起出门,袁香儿把他连同垫子一起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交托给云娘。

“小南是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的,也不用别人用过的碗筷。这是他吃饭用的碗,这个是他喝水用的。”袁香儿拿出南河日常的用具,一一交代。

“他身上的药等我回来再换,别让他碰到水。白天如果有太阳,让他在院子里晒一会儿。但是别把他和小黑他们放在一起。一定要单独放在干净的地方,用垫子垫着,他身体还很弱,不能着凉了。”

她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不少事情,还是不放心,蹲下身,在南河的垫子上放了一张折叠好的符箓,悄悄对他说,“这是传音符,可难制作了,我一共只有这两枚。向里面注入灵力之后,你说的话能传递到我那,只能用三次。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用它联系我。”

南河默默低着头,伸出爪子把三角形的符箓扒拉到自己身体下压着,扭过脑袋不再看她,不看那只停在她肩膀上趾高气扬的猫妖。

“乖乖听师娘的话,好好养着。我很快就回来了。”袁香儿摸他的脑袋。

“行啦,我会照顾好他的,肯定对他比对你还好,你就放心吧。”云娘笑着把她送了出去。

袁香儿背上背着个竹筐,竹筐里放着韩睿寄身的瓷人以及上山需要的用品,肩上停着乌圆,挥手告辞离去。

“好了,就剩下我们俩了。小南中午想吃点什么?”云娘把南河的篮子捧起来,“香儿说你爱吃羊肉,给你炖羊肉汤吧?”

她看见篮子里那只耷拉着耳朵没精打采的狗子轻轻点了一下脑袋。

“我们小南真是聪明,好像听得懂一样。难怪香儿那么喜欢你。”云娘提着篮子向厨房走去,“你不知道呀,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香儿可难过了,天天念叨着你。她把你之前用的东西都好好的收着,不让乌圆他们碰。还经常拿出来晒一晒太阳。”

篮子里的那只白色的狗子飞快地竖起了耳朵,琥珀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字不漏地认真听着。

第29章

戴着银色的尖嘴面具的式神在前方飞驰, 寸许高的身体底部抽出一条银丝,所过之处一路留下长长的银色的光线,随着他的不断前进, 那具身躯像是脱了线的毛衣一般, 从腿部开始一圈一圈的减少, 眼看着双腿消失, 身躯消失, 戴着尖嘴面具的头部也只剩下少少的一点,最后消散在空气中。

袁香儿顺着他留在道路上的银色光线穿行在冬季的原始森林中。她用虺螣当初待过的那个竹笼上遗留的气味召唤了式神寻找虺螣的住处, 但由于时间已经离得有些久远, 虺螣留下的气味过淡,进山的路程又太长,在没有找到虺螣准确位置的时候式神已经失去效应。

只能先在附近找找看了。

此刻是正午时间,骄阳当空, 即便行走在枝叶繁密的丛林中, 依旧可以感到阳气灼灼。

袁香儿有些担心藏身在背篓中的韩睿,“韩大夫,你感觉怎么样?阳光这么大,需不需要避一避?”

“多劳顾忌, 我并无大碍,自从进入这个山林,在下的灵体好像越来越稳固了。”韩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乌圆蹲在背篓顶上,伸爪子把盖在里面的韩睿扒拉出来陪他玩,“这里已经是天狼山灵界了, 灵力之充沛,非人间可比。最适合他这种灵魄滋长,不过在这里以精魄为食的噬魂兽也很多。要将他看好了,别一个不慎被哪只魔物叼走了。”

三人这里说着话,一个镂空的金球从灌木林中滚出来,叮铃铃正巧停在袁香儿的脚边。袁香儿弯腰将它捡起,这是一个蝶戏牡丹镂空黄金球,制作十分精巧,内里装着一个小小的金铃,滚动起来铃声清脆,金黄的外表被摩挲得橙黄流光,显然是有人天天拿在手中把玩。

这是阙丘儿童中流行的一种玩具,用藤条编织成球体,里面装上一个响动的铃铛,精细一点的人家还会将编织的藤条染上颜色,或是在内部悬挂上彩色的羽毛,使得滚动之时五彩斑斓,叮当作响,十分有趣。袁香儿家里就有好几个,有些还是她幼小的时候余摇亲手给她编的。

但毕竟只是儿童玩具,像是这样用黄金精工细作的却很少见了,想必是哪户显贵的大户人家孩子手中玩器。

“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一个声音从树林后响起。

袁香儿抬起头,看见一棵掉光了树叶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白白的小脸,漆黑的瞳孔,披着一件薄而柔滑小斗篷,□□着双脚站在雪地里。

虽然外表像是人类,但在这样的深山,这样怪异的衣着,几乎不太可能是人类的小孩。

但袁香儿还是把那枚金色的小球递上前,女孩伸手出白生生的双手接住了,她的手指头圆嫩白皙,沾了一点点泥土,无论怎么看都还只是个孩子。

“人类到这里来做什么?”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女孩处响起,那声音听起来余韵悠长,冰凉而冷淡,和她小小的外貌一点都不相称。

“我来找一个朋友。”袁香儿说,“她的名字叫虺螣(读:灰藤),请问你知道她住的地方吗?”

“虺螣?”那个女孩漆黑的双眸注视了袁香儿片刻,最终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指着前方,“从那个位置转过去很快就能看到了。”

袁香儿真诚地和她道了谢,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

小小女童年站在覆盖了霜雪的枯枝下,穿着一身像是蝶翼那样轻薄而滑顺的短短斗篷,裸露出手臂和双腿,一双小脚就那样光着踩在寒冷的雪地里。

像是锦羽那样时常混迹在人类世界,或是像乌圆那样从小受到家人精心照顾打扮,熟知人类的生活习性,就很擅长在变化为人形的时候,为自己准备一套精致漂亮的人类衣物。但如果是远离人间界,离群索居的妖魔,他们可能就弄不清人类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鞋袜穿戴方式,即便变化成人形,也可能随便用一件斗篷遮体了事。

“你这个样子,冷不冷呀?”袁香儿问。

尽管这个小小的女孩只是一个妖精,但袁香儿看着她这副孤孤单单的模样,衣着单薄赤脚站在雪地里,不免替她觉得冷,于是摘下自己头上的羊绒风帽,戴到了小女孩的头上。

这种帽子边缘有一圈绒毛,侧边一对护住脸颊的帽耳,底下还挂着两个白色毛球,十分暖和。

“走了啊,谢谢你了,小妹妹。”袁香儿挥手告别,钻进了小女孩指点的那条道路里去。

女孩站在雪地上,伸出小手摸了摸脑袋上戴着的帽子,帽子对她来说有些大,热乎乎的,留着刚刚那个人类的体温,并没有想象中那股讨厌的臭味。

“阿厌,不是说要吃了那个人类吗?”地底下传来低沉暗哑的声音,白雪慢慢升起,出现一个身形十分巨大的,由岩石雪块堆积成的人形魔物。

小小女孩高高坐在石人肩头,荡着光溜溜的双脚,兴致勃勃地拨弄帽子上挂下来的绒球玩耍。

“算了,看在帽子的份上。”

“可是阿厌,我已经很饿了。”

“走吧,我们去找老虎吃,野牛也可以。人类有什么好吃的,又臭又只有那么一点点,还不够塞牙缝。”

并不知道自己躲过一场浩劫的袁香儿顺着女孩的指点转过山路,

乌圆这才从箩筐里小心翼翼地冒出他的小脑袋,左右看了看,悄悄说到:“阿香啊,刚刚那位好恐怖,你都不害怕吗?”

“刚刚那位是很厉害的妖怪吗?看不出来啊,她才那么一点点大。”

“不不不,她一点都不小,好大好大的一只。把我都吓着了。”乌圆的天赋能力是眼睛,能看透一切变幻直指真实。

袁香儿把后背的箩筐抱到胸前,安抚地摸了摸他炸了毛的小脑袋,

“没事,不管是不是厉害的大妖,我觉得她还是挺亲切的,你看前面,她果然没有骗我们。”

乌圆抬头望去,在那层层雪松深处,隐隐透出一带黄泥筑就的矮墙,墙头的茅草上压着皑皑白雪,里面数间木屋,屋顶的烟尘升起袅袅炊烟。一般只有人类居住的地方,才需要准备一日三餐,会有炊烟的出现。

袁香儿小心地走进那间屋子,敲响竹门,

“请问有人在家吗?”

“来了,来了,是谁呀?”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应门,院子内转出虺螣笑面如花的容颜。

“阿香,怎么会是你?快进来。”虺螣又惊又喜,把袁香儿让进屋中。

进了虺螣的卧房,袁香儿好奇地四处打量。

屋子虽然小巧,但床榻,屏风,桌椅,铜镜台一应器具摆放得简朴雅致,打扫得一尘不染。案桌上还摆着一个松竹纹玉壶春瓶,瓶口插着一只绽放的红梅,衬得雅居暗香浮动,野趣凌然。

“你这里还真是像模像样,别有风味啊。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过日子的。”袁香儿在屋内的木桌前坐下。

“你知道的,我们蛇族在冬天都特别的懒怠,一丝一毫也不想多动,哪能折腾这些。”虺螣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我这不是养了个人类的幼崽吗?就想着好歹倒腾一些人类的家具过来,倒腾来以后本也不过随便堆着。谁知道那只小东西却很勤快,都是他……咳。”

正说着,一个**岁的少年端着茶盘掀开屋帘进屋,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满头黑发齐整地梳在头顶,同样用月白色的发带束了,肩上带着块黑纱,显然正在热孝之中。

他面容消瘦,身上带伤,额角上贴着一块纱布,手腕脖颈上也露出明显的爪痕,但神色倒还平静。

袁香儿心里一咯噔,想着这位或许就是韩大夫的儿子韩佑之了。打从他出现之后,袁香儿的背篓就微微晃动了起来,袁香儿将安置在背篓中的韩睿寄身的陶瓷小人捧出来,放在桌面上,让他好看见那位少年的容貌。

那位少年默默给袁香儿和虺螣面前各摆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再在桌上放上两盘各种干果拼成的攒碟。甚至连乌圆的面前都体贴的摆了一盘的小鱼干,放了一小杯茶水,显然很习惯这里来一些非人类的客人。然后小小年纪的他懂事地默默行了礼退下了。

桌上陶瓷的小人依旧是那副面容光洁,眉目弯弯,微躬着身的模样。但几乎不用乌圆解说,袁香儿都能从那细细的眉眼中看出一股浓烈的情绪,仿佛那小小的瓷人就要从桌角上跌落,追着退出屋子的少年而去。

“你带来的这是什么?”虺螣坐在袁香儿对面,打量着桌上的韩睿,“好像是人间界才比较常见的鬼物。”

“这位,是我的一位朋友。”袁香儿避开话题,打算先弄清楚情况,“阿螣,那位人类的少年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你说小佑啊。”虺螣看了一眼屋门的帘子,“他人类的父母都死了,天天被同类也就是你们人类欺负,住的地方被占去了,只能轮流寄居在亲戚家,那些亲戚对他不太好,每天不是打就是骂,饭都不给吃,大雪天的打发他到山里来砍柴,遇到野兽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刚好被我捡到了,就住在了我这里。”

听着这些话语,桌上的小瓷人本来正在微微晃动的身体渐渐沉静了,他就那样安静地默默驻立在桌面上,弯弯的眉眼,瓷白的小脸,反而让袁香儿看着就忍不住有些心酸。

“但这个孩子毕竟是普通的人类,不适合一辈子活在妖魔的世界里。”袁香儿开口说道,“而且,上次我们也讨论过了,你真的准备好了要收养一个人类的孩子吗?”

韩睿是韩佑之的父亲,从一个父亲的角度考虑,他肯定是不希望儿子一生都没有同类,没有伴侣,作为一个柔弱的异类永远生活在妖魔的世界里。

同时,对虺螣来说,作为一个生命接近无限长久的妖魔,耗费精力和情感,养大一个人类的小孩,眼睁睁看着他在极短的时间内长大变老及至死亡,也未必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就好比叫人类真心实意去收养一只可爱的宠物,却要在要几天时间内看着他由幼小到老死一样。想必基本没有人会愿意主动接受这样的饲养经历。

“是的,我本来听了你的建议,觉得确实不适合长期收留他在这里。想将他送回人类的世界。”虺螣回避了袁香儿的眼神,随后又沮丧地转回头来,“我保证,我试了好多次。可惜都失败了。”

她喝了口茶水,掩饰自己的尴尬,“你知道吗?他真的很萌很可爱,小小的一只,毛发又柔顺,还特别乖巧,会打扫屋子,又会做好吃的。我就想着再养他几天,再养几天,结果一直拖到了今日……好吧,明天你就帮我带他回去吧。”

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响动,是锅盆失手掉落的声音,一串小小的脚步声音跑动着离开了。

坐在桌边的虺螣双腿迅速变成了蛇尾,一下游动到了门边,掀起门帘就出去了。

袁香儿带着颜睿一起走到门边,掀起门帘的一角,看见院子的远处,虺螣正在打着转哄那位韩小公子。那位一身白衣的小小少年,低垂着眉眼,一手持着锅铲,一手伸手抹泪。

袁香儿估计虺螣那句明天就让你带他回去的话,已经做不得数了。

第30章

由于路途遥远, 又下起了雪,袁香儿打算在虺螣家中留宿一夜。

等两个女人聊个尽兴想起准备晚食的时候,那位九岁的小小少年, 已经烧好了碳火铜锅, 准备好各式食材, 还烫了一壶小酒, 邀请她们上桌围炉。

屋外北风卷地, 暮雪纷纷,千山寒雾, 万里凝霜。

这种时候能围坐在桌前, 同好友吃着热腾腾的火锅,品上两口小酒,可以算是人生一大乐事。

阿螣虽然在烹饪上不拿手,但可以看出在准备食材上还是尽到了养育孩子的责任, 桌上有不仅有牛羊肉, 还有山中收集的各类菌菇,冬笋,枣类及干果。

袁香儿看见桌上摆着的各种洗净切好的蘑菇,就想起一件趣事。

“自从你上次给我们家送松茸, 被南河看见了。他也学着经常往我家的门口堆各种小蘑菇,有毒没毒能吃不能吃的都混在一起,哈哈哈,得亏没把我给毒死了。”

“小南不像我在人间住了那么多年。他哪里知道你们人类是多么的娇气,只要吃错一个蘑菇, 都有可能丢了小命。”阿螣一边说着一边动作敏捷地把涮好的食物往身边的韩佑之碗里堆。

“这么说来小南又回到你身边了?你是怎么让他回来的?”阿螣举杯就唇,笑语盈盈,两杯清酒喝下去使得她本来就艳丽的容颜更添了三分娇妍。

袁香儿哈哈一笑,做了一个凶狠的表情,“按你说的呀,用术法捆住他,一把拖回家。”

正在吃饭的韩佑之似乎被吓了一跳,他躲在阿螣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没事,没事,香儿她只是开玩笑,”阿螣连忙安慰他,“实际上香儿姐姐可温柔了。”

“她好可怕。我不要和她回去,阿螣姐,让我留在这里。我天天给你煮好吃的。”清瘦的男孩柔弱胆怯,无枝可依,楚楚可怜。

“好的,好的。小佑就留在这里好了。”阿螣已经喝多了。

一身白衣的少年从阿螣身后露出脸来看袁香儿,阿螣看不见他的面容,但袁香儿却看得一清二楚。这位少年并没有像他在阿螣面前表现得那样弱小无助,他看着袁香儿的眼神充满着戒备和警惕。

原来是个切开黑啊。

虽然韩佑之年纪还小,但袁香儿感觉阿螣有可能已经不是这个九岁少年的对手。

人类的生命固然短暂,但却几乎是这个大陆上心思最为复杂的生物。相比之下生命漫长力量强大的妖魔们反而来得单纯得多。

阿螣酒量不好,还十分贪杯,没多久就露出了尾巴,软绵绵地趴到桌上动不了了。

袁香儿和韩佑之一起将阿螣扶上床榻,再出来的时候,那位年仅九岁的少年已经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碗筷。

他谢绝了想要帮忙的袁香儿。

“不必了。你只是客人,不劳你操心。”韩佑之的态度冷淡而疏离。

袁香儿便在一旁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少年,八九岁的年纪,清瘦的四肢,手指上带着冻伤和老茧,收拾碗筷的动作麻利而娴熟。

“你年纪小小,倒是挺能干的嘛,晚上的火锅很好吃,辛苦你了。”

韩佑之瞥了袁香儿一眼。坐在对面的女孩肌肤白皙,手指莹嫩,披着保暖的皮裘,脖子上还套着个璎珞项圈,显然是一个在长辈的爱护中长大的孩子,自己也曾经有过那样的岁月。

他收回了自己的眼神,“这些事,做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你真的想留在这里,不回去了吗?这里毕竟是妖魔的世界,而你只是一个人类。”袁香儿说。

“妖魔又怎么样?他们比起那些恨不得吸了我的血的亲戚更像我的同伴。我宁可和他们在一起生活。”韩佑之冷冷地看了袁香儿一眼,“你呢?你也是人类,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这位小小的少年眯起眼睛,带着浓厚的猜忌和怀疑,“你是一个术士,我知道你们术士都想抓住妖魔,好像奴仆一样使唤她们,就像你的这只猫妖一样。但可惜阿螣姐的身边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真是一点都不可爱的小孩。袁香儿看在韩大夫的面子上勉强没有发脾气。

乌圆把脑袋从小鱼干的盆子里抬起来:“喵?无知的人类,本猫大爷是来人间玩耍的,你才是奴仆,你们全族都是奴仆。”

只有韩睿一直还站立在桌面上,眷念地看着在自己眼前忙碌的孩子,

“佑儿,佑儿。”他轻轻呼唤。

他的孩子脸庞消瘦,近在咫尺,自顾自地收拾桌上的残羹,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

那双只握过笔杆的小小手掌,如今遍布伤痕和老茧,正麻利而飞快地忙碌着。他额头上贴着纱布,脖颈上有着伤痕,小脸比韩睿记忆中瘦了整整一大圈,身高也变得高了,似乎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蜕变得坚毅稳重面面俱到了起来。

“你娘亲自小对你百般宠溺,从不舍得你碰半点粗重活计。从前我总担心你太过娇惯,难以自立。想不到我们不过离开一年,你却是什么都会了。”

“都是爹不好,爹没有保护好你娘,也无法再护着你长大。”

韩睿的心中充满愧疚和疼惜,恨不能伸出手,将自己许久不见的儿子紧紧抱在怀中。

只可惜如今人鬼殊途,他寄居在这个冰冷僵硬的躯壳中,不仅无法触摸到孩子柔嫩的脸蛋,给孩子一个温暖的拥抱,就连自己连声呼唤,近在眼前的儿子都无法知晓。

好在还有袁香儿能够听见他的声音。

“小佑,我是一个术士,术士能沟通阴阳。同时我也是你父母的朋友。你父亲他托我……来看一看你。”袁香儿看了一眼韩睿,按他的意思说话。

少年拿着碗碟的手一下顿住了,他愣了愣,咬住嘴唇别过脸去,“你骗我。”

韩睿昂头看着站在眼前的孩子:“佑儿,她没有骗你。爹爹很想你,那一日答应给我儿买回一盏元宵花灯,却最终食言了,爹爹心中实是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