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香儿喝得有些微醺,将身边银白的小狼抱到腿上搓过来揉过去。

天空中隐隐约约传来低沉鸣啸声,远处的天边悬浮着一只巨大而诡异的妖兽,细头细尾,中间却鼓着个圆鼓鼓的肚子,像一艘胖乎乎的热气球,飘飘荡荡向着天狼山方向飞去。

“那是什么东西?长得那么奇怪。”袁香儿迷迷糊糊地问。

“那是龙,龙会在除夕夜归巢。”

“龙?龙长那个样子的吗?肚子怎么那么大?我以前过年为什么没看见。”

“他六十年回来一次。食饱方归,归来一梦六十载。周而复始。”南河看了袁香儿一眼,上一次你还不曾诞生在这个世间。但下一次,下一次我们还可以一起看他。

“哈哈哈,原来是贪吃吃的那么胖,我说呢。”袁香儿醉醺醺地哈哈直笑,“阿南,你也变得那么大,让我趴在上面飞一圈行不行?”

“你的毛那么软,陷在里面肯定和躺在云上飘一样舒服。”她晕乎乎地站起身,把南河整个抱起来,用脑袋蹭那一团银白的毛茸茸,“还是我们家小南最好,既漂亮,又能干,这么体贴,毛还特别好摸。我一定要和你结契,我们马上就结……结契。”

“你喝醉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无奈地响起。

“胡说,我哪里就能喝醉。我现在画十个天罗阵都没问题。不信我马上画给你看。”袁香儿摇摇晃晃往楼梯下走,脚下一滑,身体就往下倒。

一只有力的胳膊揽住了她。她在迷迷糊糊间依稀听见了一声叹息。

大年初一,袁香儿在宿醉中醒来。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昨夜是怎么回到床上来的。

反正此刻的她卸了钗环,脱了鞋袜,小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舒舒服服地窝在了被子里。

袁香儿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首先看见的是蜷在床头柜上的一团毛茸茸。

“新年好呀,小南。”

那只银白色的小狼神色不明的看了她一眼,抖了抖小耳朵,从柜子上跳下来,一溜烟地跑了。

我昨夜做了什么吗?袁香儿使劲回想,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

大年初一是客人上门拜年的时候。

第一位敲门的是祙,袁香儿打开门,从他的手中收到了一大篮新鲜的山茶花。她把山茶花拿给云娘看。

“这么多茶花也戴不完,白放着可惜了,不如做成茶花饼吧?”云娘高高兴兴地从袁香儿手中接过花篮。

随后是时常走动的邻居上门回礼,袁香儿年前从鼎州带回来土特产,给四邻分派了一圈。因而她们也都带上丰厚的礼物前来拜年。

对门的陈家婶子提着两尾鱼一只鸡,站在门外和云娘唠嗑了许久。她的大儿子陈雄穿着一身精神的行头,提着东西站在母亲身后,红着面孔,不时地悄悄看向袁香儿一眼。

吴婶家的大丫送来了喜饼,拉着袁香儿责怪,“你跑哪儿去了,我就要出门了,想找你多聚聚都见不着人。”

她开春就要嫁到两河镇上的人家,将来回娘家不易,对儿时的伙伴恋恋不舍。

袁香儿伸手抿了抿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的鬓发,将一柄娄家答谢的金钗别上了她的鬓间。

“这是特意给你留的,算提前给你添妆了。”

“哎呀,这么贵重,让你费心了。你且等你,等你嫁人那一日,我一定给你送一支更漂亮的。”大丫开心得摸着头上漂亮的金钗。

人来人往热闹了一整日,日落时分院墙外响起了一串清越的铃声。

南河一下绷紧了身体,发出威慑的喉音,瞪着院墙外一棵高耸的云杉。

那树梢之上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手中转着一枚滴溜溜的金色玲珑球,正是多日不见的厌女。

“哼,果然是鲲鹏住过的地方,防御的挺严实嘛。”厌女不高兴地坐在树梢上说。

余摇虽然不住在此地多年,但院子中依旧留有他的气息和他布下的阵法。又经过袁香儿多方加固,除非经过允许,寻常妖魔进不了这个院子。

袁香儿打开院子的大门,向她招手,“进来吧。”

厌女从树梢上跳了下来,此刻的她穿着一身滚着兔毛边百蝶穿花缎面夹袄,脚上蹬着一双金红色的虎头鞋,头顶上依旧戴着袁香儿当初送她的羊绒风帽,衬着白嫩嫩的肌肤,显得粉妆玉砌,冰雪可爱。

“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袁香儿夸她。

“好看吗?阿椿做给我的。”厌女张开双手在地上转了个圈,当真像蝴蝶一样轻盈可爱。

“好看,没有哪个小姑娘能比你更好看了。娄太夫人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我正想着这几日去看看她。”

“她很好,就是偶尔有些咳嗽。虺螣说可以找你要一些祛病的符箓戴在身上。”

“行啊,我过完今日,沐浴熏香,认认真真为娄太夫人画两张驱除风寒的祛病符。去漠北之前一定给你送到山上去,顺便给娄太夫人拜个年。”袁香儿真心诚意地希望老夫人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厌女轻轻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低头玩转手中的金球。

袁香儿包了一袋糕点,和南河一起将她送出门。

这里是镇上最靠近天南山的位置,转出门来,便是上山的道路,站在山脚下,厌女停下脚步,突然伸手将手中那枚小小的金球递上前,

“阿椿给了我一个最新款式的,这个旧的没用了,就送给你玩吧。”

“送给我?”袁香儿愣住了。

“这是法器,她炼制过了,里面藏着她的力量。你收下罢。”南河突然开口。

厌女转过身来看着山下热闹繁华的城镇人家,苍白的小脸上双瞳如漆黑的深渊,“数百年前,此地发生天灾,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许多养不起孩子的人家,就将家里的女孩丢在了天狼山深处,任凭妖魔野兽吞食。”

“那时候死的女孩太多了,冤魂众多,积怨而生了我。因此我的能力,便是沟通天地间的魂魄。”

“这枚玲珑球,跟在我身边多年,我将它炼制成了法器,有摄魂镇灵的功效。你留在身边,或许对你能有所帮助。”

那个小小的身影说完这句话,幻化为无数飞蛾,四散在空中,一路飞向天狼山深处的那间小小屋子去了。

第45章

大年初五, 袁香儿带着花灯和礼物,进入天狼山, 到虺螣家拜年。

“阿香, 你来啦?我正和阿佑学做香丸,想着做好了给你送去呢。”虺螣变出yitiao尾巴, 从庭院里飞快地游动出来迎他们。

袁香儿手中提着一盏蛇形的花灯, 蛇身灵巧地盘在一起,用青色的娟布加上薄薄的牛角片, 巧妙地拼接出了灵动的仿真效果, 灯光细细地从鳞片间隙中溢出, 蛇头还能一开一合吐出红色的蛇信。就连袁香儿买到的时候都惊叹这个年代手工艺之巧夺天工。

跟在虺螣身后出来的韩佑之看见那盏灯的时候,整个人一瞬间就愣住了。

“这是你父亲临走的时候,托我办的事。”袁香儿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 把手中的灯笼递上前,“他让我替他道个歉,以后的路不能再陪着你,希望你自己能够好好地走。他们都会在灯光处看着你的。”

韩佑之看着那盏四溢着暖黄色烛光的灯笼, 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住了那条细细的灯柄。

去年,就是在这个日子里,父母出门办事,把他留在家中。他各种撒娇吵闹,想要跟着一起去。

“佑儿听话,乖乖待在家中。两河镇的花灯制作精细, 远近驰名,父亲给佑儿买一个最漂亮的带回来,行吗?”父亲当时摸着他的脑袋哄他,“佑儿想要一个什么灯?”

“我属蛇,要一个蛇灯,会吐信子的那种。”

他欣喜地等了一整夜,会吐信子的花灯没有回来,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也没有再回来。

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衣领上,韩佑之迅速地用衣袖抹去了。

虺螣将袁香儿一行让进屋子,不放心地频频伸头张望。

那个小小的少年坐在回廊的栏杆上,抱着双膝低头看着身边发着光的灯笼,温暖的灯光打在他的面孔在,让他看起来有些悲伤,又露出点回忆起往昔的笑容来。

“他是不是很伤心啊。”虺螣坐立不安,“阿佑平时很爱哭的,今天没有哭,反而更让我担心。”

“人类的成长总是会伴随着种种磨砺,你不必过于紧张。”袁香儿和她一起看着窗外的少年,“这个孩子看起来柔弱,实际上十分的强韧,你就放心吧。”

虺螣叹了口气,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你上次说,又要出远门一段时间?”

“是的,这一次去漠北。我不在家的时候,还要劳烦阿螣时常去看看我师娘。”

“行啊,你就放心吧。你不在家,我常常去看她便是。”虺螣答应得很干脆,“如果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叫锦羽跑过来告诉我。”

从虺螣家中告辞,袁香儿带着两张怯病符,携带礼物,走到山脚,给娄太夫人和厌女拜年。

娄太夫人住的屋子是用山里现成的石头临时搭建的。

各种花岗岩,石英岩,甚至一些晶莹剔透的矿物原石,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整整齐齐累成了三四间小屋,外围用一种圆溜溜的彩色鹅软石堆砌成一圈的围墙,圈出了一个不小的庭院,整栋建筑在阳光下流转着浅浅的光泽,既有些粗矿,又带着几分神秘的美感。

院子打扫得很干净,有水井,石磨,鸡鸭窝棚,还搭着个秋千架,正中心堆着两个歪歪斜斜的雪人,手拉着手,插着红萝卜做的鼻子。

屋子里的家具用品倒是一应俱全,精细考究,塞得满满当当的。

“银色的这张请您佩戴在身上,黄色的这张烧了化水喝。还有这个是我师娘做的金桔冰糖,润肺宽气,对喉咙好。”袁香儿将自己带来的礼物,一一摆在桌上,问候娄太夫人,“您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你们能过来看看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娄椿笑眯眯地说,“我什么也不缺,孩子们来了很多趟,把这里都快塞满了。阿厌有些瞎紧张,我不过咳嗽了两声,她就慌慌忙忙跑去找你。其实我觉得住在这里,空气也好,吃得也舒服,身体比往年冬天还硬朗了许多。”

院子里,厌女正在和乌圆一起玩袁香儿送来的花灯,狮子形状的花灯制作精美,绫绢蒙的灯身,周围绕着一圈细细的绒毛。伴随着花灯摇晃,狮子的首尾和四肢活灵活现地摆动起来,一双点着金漆的大眼睛,还会忽闪忽闪地眨着,十分的生动有趣。

厌女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蹲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摇头摆尾的小狮子,每当乌圆想伸爪子碰一碰,她就飞快地出手狠狠将乌圆的小爪子拍掉。

只听得一院子都是乌圆不甘心地喵喵叫声。

“阿厌她虽然说自己是怨灵,但毕竟是孩子们的魂魄凝聚,对什么都好奇得很。我觉得她一点不像积怨而生,不过是那些女孩的寂寞,遗留在了世间,汇聚而成的生命。”娄椿眼角的皱纹眯在一起,“她实际上是一个好孩子,我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多活个几年,能够多陪陪她。”

“山里灵气充足,食物健康,不似人间浑浊,您一定能长命百岁。”南河难得地开口说话。

“承你吉言,你们这也就要动身去漠北了吧?”

“行程就定在后日。”袁香儿道,“这一次的路程有些远,可能要去很长一段时间。沿途看一看各地的风光,再体验一下大漠的风情,回来说给您听。”

娄椿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一对少年少女,女孩自信而温和,像那冬日的暖阳,男孩冷傲而俊美,有如这雪山上最圣洁的雪峰,坐在一起令人赏心悦目。

“我年轻的时候,时常听旁人谬赞于我,但想想我在你这个年纪,其实还远不如你这般的大气洒脱,出门远行,不以烦难艰险为惧。那时候我的家里乱成一片,我表面上凶得很,谁都不怕,其实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哭鼻子。”娄春伸手给她们添了茶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在想,这是谁家的女娃娃,能教得这般宽厚大气,真真是一点都不逊于男子。”

“大概是因为师父和师娘都太宠我了,有恃无恐,所以过得恣意了一些。”袁香儿也觉得自己比起上辈子,越过越幸福。

那一世在孤独和寂寞中长大,首先学会的是坚强和隐忍。而这一世在爱中长大,学会的是包容和爱身边的一切。

正月初七,宜出行,宜嫁娶,宜教六畜,忌出火。

袁香儿告别云娘踏上北上的旅途。

周德运和仇岳明一并在阙丘镇所属的辰州等她,他们在这里登上一艘豪华而舒适的商船,沿着沅水北上,过了鼎州,再入洞庭湖。

仇岳明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他穿着一身简洁的男装,脊背挺直,神色凌然,虽然依旧身姿单薄,容貌娟丽,却莫名带上了一股雌雄莫辨的美来。相比起一身华服的周德运,反倒更引人频频注目。

“您的身体好些了吗?”袁香儿问。

“有劳记挂,已不碍事。”他还是有些不太自然地看了周德运一眼,勉强道,“多得周兄照料。”

周德运十分怕他,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应该的,应该的。”

仇岳明拿出一张手绘的舆图,摊在厢房内的桌上,给袁香儿讲述行程,

“我们沿沅水北上,至鼎州入洞庭湖,一路走水路到锷州。从锷州改陆路,到了东京之后,走河东路自太原府过雁门关,抵达大同府。最后越过长城,去丰州。”他一边指着地图讲解路线,一边征求袁香儿的意见,“这是在下感觉相对安全的线路,您看是否可行?”

袁香儿看周德运,周德运连连点头,“我对此事一窍不通,全仗仇……仇兄安排。”

袁香儿便道:“我也没有出过远门,此事听您的便是。”

“在下小字秦关,小先生可依此称呼便可。”仇岳明收回手,神色略微柔和。

“那秦兄唤我阿香就可以。”袁香儿给他们介绍坐在窗边的南河和抱在怀中的乌圆,“这位是南河,这是乌圆。都是我的朋友。”

南河回头瞥了二人一眼,乌圆喵了一声,仇岳明尚且镇定,周德运缩起脖子,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船行了一夜,早上起来,进入烟波浩瀚的洞庭湖内。

仇岳明持着一柄短剑,早早在甲板上已经练了几回剑法,美人如玉剑如虹,瑟瑟江面,莹莹波光,身姿曼妙。

“我夫人的身体本来不太好,别说拿剑了,笔杆子拿久了,都说手腕子酸。”周德运从窗台上看下去,“秦兄这一来,倒是有希望把她的身体给练好了。”

他正从一具金丝细竹编织的都篮内摆出铜炉,急烧,茶罐,茶瓢等器具及一套鹧鸪纹的黑釉建盏来,并指使着随身小厮去江心取水。

口中抱歉道:“出门在外,带不得多少东西,连喝口茶都寻不得好水,怠慢小先生和诸位了。”

仇岳明从甲板处上来,取毛巾擦了一把汗,在茶桌边一道坐下。

“过了东京之后,西北路可不太平。倒时候我等需轻车简从,一应不得招摇。别说茶,能有一口干净的水喝就算不错了。”

周德运顿时愁眉苦脸。

“或许你就别去了,我和秦兄去把你家娘子换回来也行。”袁香儿看着这位生活考究的纨绔子弟,觉得不带他上路可能还便捷一些。

周德运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得亲自去把娘子接回家来。”

“你真的有那么稀罕你家娘子么?”袁香儿有些好奇,这个年代,女子的地位低下,三妻四妾者众,能为妻子这般费心的,也算是少见了。

“说来倒也奇怪,娘子在家的时候,我却并没有如今这般惦念。”

周德运说起往事,不由想起自己新婚之时,掀起盖头的那一刻,看见红烛之下娇羞的如花美眷,心中也是极其欢喜的。但日子久了,似乎也就变得寻常了,娘子是大家闺秀,端庄娴静,孝顺父母,照顾妹妹,打理起家务一把好手。他的日子开始过得逍遥自在。

日日约上三五好友,踏青游湖,饮酒论诗,品茗听萧,丝竹之音不绝,良辰美景不虚。便是喝醉了回家,一双温柔的小手接住他,为他奉衣端茶,照顾周全。

似乎世间再没有什么让他烦恼的事。

家境富裕,仆妇成群,家业被妻子打理的井井有条。在外他可以肆意挥霍,从不用顾忌钱财。回到家中,即便无端排遣些脾气,妻子也是温柔和缓,以夫君为尊。唯一不足之处,便是还没有子嗣,父母念叨的厉害。他心里寻思着这倒不是什么大事,等他再逍遥两年,若是妻子还没有动静,娶一二小妾,延续香火也就罢了。

他也没有像寻常男子那样,因此事对妻子多加训责,不过偶尔说上几句。虽然知道父母对妻子多有不满,时常训骂,偶有责打。

但为他心中觉得人子女的,以孝为天,妻子既然在家中金尊玉贵的享着福,顺受父母之命,也是为人子媳应该的做的。

直到有一日,妻子突然发了癔症。再也认不得他,对他拳脚相加,恶语相向,不肯让他靠近半步。

家里的一切顿时乱成一团,仆妇小厮不服管束,不是这里丢了柴米,就是那里坏了规矩,日日来寻他掰扯,他哪里搞得清这些,只顾着晕头转向,胡乱打发了。

想起往日回到家中,看见妻子坐在小轩窗下,持着账目对牌,细声细语,似乎轻轻松松就能将一切整得井井有条,换做他接手,才发现千条万绪,杂乱如麻,根本打理不清。

他也不知道家里的产业经过这些年,倒是不声不响地扩大了数倍。外边田地的庄头,商铺的掌柜,钱庄的账房,每天一早就排着队,拿着理不清的账本收条来寻他罗唣,直忙得他头疼欲裂,疲惫异常,再也没有和朋友们吟诗作对的心力。

加上小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需要百般相看。父母年事已高,时时寻医问药。

周德运突然想不明白,当初妻子是从哪里拿出精力,每日还能对他笑脸相迎,小意殷勤。

“她日日在身边的时候,我没体会到她的好,直到她突然发了癔症,家中混乱,我怅然若失,知道了她的难得。这心里仿佛空了一个洞,只想着一定将她寻回来。”周德运举着茶盏,有些喝不下去,“父母和亲朋都劝我放弃,和离了再娶一房。但到了如今,我心里只是放她不下,再无娶她人为妻之想。”

仇岳明放下手中短剑,接过周德运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

“我常年居住塞外,沙场上只有打马的汉子,热血的男儿,那是男人的天下。我也曾经十分看不起女子,直到这一回蒙难在身,才知事世对女子之不公。”他看了袁香儿一眼,面有愧色,“我自诩满腹韬略,只因换了个女子之身,最终连个后宅都摆脱不了,无可寻容身之地。最终还是,多得女子相救。”

第46章

一连坐了几日的船, 众人抵达鄂州城。

鄂州被称为楚中第一繁盛处,自然别有一番热闹景象, 道路两侧的建筑多为白墙黛瓦, 一眼望去层层叠叠的硬山顶,高墙翘檐频飞, 檐额彩绘斐然。

周德运小心地从跳板上了岸, 舒展了一下身体,“总算是踩着实地了, 在船上摇晃了这么多天, 我这走在地上感觉身体还在晃的。”

他转身伸手想要接他娘子下船, 仇岳明瞥他一眼,手持短剑健步走下跳板。

周德运又想看看香儿先生是否需要搀扶,袁香儿已经追着乌圆一路从跳板上跑下来, “乌圆别跑那么快,仔细掉到水里。”

身后跟下来的南河淡淡转过眸子看了他一眼。

周德运只好讪讪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最近这么几天的相处, 几乎颠覆了他从小到大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在他记忆中,家中的女子都是温婉,柔弱,百依百顺,只生活在后院中那一小方天地。若是无枝可依便会凋零,只有仰仗男人才能够生存下去。

但如今,看着仇岳明和袁香儿的模样, 想起了曾经的妻子,他隐约觉得若是解开了那一层的束缚,这个世界上的许多女子说不定并不比他们差些什么。

当天晚上,一行人入住鄂州最为豪华的一间客栈中。

客栈的厢房布置得典雅舒适,寝具洁净,全天供有热水。一楼的大堂售卖有精细的酒菜,更有抱着琵琶月琴的艺妓穿行其间,提供娱乐服务。

周德运叫了一桌席面送到厢房,请袁香儿等人上桌。待到众人入席,一位玉肌琼妆的歌姬抱着琵琶款款而入。出云袖,石榴裙,冲着众人盈盈下拜,素手纤纤,转轴拨弦,起曼妙仙音。

“旅途条件艰苦,着实辛苦小先生和诸位了,难得到一处安稳的地界,咱们好好放松放松。”周德运招呼众人,“在下没有别的爱好,最喜音律,这位秋娘乃是此地教坊第一部,堪于京都雨师坊的胡娘子比肩,听得她素手一曲,堪可解乏。”

“周员外说笑了,咱们这样的粗浅技艺,如何能同胡娘子相比。”身穿红裙的秋娘笑了起来,“只是既得诸位抬爱,今日就伺候一曲《惜春郎》,还望客官赏脸听一听。”

说完这话,她轻轻瞥了南河一眼,玉手纷飞,红唇微启,眉目含春,献曲弹唱,将一曲《惜春郎》唱得柔情百转,引人入胜。

袁香儿其实是十分喜欢这个时代的那些美人,她们的身上有着古代女子独有的韵味,行止翩翩若轻云出岫,芊腰款款似弱柳扶风。低眉浅笑之间,曲调动人心弦,连看着你的眼光都怯怯带着水光,温柔又多情。

别说是男人,就是她身为女性,被这样的目光笑着看上几眼,都觉得心中舒坦,赏心悦目。

袁香儿顿时有些理解生在这个时代男人的幸福感,被这样美丽的异性以柔弱谦卑的姿态侍奉着。苦练多年的高超琴技,也不过呼之即来,博君一悦而已,这无疑是一种志得意满的享受。

可惜那位美丽的娘子眼中没有她,只是频频将秋水一般的眼眸看向南河,含羞带怯,眉目有情。

无奈南河冷着一张脸,非但不搭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一曲罢了,秋娘起身谢客,她先来到周德运面前,笑盈盈地道了谢,接过谢仪,相约下次再请。又特意走到南河面前,款款福了一福,“奴家居住寻芳阁,小名秋娘,此后归家,翘首专盼,还盼郎君时常看顾,莫要相忘。”

南河眼看着她约了周德运,又公然再约自己,心中十分难以理解,突然开口问道,“你,你有多少个郎君?”

那位秋娘哑然失笑,“郎君恁得这般质纯,奴家生如浮萍,没有从一而终之说,不过露水姻缘,只看今宵罢了。”

南河抿住双唇不再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袁香儿觉得他如果不是人类的模样,此刻只怕又要用一条小尾巴对着自己了。

入夜时分,

袁香儿在客栈柔软的床榻上睡得香甜。

窗户外响起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出现在被推开的窗缝外,悄悄向内打量。

袁香儿床榻前的软垫上,一双毛茸茸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周德运单独给南河开了一间卧房,但他还是蜷到了袁香儿床边的脚踏上睡觉,倒是把厢房的大床便宜了乌圆。

南河低低的喉音响起,窗户啪嗒一声合上了,窗外的那双眼睛迅速消失不见。

夜幕深沉,街道上除了一些挂着红色花灯的建筑,人类的活动已经大部分停滞下来。

阴暗的巷子里,偶有一些野猫野犬踩踏着泥泞跑过。

一只有着绿色双眼的生物在潮湿阴暗的巷子里飞奔,他的速度极快,几乎可以贴着垂直的墙面奔跑。

但有一个身影比他更快!

银白色的身躯越过巷子狭窄的天空,落到了那只妖魔的身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天狼的四肢彪悍有力,琥珀色的双眸阴森可怖,冷冷地盯着眼前的猎物,发出了威慑的喉音。

小小妖魔在巨大的威压下冷汗直流,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再做一个多余的动作,就会被眼前强大的存在撕成碎片。他混在人类的城镇生活已经很久,学会了熟练地变化为各种人形,哄骗单身的人类亲近自己。

他生活在这里,唯一要堤防的是那些道法厉害的人类术士。而这样强大的同类,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了。

“大哥,饶……饶命。我什么也没做啊。”绿色眼睛的妖魔讨饶祈命。

“你躲在窗外看什么?”银色的天狼双眼眯起,“你想对她不利?”

“不不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妖魔瘦小的身躯跪拜在地上,锋利的前肢握在一起,“我只是听说来了一位带着使徒的术士,担心是洞玄教的那些法师派了人下来鄂州清缴我们,就想悄悄看上一眼。”

“洞玄教?”

“是啊,你知道的吧?这些术士最近很猖狂,杀了不少我们的同伴。”那只妖魔揣摩着南河的神色,发现他并不是人类的使徒,于是小心翼翼地说,“大哥,我们是同类,如今妖族在人间生存不易,你不应该找我麻烦,毕竟人类才是我们的敌人。”

南河皱了皱鼻子,“你身上有血腥味,是人类的血。”

那妖魔舔了舔还沾着血的尖尖手指,露出兴奋之色,“是啊,刚刚才得手。这年头想吃个人类不容易,我潜伏在那个人身边多时,好不容易取得了他的信任,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了他,挖了心脏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