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香儿伸手握住了云娘的手,没有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口。

师父当年没有告诉她任何事就离开,大概是希望她能够毫无压力地在这个小小的镇子上无忧无虑的长大。

当年那个父亲一样的男人带着温和的笑容,找到了她,握着她的手把她一路牵来这里,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如今她已经大了,有了自己的能力和想法。她希望有一天能够弄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找到师父,替师娘把他带回这里。虽然世间广阔,茫然无序,但就像师娘说得一样,只要自己还活着,就可以慢慢去做,机会总是还有,希望也还存在。

第35章

接近年底, 集市上十分热闹,有钱没钱的人家都免不了采买些年货,添置些新衣, 准备过年。

市集上的商品也变得比往日丰富得多, 各种南北行货, 新鲜吃食, 摆得街道两侧满满当当。

袁香儿将一包酥酥脆脆的米花糖放在眼前身形高的妖怪手中, 名为祙的妖魔伸出黑漆漆的双手,接住那个香喷喷的布袋, 他一直驻立在桥头边, 歪着脑袋看袋子里的东西。

直到袁香儿走了很远,祙的身影又从石桥的桥墩边赶上来,宽肩小头从目,一身奇特的模样, 黑色的手臂举在袁香儿面前, 摊开手掌,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朵沾着水珠的山茶花。

这个时节想找到开着的山茶花可不容易,袁香儿笑嘻嘻地接过那朵山茶花,将它别在鬓边, 微微躬身向自己的朋友道了谢。黑色的大个子学着她的模样,也微微弯了一下腰。

祙是袁香儿到阙丘镇之后认识的第一个妖怪,九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他从一个普通的妖魔变成了自己的朋友,这个小小的镇子也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变成了自己的家。几只小妖精混杂在人群中, 安居乐业的镇民,宁静平和的小镇,仿佛这里是一个不需要她担心任何事的世外桃源。

挥手和祙告别之后,袁香儿来到一家首饰行,拿出了在山上捡到的那个金球。她想着厌女十分看重这个球,如果能把它修好,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还给她,或许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铺子里的老板拿着那个烧化了大半的金球左看右看,摇摇头,“此乃累丝工艺,难做得很。咱们这样的小地方可没这种手艺。别说我们店,整个阙丘我保证找不出能修这个球的匠人。大概只送到州府或京都这样繁华之地才修缮了得。”

听见老板这样说话,袁香儿只得把球收了回来。正要离去的时候,一位锦衣华服的富家子弟陪着女眷从门外进来,男人是镇上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身边的女子螓首蛾眉,纤腰玉带,身姿款款,媚眼含羞,乃是人间尤物。

错身而过之时,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向着袁香儿方向转了过来,眼角微弯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

“那个男人活不了几天了。”蹲在袁香儿肩上的乌圆小声说到。

袁香儿回首看了一眼,只看见刚刚进去的那个年轻男子虽然看上去得意洋洋,实着面色发青,眼下乌黑,浑身笼罩着一股灰气,已有短命之相,

“果然那个女子是妖精吗?我看着也觉得不太对劲。”

“是狐狸呢,身后有三条尾巴。他们狐狸一族最喜欢溜到人间来玩耍,经常装得特别像。”

袁香儿跨出门框,铺门外卖绢花的婆子正和一位主顾嘀咕,

“看见了没?楚家的那位新近讨的第十二房小妾。”

“作孽啊,就他家一个,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好人家的闺女。”

“听说这次是一位乡下佃户家中的女儿,老子娘去年生了场病,向主家借了几个大钱,年底还不上,就非要人家用闺女抵债。”

“可惜了,可惜了,农家的闺女长得却也这般水灵,可怜掉进了楚家这个魔窟。”

袁香儿听了一耳朵闲话,也就懒得多管闲事。出了首饰行,心里想起南河变化为人形,却变不好衣物,赤着脚可怜兮兮的模样,便拐到沽衣行买了几件男子穿的成衣,又进了果子行糕饼铺各买了不少时新糕点,大包小包地往外走。

路过东街口永济堂的门外,那里的大门口正请了道家法师前来做法事。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议论纷纷。

“这永济堂的铁公鸡如今倒也舍得坏钞做这般大的道场。”

“你不知道他们家最近出了不少倒霉事,破财害病惹官非,一件接一件的来。都说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不得不花了大价钱特意请高功法师来镇一镇。”

“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看就是心虚,自从韩大夫仙游之后,铺子落到这两个兄弟手中,一个以次充好,锱铢必较。一个坑蒙拐骗,医德败坏。能不出事吗?这永济堂的老招牌啊,算是砸他们手中了。”

前头法事的排场布得不小,法堂香案,灵幡飘飘,鲜花果品,金纸银钱,一应俱全。做法事的法师仙风道骨,头戴宝冠,身穿五色袖帔,手持桃木剑,正在法堂前念念有词。只见他呵斥一声,抬手祭出一张符纸,那黄符飘在空中,无风自燃,引得围观的众人一阵惊呼。

“哎呀,好厉害,我一点火灵气都没有感受到,他是怎么让符纸烧起来的。”乌圆蹲在袁香儿肩上看得兴致勃勃。

袁香儿笑了:“不过是骗人的小戏法罢了。不需要灵气。”

就在法堂正上方的屋檐上,体型已经变得十分臃肿的蠹(du妒)魔也正伸出脑袋来看热闹,滴滴答答的口水不断滴落在法师帽子上,那位庄严肃穆的法师却一无所觉。

只见他手持桃木剑,大喝了一声:“呔,妖魔哪里走!”

气势汹汹一剑劈在案桌上,桌面事先铺就的黄布条上赫然出现一道鲜血淋漓的红痕。

围观的众人无不吓了一跳,胆小地甚至闭上了眼睛。“哎呀,砍死了,砍死了,你看都是血。”

屋顶上的蠹魔被那喝声吓得一哆嗦,缩回脑袋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茫然得发现自己毫发无伤。

“哈哈哈,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你们人类也太好玩了。”乌圆笑得直打滚。

袁香儿不得不捏住他的脖子,转身离去。

身后道场还在热闹,永济堂的两位老板和妻室们正跪在法师面前,感激涕零的高价买下护身符。

相比此地的热闹,街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歪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大冷的天里穿着一件单衣服,灰败着脸色,哆哆嗦嗦地和一只流浪狗挤在一起取暖。那只同样瘦骨嶙峋毛发脏乱的小狗冲着一个无人的角落拼命吼叫。

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一人看见在那个小乞丐身前,静静站着一只魔物。束冠着袍,脸上长着尖锐的弓形鸟喙,一双死灰色的眼睛,默默盯着蜷缩在地面的小男孩,那只狗子夹着尾巴抖个不停,却始终挡在主人身前。

“好臭,好臭,那又是什么?简直是恶臭。太难闻了。”乌圆捂着鼻子喊。

“其名鬼鸠,噬魂为生,他知道这个小孩要死了,在这里等着将他离魂的时候将他的魂魄一起吞噬下去。”

路过之时,袁香儿停住脚步,伸出手指在小男孩眉心轻轻点了一下,一股点细细的灵气闪过,男孩喘了口气,悠悠转醒。

袁香儿留下一包新出炉的桂花糕和两锭碎银。这个孩子目前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太饿了。但如若放任不管,他或许会就在今夜饿死街头。

鬼鸠转过长长的脖颈,惨白的眼珠盯着袁香儿发出极为不满的一声尖啸。

“他还活着,没你什么事,你现在就走,否则将你封禁十年。”袁香儿低声开口,双手成决,掐了个大光明镇魔决。

鬼鸠迟疑片刻,展开腐臭熏天的翅膀,桀厉的一声尖叫划破苍穹,展翅离开。

“阿全,你看这是什么?是吃的,啊还有银子!太好了,我们俩这个冬天都不用饿死了。”

袁香儿抱着采购来的大包小包,心情舒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传来小乞丐欢天喜地的声音,期间夹杂着雀跃的犬吠。

这个世界有很多妖魔,他们有些能和朋友一样,共同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有些却对人类充满恶意。在这个小镇还不明显,因为这里几乎没有能伤害到袁香儿的妖魔,但在阙丘之外的世界,如何繁花盛景,光怪陆离,她还从未曾触摸。

到了家门口,院子的大门外停着一队人马。轩车宝马,从者众多,看起来有些眼熟。袁香儿辨认了一下,发现是那位曾经来过一次,住在洞庭湖畔的周生。他的妻子突然性情大变,宣称自己是男子,非但不再肯让他近身,还把家里折腾得鸡飞狗跳。

此刻的院子里,那位名为周德运的男子正不顾脸面地跪在云娘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您就替我想想办法吧,我这请遍了各路大仙法师,都不顶用啊,您看看我都被我家娘子给打成什么样了。”

他抬起脸上,只见他本来还算得上英俊的面孔上好像打翻了染料铺子,青的紫的什么颜色都有,鼻梁正中包着一块白色纱布,十分具有喜剧效果。

云娘为难地捻着帕子:“外子虽略有些神通,但我却对此事一窍不通,你让我如何帮你?”

“周德运,你缠着我师娘干什么?”袁香儿走上前去,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看着那个男人的样子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你妻子为什么把你打成这样?她既然内里换了个瓤,变成了驻守边关的将军,你总不能还对人家升起什么非分之想吧?”

周德运涨红了面孔,吭吭哧哧地说道,“非我所想,只是在下日前请了一位有道高人,他说我家娘子发此癔症乃是阴气太重,邪魔上身。只要……只要有了身孕,自然自己就好了。”

“啊,你们还想要人家怀孕生子?这是不是也太不道德了。”袁香儿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小生家里只有这一位娘子,夫妻之间琴瑟调和,故剑情深,并不想停妻再娶,一心盼着她能转好,恢复如初。何况那……那本就是我娘子,我,我如何不道德了?”周德运自己说的也不太有底气,说到气处又咬牙切齿,“谁知那邪魔法力高深,一应符咒法器通通不惧,只是抵死不从,还把我揍成了这个样子。”

“我这是实在没奈何,只得求到云娘子这里。先生不在家里,还请娘子找一找,赐下一张半张先生留下的驱魔符咒,或许先生的符箓才能起些效应,驱除那鬼祟,唤醒我家娘子,使我周家也不至绝了后。呜呜。”

这古人的思想真是既迂腐又可笑,不过难得他倒是对自己的发妻一往情深。

袁香儿在云娘身边坐下,“这样吧,你若是不嫌弃,我去替你看一看,或许凑巧能琢磨出个可行之道。”

周德运喜出望外,“姑娘乃是自然先生的高徒,请都请不到的精贵之人,如何敢言嫌弃。小生心中早做此想,只恐劳累姑娘,耻于开口。”

他遍请法师术士,折腾了一年之久,不得解决之道。心中只服童年时救过自己一命的余摇,如今余摇不知所踪,能请到他的弟子自然也是好的,只是考虑到袁香儿年纪幼小,不便开口,这会见她主动提起,自然是惊喜万分。

云娘却有些忧虑,“从我们这到洞庭湖畔的鼎州,少说有一二百里的路程。”

不管香儿修习了再高深厉害的术法,在她的眼中始终还是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姑娘,

周德运站起身来,各种承诺保证,“我们到了辰州便改道沅水,走水路不过一日夜就能到。沿途都是现成的车马,我绝不让小先生受一丝半点委屈,不论是否能成,必定妥妥当当将她送回来,还请云娘可怜则个。”

“师娘,路也并不算远,我保证来得及回来陪你一起过年。”袁香儿握住云娘的手摇了摇,“我想去师父曾经走过的地方走走。顺便看一看外面的这个世界。”

云娘只得叹了口气,点头同意。

第36章

袁香儿把自己买的衣服一件件拿给南河看,

“这是中衣,穿里面,这是长袍, 穿外面。这个叫捍腰, 最近很流行。这个是……”

袁香儿捻起一小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的柔软布料, 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这个算了,不穿应该也没关系。”

“这些衣物是给你变成人形的时候穿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呢, 你要是回来, 就到我屋子睡,这里最暖和。饿了的话,就去找师娘,她会给你东西吃。”袁香儿坐在炕沿将那些内外衣物整齐叠好, 口里絮絮交代。

乌圆是自己的使徒, 锦羽长住在家中,但南河只能算是客居的朋友,还需要渡过他自己的离骸期,袁香儿当然不好意思邀请他陪着自己一起出远门。不过她还是抬头悄悄看了南河好几次, 指望他亲口说一声想要一起出门看看,这样自己也好顺水推舟拉着他一道走。

可惜南河只是蹲坐在面前,始终低头看着她叠衣服。这只小狼本来就十分沉默,今日更是成了锯嘴葫芦,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袁香儿只好叹了口气, 反复把各种事项再交代了一遍。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得这么啰嗦,上一世自己也时常在出差之时,将家中的小伙伴交托给他人,好像并没有这样的依依不舍。

那时候家中空阔,唯一能让自己想念的不过三只猫两只狗。不像现在心中满满当当塞着幸福的牵挂。

“锦羽,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帮忙守着院子,照顾好师娘呀。”袁香儿来到榕树下,敲了敲木屋的屋顶,锦羽不喜欢变换新环境,准备留在家中。

木屋的门打开了,从里面伸出一双小手,那手心捧着几片软乎乎的羽毛。

“这个是?”

“结……结契。”结结巴巴的声音从屋子内传来。

“锦羽?你是说,你愿意做我的使徒了?”袁香儿又惊又喜。

即便时间过去很久之后,袁香儿都还记得当时这一刻的惊喜和幸福。

她伸出双手,珍之重之地接住了那双小手托付给她的羽毛,绘制了契约使徒的法阵,把羽毛安置在法阵之上。

这真是让她贴心又温暖,多了一个在家中的使徒,至此以后她即便远在天边,都可以接到锦羽传递来的信息,随时可以知道家人的动态,再不用过度的牵肠挂肚。

此刻,远在京都的神乐宫内。

蒙着双眼封闭了视觉的法师抬起头来,“这么快又结契了,阵法依旧这般自然,毫无怨怼之气。到底是谁啊,还真是有趣。”

“皓翰。”他低声唤了一个名字。

一位头上长着角的男人凭空出现,单膝跪在了他的身前。那人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旖旎拖在光洁的地砖上,精赤的上身绘制着无数诡异的红色符文,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主人。何事召唤?”

端坐着的法师将蒙着双目的面孔转向属于他的使徒,

“皓翰,我记得当初得到你,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力气。”

“是的,当初在北海和主人大战了三日三夜,终究不敌主人神通。”

“那时候,你明明法力耗尽,浑身是伤,却依旧不肯屈服,最终我不得不动用三皇印将你压于法阵之上,才勉强成功结契。”法师伸出白皙柔弱的手指,托起强壮妖魔的下颌,“如今,若是我解开你的禁制,你会不会心甘情愿做我的使徒?”

妖魔的双眸竖立,内有暗华流转,“主人,我不想欺骗你。”

“哼,没情没意的东西。”法师失望地松开手,懒散地靠回座椅中,“也不知道那位是谁家的孩子,真希望她能早一些走到我们的眼前来。”

却说袁香儿告别家中众人,在周德运的一路精心安排下,先搭乘马车抵达阙丘镇所属的辰州,再由辰州改道水路,乘坐商船沿沅水东行,耗费两日夜的时间,到达烟波浩瀚的洞庭湖畔。

周德运家住的鼎州城,地处水利交通枢纽要道,城镇热闹,市井繁华。

袁香儿坐在软轿里一路行来,只见道路上人烟辏急,车马并行;两侧房屋鳞次栉比,凤阁叠翠;内里花街柳巷,秦楼楚馆欢声笑语,端得是歌舞升平,繁花盛景。

“哎呀呀,那家卖得是什么,看起来很好吃。那里在耍把势,一会我们来看看好不?”乌圆扒拉在轿子的窗口,探出脑袋,被热闹的景象目不暇接,“哈哈哈,幸好我来了,回去说给他们听,锦羽和南河还不知道得怎么嫉妒呢。”

“阿香,你看见了没,我们走的时候,南河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胡说。”袁香儿把快掉出去的小猫拧回来,“锦羽是自己不喜欢陌生的地方,想留下来看家。南河要是想来,自然会开口,他都没说要来,我怎么好意勉强他。毕竟他还在离骸期,还需要忙着猎取妖丹呢。”

“哼,”乌圆舔着自己的小爪子,小声嘀咕,“父亲说得一点都没错,会撒娇的孩子才有糖吃,南河那样的闷葫芦只有吃土的份。”

轿子走了大半个时辰,抵达周府。

周家不愧多年积蕴之家,宅院外观轩昂大气,入内别有雅趣,楼台亭阁,奇花异草,其间仆妇往来行走,井然有序。

周德运对袁香儿十分周到客气,一路恭恭敬敬引着她来到正堂大厅。

此刻的厅内有着不少人,和尚道士,巫婆神汉,林林总总,穿着各自的法袍道服,均坐在厅上吃茶。因门派有别,彼此不太服气,正针锋相对地冷嘲热讽着。

这些人都是周德运这段日子重金聘请来的法师,折腾了许多时日,却无一人能够解决周家娘子奇特的癔症。

有些人在周家住了段时日,看主家大方,舍不得好酒好肉的招待,厚着脸皮留下来看热闹。也有些是心有不甘,别着劲想要将此事解决,好在一众同行中扬名立万。

此时看着周德运恭恭敬敬迎着一人入内,都免不了伸长脖子,想要看一看来得又是哪一派的有道高人。

随知那人近到眼前,却是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娥娥红妆,纤纤素手,绣面朱颜,云鬓香腮,肩上还停着一只奶声奶气的小乳猫,像是哪户人家偷溜出来玩耍的大家闺秀。

坐在当先的一位大胖和尚,撑了一下手中叮当作响的禅杖,皱着眉头道,“周施主,你莫不是急糊涂了,贫僧道你离开这些时日,是去那宝刹深山寻觅得道高人。谁知却带回了一个小姑娘,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

他口中大咧咧地说着话,正巧看着那位少女肩头的小猫转过脸来,那小猫眉心有一道红痕一闪而过,乌溜溜的眼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胖和尚突兀地合上了嘴,不再吭声。

身后的众人正准备跟着起哄,谁知他却一反常态闭口不再言语,和尚身边一位高瘦的道人拍着他的肩膀道:“胖和尚,往日里就你嘴最贫,今日怎么哑巴了?”

那和尚只是瞪了他一眼,依旧不肯说话。

直到周德运同众人打过招呼,将袁香儿引去后院,他方才恼怒地回了一句,

“哼,别总想撺掇着我得罪人,那位看起来年纪小小,来头可不一定小。她肩膀上停着的那只猫,你们瞧见没,那可是结过契的使徒。”

“是使徒啊?”

“使徒,那猫妖是使徒?”

“小小年纪,就有使徒了?”

使徒两个字,如同石投水面,在人群中引起一阵波澜。

“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世间妖魔渐少,能成功结为使徒更是难得。”那胖和尚看着袁香儿离去的背影,语调中带着几分嫉妒,“即便她不是自己结的契,那也必定是哪家名门大派出身,族中长辈才有这个能力为她精心准备以供驱使的妖魔。我平白无故,干嘛要去得罪这样一位背景深厚的小姑娘。”

“小小年纪的,还真叫人嫉妒阿。”瘦道人同样伸着脖子望着袁香儿离去的方向,“谁不想给自己搞一个使徒呢,我这辈子不知道试了多少次,都没有成功。你看吴瘸子,不就因为有了那么一只等阶低下的苍驹做使徒,走到哪都比你我多几分牌面。”

离他不远处坐着一位断了一条腿的男人,那人闻言不屑地哼了一声,紧了紧手中一道细细的链条,写满红色符文的链条另一端,穿过一只肌肤苍白浑身无毛的魔物脖颈,那魔物没精打采地趴在他脚边的地面上,朝着袁香儿离去的方向掀了掀眼皮。

周德运领着袁香儿来到一间厢房,那厢房门窗紧闭,窗户上交叉钉着粗大的木条,把所有的窗子都封死了。大门外拴着几圈铁链,用一把大锁紧紧锁住。门外站着几个丫鬟,端着清粥小菜,正挨着门缝轮番劝慰,

“夫人还是吃一点吧,奴婢做了您从前最爱的拌三鲜和糟豆腐,您就吃上一口吧?”

“夫人,您几日都没吃东西了,这样身子可怎么吃得消。”

“夫人便是和大爷置气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使性子。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屋内传来极其低哑虚弱的一点点喉音,那声音充满愤怒,显然是不同意。

周德运走上前,低声问道:“还是不肯吃东西?”

丫鬟们相互看了看,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自您离开,整整三日了,一滴米水都劝不进,只要有人进去,就大发脾气。”

周德运连连叹气,对袁香儿道:“小先生你不知道,此人虽然占得是我娘子的身躯,无甚力气,但武技还在,实在厉害得很,七八个人合力也拿他不下。一不小心就挣脱了锁链跑出来。我怕他伤到娘子的的身体,只好锁着他。谁知他倔强起来,绝食相抗。这已经三日没吃东西,不论是劝解还是强灌都无济于事,这要是坏了我娘子的身体,那可怎生是好。所以我才那般着急,舍却脸面不要,特意求了您过来看看。”

他取出一柄钥匙打开门口的大锁,吱呀一声推开屋门。

此刻的屋外阳光明媚,亮堂堂的。这一门之隔的室内却昏暗凌乱到了极点。

袁香儿适应了一下光线,从门口向内望去,只见昏暗的屋内满是翻倒的桌椅,零乱的衣物和摔碎的器皿撒乱一地。屋内靠墙有一个垂花大床,床前的地面上坐着一位女子,那女子垂着头,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口唇干得起了泡,被毛巾死死堵住了。一头长发胡乱披散在身前。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身上锁着粗壮的铁链。

“她一意寻死,这也是没法子才锁着她。”周德运低声和袁香儿解释。

袁香儿向前走了两步,那女子立刻抬起头来,警惕地盯着她。

“咦,好奇怪,明明是女人的身体,里面却是男人的魂魄。”乌圆立在袁香儿肩头,用只有袁香儿听得见的声音说到。

“你看得清长得什么模样吗?”

“看得见,穿着铠甲,白色的衣袍,身后中了一箭,满身都是血。”

看来这个人真的像他说得一样,是在沙场上战死的将军,魂魄还保留着自己死前最后的记忆。这件事本来不难处理,要不招魂,要不索性就让他以周娘子的身份活着。难就难在周德运还想将自己娘子的魂魄找回来。

“小先生,我家娘子还有的救吗?”周德运揣摩着袁香儿的面部表情,紧张地搓着手。

袁香儿示意他稍安勿躁,在被五花大绑的周家娘子身前蹲下身,上下打量了片刻,伸手将他口中的布条扯了出来。

“我们聊一聊,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位周娘子露出厌恶的神情,转过脸去,靠着床头合上眼,他绝食了三日,虚弱已极,不想再搭理这些手段百出折磨着他的恶人。

袁香儿看着她那灰白的面色,虚弱的气息,心里知道如今首要任务,是让这个人先吃点东西,若是由着他将这具身躯饿死了,那可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袁香儿想了想,开口劝道:“你既是宿卫边陲的将官,想必也有不少同袍旧故,亲朋挚交。何不说出姓名来,我倒可替你寻访他们,或可解眼下之僵局。”

那人靠着床栏睁开眼,漆黑的长发遮蔽了大半面容,有些辨不得雌雄的模样,

“我堂堂七尺男儿,化为妇人之体,这般形态,耻辱之至,有何颜面再见故人。”他凄凄冷笑,“如今我只求一死,好过这般不人不鬼,苟延残喘。”

“你就算不说,我也能知道你是谁。”袁香儿撑着一只胳膊看他,“紫金红缨冠,龙鳞傲霜甲,团花素锦袍,使一柄梨花点钢枪。这般的打扮想必也不是无名之辈。这几年我国边陲安定,只在北境时有战事发生。我只需打探一下,一年前可否有一位这般打扮的将军出了事故,找不你的身份,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床边之人一下转过脸来,不可置信地听见袁香儿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曾经的装束打扮。

“你……你……”他呐呐抖动着嘴唇,终于露出了惊惶的神色,这个时代以男子为尊,大部分人都有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作为一位叱咤风云,征战沙场的将军,有可能打从心底就以变成如今的模样为耻。看来他是真的很惧怕被人知道原有的身份。

心里有畏惧之处,就有谈判的空间,好过一无所求,一心求死。

“所以只要你好好配合,我可以先不去查你的身世。”袁香儿道。

那人身躯微微颤抖,委顿在地,苍白的面上一脸悲怆,“你……要我配合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某事,面色凄楚,别过头去,眼眶在那一瞬间红了,“我绝不可能雌伏委于男子。”

“不不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袁香儿急忙否认,“我需要你吃一点东西,好好休息,然后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怎么把你送走,再把周家娘子接回来。毕竟你也不愿意待在这里,而周员外也只想和他真正的娘子团聚。”

那人抬起头,用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袁香儿看,片刻方挤出几个字,“你,你不骗我?”

“你看,我有找出你身份的能力,你却没有可以反抗我的余地,我根本就没有骗你的必要。”袁香儿摊了一下手,“除非是你自己想赖在这里不走。”

那人神思百转,终于垂下眼睫,点了一下头。

周德运喜出望外,急忙挥手让丫鬟端米粥进来。

那人却抿住嘴,别过头,“先前,他们往饭食里加了料,才擒住了我。”

袁香儿看向周德运,周德运面红耳赤,急忙解释,“我那是听张大仙的,说只要阴阳调和,就可救回我家娘子,一时急了才出得此下策。”

“但我发誓我什么也没对他做,”他指着自己脸上的伤,不高兴地嘀咕,“就是下了药,我也不是他的对手,还被他一路揍出了卧房。”

“那行,为表清白,你先尝一口。”袁香儿懒得听他解释。

周德运二话不说,让丫鬟分出小半碗粥,一口喝了下去。

那男子这才点头接纳,他饿了数日,虚弱已极,只勉强喝上几口清粥,被锁着锁链扶上床榻上,不多时就昏睡了过去。

周德运跟在袁香儿身后出来,高兴地来回搓着手,“自然先生的高徒,果然不同凡响。您这一来,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这心里实在是感激之至。您看看我这接下来,还要准备些什么?”

“他太虚弱了,先让他好好休息,等调整过来,再看着情况行事。”袁香儿停住脚步,“你要是再出这种下药捆人的手段,这事我就不管了。”

周德运愁眉苦脸,“绝没有下次了,其实我挺怕他的,要不是为了娘子,我根本不想靠近那人半步。说实在的,他说自己是战场上下来的,我是信的。这上过杀场的军人就是不同,虽说还是我娘子的容貌模样,但他一个眼神过来,我就觉得后背发凉,腿肚子直打哆嗦,啥事也办不成。”

乌圆等了这半天已经按捺不住,蹲在袁香儿耳边直嚷嚷:“既然没啥事,我们出去玩去吧,刚刚来的路上看见变戏法的,耍大雀的,我想去看,现在就要。”

袁香儿同意了,笑着往外走。走出周宅没多久,发现过往行人一个个纷纷向着她们身后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