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过了四五日,袁香儿几乎已经对那毫无动静的土地不抱希望的时候,那松松的黑褐色泥土里终于冒出了一只小小的嫩芽。

不是银白色,而是人间常见植物的翠绿色,

嫩嫩的小芽,颤巍巍地在聚灵阵里抖了抖,像是伸展四肢一般在空中张开绿叶,抽出枝条,很快长成半人高的一棵小树苗。

袁香儿觉得有些眼熟,她想起来,在当时进入那份记忆的世界中,看见白篙树苗第一次被种进园子里,不就是这般高度模样的吗?

树顶上浮起了一个透明的小小气泡,那气泡内蜷缩着一个幼小的男童。

还没有儿童手指高度的小男孩伸展身体,挣破气泡,荡着双脚坐在枝头。

“你是谁?是你把我种在这里的吗?”他抬头看向袁香儿,一脸茫然单纯,声音稚嫩地开口说话。

“我叫袁香儿,你可以叫我阿香。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是么,这是家啊?我好喜欢。”小小的男孩笑了,“阿香,我有名字吗?”

“你啊,你的名字叫白篙。”

第94章

盛夏时节, 叶绿阴浓, 鸣蝉相和。

庭院向阳的角落里,半人高的小白篙树苗在阳光中挺直了稚嫩的身躯,精神抖擞。一个小小的树灵坐在嫩绿的叶片上, 正昂着头好奇地四处张望。

他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没多长时间, 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新奇有趣。

在他的附近有一间放置柴草的小屋,屋顶上盘膝坐着一位银发及腰的男子。

那人察觉到他的打量, 睁开狭长的眼睑,转眸看了他一眼。

“你是妖魔吗?还是人类?”小白篙树灵一脸稚气地问,

“那是南河的前辈, 要有礼貌, 要打招呼。”阿桐飞舞着翅膀, 来到他的身后,对他说话。

“南河前辈。”小白篙乖乖行礼打招呼。

南河抬起手臂, 低头回了一礼。

这位南河前辈看起来十分强大,又很温柔呢。

身边的阿桐姐姐是梧桐树的树灵,是和他同一天被种在这里的姐姐。她虽然只比自己早发芽几日, 但似乎什么都懂,也特别热心爱照顾人,时时翻过院墙来找他玩耍聊天。

“小白你快点长大, 我好领着你去出玩呀,外面有好多人类。”阿桐姐姐围着他说个不停。

“人类很有趣的,他们会织出漂亮的布条,裹在身上。喜欢唱歌跳舞, 还会把漂亮的烟火放到天上去。”

白篙眼睛亮晶晶的,听得十分专注,这个院子里温馨热闹的氛围让他隐隐有些熟悉,似乎有过什么人,也这样小白,小白地唤过他。但他却又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有过类似的经历。

“这里似乎很少像我们这样的同伴了,大家都留在了里世。”阿桐在小白篙的身边坐下,低垂下眼睫看自己的脚趾头,“大概只有我一个这么喜欢人类,还特意麻烦阿香将我带出来吧。”

“不,不只有阿桐。我也喜欢人类。”白篙急忙说。

“真的吗?”

“真的,真的,虽然不太记得了,但我确定我很喜欢人类的。我喜欢阿香,云娘,还有外面跑来跑去的那些孩子。当然我也喜欢阿桐和大家。”

阿桐就嘻嘻哈哈地拿自己白皙的小脚去踹白篙的脚。

碧绿的枝头在明媚的阳光下摇摆个不停。

“师娘,我出去一会儿。”袁香儿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她很快跑出来,坐在檐栏上换鞋袜。

“诶,去哪儿?”

“去时家兄弟那儿,看看他们在新家住得惯不惯。”

云娘提了一盒食盒出来,“把这个带去,给那两个孩子,替我向他们问声好。”

袁香儿先从盒子里摸了一块新出炉的玫瑰火饼叼在嘴里,笑嘻嘻地提着食盒向外走。

她在院子里把迎过来的锦羽抱起来,放进随身的挎袋里,又接上乌圆。再和屋顶上打坐的南河挥挥手,最后还和梧桐树上的渡朔打了声招呼,方才开了院门出去。

“南河,渡朔,阿青,阿桐,小白,我出去啦。”她欢快的声音留在院子里。

云娘站在檐栏上目送她离开,沾着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院子,似乎越来越热闹了呢。

阿摇,香儿她做得很好,就和你当初一模一样。

时家兄弟的新住处是袁香儿帮忙置办的。

一栋三进的小宅院,外表看上去并没有过分显眼,内里布置却舒适考究极尽奢华。

最妙的是,这座小院的后花园连着一大片水质清澈的池塘,也被袁香儿一并买下给圈在了一起。

周德运和娄太夫人乃至边关的仇将军都托人给袁香儿送来过丰厚的谢仪。加上家里库房中师父留下来堆积成山的财物,让袁香儿时常有一种钱多得没处使的感觉。

难得这一次为朋友出力,想着孟章的性格喜好,袁香儿便敞开来花销。在不过于惹人注目的情况下,几乎把人间能买到最好的家私器具,都给两兄弟配齐了。

罗汉床金销帐,锦被雕裘,四季罗衫,玉碗金盆,奇花异石,填满了整个宅子。

“阿香,这也未免太过了。我们怎么好意思。”俩兄弟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样说着。

他们从前的家不过三两间茅房,时复甚至不得不在斗兽场拼命,以勉强维持生计。

“不用谢我,这可都是你们母亲出的钱,认真算起来我还占了不知道多少便宜。”袁香儿笑盈盈地说,“快进去看看,要缺了什么,还和我说。”

时骏看着兄长,拉了拉他的衣物,眼睛都是亮着的,“是娘亲给的呢,哥哥。”

时复握住了他的手,牵着他进屋去了。

我们的母亲,既温柔又漂亮,强大无敌,还十分富有。她请阿香帮忙给我们准备这样舒适的屋子。

这一回袁香儿来探望的时候,却喊了许久的门,时骏才满头满身湿哒哒地前来应门。

从龙骨湾回来之后,时家兄弟点亮了自己血脉天赋中的游泳技能,袁香儿给他们准备的这片水潭,几乎是时骏每天快乐的源泉。

“又泡水去了?你哥哥呢?”袁香儿在前厅的椅子上入座。

屋子虽然没有其它外人,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庭院里甚至已经种上了花草,还开了一小圭菜地,显然这两兄弟很是珍惜,也有所习惯这里的生活。

乌圆从袁香儿肩上跳下来,领着锦羽在院子里四处溜达。他和时骏走了一路,十分娴熟,这个地方已经来过好几次,而锦羽还是第一次来。

六七岁的时骏很懂事地端来茶水点心,“阿香你们先吃点心,哥哥不在家里,出门找活计了。”

“出门找活计?”袁香儿有些意外,“为什么要找活计,我留下来的银钱不够用吗?不够的话大可和我说呀。”

“不是这样的,阿香给的银钱珠宝,都好好地收在库房里呢。”时骏连连摆手,“哥哥说了,这里真的很好。要想尽快适应这里,就要多和人接触。还要学会立身的技能,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日日都早早出去,至晚方归。”

“哥哥还说,要给我请一位夫子,教我读这里的书,认这里的字。”时骏苦着脸,拉拉袁香儿的袖子,“阿香,你帮我和哥哥说说,晚些再请夫子,且让我多快活几日罢。”

袁香儿拿掉他的手,“这我可不帮你,难得你哥哥有这样的想法,听他的没错。”

时骏耷拉下脸,唉声叹气了半晌。很快又把还没到来的苦恼丢在脑后,约着乌圆和锦羽下池塘去玩。

“水里有什么好耍的,我们不喜欢搞得浑身湿哒哒的”乌圆连连摇头,锦羽连连摆手。

“可是池塘底下有小银鱼,还有这么大的龙虾和螃蟹。还能摘到甜甜的莲子……”

“别说了,别说了,去去去。”

三小只欢快地下水摸鱼去了,倒把袁香儿撇在一旁。

袁香儿便打算自己到集市上逛逛,看能不能遇到在那里工作的时复,俩兄弟一个能吃苦,有毅力,识大局。另外一个聪明精灵,通晓人情世故。骤然突然来到不一样的世界,想来也能很顺利地适应这里生活。

袁香儿替他们高兴。

夏季的日头很大,集市上行走的人并不多,却在东街的永济堂门外,里三层外三层拥着大堆的人群。

永济堂本是韩睿大夫家的药铺。韩大夫一生悬壶济世,医者仁心,曾使永济堂的招牌远近驰名。可惜自打韩家两夫妻意外离世之后,这家药铺被歹人所占,所售的药剂以次充好,唯利是图,渐渐砸了招牌。最近听说已经经营不下去了。

到底又发生了何事,挤了这么多人在围观。

袁香儿好奇地分开人群,挤进去一看。

永济堂的门外,站着一位白衣少年,正是在山中消失了一年时间的韩小公子,韩佑之。十岁出头的年纪,此刻他已经不似去年那般骨瘦嶙峋,形容憔悴。灵山幽居一载,被虺螣养成了一位如珠似玉,如琢如磨的翩翩美少年。

一胖一瘦的两位老板娘和他们的丈夫正气急败坏地堵在药铺门口。

肥胖的朱氏捻着帕子指着韩佑之破口大骂,那唾沫星子几乎都要喷到韩佑之脸上,

“克死爹娘性命的扫把星。你还有脸回来。当年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不知感恩便罢了,还一声不吭地跑了。枉费你婶婶我贴钱贴力,给你们家料理后事,不知败了我家多少银钱。这都还没和你算呢,你还好意思一回来就和长辈清算家产?”

她气势汹汹,心里其实是虚的,这一年来也不知道走得什么霉运,家里接连破财,好容易从韩家搜刮来的一点财物,早就耗光了,如今不过剩下这个铺面和屋舍值点钱。若是韩佑之回来了,这些死物左右挪不走,等于都是这个孩子的了,她自然是绝对不肯的。

韩佑之面对肥硕凶狠的女人,年幼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看着头顶上祖父当年亲手书写的招牌,一字一句,句句铿锵,“本来俗尘中的是非,我打算算了。可是你们顶着祖父和父亲留下的招牌,行那售卖假药,谋害人命之事。我便万万不能容忍。”

人群顿时哗然。

“卖假药啊。”

“难怪我在他家拿了药,说是包好,却吃了数月都不见起效呢。”

“真得这样丧尽天良吗?”

“韩小公子是韩大夫的儿子,若非真事,他怎么可能出来说这话,坏自己家的招牌。”

又瘦又黑的姜氏推开丈夫站了出来,挥手做出欲打的姿势,“没良心的小崽子,白白养了你那些日子,竟敢这样忤逆尊长。”

几个被他们拉拢过的韩氏族人,也指指点点帮忙说话。其实都知道公道在何处。但谁叫韩佑之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呢,便是欺负了又能怎么样?

袁香儿从人群中挤进来的时候,这闹剧正上演到紧张时刻,她在人群中四处张望,果然很快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了虺螣的身影,此刻她合着手,咬着帕子,一脸老母亲担心幼崽的紧张模样。

袁香儿挤到她的身边,拍了她肩膀,把过于专注的她吓了一大跳。

“阿香?你怎么来了?”

“我刚好路过呀。韩佑之表现得不错嘛,我看他气场强得很。你在紧张啥?”

“我,我这不是怕佑之受欺负吗。”虺螣拉住了袁香儿的手,“阿香我好紧张。”

“你怕什么?”袁香儿笑道,“看热闹就好了,便是有事也有我们在看着,几个凡人而已,还不够你一巴掌掀的。”

从虺螣的身旁伸出一张熟悉的小脸来,原来是小狐狸胡三郎,

“阿螣姐姐,阿香姐姐,你们不用担心。没事的,人间的这种事,不用动手,费一些金银打通关系就好,最是简单了。你们且看着就好。”

袁香儿对胡三郎的世故圆熟感到十分吃惊,好奇道:“你用钱打通了什么关系?”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一队县城里来的衙役凶神恶煞地分开人群,大锁链一套,就要将姜朱二人及其丈夫拿走。

“几位官老爷,我们这是犯了什么事?”

“官差大老爷,拿不得,我们可都是良民啊。”

在一个孤儿面前可以耀武扬威的人,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势力之时,迅速地胆怯了,涕泪直流地哭求起来。

“良民个屁,现有苦主在知县大人面前举发你家售卖假药,误人性命。人证物证具在公堂,都跟我去公堂之上和大人分辩去吧。”

在场围观的百姓听了这话,更是一片哗然。对本来就印象不好的两对夫妇指指点点。一些本来帮着他们说话的韩氏族人,顿时哑火了。不再敢说韩佑年纪小,不合适管家产的话。

几位公差抓人十分麻利,但对韩佑之的态度却一反常态地极为和善,替他搜拿了房屋店铺的钥匙文契,笑盈盈地和他打招呼。一副关系娴熟的模样。

胡三郎道,“看吧,人间就是这样,只要提早多多堆钱钱打点一下就行。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不算难事。”

虺螣摸了摸胸口,吁了口气,“只要给金银就可以的吗?那真是太好了,能不用打起来最好,这样比较不会影响到小佑”

由于韩佑之那里看起来还需要和官差交接很久,袁香儿便告辞先回家。

虺螣抱起年幼的胡三郎,跟着她一路往回走。

“这次真是多亏了三郎啊,想不到那些黄白之物这样有用。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喝,还没有灵气,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被人类看重,家里倒是多得很。”虺螣边走边感慨。

袁香儿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她时常过来看望云娘,一来二去,和留在家里的胡三郎、锦羽都十分熟捻。

袁香儿也表扬胡三郎:“想不到三郎这般能干。”

三郎也就在人间生活了十年,已经比自己还更熟悉人类社会的规则了,狐狸精不愧是狐狸精,天赋能力就是交际。

胡三郎被两人表扬地不好意思,“阿香你不在的这段时间,虺螣姐时常来家里看望我们呢,每次都给我们带好吃的来,我帮这么一点小事不算什么啦。”

袁香儿对此事还有些不解:“话说,阿螣。你为什么带韩佑之回来。你这是打算让他留在人间生活吗?”

虺螣颦着秀气的眉头,撅起红唇,“我其实很舍不得的,小佑真的很好,他又体贴又乖巧,做饭好吃,还会打扫卫生。我想留他一辈子的。”

袁香儿:“那是为了什么?”

“灵界里只有妖魔,他要住在那里的话,永远就只有我一个朋友,实在太孤单了。而且他总要长大,还要娶妻子,生孩子……我在灵界去哪里给他找一个人类的妻子?他还那么喜欢读书,我那里也没人可以陪他读书。我想他还是适合生活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我不应该把他强留在我的身边。”

虺螣想起了曾经交往过的李生,李生喜欢读书,说要谋取仕途,而自己只喜欢玩乐,不适应人间。两人因此不欢而散。

袁香儿:“你问过他的意思了吗?又或者你可以留在阙丘和他住在一起。”

“我问了,他说想回到这里拿回父母留给他的家业。”虺螣心情低落,十分沮丧,“我觉得他可能还需要考取功名,继承家业,娶妻生子什么的,总之都是我不懂的世界,我知道我不受人类欢迎,不适合留在这里。但这却不必和他说了,我只想看他安顿好就悄悄离开。

她摇着袁香儿的手,哭丧着脸,“阿香,为了这事,我已经偷偷哭了好几次了。我怕告别的时候,哭得停不下来,那就太丢脸了。”

袁香儿:“养了这么久,又放他离开,不觉得寂寞吗?”

虺螣叹了又叹:“阿香,我发现如果真心的喜欢上一个人,觉得他很可爱,是会把他的喜好摆在自己之前的。养了佑之这么久,他在我心里就和自己的孩子也差不多了。我当然首先是希望他过得快乐,幸福,自己的心意反倒变得其次了。”

袁香儿就搂住她的肩,“去我家玩几天再回去,叫你不要养人类了,平白自己伤心了吧。”

一行三人正往家里走。

不料身后传来一声喊声:“站着,虺螣你给我站着!”

韩佑之出现在路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指着虺螣,半晌缓过气来:“虺螣姐,你要去哪里?”

虺螣刚刚口若悬河,这会却慌了,“没……没去哪里。”

韩佑之皱起眉头,看着她抱在怀里的小狐狸,“虺螣姐,你有了这只狐狸精,就打算不要小佑了是吗?”

“不是。”虺螣一下把小狐狸塞进袁香儿的怀中,“这不是我的狐狸精,是阿香的。”

第95章

袁香儿替朋友背锅, 只好摸着鼻子认了,把小狐狸模样的三郎接过来抱在手中,“没错,这是我家的狐狸,和你虺螣姐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抱着三郎退后几步, 留给虺螣和韩佑之好好说话的空间。还不忘摸摸三郎的脑袋安慰他, “我们三郎长得太可爱了, 谁都怕被你撬了自家的墙角。”

三郎果然高兴地笑了,“嘿嘿嘿, 我长大以后, 还会更漂亮的。”

因为这次去里世半年把锦羽和三郎两个小家伙留在家里,回来之后袁香儿就时常带着他两个出门玩耍, 弥补一下聚少离多的亏欠。不过此时摸着蓬松松的狐狸毛心里感到十分舒坦的同时, 袁香儿莫名却有了点心虚的感觉。

总忍不住四处张望, 生怕南河的面孔下一刻就在某个街角出现。

这一刻, 袁香儿突然就有点理解了那些三妻四妾的渣男的苦恼。

在另一边韩佑之正红着眼眶对虺螣控诉:“姐姐就算不要我了, 也不该这样一声不吭地将我丢下。哪怕只当我是只宠物养着, 都不带这样狠心的。”

“不是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虺螣惯常拿韩佑之的眼泪没办法, 急急忙忙解释,“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我必定还会来看小佑的。”

韩佑之停下抹泪的手,抬起红红的眼眶,“你这一回去, 我是不是就和娄婆婆一样,再也找不到进山的路了。只要你不出来见我,我永远都无法找到虺螣姐。”

虺螣张目结舌,她离厌女住处很近,曾带着韩佑之去做过几次客,偶然间听娄太夫人提起过她们的往事,想不到小佑牢牢记在心中了。

难怪那么快就能发现她离开,原来是心中早有担心,时时都在留意着自己的动态。

虺螣叹了口气,在韩佑之身前蹲下,“小佑,我曾经自己一个在人世间生活过,知道作为异类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是很孤独难受的一件事。身边的人都和自己不一样,没有人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同族,自己真正的喜好和娱乐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

她温柔地擦去少年脸上的泪水,“我就是因为太喜欢小佑,才不忍心让你也体验这样的生活。你看,当时我说陪你回到人世间的时候,你是怎样发自内心地高兴?你那时候快乐的神情我永远都记得,我只希望你天天都能那么地开心。”

“如果没有了虺螣姐,这样的快乐宁可不要。”少年垂下眼睫,拉住了虺螣的衣袖,“我们回去吧,姐姐。我什么都不要了,家业和祖宅,书籍和财物,都不要了。我跟你走,一起回山里去。”

斜阳橘红的光芒染在年代悠久的古巷中。

深深的巷子里,小小少年和他身前的妖魔低声在暖阳中说了许久的话。这才牵着手来到袁香儿面前。

“阿香,我们说好了。”虺螣颇有些为自己的反复不好意思,又觉得十分高兴,“小佑他还是跟我一起,我陪着他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们还回里界去。”

袁香儿:“你确定想好了?”

对袁香儿来说,她其实更希望韩佑之能就此留在浮世。希望已经受过一次伤害的虺螣,不用再和人类产生过于紧密的纠葛。

“嗯,想好了。不论将来怎么样,我都认了便是。”看起来粗枝大叶的虺螣认真地说,她其实什么都懂。

袁香儿便留她们在自己的家中歇脚,好歹要等韩佑之顺利接手被侵占的祖产后,再行离开。

回去的路上,韩佑之悄悄拉住胡三郎和他道歉,“三郎,你几番相助,我才得以顺利夺回祖产,我心里很是谢谢你。刚刚不过玩笑之言,望君勿怪。”

胡三郎的人类化身比他还小一些,和他肩并肩行走,“没事,没事。嘿嘿嘿,我又不是虺螣的狐狸精,我是阿香的狐狸精。”

韩佑之拿眼睛看他,“这话你敢在那位南河的面前说吗?”

胡三郎捂住他的嘴四处张望了一番,狠狠恐吓,“别胡说,仔细南哥听见了。那我可就真的赖在你姐姐家住啦。”

晚餐的时候,因为虺螣来家里做客,云娘备了酒菜,胡青弹起琵琶,胡三郎和歌伴舞,乌圆锦羽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白篙和小桐也来凑热闹。

众人投箸击钟,美酒闲谈,陶然共乐,且歌且舞。

南河醉倒了,虺螣多喝了几杯,也已经露出了长长的尾巴,把整个身体盘在檐栏的柱子上。正满面红霞地和胡青说着醉话。

“嘻嘻,你看小南又喝醉了,阿香要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里奈君何了。”

“干脆把你的渡朔大人也灌醉试试,不敢吗?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告诉你,这不论是人是妖,喝醉了就是两个样子。”

席间,袁香儿找了个机会在韩佑之身边坐下,“你真打算放弃人世的身份,和虺螣永远住在山里?”

韩佑之的目光看着热闹的庭院,

“第一次看见虺螣姐的时候,山里下了好大的雪。那天他们一整日没给我吃东西,还让我背一大捆柴。我又冷又饿,脚下无力,不慎从山崖上滚了下去……”

掉下了山崖,摔断了手臂。醒来的时候,天早就黑了,大雪封山的时节,无论他怎么呼喊,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北风。从身体冻得打颤到渐渐开始失去知觉,从饿得肚子发慌到渐渐失去知觉,韩佑之躺在雪地里,看着不断飘下雪花的天空,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请来一个人吧,随便来一个什么人,救救我。

他不想死。他的心中充满怨怼和憎恨,不想让那些折磨自己的卑鄙小人如愿。他想要活着,活着从那些人手中抢回父母留给自己的东西。

上天似乎听见了他的请求,雪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似乎是一只巨大的蟒蛇在蜿蜒爬行。

很快,韩佑之看见了出现在他视线中的面孔。那甚至是一个比蟒蛇还更加恐怖的物种,她有着蛇的尾巴和人类的身躯,更为惊悚的是,在那苍白的面孔上竟然齐齐睁着六只眼睛。

最终不是被冻死,却要被妖魔吃掉吗?韩佑之闭上了眼睛。

“当时,是虺螣姐将我抱回去的,我靠在她的怀里,这才发现妖魔的体温竟然比很多人类还热。”韩佑之小小的面孔上,有着历经世事的成熟,“我那时候就在想,这只魔物既厉害又单纯,好哄得很,我一定哄好了她,好利用她为我报仇。”

袁香儿听到这里,挑了一下眉毛,所以第一次见到韩佑之的时候,对他是不太喜欢的,总感觉这个男孩子过于聪明,举动中带着几分刻意,偏偏又把虺螣拿捏得死死的。

韩佑之有些茫然地看向袁香儿,“香儿姐,你见过我的父亲吧?父亲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一生悬壶济世,惠泽众生。我一直希望弄死那些霸占我家业的恶人,埋头苦读,重振家业,做一个父亲那样的人。迎回永济堂多年声誉。”

“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以你和虺螣的交情,只要你开口,她必定好好地为你办了。又为何拖延至今呢?”

“是的,看起来似乎很容易。虺螣姐比我想象地还要单纯。我不过是做做家务,煮煮饭菜,她就觉得我十分乖巧懂事。只要我哭,她就慌成一团,围着我打转。只要我说饿说冷,她就千方百计为我盖起屋子,想方设法为我找来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