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香儿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余年,作为一位安居在国家腹地的普通百姓,对那些驻守边陲,征战沙场,为她们提供了一份安逸生活的军人是敬佩而尊敬的。这位年少成名的仇将军之赫赫威名,即便在阙丘这样的小镇上也都时常能够听闻。《仇将军大破天王阵》,《白袍小将辕门射戟》等等桥段甚至被编写成了戏文,梨园传唱,妇孺皆知。

袁香儿想到他这样一个人,险些被囚禁在后院,折磨至死,心中免不了戚戚。

“您不必多虑,只需专心静养即可,”此处人多,袁香儿紧守承诺,绝口不提他的姓氏名讳,“等过完年,咱们再一道北上,我必为您的事尽力。”

仇岳明低首垂目,行了个军人间常用的抱拳礼。

告别鼎州,扬帆起航,顺着沅水逆流而上。

两岸青山,江影空阔,碧波云淡,不由令人心情舒畅。

袁香儿坐在楼船二楼的厢房,陪着娄太夫人饮茶。

她轻轻转着手中的青玉茶盏,凭窗远眺,有些心不在焉。娄太夫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船头的甲板尖上,一人迎风而立,衣襟飘飘,若流风之回雪,容颜皎皎,似朗月之凌空,只疑鬼神下红尘,不拟人间俗物。

“那一位是和阿厌一般的人物吧?”娄太夫人开口问道。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袁香儿感到有些吃惊,她天生阴阳眼,都未必能凭借肉眼看破南河的妖身。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身上有那种气质,看上去高傲冷漠,实际上单纯又柔软。过于寂寞,又什么都不愿说出口。”娄太夫人依稀回忆起往事,露出了一点笑容,“总是害得你时常不明白要怎么哄她开心。”

乌圆正蹲在窗台上舔自己的爪子,听了这话哼了一声,“心里想要又不肯说,这不是傻子吗?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并不是所有妖精都这样的哈,本大爷就从来都不这样。”

“是是是,我们家的乌圆是爽快又可爱的小甜饼。”袁香儿利用使徒契约,在脑海中同他说话。

乌圆从窗台上跳下来,满意地喵了一声。

“哎呀,好可爱的小猫。”娄太夫人伸出手指,挠小山猫的下巴,能享受绝不回避的猫大爷,立刻眯着眼抬起脖颈,舒服得开始哼哼。

“当年我和阿厌在一起的时候,最拿手的事就是哄她开心了。”因为快要抵达阙丘,娄太夫人显得有些兴奋,谈兴很高,“无论她再怎么生气得暴跳如雷,我只要挽着她的胳膊,多多地说一些甜言蜜语哄她,她立刻就能把刚刚发生的不愉快给忘记了。真希望这一次去,还能有机会再哄一哄她开心。”

哄他开心呀,袁香儿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在船头的那个身影上。

南河独立船头,闭着双目,一手掌平举托在身侧。如果拥有袁香儿这样天生对灵力敏感的眼睛,此刻就可以看见天空中的星星落下丝丝缕缕星光,点点汇聚在他的手掌心中。星光满溢,又一丝一缕地掉落在甲板,如流水般散开,渐给整艘高大的楼船镀上一层淡淡银辉。

船老大正一脸疑惑地问船员,“老子走了半辈子的船,还是第一次遇着这种情形,明明大风的天气,逆流而上。船身却一丝震动都没有,平稳得像是在地面上一样。真是怪哉,奇了。”

年轻的船员嬉笑回答,“能平顺安稳不正是好事吗?老大你恁得多心。”

船行的一点点变化,引不起年轻的船员的注意,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远处的甲板上,一位年轻的小娘子正走向船头,去到她的心上人身边。

袁香儿来到南河身边,默默看着他在碧波万顷间采集星力,凝练肉身。

南河狭长的眼睑睁开,琥珀色的眼眸转过来,那里面依稀有星河流转,似乎藏着万千心思,

“小南,”袁香儿后背靠着船橼,河风吹乱了她的鬓发,“我不会像他们那样。”

“不会像什么?”南河有些迷茫。

“不会在你成年之后,就认不出你来。不会明明承诺了却又没做到,让你白白等待那么多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她此刻觉得就是想说,“我绝不会这样,我不舍得。”

南河看了她半晌,一脸平静地别回脸去,似乎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一双毛绒绒的耳朵尖,突然从乌帽的边缘挤了出来,透着一股难以掩盖的粉色,在风中抖了抖。

“别,别收回去,先让我摸摸。”袁香儿苍蝇搓手。

第41章

楼船泛泛排波劈浪, 骄阳正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眼前的人背对着河面, 笑面如花, 卷曲的睫毛轻颤,像是一双扇动着的蝴蝶翅膀。南河觉得胸口也有一只蝴蝶飞过, 轻轻地停在枝头, 唤醒了一树春花。

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几分窃喜,几分跃跃欲试, 向着他的耳朵伸出手来。

南河突然开始惧怕那只白生生的手, 直觉告诉他必须躲开, 但身体却被死死地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 眼睁睁地看着那柔软的手越来越近,一把握住了他敏感的耳朵。

她还在笑,眉眼弯弯全都染着欢喜,皓齿轻轻咬住了红唇。

南河发现自己的内心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他突然明白了所谓的成年,不仅是自己的身躯得到重塑,力量变得强大,更代表着他会从内心深处自然而然地产生某种新的感情需求,某种神秘的,不可言述的欲求。

他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一下比一下更快, 一下比一下更响。

拍打在船头那些喧闹的水浪声,似乎都被胸膛中如鼓的心跳声盖过,

他觉得自己不像是站在船头的甲板,而是立足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明明看见苍驹、厌女,一个个在这里摔得片体鳞伤,偏偏还是准备闭着眼睛跳下去。

这就像是一场战役,还没有开始,他却已经要输了。战斗是天狼族的本能,而他不允许自己在战斗中失败,失败,对他来说时常就意味着死亡。

但这一次,他站在深渊的边缘,已经无路可退。

那人还在阳光里笑,用轻轻柔柔的声音喊着他,“小南,小南。”

“我不舍得呀。”“让我摸摸。”

细细软软的声调,却比最为锋利的牙齿还要厉害。温温柔柔的手掌,却比最为坚硬的利爪还要恐怖。

南河开始丢盔弃甲。

作为一只天狼,他知道自己一生只能选择一位伴侣,这颗心一旦交出去,就再也拿不回了。然而眼前的这一位只是一个人类,人类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几十年。将来那悠悠漫长的岁月,他将会比从前过得更加凄惨孤独。

他该怎么办?

他无可奈何。

那人掌控着他最柔弱的要害,不肯松手,使他缴械投降,无从反抗。

她口中说着甜言蜜语,残忍地得寸进尺,最终撕开了他的胸膛,将那手伸进他的血肉之躯,握住了他那一颗滚烫的心。

丝毫不顾他的苦苦哀求,一把将它摘下,就那样地抱走了。

南河闭上了眼,耳朵也被她摸过了,尾巴也被她摸过了,还能怎么样呢,只能把自己给她了。

……

船行到了丰州,弃船登车,改走陆路,直接上天狼山。

到了天狼山脚下,娄太夫人就不肯再让子女仆妇跟随了。

“我这是去看一位老朋友,不用你们这么多人,没得吓到了她。”

她这样说着,袁香儿就知道娄夫人看起来冲动又欢喜,其实心中还是有数的。知道妖魔喜怒不定,性情难以捉摸,她执意守约,却不愿家人陪同前去冒险。

她甚至对自己说,“香儿你带我上山,给我指一指路,剩下的让我自己找进去就好。”

袁香儿当然不会她自己摸进天狼山灵界。在娄衔恩千叮万嘱,百般不放心的哀哀目光中,袁香儿领着娄太夫人上了山。

下雪的山路不太好走,带着一位年迈的老者,这路走起来就更加困难,上一次袁香儿从阙丘镇的方向上山,就独自走了大半日的路程。这一回还不知道要走上多久。

但娄太夫人是令人敬佩的,她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在湿滑的雪地上,既没有喊累,也没有说苦,只是一言不发地尽量跟上袁香儿和南河的脚步。

再往里边走,就连一点点的小道都没了。袁香儿伸手挽住她的胳膊,走在陡峭的山坡上,生怕她一个不小心从山坡上滚落下去。

“没事,你紧着自己就好,我能走,我今天太高兴了,想到能见到阿厌,我再远都能走。”老太太气喘吁吁,精神头却显得异常亢奋,但她确实已经不再适合攀岩登高了,袁香儿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背着她走一段。

“我背你。”这个时候,南河在娄老夫人的面前蹲下身。

“不用,不用。”娄太夫人连忙摆手。

南河只是蹲着不动,回眸看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看起来冷淡,清透,有一点不同于人类的妖艳。但他的动作却和暖。

娄太夫人愣了愣,恍惚想起从前的时光,

“怎么那么没用,路都走不好,上来吧,我背你。”厌女在她的身前蹲下身,回过眼眸看她。

娄太夫人最终接受了南河的帮助,伏在了他的背上。

“真是谢谢你啊,小伙子。其实,我这脚还真的快不行了,终究还是老了啊。”

南河不说话,他只是站起身,迈开修长的双腿,几下就登上险峻的山岭,回首看向袁香儿,

袁香儿在山脚下昂头看着他。0

这个男人或许就是适合站在这样的青松雪岭之间。他有着漂亮而精致的面容,长睫低垂,眼角拉出一道迷人的弧线,琉璃般的眼眸在冬日的阳光下轻轻转动,这让他在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冷冰冰不好接近的感觉。

但袁香儿知道他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冷淡从容。

他是一位温柔而又孤独的生灵,明明试探着想要靠近,却又时时准备着逃跑。

想要哄他高兴,似乎没有娄太夫人说得那么容易。

这几天在船上,她竭尽所能,掏心掏肺地说了不少话,但南河的情绪不知为什么好像更低落了,他甚至偶尔透出一点悲伤的感觉来。

可是南河长得太漂亮了,不论什么样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都能引人遐想。

欢喜时让人跟着心情变好,悲伤时令人心里隐隐升起怜悯。

就像这个时候,他站在雪岭松下,冰肌玉骨,莹莹生辉。那双唇轻轻抿着,带着一种淡淡的粉色——那里的味道可能特别甜美。

袁香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她开始怀疑是因为南河这些天一直保持着人形陪伴在自己的身边,让自己产生了一些莫名的情绪。

袁香儿甩甩头,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甩掉。

都怪南河长得太漂亮了,这事可不能只看脸啊,人家和自己有着跨越着种族的天堑。他是妖族我是人族,完全不同类别的生物呢。

可是——师父不也是妖族吗?

袁香儿迷茫地向上攀爬,心里想着事,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一跤。

“吓了我一跳。”乌圆急忙扒拉住她的肩头,“阿香,你光顾着看南河,路都走不好啦。”

“别瞎说。”袁香儿一把捂住了乌圆的小嘴,有些心虚地抬头看向等在崖顶上的南河。

南河也在看她,因为乌圆的话脸上带出了一点笑,于是袁香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

“是那里,就是那里了,这个地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娄老夫人指着前方不远处一颗枝干虬结的槐树。

她从南河的背上下来,整了整衣服,扶了扶鬓发,

“怎么样,我看起来还可以吧?”她的情绪抑制不住地激动,面上带着一点兴奋的潮红。

“可以的,您看起来很精神。”

袁香儿看着那棵黑漆漆的,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心中迟疑,不知是否立刻过去。

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女孩出现在了黑色的槐树之后。

“你们竟然还敢到这里来。” 她毫无表情的面孔像带着一张苍白的面具,向着袁香儿伸出那白皙的手臂,“我的金球呢,是不是被你偷走了?”

一只巨大的飞蛾影子出现在她的身后,无数灰褐色飞蛾从森林间骤然惊起,密密麻麻盘桓在半空中。

“金球在这里,它有些坏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袁香儿身边出来,向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递上手中的金球,“我在来的路上,刚刚才把它修好。”

那个刚刚修复完成,被制作地精光闪闪的玲珑金球,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金辉。

厌女看着那个球,突然才注意到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人类,她的眼睛眨了眨,面具一般的面孔似乎出现了裂痕,漆黑无光的眼眸向外放大,

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握金灿灿的金球,向槐树下的女童走了过去。

厌女一动不动地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连空中嗡嗡飞舞的蛾子都停下了动作,安静地凝立在半空之中。。

“阿……椿?”厌女的语气森冷无波,她冷冰冰地开口,“是你?你已经这么老了。”

“虽然是有些老了,但还玩得动玲珑球。”娄太夫人拄着拐杖,带着温柔的笑,把金色的玲珑球提在指间转动。

她一步步地向前,终于走过了五十年的岁月,来到了朋友的身前,

“阿厌,我回来了,来陪你一起玩。”

金球轻轻响了一声,清越的铃声弥漫在雪岭树梢,填平了五十年的痴痴等待。

第42章

娄椿的这一生其实过得很艰难, 这个世界对女性过于苛刻,她几乎是用一种拼命的态度才冲过一道又一道的坎, 耗尽心血, 方才保住了家族、自己、和她所爱的孩子们。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换来了一副凝而不散的铁石心肠。深深的皱纹, 紧锁的眉心, 固定成了刻板严肃的相貌。平日里就连家里的孩子们看见了她都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然而到了这里, 在阳光下雪地里, 她弯着腰,手上拿着那个金色的玲珑球,面对着身前小小的女孩, 披了一辈子的硬甲才终于化了,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她眉心舒展,整张脸的线条柔和起来,就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温暖, 好像回到了没有一丝忧虑的童年。

槐树之后巨大的阴影和天空中漫天的飞蛾都被她忽略了,她是彻底放松而舒展的,毫无戒备,眼中只有那个苍白而诡异的女孩,遍布皱纹的手指拿着跨越了时光的金球,和当年一样,耐心地哄着她的知交好友。

“来玩吧, 阿厌,我学会了许多新招式呢。”

“这一次我不会再输给你了。”

厌女在她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只是盯着那枚金球,她的表情一片空白,令人很难看明白那张面容下蕴藏的是不是狂风骤雨。

袁香儿小心翼翼地靠近,和她们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她时刻戒备着,紧紧注视着厌女的反应。她根本没有料到娄老夫人竟然毫无准备地就这样直接走上前去了,一点戒备都没有离得那么近,令她和南河都有些措手不及。

厌女明明是这样强大而危险的存在,袁香儿不能确定这个冷冰冰的妖魔体内是否还藏着当年的那份柔软。

她随时准备着发动双鱼阵,生怕厌女一个不高兴一巴掌就把娄老夫人给拍死了。

然后,她看见厌女毫无表情的面容上小嘴微微张了张,

“既然特意来了,就勉强陪你玩一次。”

她的话显得生硬又别扭,过于直白的装模作样,像是极不擅长于社交之人说出的言语,幼稚到令人发笑的程度。

但袁香儿是真的笑了,打从心底里高兴,

她们两个,一个没有忘记多年的承诺,而另一个的心还一如当初。

这真是最好的结局。

袁香儿突然庆幸自己一念之间,拾起了那枚金球。

这一刻她理解了娄椿对厌女的那份信任和毫不畏惧,那是出于彼此的真正熟悉和了解而产生的情感,并不以时间和外人的看法所改变。就好比她对小南和乌圆他们,即便过去五十年,一百年,她一样也能够毫无芥蒂地走上前去。

白发苍苍的老者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在雪地上有些笨拙地踢着金色的玲珑球,褐色短袍的女童如同舞动的飞蛾,绕着她身边来回飞舞。

“香儿,南河,来陪老身一起玩吧?”

“也行,我们也凑个热闹,乌圆也来。”袁香儿卷起袖子上了,“小南你愣着干什么,快点来啊。”

“南哥,你是不是不会啊,这个很简单,快来,我来教你。”乌圆兴致勃勃地下场,一下就忘记了自己说过厌女很可怕,绝不再和她一起玩的话。

厌女看见了南河,想起自己上一次输给这个“未成年”的家伙,小小的眉毛紧在了一起,

“小狼崽,上一次没分出胜负,这一次用玲珑球让你知道输的滋味。”

本来不屑于和这些人玩在一起的南河终于挽起了袖子,“虽然不想欺负你们,可惜我们天狼族从小就没有学过认输这个词。”

千树雪,万仞山,寂静了多年的空山雪岭,一朝被欢乐铺满。

直到日头偏西了,一行人才停下游戏休息,娄椿气喘吁吁坐在了树根上。

“老喽,还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厌女站在她身边,瞥了她一眼,

“阿厌,”娄椿抬头拉住了厌女小小的手,“让你等了很久吧?对不起啊。”

厌女转过脸去看着那棵槐树没有说话。

“我们该回去了,估计娄掌柜在山脚都等急了。”袁香儿不得不打断她们。

欢乐的氛围在一瞬间凝滞了,袁香儿终于从厌女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上,读出她某种属于低落和寂寞的情绪。

她在那棵槐树下,愣愣地站了一会,眨了眨眼,低头慢慢把那枚金色的小球收进怀中。

“我送你。”她说。

***

娄衔恩背着手站在天狼山脚下来回打转。

“这日头眼见着都要落山了,母亲怎么还没出来,不行,即便被母亲责骂,我也得上山看看。”

领着他们前来的向导连连摇头,“东家,去不得,咱们这里的风俗,这天一黑啊,便再不能往里走了。”

娄衔恩急道:“那怎么行,我母亲还在山里。这样吧,我给你加钱,你必须领着我们进去找找。”

向导蹲在路边抽着旱烟,不肯挪动半下,“东家,不是我不想挣你的钱。可这钱再多,也得有命花不是?咱们本地人都知道,这大山深处是鬼神的地头,到了日落逢魔时刻,人神之间界限模糊,咱们凡人轻易走动不得。”

这里正争执个不休,远处的羊肠小道上缓缓走下来几个人,

斜阳的余晖披在他们的身上,其中一人鬓发如雪,拄着拐杖,手边牵着一个小小的女孩,一步步地往下走。

娄衔恩见着自己的母亲平安归来,大喜过望,上前迎接。

母亲在雪山里走了一天不仅平安无事,甚至连精神头都还十分旺盛,让他高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只是母亲身边牵着的这个小姑娘让他心里有些发毛。

十岁左右的年纪,乌溜溜的眼睛,白白的小脸,赤着双脚踩在雪地上,一手拉着母亲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作为极少数知道母亲秘密的人之一,娄衔恩明白这位大概就是母亲挂念了一辈子的恩人。五六十年过去了,她还是母亲口中的那副孩童模样。虽然知道是恩人,但依旧免不了敬畏这样非人类的存在。

家中挂在大厅上的那副天狼山戏球图,画得便是这位的相貌。那副母亲亲手书写的对联,“乾坤百精物,天地一玲珑,匠心独刻骨,鬓皤莫忘恩”,以及自己的名字衔恩,都是在提醒着莫要忘记了这位曾经救助母亲的恩情。

娄衔恩想起母亲从小的耳提面命,强忍住住心中的恐惧,哆哆嗦嗦地行了个礼 “母……母亲,这位就是恩人了吗?”他结结巴巴地拜谢,“见过恩……恩人。”

娄椿对着厌女介绍,“阿厌,这是我的长子。”

她又指着从后面跟上来的儿媳,“那是大儿媳妇。家中还有几个孩子,这次没有来,有机会也该让你见见。”

厌女黑黝黝的眼珠看着眼前的人,

那些在给她行礼的都是阿椿的家人,热热闹闹,子孙满堂,人间烟火,和自己隔着遥远的距离。

“娘,阿娘,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儿媳妇的胆子倒比儿子还大些,小心翼翼从长子身后探出脑袋来,试探着说。

“你们先回去吧,我打算就住在阿厌这里。”娄椿突然宣布。

厌女一下把小小的脸转过来,抬头看着身边的娄椿,她眨了眨眼,那小脸上顿时有了光。

“从前说过,要好好陪你玩耍,也没能做到。”娄椿低头看着容貌比自己孙女还要小些的女孩,“如今孩子能独当一面,家中的事也了了,我左右也剩不了多少年,就都用来陪着你吧。”

“母亲,这如何使得,万万不可!这荒山雪岭条件艰苦,如何住得?”娄衔恩慌忙跪在了母亲的膝下,“若是母亲留在此地,儿子怎生承欢膝下,还怎么时时向母亲讨教?”

“起来,像个什么样子。”娄椿在儿子面前十分有威严,“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娄家辛苦,该吃的苦也都吃尽了,剩下的这么点时光,就让我活成我自己想活的样子吧。”

“这个地方,我十岁的时候就住过,如今住下自然不用你们操心。左右我只住在山脚附近,你若挂念,偶尔前来探视便罢。”

玲珑金球一事以一种意想不到的结局落下了帷幕。

袁香儿回到了阙丘镇的家中。吃了一顿师娘煮的香喷喷的辣子面,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正歪在久别重逢的师娘房中腻歪。

她枕着云娘的膝盖,一边伸手拿小几上新做的枣泥酥,一边和云娘说起一路的种种见闻。

“你走这么一趟,倒还遇上不少有趣的事。看来确实是该让你多出去走走。”云娘坐在罗汉床上,拿一条大毛巾擦她湿漉漉的头发,“那位娄太夫人,真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人。”

“是啊,这和我想得可不一样。谁能想到她金玉满堂的家不要,却愿意在天狼山上住下来。”袁香儿想到娄衔恩夫妇最后也拗不过母亲,在她们告辞的时候,夫妇俩还在就近匆匆忙忙采购家具被褥,说要往山上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