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便出现了一只火凤的身影,那火凤清鸣一声,开口喷出神火,将阵法中的污木烧得一干二净。

“放开我的主人!”苍驹从空中落下,身手快如闪电,攻向袁香儿。

一只巨大的天狼从袁香儿身后出现,狼嗷低沉,一张口咬住了苍驹的身躯,把他整个人叼在半空中。苍驹在南河的口中拼命挣扎,伸出满是伤痕的手臂,推打南河,却无济于事,只能发出痛苦的声音。

“别,别杀他。他刚刚留了一手,想放我走的。”乌圆把脑袋从袁香儿的臂弯里抬起来,飞快地说了一句,又将头埋了回去。

“原来门派之别,差距竟然如此之大。”瘸子所在位置靠近法阵,被烟熏得一脸乌黑,眉毛头发烧了大半,他看着半空中被擒拿住了的使徒,心灰意冷地开口求饶,“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姑娘饶恕一次。”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抓乌圆?”

“山猫族的天赋是真实之眼,我缺这一对眼睛炼制照明妖魔真身的照妖镜。如果你愿意卖给我,我不仅可以出够灵玉,还可赠予你苍驹的毛发和血肉,那是炼制摄魂令的好东西。”

袁香儿登时怒了,连使二十次泰山诀,把他压得骨骼碎裂,口吐鲜血。

“他是妖魔,被你契为使徒,不过就是牛马一般的存在,姑娘卖或不卖,又何必如此恼怒?”瘸子呸掉口中的血,面部肌肉抖动,“难不成你身为人类,竟然还同情这些妖魔?”

“他们不是货物,也不是牛马,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能说话会思考,你怎么能干出这种残忍的事来。”

“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妖魔,是我们人类的天敌?”埋在土地里的瘸子突然愤怒了,面容扭曲,“他们以人类为食,强大而没有感情,轻而易举就能毁灭了你的村子,你的父母,你的家人。对他们来说,我们就是蝼蚁,是爬虫。你竟然护着妖魔?哈哈,可笑,想不到这个世间竟然还有向着妖魔的人类。”

或许是妖魔毁了他的家园,这个人看起来和妖魔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袁香儿揉了揉眉心,知道因为立场不同,自己和他之间大概永远不可能说服彼此,

她只能叹了口气,“人类有善恶之人,妖魔也一样,有凶恶的,自然也有友善的,不可一概而论。我们人类自己不也是一样,杀人、绝户、屠城这种事,做得更多的难道不是我们人类自己吗?”

瘸子冷哼一声,“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他们拿走了我的腿,拿走了我的一切。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些畜生。”

袁香儿沉默了,看着地上对妖魔深恶痛绝的瘸子,和南河口中被长期虐待得遍体鳞伤的苍驹。

“这样吧,你解开你使徒的契约,我就放你一条命。”

“不可能……唔。”瘸子还来不及怒骂,周身的黄土骤然收得更紧,一点点将他向地底深处拉去。

而那位施展法咒的女子冷漠地站立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做出抉择,

“我……我放,我解开契约。饶命,饶我一命。”即将被淹没头顶的他不得不屈服,最终同意解开了一直以来奴役苍驹的契约。

瘸子被从地底放出来,满口是血,一脸怒色的瞪着从南河口中放下来的苍驹。

他念诵口诀恢复了苍驹的自由身。

“畜生,竟然让你跑了。让你这个畜生给跑了……”瘸子吐了一口血,昏迷了过去。

苍驹沉默地看着倒在地上已经昏迷过去的前主人,这个人类对他充满了恶意,折磨了他很久。

有风拂起他柔顺的长发,发丝飞舞,似乎给那张苍白的面孔上带上了一丝悲伤。

袁香儿看着他手臂上露出来的伤痕,那里新旧痕迹层层累覆,显然常年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和虐待 “你很恨人类吗?”袁香儿忍不住问他。

有着黑色长发的妖魔点了一下头。

“你,想让他死吗?”袁香儿指得是地上昏迷过去的瘸子。

苍驹想了一下,慢慢的摇了摇头,“不,我不希望他死去。”

“好像是很多年前,我还是一匹小马的模样,到人类的村庄玩耍,认识了一个小男孩。”苍驹看着地面上,即便陷入昏迷依旧满脸戾气的中年男人,“那是一个很贫瘠又安逸的小村子,每一次我去,那个男孩都很高兴,他给我准备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块,笑得那么开心。”

他抬头看袁香儿,神色似乎有一丝迷茫,“可是有一天,我睡了很长的一个觉,醒来的时候再去找他。他已经不再记得我,他的外貌也变了很多,断了一条腿,口中只急切地要我做他的使徒。”

“我同意了做他的使徒,但他剃去我的毛发用于炼制法器售卖,锁住我的脖颈不让我反抗,还没日没夜的打我,再也没对我露出过曾经的笑容。再也没有请我吃过糖果。”他低下了头,现出本体,变成了一只没有毛发的丑陋马匹,“我不再喜欢人类了,我打算回灵界去,再也不到你们这里来。”

在他张开翅膀即将飞走的时候,袁香儿突然喊住了他。

“诶,你等一下。”袁香儿把一袋自己刚刚买的桂花糖递在他的面前,“不喜欢人类没有关系,不来人间也没有关系。你喜欢糖果,这包糖送给你,带回去慢慢吃,再好好的睡一觉,把人间的一切忘了吧。”

苍驹的蹄子在地上刨了刨,伸头叼住了那一袋的糖果,他转头看了南河和乌圆一眼,展开后背的肉翅飞上天空,

“真羡慕你们。”

空中传来他沉闷的声音。

袁香儿抬头看着天空很久,直到那个小小的黑影彻底地在阳光中消失不见。

她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坏了的金球。“鼎州这么大,想必有不少首饰行。我想一会儿找一家大的,把这个修一修。”

恢复成人形的南河转头看她:“厌女的金球?”

厌女是天狼山鼎鼎有名的大妖,最大的特征就是无时无刻不把玩着一颗金球,南河一眼就认了出来。

“嗯,我陪她玩了一次球。总觉得她看起来好像很孤单的样子。我想着如果下次见到她,至少可以把她的玩具还给她。”

第39章

瘸子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已经和他的使徒失去了联系。他意识到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令人厌恶的,脏兮兮的妖魔, 从此再也召唤不来了。

他的心中充满仇恨, 自从腿断了以后, 他的人生似乎只剩下仇恨, 世界对他总是充满恶意, 仿佛从不舍得给予半点温柔。世人对他鄙夷轻视,个个在心底嘲笑他是一个残废。

但他有着战斗力强大的使徒, 能够制作售卖别人没有的法器, 那些人不得不假意欢喜地巴结着他。

可是如今,他连唯一的使徒都没有了,他真恨这个世界。

瘸子脸上的肌肉抖动,咬着牙在雪地里爬起身, 他修行多年, 虽然伤得很重,但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身边空落落的,没有任何东西, 天气似乎比往常更加的冷了。

一双乌金色的皂靴停在了他的眼前,瘸子抬起头,靴子之上是精致的云纹长袍,勒着清白捍腰,再其上是一副皎如玉树, 俊逸无双的容颜。

那人有一双琥珀色的妖异瞳孔,正含着冰雪,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瘸子如坠冰窟,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这个容貌美艳的男人,是那个女人身边的妖魔。他知道这只妖魔原型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银白色狼妖,强大而恐怖,一招之间就能咬死自己强大的使徒。

来自童年的恐惧一下摄住了瘸子全身,当年他的家乡就是毁在一只毛发浓密的巨大妖怪爪下。

可悲的是,那只妖魔的眼中甚至根本没有他们这些生灵的存在。他可能只是正在经历一场战斗,或是随意发泄一顿脾气。利爪凌空,吼声震地,海浪一样的毛发席卷,随意地用那擎天柱一般的四肢从村子中踩踏而过,毫不经意地就毁掉了他最为珍惜的一切。

他会杀了我,就像当年的那只妖魔一样。瘸子麻木地闭上了眼睛。

“你还记得一匹青黑色的小马吗?因为他喜欢吃甜食,你小的时候每次都带着一块饴糖在村子后山等他。”空中传来魔物的声音。

“什……什么?”瘸子有些愣住了。

那些浓黑而恶臭的记忆一层层地被剥开,露出了深藏其中唯一的一点清白时光。

依稀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是有过这么一匹小马驹。

那时候村子还在,他也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在村子的后山遇到了一匹毛色异常漂亮,不怎么害怕人类的小小马驹。

他把自己唯一的一块糖果给了那匹小马,从此他们成了朋友。每一次他带着自己舍不得吃的饴糖来到后山,小马就会欢快地向他飞奔而来,舔着他的手心,还让他骑在自己的后背上。

那时的天空洒满阳光,青草地上全是无忧无虑的欢乐。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那匹小马不再来了。小男孩握着手中的糖果,到山坡上等了一日又一日,直到糖化了,不再能吃了,那位朋友的身影也没有出现过。

之后的岁月,变得艰难而悲惨,痛苦将童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欢乐深深掩埋。如果不是今日眼前这只妖魔提起,瘸子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生命中还有过这样快乐单纯的时日。

“你的大部分同伴都不能成功,而你却得到了苍驹那样强大的使徒,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那妖魔的声音似乎开始远离,显得缥缈虚幻。

“为……为什么?”瘸子转动着浑浊的眼珠,“那自然是因为我当时的阵法……”

他耳边似乎有惊雷在响起,脑子里乱哄哄的,当时成功契下使徒,得意和狂喜冲淡了一切疑虑。如今细想,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法阵似乎并没有多少高明,自己的法力实际上也根本比不上苍驹的妖力强大。

但为什么他得到了苍驹呢?

苍为青黑,驹为小马——后山的草坡上,舔着他手吃糖的青黑色马驹。

瘸子瞪大了瞳孔,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成年之后,从沉睡中醒来,一路飞奔向你,心甘情愿成为你的使徒,那一刻他的心情,不知你如今是否能体会到一星半点?”

南河看着泥污中的那个呆滞陷入回忆中的人类,从雪地里拔起脚步,转身离开。

留在身后的那个男人,年过半百,身躯残缺,孤独阴涩,身边不再有任何一个朋友。不知此后,他那颗残忍而暴戾的内心,是否也能偶尔想起曾经的那片山坡,和那匹飞奔向他的马驹。

南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特意走回来,或许那时看着那伤痕累累飞回灵界的身影,就忍不住想着,至少能将他真正的心意传达给眼前的这个人类。

……

此刻的袁香儿抱着乌圆坐在鼎州城最大的首饰行,百年老字号福翠轩中。

她问了几家商号,都说福翠轩制作这种金球的技艺最为出众,推荐她来问一问。

福翠轩的掌柜年逾四十,一副稳重憨厚的模样。他拿着袁香儿递过来的金球细细端详了半晌,有些犹疑不决,抬起头来道:“此物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依稀就是小店家传的玲珑球,只是损毁过度,图案纹理都难以辨认,还请客人随我入后堂稍坐,容我携此物去请教家中长辈,看看是否还存有当年制作的图纸。”

袁香儿随着他转入门店之后的一间雅厅,相比起门店的华丽气派,后院的这间厅堂倒布置得古朴而有雅韵,显出了百年之家的底蕴来。

紫檀雕花案桌上供奉着金铜古鼎,青花瓷器,两侧一溜的楠木交椅,上悬一副工笔水墨大画,并一对乌木雕刻的对联。

掌柜告辞入内,袁香儿便独坐在交椅上等待,一面赏画一面摸着怀中的乌圆,“南河跑回去干什么?这么半天还没过来。”

“南哥肯定是替我报仇去的。估计已经把那个瘸子一口吞下肚子了。”乌圆气鼓鼓地钻出脑袋来,“不不不,那个人类太臭了,我南哥可下不去嘴,别倒了自己的胃口。”

袁香儿啼笑皆非,“以后人多的时候不许再乱跑,被别人抓走了可就没有小鱼干吃。”

“我不管,我今天吓到了,要吃一整桶的小鱼干才可以。”

袁香儿点着小猫的鼻子:“行啊,一会去洞庭湖边上,吃湖里刚刚打捞上来的小银鱼,让店家裹上面粉洒点盐,两面煎得嫩嫩的,安慰一下我们受惊了的小乌圆。”

乌圆这下高兴了,浑然忘记了刚刚的惊吓,从袁香儿怀里跳到了地上,在房间内四处溜达,

“咦,这画画得好像天狼山呀,让我想起上次我们和厌女一起玩金球的时候。”乌圆抬头看着厅上悬挂的字画。

袁香儿寻声望去,只见画中山峦叠嶂,青松映雪,松树下一对天真烂漫的垂鬓女童正开心地踢着一枚玲珑金球。两个女孩,一人褐衣一人锦袍,被画师描绘得活灵活现,欢快生动的神情仿佛时光被凝固在了画卷之上一般。

左右书有对联:乾坤百精物,天地一玲珑;匠心独刻骨,鬓皤莫忘恩。

袁香儿看着画面上女孩灿烂的笑容,微微皱起眉头,国画技法不容易识别人物面孔,但她总觉得这个褐色衣物的女孩莫名有种熟悉之感。

此时,一位神色亲和的使女掀起帘子,端着茶盘进来,笑盈盈的给袁香儿奉茶。

“劳烦姐姐,敢问厅上这副名作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袁香儿向她询问。

那使女笑着举袖掩唇,“这副画不是别人画的,是我们家太夫人年轻时的手作。”

商户人家的女孩倒并不像世家旺族中的丫鬟那般被从小教训得三缄其口,不敢说话。这个小姑娘性格活泼,十分健谈,袁香儿和她年貌相当,几句攀谈下来很快熟捻了起来。从她的口中得知了发生在这间百年老店的一些广为流传的往事。

数十年前,这间工艺精湛的老字号,也曾因为家中缺少了继承人,遭遇小人惦记,而险些断了传承。后来,多亏当时家中唯一的女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夫人,以女子之身,排除万难,一肩挑起家族重责。

当时的太夫人顶住流言蜚语,咬牙不肯外嫁,二十好几才招了一位赘婿,终于带领着家族渡过难关,不仅守住家业,甚至还将家传手艺发扬光大,做到了如今盛名远播的程度。

“这件事,我们鼎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都夸我家太夫人是女中豪杰。”使女提起他们家的传奇女英雄,双目放光,一脸崇拜。

“大家都说,我们太夫人是有神仙庇佑的人,才能如此慧业过人,不逊于男子。听说太夫人在年幼的时候,曾经走失在天狼山脉,大雪封山的季节,十岁的年纪,足足在雪山深处迷失了一月有余,”她合了一下手,向画卷拜了拜,“你猜最后怎么着?竟然毫发无损的出来了,你说这是不是被神仙护着的?”

袁香儿和乌圆看着那副画,你看我我看你,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终于想起了厌女口中说过的故事,有一位在深山迷路的人类女孩,和她吃住在一起,一道玩耍金球,最后那女孩将球送给了厌女,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天狼山。

“你家太夫人如今高寿?”

“太夫人过了年去,就六十有六啦,身体还硬朗得很,每顿要吃两碗米饭,日日早晨起来都耍玲珑球呢。”

这里正说着话,屋外响起一串密集的脚步声。

当先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她拄着檀木拐杖,步履急促,面色激动,

“都别拦着我,是谁,到底是谁带来的这个玲珑球?快领我见见。”

她的身后急急忙忙追着儿媳孙女,丫鬟仆妇,个个拎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

“太夫人等上一等,仔细脚下。”

“阿娘慢些,小心摔着了,容媳妇先给你打个帘子。”

“太奶奶慢些走,等孙儿一等。”

那老夫人却谁也不搭理,自己抬手一掀帘子,当先跨了进来,直直看着袁香儿,

尽管她是鼎州城人人传颂的传奇女子,但岁月并没有宽待与她,早已毫不留情地带走了她的豆蔻年华。

如今的她站在那副挂画之下,画中妮妮女儿蹴金鞠,时光永固。画下雪鬓霜鬟,垂暮黄昏,枯瘦的手紧紧抓着那个变形了的金球。

那位老夫人死死盯着袁香儿看了半晌,苍老的手掌拄着拐杖,不住颤抖,许久才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不是,你不是阿厌,这个金球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显然日常里积威甚重,身后的大大小小鱼贯跟进屋内,个个一脸好奇,却无人敢多声,只悄悄打量着袁香儿。

袁香儿站起身来,面对着一群女人灼灼的目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第40章

倒是那位太夫人率先镇定下来, 她屏退了众人, 只留长子和长媳在身边陪客。

她扶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下, 缓了两口气,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努力使自己那张看起来有些严厉的面容显得温和一些, 小心翼翼地同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孩说话,

“小娘子,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金球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要当心,婆婆绝不抢你的东西,只要你愿意说出来,就是拿十个金球和你换都行。”

福翠轩的大掌柜, 也就是太夫人的长子娄衔恩, 此刻心里有些发酸, 他是母亲一手教大的,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出入商场, 见惯了母亲刚毅果决, 作风强硬。已经很久没见过母亲这样,患得患失,陪着小心, 谈判还没开始,自己先露了怯的模样。

罢了罢了,母亲一生只有这一件心事梗在心中,别说十个金球,便是百个也将它买回来, 左右要令母亲大人开心便是。

娄衔恩在心里拿好了主意,那边又听见他的母亲率先自报了家门,

“老生姓娄,单名一个椿字。此球是我幼年之时赠与一位友人之物,我很想知道她人在哪里,如今过得好是不好?”

“原来你就是厌女口中的那位阿椿啊。”袁香儿想起怨女提过的那个名字。

听见了袁香儿的这句话,娄太夫人一下坐直了身体,死死抓住椅子的把手,口里轻轻“啊”了一声。

她的儿媳妇在一旁扶住了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娘亲,莫要激动。如今既已有了那位的消息,且听小娘子如何说。”

于是袁香儿就将当初遇到厌女的经过选择部分,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她还在原处等我。”娄太夫人颓然坐回位置,抖着手来回摩挲那枚历经了半百岁月的玲珑球,过了许久,才平息了情绪缓缓说起往事,“第一次见到阿厌的时候,我才是一个十岁的小娃娃……”

当年,年仅十岁的娄椿跟着母亲回娘家小住。

外婆家在天狼山脚下,家中年纪相近的表哥表姐整日带着新来的表妹进山玩耍。那一日娄椿在丛林间发现了一只纯白的雪兔,惊喜万分,一路追逐。

明明记得并没有跑出多远,一回头的时候,娄椿却发现身后的道路突然就不见了。

刚刚还可以听见的兄弟姐妹们的欢声笑语,不知道何时消失无踪,四周徒留一片寂静,昏暗的林子里视乎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着小小的她。

娄椿哆哆嗦嗦满脸眼泪地在森林中走了很远的路,越发看不见一丝一毫人类活动留下的痕迹。天色变得昏暗,远处依稀传来深山中一些诡异的声响,最要命的是天空还在这时候下起了雪。

那些大人们用来吓唬孩子的,关于妖精鬼怪,猛兽强人的各种恐怖故事,更加鲜明的在小女孩脑海中来回浮现。

我是不是会死在这里,也许马上就会跑出一只老虎、黑熊,或是什么狐狸精,无头鬼,他们会抓住可怜的我,把我的手指一根根吞进肚子里去,呜呜。

十岁的娄椿抱着自己小小的肩膀,一边哭一边走,人生第一次对死亡这件事有了真切的认知。

“别再哭了。你也太吵了。”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突然从一棵槐树后出现。

她穿着一身不太长的褐色衣袍,赤着双脚,雪白的胳膊扶在树干上,一脸极其不耐烦地看着娄椿。

终于遇到自己同类的娄椿找到了感情的宣泄口,她不管不顾地抱住了那个小女孩,哇地一声哭得更大声了,死活不肯松手,险些没把鼻涕眼泪全挂到那个孩子的衣服上去。

“其实没多久我就知道了,阿厌并不是和我一样的人类。” 回忆到这里的娄太夫人露出了怀念的笑容,“但我并不怕她,阿厌看起来很凶,动不动就说要把我吃到肚子里去,实际上她的心比谁都软。”

“她是那么的厉害,什么都难不住她。但我只要拉着她的袖子,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说我饿了,说我好冷,她就会跳着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我找来好吃的食物,她带我去避风的山洞休息,还用柔软的皮毛给我垫了御寒的床榻。”

“那时候我还为自己拥有这么点小聪明感到洋洋得意。”娄太夫人抛起那枚已经不会响的玲珑球,让它在自己的一根手指上滴溜溜的转圈,“那些日子一直在下雪,厚厚的大雪覆盖一切,我几乎一步都走不出去。但阿厌却每天都掰开洞口的积雪钻出去,给我找来新鲜的食物。剩下的时间,我们两个就窝在暖和的山洞里一起玩这个玲珑球。”

“一开始,是我教她,但她很快就胜过了我。我们挤在一堆细细软软的皮毛堆里,勾着手约定永远都要在一起玩耍。”

历经岁月的玲珑球无声地转个不停,娄太夫人凝望着它,眼角的皱纹在阳光中渐渐变得深刻,

“虽然和阿厌住在一起很快乐,但我很快开始想家。我开始哀求阿厌带我回去。她最初不答应,后来耐不住我一直搓磨终于松口同意了。”

厌女带着娄椿来到她们当初相遇的那颗大树下。

“顺着这里向前走,路上不要回头,很快就能回到你们人类的世界。”厌女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指着前方的道路。

“谢谢你,阿厌,这个送给你。”娄椿将自己从小随身带着的玲珑金球放进自己朋友的手中,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转身向着山外走去。

“阿椿,”身后的朋友喊住了她,“你还会回来吗?”

“嗯,一定,我一定回来看你。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好好玩玲珑球啊。”娄椿泪眼婆娑,拼命挥手。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你。”阿厌却只是站在树下淡淡的说。

娄椿走出很远,回头看时,那个小小的身影还站在那里,白白的小手撑着树干,就好像她们初见时的模样。

“那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再去找她?”袁香儿开口询问,虽然厌女确实很凶狠,又很强大。但想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几十年孤单地在那附近玩着玲珑球,却没有等来自己的朋友,不免也觉得她有些可怜。

“一开始,是家里出了变故,实在脱不开身。”娄太夫人的目光暗淡下来,“说起来终究是我的错,我想着她不是人类,寿命绵长,便是让她等一等想来也不打紧。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待到一切稳定下来,我也相对自由之后,我才高高兴兴地去天狼山找她,可是不论我怎么走,去多少次,都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条路。”

停在袁香儿肩头的乌圆,用只有袁香儿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普通人类是进不了灵界的,偶尔灵界出现裂缝和人间相接,才会有人类误闯进来。但这种裂缝不太稳定,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换方位。厌女那个傻子大概是想不到这一点的吧,出入两界对她那样的大妖来说,和呼吸一样的容易。”

“原来是这样。阴错阳差,就蹉跎过了几十年。”袁香儿有些唏嘘,

娄太夫人站起身,把拐杖交给身边的儿媳,端端正正向着袁香儿行了一个福礼。

即便袁香儿是从现代社会来的,但也知道不好受年纪这么大的老者的礼,起身避开了,

“太夫人这是何意?”

“既然小娘子找得到那个地方,老生有个不请之请,还望小娘子能带着老生走一趟。”

娄太夫人这句话一出,她的儿子和儿媳当即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急急说道,

“母亲不可,如今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母亲这般年纪如何进得了天狼山深处?若是母亲执意想念,不如由儿子替您去一趟,好好拜谢恩人也就是了。 ”

“娘亲莫要心急,便是要去,也等着来年开春,雪化了,天气和暖。让媳妇安排好舟车软轿,缓缓抬着您上得山去。”

娄太夫人举起手,阻住了他们的话语,

“都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我本已放弃,曾认为这辈子,也兑现不了当初的承诺。想不到机缘巧合,竟让这位小娘子将玲珑金球送到了我的面前,这是上天垂怜,给我一个机会,我绝不能再错过。”

“母亲大人。”娄衔恩还要再劝。

“孩儿,你还记不记得母亲当初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意义。”娄老太太握住了执掌家业多年长子的手,“为娘这一生,从未亏欠过什么人。唯独负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若是此事不能遂愿,一生为憾,活着也没什么滋味。”

娄衔恩为难了半晌,终于收拢衣袖,站在母亲身后,夫妻俩一起向着袁香儿行了一礼。

“让我带你去天狼山么?”袁香儿心中迟疑,

“不不不,我们不去。”乌圆趴在袁香儿肩头,“厌女太恐怖了,我可不想去见她。要是她还在生气,变出一堆蛾子把我们埋了可怎么办?”

这位老太太信守承诺,将童年时的约定牢记在心中五十余年,令人敬佩,但袁香儿不知道是否应该带她前去见那只喜怒不定,实力恐怖的大蛾子。

“带她去吧。”南河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他正巧在福翠轩伙计的带领下进入屋中。

他迈步进屋,来到了袁香儿身侧,说得话很简洁,但立刻就平息了袁香儿的疑虑,“不用担心厌女,还有我在。”

从阙丘到这里的时候,是周德运陪同前来。想不到回去的时候,同行的浩浩荡荡多了娄家一应人等。

仇岳明特意从床榻上起身,将她们一路送到周宅大门之外。

周家娘子本是一位弱质芊芊,风流婉转的女子。只因内里换了个魂魄,明明一般的身躯单薄,纤腰楚楚,但就那样站在门栏处,挺直着瘦弱的脊背,紧拧着双眉,就无端给人了一种杀伐决断,气势不凡之感。

他凝着眉目看着袁香儿,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