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莫然胡子一抖,「死于自家门派?如此说来,杀人者对这些门派的绝招都了如指掌?」

「此杀人者,势成武林公敌,为各派所追杀。」

宋香漓开口问道:「封公子一路追查,想必已有不少头绪。」

「惭愧。至今唯一的线索,就是杀人现场附近,常常可以发现一只风干的蝙蝠。我怀疑这是凶手的标记,故暂且将凶手称为『蝙蝠』。」

「蝙蝠?武林中用蝙蝠为记的人并不多,不知……」

「凡是略有名声的人都已被详查过,无人可疑。而根据现场其他线索,多多少少都指向白家。就不知何人与白家有如此大的仇怨,要用此毒计。」

白少信怒哼一声,拱手道:「此人如此可恨,武林中人理应群起剿灭,封大哥有什么吩咐,旦说不妨。」

封龙沉稳地扫了他一眼:「现在最头疼的,就是杀人者的所有线索,都暗中指向白家。不但所杀者都与白家有过节,而且……」他从袖子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其中一人的手中,紧紧攥着此物。」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皱得不成模样的信笺一角,上面没有字迹,却有一个细小的白字浮水印。

「这是白家常用的信笺。」白莫然沉下脸道:「此信笺白家上下都能使用,流传在外的也不少。若仅凭此怀疑白家……」

「封龙也觉得此事是有人蓄意陷害白家。」封龙摆手道:「封白司马徐,乃江湖四大名家。若有人危害白家,封家绝不能漠视。这也是封龙命人封锁消息,亲来告之的原因。」

一听他这么说,众人都不觉安心,顿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白少情一直站在角落,听着他们将白家仇人一个个筛选出来,商议着要如何诱捕杀人者,始终一言不发,垂头看地。他不想引人注意,却一直有人在注意他。

封龙的视线忽然落在白少情身上:「白三公子有什么话要说?」

原本被人刻意忽略的白少情立即被目光包围,厌恶和不屑从多人眼中掠过。「我不习武,武林中的事也不懂,自然没有话说。」白少情索性站出来,对白莫然躬身道:「少情想早日回到老师身边,请爹让少情此刻起程。」

封龙立即挽留:「此刻?封龙尚未与白兄畅谈,何妨多留一天。」

有一种人,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显得高雅得体,而封龙就是这种人。因此,他一开口留人,白莫然立即道:「那你就再留一天吧!」

宋香漓虽然脸色不豫,也淡淡开口道:「封公子难得来一趟,你就当一天陪客吧!」眼睛悄悄从两个儿子面上扫过,暗叹即使用尽百般心思,自己这两个儿子仍比不过一个瞎子的儿子。

若白少情稍微逊色一点,她也许还不会这么狠心;但就因为白少情太出色,出色到才三岁已让宋香漓心惊胆跳。这样的眉目,这样的资质,这样的天赋,总有一日会让少礼、少信黯然无光。她不能忍受,可又不能不忍。白家是百年武林名家,家规森严,她无法赶走已被白老太爷认可的孙子。白少情若有意外,她第一个会被怀疑。她只能不让他学白家的武功,让他与武林无缘;只能不许他穿白色的衣裳,让世人知道这位三少爷有名无实,他不可能得到白家的任何眷顾。但人们不由自主的仰慕目光,仍让宋香漓担心。

「那,少情就再留一天。」白少情淡淡瞄了封龙一眼,别过眼睛,对宋香漓恭敬道:「母亲,少情累了,可否下去休息?」

宋香漓也不愿白少情留着,面无表情地点头:「嗯,你出去吧!」

白少情离开的脚步,轻而文雅,有种天上神仙踏云而来的风范。宋香不禁漓暗叹:百般压制又有何用?他不过是在厅外磕个头,已让封龙移步亲问姓名。而自入白家,封龙却只与自己的两个儿子寒暄了两句。

回到属于自己的荒凉院落,一缕粉红忽然从树下飘下。「白少情,你和封龙谈完事了?」方霓虹已经等了很久。但一见到白少情,却仍旧笑得很甜。

白少情淡淡回答:「他是武林第一,我哪里有资格和他谈事?」抬眼看天,有点阴郁,昨天难得出来的太阳,看来今天是不会再现了。

「人人都说封龙是武林第一人,我今天算见识了。」

「不错,武功不说,人品风度无可挑剔,相貌也属上乘。如此人物,定是武林女儿梦寐以求的佳婿。」白少情历来轻轻抿着的唇,忽然吐出一点风趣。

点点笑意,击中少女心房。风霓虹瞅着白少情,「那你又如何?你便比不过他么?」

白少情只是自嘲地一笑,并不作答。

「你说要答谢我,我现在来了,你怎么答谢?」

「吃饭么?」白少情沉吟道:「白家家规森严,爹娘见我与女客来往,定然不喜。不如等我们离了白家,再行答谢如何?等你回家,我去华山找你。」

方霓虹眼睛一亮:「真的?」

「不骗你。」白少情看向方霓虹身后,忽然笑道:「一定是找师妹来了。周大哥真贴心,方姑娘快去吧。」

方霓虹转头,果然见周若文四处张望着走来,一见方霓虹,顿时笑着飞快走来。方霓虹把小嘴一翘:「哼,师兄真烦。那……我先走了,不然师兄又要唠唠叨叨个没完。」她不舍地看了白少情一眼,想起华山之约,心又飞扬起来。

目送方霓虹两人离去,白少情默默盘算半晌,才举步朝房门走去。

向母亲说了要多留一日当陪客的事,窗外忽然人影一闪,白少情心里明白,轻道:「娘。屋里太闷,我出去走走。」

一出门,手腕立即一紧,被一路拖着走到远处隐蔽的假山内。

「这里不会有人来。」原本洪亮爽朗的男声此刻带着按捺不住的焦急。

白少信抓着白少情的手腕不放:「一年才回来一次,今天若不是姓封的小子开口,只怕你又溜得影子都不见了。」匆匆忙忙就要猴急地亲嘴。

白少情冷冷道:「还不知足?听说宋香漓已为你娶进两房小妾?」

「什么小妾?半点风情也没有,一天到晚劝我修身养性、好好练剑,活像两个教书先生。哪及得上三弟半分?」

白少情似乎有点不耐,蹙眉道:「我叫你办的事,可都办了?」

「啧啧,三弟架子越来越大了。这么久不见,你也不给我一个好脸色,家里幸亏有我在,你那老娘吃穿用度一样不少。」白少信贪恋地抚着他肤色晶莹如玉的手腕。「不过,你的模样道是越来越标致了。」

白少情斜眼瞅着自己被白少信紧紧抓住的手腕,本想挣开,但又忍耐住了,露出清冷的笑容:「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先放手,别这么拉拉扯扯的。」

白少信哼道:「别把我当傻子,一松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反正这里安静,也不怕人瞧见,你就遂我一次愿又怎么样?」

「遂你的愿?」白少情俊美的脸,逸出一丝鄙夷:「我遂你的愿,谁又来遂我的愿?」

他脸上冷冷淡淡的,并无笑容,但一举一动,都仿佛暗藏了无底的诱惑,让人心里发痒。白少信对他觊觎多年,看着他近在身边,只觉得浑身发热,忍不住凑上去又再吻他,刚碰到淡红的薄唇,就被白少情扭头避开了去。白少信道:「你还要怎样?我这些年不是一直依你的要求,帮你照顾你娘吗?要不是我暗中帮忙,娘容得下她?」

「我要的可不止这个」

白少信也明白他在说什么,叹道:「你还为这事不平?就算给你剑谱,你也已经过了练武的时候,难成大器。」

「我看白家的剑谱,爹还没有全部传给你吧!」见白少信又挨上来,手越摸越往下,从腰间直滑向两腿之中,白少情一阵嫌恶,推开他转身道:「你的资质远远不如大哥,爹不给你也是应该的。不过怎么宋香漓却也不作声,她不是最疼爱你的吗?」

「娘自然是疼我的。我想办法弄来给你就是。」

「等你弄来再说。」

「三弟,再留一会,这两年你才让我碰一回,至少再亲两个嘴。」白少信上前搂住白少情。

「放手!」白少情被他搂得动弹不得,白玉般的脸露出恼色,微微发红,倒愈发显得俊美。

『傻子才放呢。』白少信得意洋洋按着他亲了两个嘴,使劲蹂躏薄薄的淡红色的唇,看着线条优美的唇因为他而红肿起来,还不满足,一只手将白少情两只手腕抓到背后,一只手就去解他的衣带:『我看你的身子如今更漂亮,白放着可惜,倒不如让我好好疼一疼。』

白少情被他一把抓着,原本打算忍耐着让他亲两个,只当被狗咬了,听白少信这么一说,眼底深处骤冷,毫不惊惧,反而冷笑起来:『好啊,白少侠的高卓武功,原来是专门用在这些地方的。』

语气出气冷冽,话里透出阴森森的寒气,听得欲火焚身的白少信无端打个冷颤,忙松开了白少情,强笑道:『不过开个玩笑罢了,别认真。』他身负武艺,要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少情用强当然不难;但道三弟性情刚烈,若强把他要了,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后果来,竟是不敢相逼。

白少情被他放开,缓缓整了整衣襟,淡道:『早知道你如此无用,我应该去求大哥。他必定早有爹传授的白家剑谱。』

白少信见他封剑谱念念不忘,摇头道:『白家剑谱我不是已经写了一半给你?』

『我要的是全部,还有云里白露十式的绝招。』

白少信愣了一下,『你又不练武,要云里白雾十式做什么?』

『你管不着。我既然是白家的儿子,就有资格看白家剑谱。再说,我不能练,难道不能留给我儿子练?』白少情站起来,毫不留恋地走出假山。『好好照顾我娘,若有人为难她,你休想再碰我一根头发!』

身后,只余阵阵冷漠气息。『云里白雾十式……白少信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声,喃喃道:『你要的东西,我自然拼着被爹娘责骂也要弄来。』

第三章

夜里寒雪忽降,凌晨醒来,世界已是白茫一片。银枝挂冰,环绕在院落四周、匠心独具的小溪,被凝成玉般的晶莹。

人若天生就分几等,那么,必有一种人,天生就应孩吃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穿最好的丝,住最好的房子,赏最好的景,玩最好的女人。例如,封龙。

封龙悠闲自得,夹起一片白家大厨精心烹制的招牌小菜,缓缓喝着白家珍藏多时——据说已近百年的好酒,穿着浙江第一丝稠行老板娘每年亲自送上封家的衣裳,眼光越过白家专为贵客准备的端绪楼精致的窗栏,赏着昨日新铺上的雪景。只缺了女人。不,不是缺,而是他现在心里想的,并不是女人。

『封峻。』

封龙一开口,帘外立即闪入一名方脸大汉。『在。』行动虽如鬼魅般无声无息,举止却沉稳得很,倏然出现,不露丝毫惊惶。

『白家人来过?』

『一早白莫然就带着两个儿子来见公子,我照公子的吩咐,一一挡驾,说公子连日赶路,今天要睡迟一点。』

放眼天下,一大早就挡主人驾的客人,当真不多。可封龙的身分地位,已经到了再无礼也让人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地步。

『嗯。』封龙点头,又细细品了一杯好酒,赞道:『这酒果然醇厚,白家好东西不少。』修长的指把玩着小巧酒杯,似乎对这白家专用于招呼贵客的酒杯产生了兴趣。

封峻躬身,静静等待。果然,封龙很快便把酒杯撇到一边,转头道:『走吧!』

他一向说动就动,封峻深知主子性情,忙跟着出去了。

老天爷并不像宋香漓那般偏心,大好的雪落在端绪楼前,自然也落在白少情那冷清的小院前。

白雪如雪美如画。白少情没有赏雪的心情。小院中只有两人,母亲看不见如画的雪景,只会感觉寒冷,为此,他并不喜欢雪。何况,他今天病了。病得全身无力、浑身发软,还不敢让母亲知道,以免伤心。所以,白少情孤伶伶地待在自己房中,连药也没有一碗。

封龙不请自来,推开房门,第一眼就看兄白少情靠在床头,星眸半睁半开,满脸潮红。『病了?』

意外的来客发话,白少情愣了愣,睁开眼睛,『封公子?』

封龙来到床前,垂头而看,『什么病,风寒?』不问缘由,三根优美而有力的手指已经搭在白少情腕上。白少情一惊,手一缩,藏在棉被下。两双同样炯炯有神的眼神,在半空中碰个正着。白少情似乎不想和封龙纠缠,眼神一触即避。

封龙审视片刻,缓缓从唇边荡漾出一丝微笑,『赏雪需有伴,我特意来找你的。昨天说好了要当陪客,怎么今天就病成这样了?』

白少情苦笑:『我不练武,哪里能和你们相比?瘦弱吾生,天气一反复就病,连我都知道自己讨人厌。』

『是么……』

封龙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下来。他深邃藏着暗光的眼睛,不知曾令多少武林人闪躲畏缩?但此刻盯了白少情半晌,白少情却仍是一动不动地靠在枕上,眼观鼻、鼻观心,任他目光梭巡。

『原来如此,』封龙又笑了笑,转身走到窗前,目光停在远处高高正庭顶上的那支白家大旗,轻道:『我这个客人看来似乎也讨人厌啊!』

『哪里,封公子是贵客,少情不能作陪,正觉得有憾……』

封龙霍然转身,冷笑道:『那三公子昨夜在雪里硬挺挺站了一夜,是为了表示一下读书人的体弱多病了?』

用心被封龙直接挑破,白少情不惊反笑,优美的唇缓缓场起弧度,玩味地看着封龙,『封公子作客时有窥探主人的嗜好?』

仿佛可以看透世间万物的视线,再度移到白少情脸上。这一次,封龙非常专心、非常专心地看。他浓黑的眉有点绷紧,唇角也没有扬起;而一旦失去微笑,这张英俊的脸就会给人一种喘不遇气来的压迫感。白少情没有再避开,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封龙的眼睛。如剑一样锋利的眼神,碰到白少情清澈的眸子,仿佛插到水里一样——穿透了,却起不了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封龙才收回目光,微笑起来,『我没有窥探,是家丁们告诉我的。』他笑得极爽朗,极有风度,醉人春风又荡漾在低矮的屋中。

『是么?』

『昨日一见,生了仰慕之心,所以向家丁打听了一下三公子』

白少情还是那不轻不重的两个字。『是么?』

『你乏了,我先离开。』

『不送。』

木门年久失修,咿咿呀呀把封龙的背影掩上。

白少情挨在床头,闭上眼睛,默默数了三十息。三十息后,平缓的呼吸忽急,潮红的脸苍白一片。他抽出藏在棉被下的手。一把锋利的小刀握在手上。而手,正在不可抑止地颤抖。

『此人不能惹,那把碧绿剑是弄不到手了。』从床上翻身而起,白少情自言自语着:『立即离开,离他越远越好。』

他取出笔墨,匆匆留下数语,再将纸条放在桌上,早预备好的包袱则往背上稳稳一绑,而后似有盼望地眺望窗外。

不出所料,院外,一道伶俐的浅紫身影正焦急赶来。白少情的唇边,逸出淡淡笑意,星般眼眸里跳着一点顽皮火焰。『你来,我却要走了。看来今天已无缘见识华山剑法。可恨,都是那姓封的坏事。』颀长身影,在窗后一闪而没。

芳心动,情丝缠。病榻之前,正好傅情达意,温馨无限。

『白少情?』清脆的声音放轻少许,方霓虹站在门外等了一会,才大着胆子推开房门,『听说你病了,我……』

房内空荡荡,只余一丝主人特有的味道。方霓虹抿唇,走进房中,失望的目光四处游移,最后定在桌上的留书——方姑娘,多谢你来探我。但少情身分不堪,恐对姑娘名声有伤,故带病离开。华山之约,若姑娘三月后仍不忘记,少情定亲自拜见,以谢携手之恩。又:此屋常年冷清,无人会来。若姑娘不来,这封书信将留至来年少情再回之日,自取之。

字迹挺拔,笔画圆融,令人想起书信者俊秀的眉目。方霓虹将书信看了又看,又是叹息又是欢喜,心中酸酸甜甜,甜中带苦,居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徒然叹了好几声,才发觉已过了一个多时辰,知道师兄此刻必然在白家山庄到处寻找自己,她赶紧把书信贴身而藏,悄悄掩了房门。

却不知,白少情这个病,正是为她而特意犯的。

他喜欢云。云,变幻莫测,有不同颜色,有时纯白如雪,有时红艳如血,有时候又如美人腮,半红半白,瞅不清底细。但他最喜欢的,却是乌云。越沉越暗的云,他便越喜欢。谁教他喜欢黑色。黑的衣,黑的鞋,还有黑的云。白少情仰躺在堆满茅草的牛车上,怔怔看着天上飘动的白云。

离开白家已有三月,隆冬早已过去,春意盎然。而在这盎然春意里,武林中不大不小的事不断发生。不小,是因为最近发现的尸体都是各大门派的子弟,而且都死于自家招式下,使各门派感到大大受辱。不大,是因为死的都不是宗师级人物,而是弟子小辈,功力甚浅。事情越闹越大,连江湖四大家也无法继续遮掩,只得宣告天下:杀人者,蝙蝠。但更可恨的是,此凶手竟变本加厉,最近一次,居然在尸身上大模大样地标上自己的名号——九天蝙蝠。

飞于九天之外的蝙蝠,黑翅招展,越过云层。而种种不利于白家的证据,也让白家应付得焦头烂额。幸亏白家极有江湖地位,白莫然又表示一定会给死者一个交代,才暂且压下汹涌群情。

白少情眼睛眯起,看着蔚蓝的天。

三月中,他曾偷偷回过白家。白家对母亲不好,但衣、食、住方面尚不刻薄,也遣了两个粗使丫头为看不见的娘添炭火。只为这点,让白少信占那一回便宜便已值得。

熟人知道他回去过,白家里外他早已了若指掌,何况他的轻功已经连白莫然都比不上了。蝙蝠乃飞翔之物,当然以轻功为先。

牛车忽然停下。『这位公子,我们得分开走了。老汉的牛车要走这条道,公子要上华山,要走那条道。』

『多谢老丈,这是说好的车钱。』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扔给老人,白少情从牛车上慢慢下来。

苍山高耸,林木茂密,一条修葺得极阔的道路通往山上,不远的高处,还矗立着一座座雄伟的牌坊。

『好阔气。』无论这话中带着赞扬还是讥讽,白少情的声音还是温和动听的。

他看看驱车的老汉已经全无踪影,再幽幽瑕视四周一眼,身形忽动,如弓箭般轻灵地闪入林中。沿大道上山太过惹眼,他得避免。

施展身法后一会,肋骨忽然隐隐发痛,白少情蹙眉,按着伤口屏息。伤口是新的,只要剥下外衣,便可以看见到丝绸般的光滑肌肤上,印着一个暗青掌印。白少情还记得这掌击出时,呼延落不敢置信的眼神——刚刚还对着自己温柔微笑的俊美青年,居然会用自己前一天才传授给他的绝招,置他于死地。

『你一定想同为什么,对不对?』白少情冷冷看着他,吐出一口鲜血。

不愧是崆峒掌门肯将门中秘技尽传的才俊,纵然仓促在近处受袭,临死之际,仍能反击一掌。假以时日,必可成江湖一流宗师。可惜,他已没有时日。

白少情自同自答:『因为我不喜欢被人压在下面。』话音落时,呼延落已停止呼吸。

林中百鸟歌唱,华山派巡山的门人弟子察觉不到白少情的靠近。他动若脱兔地潜入华山派中,点漆的眼灵活地转动。要找方霓虹的住处不难,要在无人察觉下留书也不难,要方霓虹不告诉任何人,悄悄地溜出来与他相会,更是一件易事。天下有什么事,比约一个已经偷偷爱上自己的女子出来更容易?

在华山仅逗留片刻,白少情便潇洒下山。

落日之后,华山脚下一处僻静之地,香案古琴已备。白少情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下午,而后在溪水中梳洗一番,抬头看看天边的红云,转身坐在琴前。

指挑,弦颤。清冷的琴声,似起翼凤凰,徐徐升上天空,盘旋不去。一曲已毕,白少情神情肃穆,眉正神清。

他淡淡开口:『你来了?』

树后露出一抹粉蓝,娉婷人影站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弹琴的人心静,我听到你踩断枯枝的声音』

方霓虹甜甜笑着:『你的琴弹得真好。』

『是么?白少情微笑,转而敛了笑容,轻叹:『可惜,独奏无伴,空添愁绪。』

『我伴,可好?』

白少情眼睛一亮,亮如星芒,惊喜道:『方姑娘能舞?』

『不能。』方霓虹摇头。

『方姑娘善歌?』

『哈哈,我五音不全,师兄们一听我唱歌就捂着耳朵作鸟兽散。』

亮如星芒的眼睛,黯了几分。『那……那方姑娘是在开少情玩笑了?』

『你这人啊!一身的书生酸气,就知道跳舞唱歌。』方霓虹一跺脚,露出女儿娇态。『我这么个人站在旁边听你弹琴,不就是伴么?常说知音难求,你已有一个知音,还不知足?』

『对、对,方姑娘说的是。』白少情俊脸自失地一笑,『古音绕绕,今人感叹。若能生在古时,那有多好?』修长的指又挑,温婉中居然带了铮铮之音,教人热血沸腾。

『呵,古人有什么好?』

『古有子龙关公,若能见一面,何幸?』

『赵子能、关公是英雄,如今江湖也处处有英雄。白家老爷子不说,封龙又如何?还有,我爹爹华山掌门,也算英雄吧!』方霓虹坐在白少情身旁,清脆地反驳。

『方姑娘今天是要和书呆子斗理了?』白少情转头,朝她露齿而笑,缓缓道:『古有公孙大娘舞剑,风姿动人,天下无双。』

方霓虹鼓掌大笑:『说到舞剑,你可真要认输了。』从地止一跳而起,抽出宝剑,果然伴着琴音舞了起来。露动轻盈,娇若游龙,忽快忽慢,如轻歌曼舞,蕴制敌先机。

白少情愕然,爽朗地笑了一阵,指尖忽然急挑,四弦急拨,顿时铁马金戈,尽在五音之中。奇音蓦奏,一曲毕。一套华山入门剑法亦刚好舞尽。琴声、剑术,居然配合得浑然天成。

方霓虹挽个剑花,与白少情相视而笑,得意洋洋道:『我舞的剑比公孙大娘如何?』

白少情不答,眼中赞叹之意却比什么都让方霓虹心花怒放。『方姑娘,可还能舞?』

『常然。』

『可能曲曲舞得不同?』

方霓虹一扬下巴,『你曲曲奏得不同,我便舞得不同。』

『好!』

白少情再挑弦,琴声重鸣。方霓虹争胜之心已起,一连十二曲,居然连使十二套华山剑法。最后是华山秘传之学——风华若无声。琴声终于停了。

白少情站起,踱到一身大汗的方霓虹身前,掏出手帕。『方姑娘,我服了。』青年的眼光,温柔如水。

方霓虹这刻已经忘记自己正在和他门气,怔怔接过手帕。

『我不是武林中人,不清楚武林中这许多规矩。不过,似乎武林各派都不许外人看他们的剑法。』白少情语中带着少许惶然,『姑娘刚刚舞的,不会是什么不能让我看的剑法吧?』被白少情一提醒,方霓虹忍不住暗暗叫糟。

糟糕!若被爹爹知道,必少不了责罚……但再抬头一看白少情的书生面孔,又放下心来。『你不要担心。那些都是武林里最常见的招式,普通的镖师也都会胡弄两招呢,哪里是什么独门武功?』方霓虹嘴角微翘,露出孩子似的狡黠笑容。『再说,就算是华山剑法也没什么关系。我只舞一次,你怎学得会?大师兄天分那么高,学一套剑法也要半个多月呢!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我舞剑给你看,不然爹娘会骂我胡闹的。』她叮嘱着白少情。

白少情点头,『放心,我发誓,绝不告诉他人。』

『嗯,我信你。』

斜阳已落,美眸晶莹,两人身影越靠越近,无限心思,尽在不言中。

当脸就快碰到脸时,白少情忽然震了一下,仿佛这才想起了男女有别。『天色不早了,方姑娘请回。』

『我不想走。』

『万万不可。你我孤男寡女,怎可如此?』白少情叹气:『我爱你、敬你,怎忍让你污名加身?』

方霓虹一阵感动,幽幽看了他半晌,才轻轻道:『那你……你可有什么话和我说?』

白少情长叹一声,转身走到古琴前,垂头,攥拳。『若我来日有资格娶你,自然正式上山提亲。若白少情没有出息,便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请白姑娘忘了我吧!』

『那……那……』细不可闻的啜泣声。『那我等你有出息。』

将带着暖意的手帕藏入怀中,方霓虹拾起宝剑,深深凝视白少情背影,转身而去。可惜她去得匆忙,见不着白少情清澈的眸中,藏着一丝诡计得逞之后的满足。

三日后,华山派大弟子周若文奉师命前去白家山庄送信,却再也没有回到华山。

他的尸体,被发现躺在白家山庄附近,所中招式,竟然是华山秘传之学——风华若无声。且尸身之上,赫然有一只干扁蝙蝠,上头还用细针沾金边,刺着『九天蝙蝠』四个大字。

此事震惊华山上下,掌门下令做查。方霓虹伤心之余,却完完全全不曾对不会武的白少情起过半点疑心。而为免白少情蒙受不白之冤,她当然对那夜之事缄口不言。

第四章

天下间,若问哪一家酒楼最气象恢宏,谁都会告诉你——洛阳谈笑楼。

谈笑楼,谈笑风生之处,吟唱风流之所。江湖好汉,文人骚客,都心向往之。不说连御厨都不瞧在眼里的林大师父的手艺,光是谈笑楼中那几样随意摆放、价值连城的珍宝,就已让客人光是在那里一坐,就觉得心满意足。

清朗天色下,白少情从谈笑楼前低头徐徐而过。朴素的黑衣,仿佛是他永远不会背叛的伙伴。他低头,只因为女子般的俊美容貌,总让猛然瞅见他的路人纷纷侧目。可暗藏在眼眸中的骄傲,却被隐藏得极好。

『看我遇到谁了?』张狂的声音忽起,一把持扇的手从侧而来,轻佻地挑起白少情的下巴。英俊的轮廓,星辰般璀璨的眼睛,随即落入众人眼中。来人衣饰华丽,样貌也很清秀,身后站着几个彪形大汉,显示他与众不同的身分。看见白少情的脸,眼中连连闪过异彩,嘿嘿笑道:『居然会在这见到三公子!姑父五十大寿时我病了,不曾亲自拜寿,姑母可好?』

一听见他的声音,白少情就满心不耐烦。这宋雪蓝是宋香漓最疼爱的本家侄儿,为人比白少信更令人厌恶。怎么偏偏在这碰上了?

『少情弟弟到了洛阳,为何不来和我打声招呼?』宋雪蓝欺身向前,抓住白少情的手腕,『瞧你穿得一身破烂,被人家知道,边以为姑母对你不好呢!』

白少情淡淡道:『少情四处游学,在洛阳只留一天。』可惜,此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在无人处碰上,这手已经被我剁成肉泥。

『只留一天?那好,正好陪我一天。先到谈笑楼吃饭。』宋雪蓝将白少情扯向谈笑楼,丝毫没有将白少情的不情愿看在眼里。下看你这副模样,恐怕盘缠不够。莫怕,等吃过饭,哥哥送你一点。』那副嘴脸,像是将白少情看成一个送上门来供人取乐的玩偶。

要甩开宋雪蓝的纠缠,其实不难。一招『福如东海』,便能把他推倒在地,摔个狗吃屎;或者一招『黔龙舞动』,也能将他踢飞,挂在谈笑楼的金字招牌上;再不然,新学的『燕子双飞』,也可以一剑刺他一个透明窟窿。他是蝙蝠,要杀区区一个纨绔子弟又有何难?可惜,他此刻是白少情,那个不会武功的白少情。

『我现在就要离开洛阳,老师他……』被按坐在雅致的厢房座中,白少情淡淡开口。

入了厢房,宋雪蓝更加放肆。『乐子还没有开始,你要走到哪去?』坐在僵硬的白少情身旁,轻薄的举动渐渐不再掩饰。『我知道你被白家亏待。唉,谁教你不会找靠山?若有我在姑母面前照看你,你会逼般倒楣?』扇柄挑起白少情的下巴,宋雪蓝啧叹道:『越长越俊了。你这些年到处游学,我几次到白家家山庄都扑了个空。呵呵!今天你倒自个儿撞到我手心里。』

白少情悄悄握拳,视线移到房中环手而立的几个大汉身上,又将拳头缓缓松开。闹市之中,谈笑楼之上,手无缚鸡之力的白三公子怎可杀人?

宋雪蓝却不知道自己性命正如风中细丝一般,笑吟吟抚上白少情挺直的背。猥亵的举动,给白少情带来的只有不耐烦和愤怒,他的表情和眼神,却明白表现出害怕和羞涩。『不要这样……』

微弱的抵抗似乎引起宋雪蓝更大的快意,猛然覆上薄而淡红的唇吮吸。『好甜。窑子里的甜姐儿,也没有你这般甜。好弟弟,你听话,有我帮你,白家一定好好待你。』

这样的话,听多了就没有意思。白少情在心里打了个哈欠,身子却刻意让宋雪蓝察觉地颤了颤。

『怎样?想清楚了吧?』手探入衣领中,拧住一个小巧突起。宋雪蓝洋洋得意道:『你得罪我,难保姑妈会找点罪给你那瞎眼老娘受受。』

该死,白少情大怒。怒火烧在心上,白少情却忽然笑了,笑得风姿卓然,笑得摄人魂魄。他轻轻开口:『宋大哥为人豪爽,有你护着,还有谁敢欺负少情?只是……』他将目光往旁边一移,『宋大哥不会打算要当众表演吧?』

『没办法。』宋雪蓝无奈地扫众家丁一眼,『最近江湖不太平,连华山大弟子都死得莫名其妙,偏偏又都和白家有点牵扯。父亲严令他们不许离我半步,连撒尿都有人看着。』他摸白少情嫩白的脸蛋一下,嘿嘿笑道:『这两天都被他们看习惯了,前两天和赛春楼的十二金钗大战一夜,才让他们看得的发呆呢!』

如果出手,必要将厢房中七人同时击毙,亲见自己与宋雪蓝走道谈笑楼的人不少,如何善后?白少情冥思中,腰带已经被解下。前襟大开,胸膛袒露出一半,白皙得叫人睁不开眼睛,连护卫的家丁也看呆了。

『好嫩的身子。』猴急的一阵粗鲁亲吻。

白少情苦笑。不是被人欺辱就是身分败露,真是很好的情选择题。结实而略有点纤细的大腿,被毫不文雅地分开,下摆也撩到腰间。焦急间,隔壁厢房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显然订下隔壁厢房的客人也已到了。能包下这谈笑楼的厢房,必是贵人。

白少情集中耳力,心头一沉,脚步声沉稳从容,应是武林高手。若如此,此刻动手更加不宜。.难道真要忍?下体忽然被轻佻地抓住,白少情低低呻吟一声,转头看着宋雪蓝。

那些所谓正道中人,对淫乱之事最为痛恨,不会对这种事情置之不理。隔壁的客人一旦发现了这边的情形,应该会出面阻止。想到这里,白少情呻吟得更大声起来。『饶了我吧!』他的眼中已经含着水光,如待宰的羔羊。

见到他这样的模样,谁会答应饶他?果然,宋雪蓝淫笑:『等一下再求饶。』

『宋大哥,求你不要这样。』白少情忽然大喊起来,『我虽然不是白夫人亲生,也算白家骨血。你这样辱我,我……我宁愿死。』他边叫边竖起耳朵,察觉隔壁厢房果然寂静一片,显然在注意这边动静。

『嘿嘿,忽然倔起来了?好,我就喜欢倔强的马儿。』宋雪蓝兴奋起来,扯开白少情身上所剩不多的衣物,将他重重压在身下,抓住一只晶莹如雪的脚踝。

白少情任宋雪蓝掰开自己双臀,估算『救命恩人』冲进来的时机。到时,少不了一番痛哭流涕,再让白三公子无力保护自己的江湖传言更加四散。

『真是糊皮嫩肉,比我家里新纳的小妾还光滑。』宋雪蓝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