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点暖黄的烛光照进来,是她最为信赖的管家娘子掌着灯入内。

“何事让将军如此烦忧,不知能否说与奴婢听听。”管家娘子一路把屋内的灯点上,屋子逐渐明亮暖和了起来,“如果是白日里寻来的那些子人,不论是打秋风的亲戚还是些什么人,只要将军您说一声,奴婢去为您打发了便是,何使将军如此苦闷?”

周家娘子丁妍看着眼前已经过了昭华之年的女子,那人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此人自己划伤的。这是一个被自己无意间从欢场解救出来的女子,她的丈夫是一个赌徒,赌得狠了将自己的老婆压上赌桌一并给输了。是丁妍偶尔欢场应酬,才将饱受折磨的她从那污秽之地赎买回来。

虽然承受了那样的屈辱,又毁了容貌,但眼前的人依旧温和平静,不急不缓,持重沉稳地帮她管理起了偌大的将军府。

是了,她也是女子,连这样艰难都能渡得过去,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丁妍这样在心里想着。

“他们不是打秋风。是我……”她叹息一声,终于将心中不愿触及的话语说了出口,“是我占据了人家的东西,却还舍不得归还。”

管家娘子停下手中的动作,露出不解又诧异的神色。

“替我把老朱和临子叫进来吧。”她的将军说道,

萧临和朱欣怿站到了“仇将军”的面前,垂头听训,即便朱欣怿这样的大老粗,也意识到了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将军坐在交椅上看着他们沉默了许久,终究开口,“自我受伤以后,神思懈怠,把许多东西都忘了,倒是给二位兄弟添了不少麻烦。”

萧临和朱欣怿交换了一个眼神,抱拳施礼,“将军今日是怎么了?是那些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吗?还是属下们犯了什么错?但请将军责罚便是。”

他们心目中最为崇敬的将军摆了摆手臂,“和你们无关。我叫你们来,只想问你们一件事。我受伤之后和我从前相比,是否多有不如?”

萧临揣摩不透她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将军怎生如此说话,虽说将军重伤之后,遗忘了许多事,但将军这一年来加倍努力,修习武技兵法,正把过去的一点一点都拾了起来。此次敌军围城,将军更是指挥有度,谋略无双。全城军民的命都是将军给的,可以说无一不对将军敬重有加。”

他看见自己的将军似乎长长松了口气,终于露出点笑容来,“那样就好,我知道自己终究也没有什么不如他人的地方。”

“害,老大您这是怎么了?”朱欣怿不解地道,“老大您不知道,其实大家都说,您这一场病,反倒把那暴躁脾气给病好了。之前……嘿嘿,之前大家都很怕您。便是老朱我被您瞪一眼,都要心里打一天的摆子。如今这样却是正正刚好,您过年前还给咱们每个兄弟发了套棉服,把那些小崽子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他捅了捅萧临的胳膊,“你说是吧,临子。”

萧临认同道,“确实是如此,以前在将军面前,心里都绷着弦,如今感觉轻松许多。办事也放得开,属下觉得我军军心反倒比从前更加稳固了。”

“仇将军”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是了,这样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即便打回原形又能如何,我自然还是我。劳烦两位跑一趟,去将白日里那些人请回来吧。”

在大同府的一家客栈内,周德运红着眼眶鼻子,正对着满桌的菜肴生闷气,饭菜是一口都没有吃。

“你们说说这是为何?难道娘子不愿意跟着我回到奢华安逸的家中,反而愿意生活在这黄沙遍地的苦寒之处?”他放下筷子,一脸愤愤不平。

仇岳明也心神不宁,吃得有一筷没一筷子的。

下午的时候,他在城内走了一圈,发现大同府内的治安状况十分良好,巡逻的士兵训练有素,城防守卫安排得有条不紊。他想到将军府门外的那匆匆一瞥,看见自己的身躯跨马扬鞭,风姿卓越,飞驰而来,他几乎不能相信装载在其中的是一位弱质芊芊的女子。

“明日再去找她。如果她还是这种态度,我们就只能强制将她的魂魄拘出来交换。虽然我挺佩服她的,但毕竟也没有道理强占着别人身体的道理。”袁香儿取出厌女赠于的玲珑球,在空中转一转,清冷的铃声让在场所有的人心神为止一晃。

仇岳明:“这位娘子非常人也,我感激她这段时日的所为。希望还是能有机会和她好好聊一下。”

周德运抱着脑袋,依旧不敢相信这件事,娘子看见他的出现,竟然没有感动万分,喜极而泣。而是逃一般地迅速离开了。

他寻思许久,自觉家境殷实,自己也算是一位好相公,二人夫妻向来和睦,他心里只觉对这段婚姻满意得很,为何娘子来了边塞这种地方没多久,竟然就会改变心意,不再眷念与他了呢?

南河的后背被蝎子蛰伤,黑青了一大片,袁香儿在用了虺螣当初赠送的解毒膏药给南河肩上换药。

“你问问秦关兄就知道了。”袁香儿一边给南河上药一边说,“看他是愿意回到这里面对凶狠的敌人,还是愿意住在你家的锦绣繁华的后院?”

“这,这怎么能一样。娘子是女子,怎么能同秦关兄相较。”

“有什么不一样的吗?只要你愿意真的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就会发现,只要是人,不论性别,想法和需求其实都差不多。”

周德运无法接受,呐呐无语,只得埋头吃饭。

“手受伤了就不要乱动。我喂你吃吧?”袁香儿端着饭菜哄南河。

“不……不必了,一点小伤。”南河伸手左手来接碗筷。

“你又要说一点小伤,舔舔就好。你倒是告诉说后背的位置要怎么舔得到?”袁香儿举起勺子凑近他,“啊,张嘴。”

“不行,阿香你偏心,我也要喂。”乌圆蹲在椅子上,张开了嘴。

“那我也……”三郎挤在他的身边,同样张开嘴。

袁香儿一时被他们闹笑了。

这里正闹腾间,有仆役入内禀报将军有请。

“是吗?娘子派人来请我了,她终于想起还是家里好,回心转意想要和我回去了吧?”周德运跳了起来,整理衣冠拔腿就要跟着前去。

袁香儿和仇岳明有些诧异地相互看了一眼,早上那位周娘子的态度,显然很不愿意见到他们,难道到这么快就想通了吗?

他们数人跟随来人进入将军府,被请入正厅之内。

那位神威将军居于主座之上,看见他们入内,挥手屏退下人。她抬眼看着坐于客座上的仇岳明,沉默了许久,这才苦笑了一下,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身躯竟然还活着,你们还能带着她,走到我的面前来。”

第56章

周家娘子丁妍开口说话的时候, 袁香儿其实对她是带着一点戒备之心的。

比起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袁香儿都更能理解丁妍的想法。

若是让她在两个身份选其一, 她也必定不愿在礼教的束缚下深居后宅,渡过压抑而没有任何自由的一生。

丁妍作为一位在统封建思想中浸泡长大的女性,能在遇到这样传奇的经历之后,迅速地适应新的身份环境,不露出纰漏, 并将自己的生活维持得这么好,必定是一位坚强而能干的人。

这样的人往往也意味着具有一颗果决的心,而人心是最为复杂难测的。

袁香儿的脑海中开始走起各类古装狗血大戏, 比如荣华富贵的将军拒不和糟糠之妻相认,一摔杯子帐篷外随时冲上来一群手持刀斧的武士,意图杀人灭口。又或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不愿被人揭穿身份, 一面假意周旋, 一面捧上毒酒一杯断人肝肠。

她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一跳, 一时茶水也不敢喝了, 点心也不敢乱吃了, 心里忐忑戒备着,生怕这位丁娘子翻脸不认人。

此刻的丁妍看着坐在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 明明是自己的面孔,却显得那样的陌生。真的不想回到曾经那样黑暗而压抑的岁月中去。

她的手指来回磋磨着交椅的把手,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晦涩,

“请问这位就是仇将军本人了吗?”

仇岳明抱拳一礼, “我和你一样,感慨万千,万万想不到,还能够像这样面对面看见自己的面孔。”

“实际上,我想我们是不是见过一面,”丁妍说道,“就在我浑浑噩噩的时候,我在恍惚中觉得有一个男子拉了我一把,随后我就到了这里,那人想必就是将军您了。”

仇岳明想起最初的时刻:“我一直不知道那是否是幻觉,如今看来竟然都是真的。”

丁妍叉手为礼,“我到了这里之后,听了无数将军从前的事迹,心中对您十分敬服。所幸这段时日所为,倒也不至过分失措,没有给您的威名抹黑。”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终究开口,“你们这一次找到我,是有了什么应对之法吗?”

“娘子,你们可以换回来的。”周德运激动地站起来,想要靠近一些握住自家娘子的手,但看着眼前端坐在座椅上的将军,终究只敢搓着手呐呐指着袁香儿道,“这位袁先生是自然先生的高徒,道法高明,我特意将她千里迢迢请过来,她有办法让你们回归正常。”

自己的妻子终于将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那目光有些软化,不再像是早上那般陌生冷漠,眼神中带着点无奈,又隐隐透着些悲伤。

周德运似乎受到了鼓励,急忙上前几步,“阿妍,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都乱了套。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好容易找到了你。这就跟我家去了吧,啊?”

丁妍看了他半晌,没有接过话题,而是将目光看向袁香儿,“这位女先生确有移魂换位的把握吗?”

袁香儿还是第一次同这位周德运念叨了一路的娘子说上话,但也不打算瞒她,

“我并没有实践过。临行的时候朋友送了一个能够拘束魂魄的法器。沿途我用死灵和动物试验过数次,都没出什么差错。但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丁妍就冲她露出了一点笑容,“我知道了,多谢你这么坦诚相告。”

“你……真的确定愿意各归其位吗?”袁香儿忍不住问到。

丁妍能够这么爽快的同意,让袁香儿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和好奇,坦白地说,这事如果换做她自己,可能都没那么容易愿意把这个用了一年多的自由身份还回去。

“我并不愿意。”丁妍垂下眼睫,紧攥着拳头,低声说,“说实话,早上看见你们的时候,我既慌张又害怕。心中乱成一团,甚至产生了一些恶毒的念头,我想过召集士兵将你们赶出大同府。或者干脆……干脆把你们抓起来,扣上细作的罪名,打入大牢一了百了。”

她的眼里闪过寒芒和挣扎,片刻后还是长叹一声,转而露出释然的神情,

“幸好我最终想通了,没有变成那种可怕的人。其实能有这一年的经历已经很好,它使我看清了自己真正所想所需。如今,即便没有了这层身份,相信我也能过上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我愿意和仇将军各归其位。”丁妍最终抬起眼看向所有人,目光清澈,“但我不会再做回周夫人,也不愿意再回鼎州去了。”

“阿妍,你,你,你说什么?你不和我回去又能去哪里?”周德运大吃一惊,话都说不利索了。

丁妍直视着他,目光平和,“夫君,你们周家钟鼎世家,最讲究礼仪教化。平日里我见自家的掌柜账房,都要隔着帘子,十来个婆子在一旁伺候。即便如此,家里还时有风言风语。如今我在这军营里住了一年有余,早不合适做周家的媳妇,你给我一纸休书,放我自去吧。”

周德运没有想到这一层,憋红了脸,半晌跺着脚道,“我……我不嫌弃你便是。你跟我回去,咱俩还和从前一般,和和睦睦地过日子。”

丁妍失声笑了,她低头轻轻抚摸腰间佩剑,“郎君啊郎君,我问你,你可知道我是怎么突然就和仇将军换了魂魄?”

周德运结结巴巴:“我那日在妙音坊听曲,不慎喝多了。等第二日家人找过来寻我回去,你就,就已经是仇将军了。爹娘说你是失足落了水,被吓着了,这才突发的癔症。”

“我那不是失足,是自己投的湖。就在家中后花园的临春湖。”丁妍突然打断他。

“投,投湖?”周德运一连被打击了几次,几乎懵了,“娘子,咱们家家境宽裕,仆妇成群,高堂慈爱,你我感情也一直很好,娘子是何故……何故如此想不开啊?”

周德运完全想不到,他一直以为生活得幸福美满的妻子,竟然会投湖自尽。不止是他便是袁香儿和仇岳明都感到不解,什么样的压力能让这样坚强的女子也选择放弃生命?

“很多人都觉得我命很好,嫁入了名门世家的周府。夫君是风流名士,脾气也不错,不仅没有纳妾,更从没动手打过我。”丁妍端坐在主位上,以男子的模样说起作为女子时的经历,似乎令人听起来多了几分难受 ,“不仅是夫君你,便是我父母,从前的我自己,都觉得我不该再有什么抱怨的地方。”

“可是你们知道人人羡慕的周夫人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吗?婆婆年纪大了,醒得很早。周家对礼仪的要求又分外严格,因而我每一天卯时不到就必须起来,早早侯在母亲的门外等着请安。然而母亲一见到我,先要劈头盖脸数落上半个时辰,说我多年无出,白占着媳妇的位置,耽搁了周家香火,简直罪大恶极。有时候说到气头上,还要动手打我,当着所有下人的面。”

周德运听到此处,心中难受劝慰道,“母亲脾气是有些不好,但我们做子女的,总不能说长辈的过错,也只能委屈你忍耐一些。”

“是的,作为媳妇如何能忤逆公婆,自然只能忍耐一些,我从前也是这般想着。”丁妍平静地述说着往事,“听完婆婆的训斥,我需要在站在桌边服侍婆婆和小姑用早食。她们会一边吃,一边诸多挑剔。等到她们吃完。我才能回到自己屋内,独自在丫鬟的伺候下匆匆用饭。随后,家里的各大管事婆子便会拿着对牌,来回复家中琐碎杂务,采买日常用品,置办小姑嫁妆,应酬人情往来,惩戒犯错仆妇,林林总总,繁多杂乱。午后稍歇一会,便去前厅拉起屏风,接见外面那些商铺田庄来的掌柜庄头。晚食的时候,要再去婆婆跟前立一遍规矩,而我的夫君,或许会在夜半时分酒醉归来,我还不得不起身小心伺候。”

丁妍苦笑了一下,“你们可能觉得这都没什么,不过后宅一点琐事,哪一家的媳妇不是这样过来的。”

“不不不,这不容易。”袁香儿连连摇头,“换了是我,根本做不来。”

“这些都还不是最难的,”丁妍看了袁香儿一眼,“最难的是,我嫁入周家的时候,周府已经是个空架子了,入不敷出便罢了,外头的排场还一点都不能少。公婆不通庶务,丈夫只好风月。谁又知道我摔了多少跟头,这几年如履薄冰,小心谋划,一间一间铺子整合,一点一点账目清算,总算守住了家业,还将家中产业慢慢发展到今日的程度,让家中上下得以恣意轻松地挥霍度日。”

周德运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恣意潇洒,肆意风流的背后,是妻子在付出艰辛和努力。而他竟然视这一切为理所当然。

“这一日一日的,我甚至只能在周家这个小小的园子里活动,出不了这个门,见不到外面的天空。然而不论我多努力,做得多好,从没有人会认同我的能力。他们不会夸一个女人持家辛苦,生财有道,仿佛这些都是应该的。长辈永远指责打骂,夫君埋怨,下人们在背后时常窃窃私语,嘲笑我不能为周家传宗接代的过错。只要没能为周家诞下血脉,我不论做得再好都还是一个无能的女人。”丁妍低头握紧腰间的剑柄,“我曾向自己的母亲哭诉,母亲告诉我,每一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便是有委屈,唯一的办法也只能忍耐。然而我不想忍下去。”

仇岳明同样皱紧了双眉,他在周家后院困了一年时间,深知那个严苛要求礼教的家庭是多么的压抑而憋屈。他不禁在想,自己将来会不会也让妻子过上那样的生活。

“曾经,我为了摆脱这一切,懦弱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感谢神灵还给了我这次悔过的机会。如今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丁妍倾诉的声音回响在空阔的大厅,她直视着周德运,“夫君,我不会再和你回去了。给我一纸休书,你我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吧。”

直到这一刻,看见丁妍坚定而毫无犹豫的眼神,周德运才意识到自己娘子是真的想要离开他的身边,离开那个家。

从前在他的心目中,妻子是依附于自己而生存的,即便偶尔被母亲打骂而委屈,即便自己偶尔控制不出情绪冲她发泄几句,都不算什么大事。只因她已经嫁给了自己,别无出路,永远不可能离开自己的身边。对她好是自己温和守礼,有些不好,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但如今,他眼看着妻子坚决的神情,耳边听着那些决绝的话。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可能永远失去了她。失去这个自己从前从未重视,但却总是温温和和守在自己身边的人。他的心骤然仿佛空了一大块。

“不至于的,娘子。从前是我没注意,往后我都改,都改了行吗?”周德运的眼眶红了,“你想要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丁妍冲着他温和地笑了笑,“我想要的你给不了,这不是你的错,可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奇怪,我应该和这世间所有女子一样学会忍耐。可是还能怎么办呢,我已经见到了更宽广的世界,我再也不可能回去了,还请你见谅,请你放手吧。”

从周德运第一次求到袁香儿门口,直到今日过去了漫长的时间,沿途多有波折,袁香儿想过到达这里后的各种可能,却没有想到在这个紧束女性思想的时代,还能有丁妍这样为了争取自由而敢于直接同命运抗争的女子。

她一边看着迷茫失措的周德运有些同情,一边又为冷静勇敢的丁妍感到钦佩。

玲珑金球的声音响起,空灵而飘逸,有一种超脱世俗,遥遥飞升之感。两道虚无的魂魄,被铃声牵引,合闭着双目,飘飘渺渺自身躯中游荡而出,袁香儿居中盘坐,低声念诵静心镇魂咒,小心护送两道魂魄各归己身。

铃声渐歇,仇岳明首先睁开眼睛,他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再抬起头看见袁香儿身边的丁妍,转而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丁妍也在此时,缓缓睁开双目,她只是平静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成功了?”袁香儿问。

仇岳明翻身而起,单膝跪地,向着袁香儿纳头便拜。

袁香儿急忙双手扶住,“这是怎么了,将军怎生行此大礼。”

“当日我身困周家后宅,不堪受辱,一心寻死。若不是香儿你救我于水火之中。如何能有如今重见天日之时。”仇岳明看着袁香儿,执意拜了三拜方才起身,“大恩不言谢,只盼来日后报。”

看见他们成功换回来了,袁香儿心里也松了口气,虽然路途上也做过各种实验,但涉及到正真活生生的灵魂互相,她还是紧张得出了一把汗。对她来说,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帮助仇岳明找回自己的身躯,至于丁妍本人愿不愿和周德运回去,袁香儿觉得不是自己适合干涉的事。事实上虽然接触短暂,但她有些敬佩丁妍敢于割裂过去,追求自由的果断和勇敢。

二人魂归其位,仇岳明主动和丁妍商议一番,唤来萧临,朱欣怿以及管家娘子翠娘三人。

三人看着端坐在厅堂上的将军,和他身边那几位神秘的客人,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一天可太奇怪了。早上将军发了脾气将这几人拒之门外,从所未有地把自己在屋中关了一天。掌灯时分却又急去将客人请了回来,这会一道坐在正厅,主客相宜,似乎已经十分融洽。

只有近身服侍的翠娘,依靠女性敏锐的直觉感到了将军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翠娘是最近一年才进入府中服侍的,她心思细腻,对将军的一切喜好动作,都牢记心中。此刻的将军不论坐姿还是言谈,似乎都流露出了微妙的不同之处。素来不近女色的将军大人,对坐在身边的那位十六七岁的姑娘表现出了异常的温和亲近。从前的将军性情温和,润物无声。此时的将军气质不凡,持重如山。

不对劲,真的处处不对劲。翠娘心中想到。

却见着将军缓缓开口,“从前,我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发誓即便生死,也绝不能让自己相熟的朋友知晓。但如今,我不再以此为耻,也想将这个离奇的经历告诉我最信赖的朋友。还望你们稍微镇定一些,细细听我说完。”

仇岳明心平静气地将这一年多来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述之于口。

眼前三人听得此事,心中无异于掀起惊涛骇浪,要不是将军亲口述说,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世间竟有这般离奇的故事。

这一年来,将军身上总总不对劲之处,从前他们有些不能理解,如今回想起来,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朝夕相处了一年多的将军,温和宽厚、御下有道的将军,勤修苦练、不避寒暑的将军,面对敌军围城毫无畏惧,镇守城池的将军,竟然只是一个弱女子。

三人看看仇岳明,又看看他身边的丁妍,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错,正是这位娘子,在我不在的期间,替我镇守了大同府,救济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仇岳明指着身边的丁妍,“本来应将丁娘子之所为公之于世,让更多人记得她的功绩。无奈鬼神之说,过于离奇,不便宣扬。但我想,至少应该让你们几位亲近之人知晓,知晓和你们朝夕相处了一年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

翠娘闻言,率先伏地行了一礼,萧临,朱欣怿相互看了一眼,也双双拜地行礼。

丁妍眼眶微红,将他们拉了起来。

翠娘抹着眼泪道,“不曾想将军竟是女郎,不论如何是将军救了翠娘。将军不论何等面貌,翠娘这一生总要服侍在将军左右的。”

……

边塞风光,和锦绣江南大是不同,别有一番苍茫壮丽之态。

距离仇岳明丁妍魂归其位,转瞬过去了三五日。袁香儿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整日只带着南河乌圆等领略大漠风光,吃遍塞外美食,筹备着这两日就启程回乡。

浑厚的城墙之上,羌笛悠悠,冬雪皑皑。

一眼望去,可以看见盘桓万里的城墙,像一条巨蛇蜿蜒爬行在连绵起伏的大地之上。

南河闭着双目,坐在墙头凝练星力。

袁香儿靠在不远处的墙垛上,口中叼着根稻草,远眺落日长河,旷野荒原。

“阿香你在这里,我寻了你半日。”仇岳明蹬上了城头。

“怎么样,仇将军?周德运还是没法说服丁妍跟他回去吗?”袁香儿从墙头跳下来。

仇岳明苦笑着连连摇头,“丁娘子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她打定主意不再回头,只怕周兄也拿她没有办法。她甚至请我帮她在大同府落了商户户籍,看来是从此打算就在此地定居,经商为生。”

“她是准备以经商为生?孤身一人,在这个时代?还真是有勇气。若是她缺少本钱,我倒还带着些积蓄,可以先行周借。”

“以她之能倒也不算什么难事,何况我驻守此地总能看顾她一二。”仇岳明陪着袁香儿沿着城墙边走边说,“只可怜周兄百般放她不下,昨夜还拉着我喝了一夜酒,喝得烂醉如泥,到现在还未醒来。”

“唉,我挺同情老周的,其实对他来说,走这一路也很不容易。”袁香儿也不免感慨,“但我也敬佩丁娘子的勇气。可惜像她这样的人不容易被如今的世俗所包容。估计也只有我这样的怪物比较能理解她。”

“你并不是怪物,阿香,你比谁都优秀。”仇岳明突然说道。

此时有风拂过,年轻的将军站在城墙上,雄姿英发,朗目剑眉,眸光灼灼,

“或许有一些唐突,但你们这两日便要启程,我若是不说,只怕一生为憾。”入万千敌阵而无畏的将军,此刻倒是窘迫而急促,“我知道你的世界异于我等,但不知道可否让在下……让在下有幸更多了解一些。”

他背对着万里河山,双眸中盛满着年轻而炙热的情感,他不必再说,袁香儿已经全听懂了。

这样真挚的感情是令人感动的,但这一路走来,仇岳明以女子之身同袁香儿相处,袁香儿根本没有留意到他对自己有了不一样的情愫,自然也就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听将军这般言语,我万般荣幸。只是我们修道之人,难入世俗之情爱,或许……只能辜负将军的一片心意了。”袁香儿诚恳且坚定地谢绝了这份自己不愿接受的情感。

城池的远处,听力极其灵敏的乌圆竖着耳朵,

“卑鄙的人类,居然想要勾走阿香。南哥,干脆让我去弄死他。”

南河抿着嘴,一言不发。

“南哥,可不能大意。”胡三郎在一旁添油加醋,“人类的雄性一旦看上某位雌性,求偶的手段那是层出不穷。你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主动一点,否则阿香可真的会被人类拐跑了。要知道他们人类最喜欢的配偶还是自己的同族。”

南河涨红了面孔,艰难道,“主动?如何主动?”

“主动的方法可多了。你听我的,我最了解人类。”三郎踮起脚尖,在他耳边悄悄说,“你可以和她撒娇,求抚摸,然后诱惑她,勾引她,把自己洗干净了献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大家热烈讨论了一番,但我还是只能写自己想好的内容哈,对不住了啊。

作为读者想看到完美的角色很正常,但实际上我的里从主角开始没有完美的人。周晓晓颜控,程千叶软弱,楚千寻冷漠(都指最初的时候),袁香儿猥琐毛绒控?划掉(她还没完结先给她留点面子好了),反正我不觉得这世界上有完美无缺的人。

另外说一下丁妍的时间线,她穿到将军身上是一年多前的事情,发生战争是最近的事,所以她在这段时间内利用将军本身强悍的体质掌握了一些基本技能。她没有直接上战场,只是组织人手,兼出城溜达了一圈。这个情节虽然看起来有点扯,但是历史上发生在女性身上的真实案例,所以我觉得是可行的。

爱大家,最近太忙很少唠嗑,但大家的评论我都很珍惜地一条条看过了,摸摸你们每一只。

第57章

袁香儿站在山顶上, 看着仇岳明独自走下城墙的背影, 那素来挺直的脊背微微弯了起来,低垂着脖颈, 带着几分萧瑟和落寂。

希望他只是一时的萌动和热情,很快就能将这段情感淡忘,袁香儿有些愧疚地想着。

有一个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碰了碰她的后背, 袁香儿转头一看,化为巨大狼形的南河静立在她的身后。

“上来吗?”一个声音在袁香儿的脑海中响起。

这句话如果是南河用声音说出来的,必定只是冷淡平板的三个字,丝毫听不出任何情感。

但因为从意识中直接传递到脑海, 袁香儿立刻就品出了那股羞涩忐忑又有一点难过的复杂情感。

这样纤细的情绪从眼前这副威风凛凛的身躯中传递出来,莫名地就特别撩人,使得袁香儿忍不住跟着兴奋起来。

“啊,我可以骑吗?”这句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对劲。

“我的意思是, 我可以坐上去吗?”

这好像也不太对,

不管那么多了,坐着小南兜风难道不是一件超级快乐的事吗?

袁香儿欢呼一声,将整个人扑进毛茸茸的专属座驾中去。

银白的天狼在荒野上空飞翔,袁香儿埋在飞扬的银发中, 驰骋空中,胸怀大畅,

她索性在半途把碍事的鞋子踢了,丢在崇山之间,赤脚磨蹭着冰凉柔顺的毛发, 有风拂过她的脸庞,扬起她的衣袖,脚下后退着蜿蜒的城墙,无边的大地。

天边落日溶金,暮云合壁,几令人不知身在何处。

“啊——这样飞在空中真是太快乐了,小南你真好,你怎么总是这么好。”袁香儿双手合拢在嘴边大喊,

飞得累了,袁香儿便整个人躺在软绵绵的皮毛中,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浓密的毛发。

“南河,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吗?”她闭着眼睛问道。

“嗯。”这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人类的生命不会太长,你别离开,就陪我直到……直到渡过一生,行吗?”

“嗯……”

等我死了以后,南河还有好长的生命,长到足以忘记一切。他会再有新的伙伴,把我忘记了。这么想想袁香儿心里有些酸溜溜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