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应该亲手杀。”白少情懒懒地侧过头,把脸贴在枕头上。

今天是娘的生辰。娘的生辰总是孤零零的,白少情这些年都会在这天偷偷潜回白家,伏在屋顶默默陪母亲过这一夜。如今陪着娘的,恐怕是水云儿的姐姐吧?扬州,西湖畔,柳树人家。

“可想去见你娘?”

“想,”希望在眼里闪了闪。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白少情轻笑,“你要什么答谢?”

“你想用什么答谢?”封龙忽然沉下脸。

白少情精明的闭嘴,敛了微笑,冷冷盯着封龙。

看见倔强的曲线又出现在白少情的脸上,封龙反而缓缓扬唇:“让你去。”轻轻吻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嘴对嘴喂他吞下。

“这颗大补丹,可以让你暂时恢复力气。”封龙把少情抱起来,让他贴在自己胸前:“你是蝙蝠儿,轻功应该不错。全力施展轻功,可以赶在月上梢尖前见你娘一面。”

被抽空的力气,一丝一丝回来了,少情诧异。封龙手上,总有许多古怪莫测的东西。

封龙淡淡一笑,松开他,像放开鸟儿脚上的锁链。“去吧,记得回来。”

少情跳下床,运功,丹田不可思议地升起内力,一扬手,隔着数尺的垂幔被气流拂动。“大哥,我去了。”激动的时候,居然能自然而然地喊出一声大哥。

声音甫落,人已经远去。

封龙站在房内,对着他远去的方向微笑不语。以白少情的个性,一放出去,就是绝不会回来的。他若回来,便表示他已经想好对付封龙的方法,找到了可以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的武器。他至少会趁片刻自由之机,解决看守母亲的水月儿,把她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次日晓风初拂,白少情就回来了。

时间,恰恰和封龙预计的一点不差。他还没有想到对付封龙的方法,也没有找到厉害的武器,没有解决让人头疼的水月儿,更没有把母亲带到安全的地方。实际上,他一入家门,才刚刚隔着窗看了房中睡得正香的母亲一眼,就倒下了。倒下的速度,比吃下大补丹后恢复力气的速度要快得多,快得他连轻轻喊一声娘的时间都没有。

白少情无声倒在廊上,一道悦耳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教主真厉害,居然算得一分不差。”

水月儿。那一刻,白少情恨得几乎要昂头大吼。如今,他更加浑身无力地躺在竹架上,被人抬回封龙身边。

封龙看见他眼中的恨意。“你不满?”

“为何三番两次玩弄我?”

“你恨宋香漓,我送她的头给你;你想念娘,我让你见她一面。”封龙问:“我对你不够好?”

白少情咬牙。

“难道你不恨宋香漓?”

“难道你没有见到你娘?”

“那你为何还要不满?”

白少情不答,牙关越咬越紧。

封龙叹气:“我这样,不过是想你知道,你永远也逃不过我的手心。不用逃,不许逃,不可逃……”他挑起白少情倔强的下巴,轻轻吻下。

热唇看似轻描淡写的蹂躏下,无力的喘气更加破碎,感到白少情开始颤栗的瞬间,封龙屈指轻弹,击中少情神谷穴。看着小蝙蝠儿闭眼沉沉睡去,唇角逸出一丝不可察觉的温柔。

水云儿从门外走进来。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昨日服下大补丹,再全力施展功力催发药性,少情的元气睡后就可全复。”封龙笑道:“若有千年寒冰床的辅助,应该可以很快练到横天逆日功第一重。”

“教主用心良苦,真让水云儿感慨。”

“用心良苦?”深深凝视动人的睡颜,封龙苦笑:“他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我只求莫要有一天落到他手上。”

大补丹的效果非常明显,星眸再睁开时,血色已经重回苍白的俊脸。白少情目光缓缓一扫屋内,最后定在仿佛永远低沉微笑的封龙脸上。“力气又回来了?”

封龙轻声道:“力气不回来,你怎么练功?别忘了,我说过会在第四天开始教你横天逆日功。”

白少情轻叹,“你说过的话,永远都是算数的。”

下床。脚踏实地而不虚浮的感觉有点怪异,白少情冷冷瞥自己身上的黑衣一眼,在封龙暧昧的目光下将衣襟拉上。丝绸一般的白皙肌肤,被黑衣包裹起来,封龙惋惜地叹气。

“跟我来。”

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转过几处临水亭,在华丽的阁楼后拐弯,迎面便是气势巍峨的陡峰。封龙打开机关,石门发出沉重的声音。

“进去吧!”带着白少情入内。

通道两旁摆满各种诡异古怪的东西,有发黄的武学秘笈,有缺了一边的骷髅,有被雷劈开的一段焦木,有发出阴寒光芒的兵刃,有血迹斑斑的袈裟,有装满金银珠宝半开着的旧木箱,有北京天桥边随处可见的一串糖葫芦,有江南某个不知名女子的绣花鞋,甚至还有一个年月久远的破摇篮。

这些完全不应该摆在一起的东西,杂乱无章地出现在这里,散发出一股阴森的味道,让人心惊肉跳。

“这里是正义教禁地,历代教主和护法,都会挑选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留在这里。”

白少情看一眼那串干了的糖葫芦,忽然不胜唏嘘,“不知封大教主放了什么东西在此?”

封龙忽然止步,白少情一时不察,差点撞到他背上。

“我本来还没有想好放什么东西。”封龙转身,看着白少情,忽然缓缓笑起来,“不过被你一提醒,居然想到了。”

他俯身抓住白少情的脚,轻轻一脱。黑布鞋已经到了手上。看了手中的黑鞋片刻,将黑鞋轻轻放下,把它与那串干透的糖葫芦摆在一起。

白少情喃喃道:“我倒不知正义教的布鞋如此珍贵。”

通道的尽头,是另一扇石门,进去后,才发现里面除了一块可以当床睡的玉石外,什么也没有。

“横天逆日功,必须在这上面打坐。”

白少情走近,寒气逼人,立即打了个寒战。他转头,“千年寒冰床?”

“不错,寒气入心,迫你竭尽全力,拼死激发内力。”封龙问:“你怕?”

白少情摇头。他摸摸冰床,碰触而已,指尖传来的彻骨寒冷已让身体微微一颤。他叹气,“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从前练功,也是在这上面打坐?”

“不错。”封龙道:“全身赤裸,刚刚开始练时三个时辰休息一次,一年后可以持续打坐三天。”

白少情点头,沉吟片刻,拉开衣襟。白皙的肌肤,泛着光泽袒露出来。封龙默默看他徐徐将衣裳全部脱下,眼中又是欣赏,又是赞叹。精致的铃铛还屈辱地挂在下面,配合着两腿间优美的形状,惹得封龙一阵心跳。

封龙教导道:“默运横天逆日功心法。不顾其他,只护心脉,身如寒冰,心似熔炉。”

温热的肌肤和彻骨的寒冰紧紧贴上,不需数息,白少情已经全身僵硬,牙齿格格打颤。气运丹田,死死护住心脉。万一寒气入侵,不死也元气大伤,势必无望成为武林一流高手。正义教不愧为邪教,连练武的方法也是邪气过人。不成功,便成仁。

闭目凝神,每一秒都漫长得无法忍耐。而白少情赤裸着,竟忍了下来。

封龙一直负手站在一边,白少情浑身冷得发硬,封龙的手心却全是汗水。小蝙蝠儿正在生死关头徘徊,一有不对,必须立即出手相救,以横天逆日功疾拍三焦,传肺经、脾经、心经。他一直暗运全功,监视白少情一举一动,精神身体都处于最高戒备,丝毫不敢松懈,怎可能不满手汗水?

“少情,已经一个时辰,可要休息?”

白少情闭目,晶莹肌肤散出一丝一丝寒气,犹如冰雕玉像。

“少情,已经两个时辰,可要休息?”

星眸未张开,寒气更深。

流溢光华的眸子再睁开时,白少情已经躺在舒服的床上了。清风拂过,窗外艳阳高照。

“我打坐了多久?”

封龙叹气,“你难道真以为人人都可以第一次就在上面坐上三个时辰?”若不是他一直待机出手,怎能在顷刻间救下这只不知死活的蝙蝠?封龙问:“你护不住了,为何不下来?”

“不到最后,怎么知道护不住?”

封龙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他,忽然伸手,给了他一耳光。“啪!”白皙纤细的肌肤印上五指红痕。

白少情昂头,瞪着封龙。

“不知死活。”重重说了四字,两人目光如闪电一样对撞,火花四溅。封龙低头,咬住他的唇,“你真不知死活。”

男性的成熟气息,直迫入喉内。白少情晕眩。

“少情,为何不知死活?逞强练功,只会走火入魔。”

“不过想早日练成。”然后回到扬州湖畔,弹琴,画画,吟诗,陪着娘,不再见你,不再心烦意乱。

“武功为何如此重要?”

白少情别过脸,抿唇。他清冷如水的眼中,射出复杂的光芒。

封龙叹气。

一连数日,白少情继续在千年寒冰上练功。要横天逆日,先得不畏寒冰。

封龙竟似悠闲得很,天天站在一旁,默默看白少情练功。白少情睡时,他便搂着他;白少情练功时,他便看着他;白少情吃饭时,他偶尔夹一筷子好菜,送到白少情嘴边。

足足一月,白少情的横天逆日功已经练到第一重。

“你可知道,横天逆日功一月就可以练成者,数百年来只有两个。”

“希望另一个不是你。”

封龙扬唇,狡黠的笑意逸出,“正是我。”

白少情冷冷看着他,忽然问:“你为何如此对我?”

“何解?”

“你暗中用九重横天逆日功助我事半功倍,为何?”

封龙别有深意地望他一眼,摘下一段垂柳,抛到湖中。“你不懂?”

“不懂。”

“你是我兄弟。”

“结拜的。”

“你是我徒儿。”

“被骗的。”

“我说过不会让你被人欺负。”封龙沉声道:“化你一身武功,自然还你一流身手。”

白少情站在柳树下,抿唇盯着湖心漂浮的那截垂柳片刻,吐出一句,“居心叵测。”

封龙脸色微变,忍住怒气,猛然转身回房,却又停住脚步。“明天,你可以出总坛。”

“不练功?”

“横天逆日功与众不同,练到一重,需休息一段日子。”封龙道:“你出去散心也好。”

“去哪?”

“你是教主徒弟,自然要为师父分担事务。”封龙从怀里掏出一面金牌和一张人皮面具,“代我视察各处分坛,有异常立即回报。以蝙蝠公子身份出现时,戴上面具。还有,不许惹是生非。”

白少情怀疑地盯着金牌与面具,半天才接了过来。“你放我走?”

“反正你会回来。”

“若我不回来?”

封龙浅笑,眼中森冷之意忽闪。“天涯海角,我会抓你回来。”

白少情也笑。“如此麻烦,何必放我出去?干脆找个笼子关着就好。”

封龙问:“你见过用笼子养起来的蝙蝠?”

白少情不语。曾想用笼子将他关起来的人不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壮,只是力量不足,反把性命送到他手中。这封龙,明明有能力做到,偏偏不关;明明有放,偏偏放得不彻底。

“除了你娘那,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封龙悠悠道:“胆敢靠近你娘,水月儿会立下毒手。”

“懂了。”

“你不识分坛之人,水云儿陪你一道。”

“是。”

“少情,”封龙深深看他,忽然长叹一声,将他抱住,低声道:“我的蝙蝠儿应该自由自在的,对不对?”

亲昵,温柔,使人心软。白少情猛然咬牙,吞下一个“对”字。他冷笑,“少情无论人在何方,都被封大教主玩弄于股掌之内,何来自由自在?”

抬头看看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残阳如血。

第十二章

文人常以文字害人。例如,“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水心茫然”,就已经害了不少武林中人。听到狮子吼,又何止柱杖落水这般简单?雷鸣的狮子吼,至少曾让十七个武林高手重伤,十二个白道高手内力全废。

成名十九年,雷鸣的敌人当然不止区区二十九个;只是,除了这二十九个,其余的大多数都已经被狮子吼吼掉了性命。没有了性命的人,就算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是雷鸣的想法。所以,历年来有多少人死在他的狮子吼下,他倒真的没有算过。

已经是盛夏时节。晌午,天被火红的太阳完全占据,热气太强,没有一片云敢出现在天上。田里的小黄狗吐着舌头在树荫下喘气,连树上的蝉也热得不敢作声。

这个时候,雷鸣通常都会打着饱嗝,躺在富丽堂皇的后院中。家丁会从地下冰窖里取出几块大冰,分别放在屋子的角落,让凉气散开。丫头们会静静跪在旁边,一人帮他槌腿,一人帮他打扇。

新买回来的如夫人,自然也在身边,将浸过冰水的葡萄小心翼翼剥皮,微笑着送到他的嘴边。

雷鸣最喜欢享受这一刻的安静,如果谁敢在这个时候打搅,一般都不会有好下场。当然,也有特殊的时候。例如,今日。

今日,天气还是很热,冰块还是被取出来放在角落取凉,后院里还是比外面清爽舒适,葡萄还是浸过冰水,冰凉清甜得令人垂涎。雷鸣,却没有躺在他最喜欢的贵妃床上。屋中的丫头们不在,新买回来的如夫人也不在。

有人躺在他的贵妃床上,死板的人皮面具覆在脸上,雷鸣却知道那定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因为有那么一双眼睛的人,绝对不会长得难看。晶莹,清冷,偏偏又闪烁着骄傲的眼睛。

“想不到小小的地方,居然也有冰窖。”白少情悠闲地躺在贵妃床上,一手侧撑着头,“雷坛主,你挺会享福。”

“属下不敢。”雷鸣站着,冷汗直冒。他的狮子吼名震武林,这时声音却比蚊子还小。

“你怕什么?”人皮面具看不出表情,白少情的声音确实愉悦的。“我是在夸你。我本来还怕来了会热,没想到你招待得不错。”慵懒的声调,轻轻弹动听者的耳膜。

雷鸣擦汗,笑道:“这是属下的本分。”他悄悄抬眼,望望这突如其来代表教主的蝙蝠公子,又偷偷看看一旁的水云儿。教主身边两大侍女,本来就是正义教左右护法。就算雷鸣不知道蝙蝠公子到底在教中地位如何,也该心中有数。因为,水护法竟然站在蝙蝠公子身后,帮他打扇。

“蝙蝠公子,江西分坛的记事册子,下属已经全部命人备好,公子可以随时查看。”

白少情懒洋洋地坐起来,剥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我什么时候说了要查看?”

“公子不是来查看分坛事务的?”

淡淡一眼,朝雷鸣扫去。“雷坛主,你在教我办事?”

“不敢,不敢。”

白少情蹙眉:“下去吧!”

“是。”

雷鸣离开,临走还小心翼翼关上房门。

白少情从贵妃床上下来,一把扯下人皮面具。俊美的轮廓,比在总坛时丰润了些。“还扇?”他回头,冷笑着看水云儿,“我可不敢劳驾水大护法。”

“你这人真是,帮你打扇,你还生气。”水云儿摇头,帮自己扇起风来。

“我哪敢生气?你可是封龙派来监视我的。稍有异动,不必封龙动手,你就可以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水云儿眼波四下一转,笑道:“原来是记仇。”

白少情用指尖挑起一块放在角落的薄冰,让凉意丝丝透入肌肤。他出来已经半月,正义教势力雄大,各处分坛人才鼎盛,教规森严。没有想到顶着教主徒弟这帽子,居然能让众人噤若寒蝉,所到之处,人人小心逢迎,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有一处不明。”白少情忽道。

“说。”

“你身为教中护法,身份崇高,为何偏偏在他人面前对我如此奉承?”白少情问:“端茶倒水,就如丫头一样。”

水云儿抿唇笑了笑,轻声问:“你不懂?”

白少情脸色沉下去:“是他要你这样?”

“除了他,还有谁可以命我这样?”水云儿道:“你为何不想想,他这样到底为了什么?”

白少情抿唇沉吟,眼中光华四溢,又转为深邃,淡淡道:“叵测居心,不想也罢。”

转身,推开虚合的房门。院子的池塘被太阳照得白花花的,一阵刺眼。

“晌午一过就舒服多了。”白少情伸懒腰道:“青楼歌舞处处不同,不知道山西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

此夜,雷鸣作陪,白少情畅游青楼。锦衣美食、软语红莺,天下最好的,只要开口,都会有人恭敬送至面前。坐在莺燕成群的脂粉中,听山西第一名妓弹唱,白少情心不在焉,斜眼看着窗外楼下的空地。

“布置青楼的是名高手,可惜,那儿少了两棵柳树。”修长的手指一指那块空地。刻意喝下几杯美人送上的好酒,不觉有些醉意。

“公子,奴家刚才唱的曲子可还满意?”

“来,再喝一口。”

“春儿不依啊,春儿也要像姐姐一样和公子共饮一杯……”

白少情来者不拒,左拥右抱。他是雷大老板的贵客,自然人人奉承。

“雷鸣,”白少情直呼在武林中叱咤十数年的高手姓名,“来,喝酒!”

“是,公子喝得痛快就好。”教主的徒弟,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白少情昂头,又灌一杯。当他摇晃着脚步被雷鸣小心翼翼地扶出青楼时,却看见空地上已经多了两棵柳树。土色新鲜,显然是刚刚才匆忙栽种的。

“办事果然不错。”他拍拍雷鸣的肩膀。

雷鸣谄笑,小声道:“这是属下的本分。”正义教保密为先,在有人的地方说话自然要小声点。

回到下榻处,挥退雷鸣,转身关门,白少情犹带醉意,却轻轻叹了一声。无尽忧愁,仿佛以这声叹息为破口,缓缓淌泻出来。他料错了。

他以为此行会有阴谋,怎知一路行来风平浪静,正义教上下对他奉若神明,命令无一不遵,水云儿更是百般配合,显示他在教中的超然地位。他以为入青楼会招封龙忌讳,水云儿即使不阻止也会暗地里使坏,谁知大醉已经几场,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他的不是。现在,自己倒真成了一个专横跋扈,不务正业,以封龙名头到处作恶的纨绔子弟。白少情教训过无数纨绔子弟,却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当纨绔子弟的一天。他尝遍了人间美食,享遍了人间种种最极致的享受。除了不能看望母亲外,封龙似乎给了他一切好东西。

半月,正义教“蝙蝠公子”声名鹊起。白少情没有查看教务,他利用封龙所给的一切,肆无忌惮地做一些他早就想做的事。他以蝙蝠公子之名闯入山东万人庄,抢了庄里珍藏了百年的夜夜碧心丹;他蒙着面具,带领正义教中高手直入白家山庄,捣毁宋香漓的灵堂,点了白莫然和两个儿子的穴道,当着他们的面,用火把点燃灵堂的幔子。他看着熊熊大火,吞噬了自己成长的地方。

离开前,白少情贴在白莫然的耳边道:“你从来不当我是儿子,我也从来不当你是父亲。不过从今之后,只有我可以代表白家。宋香漓为她两个儿子守住的东西,如今都是我的。”

白莫然的眼中,闪过最恶毒的愤恨和极端的绝望。

白少情冷冷回望他最后一眼,走了出去。身后,是熊熊火焰,以及和自己有血缘之亲的父亲兄弟。

他杀了想杀的人,烧了想烧的地方,抢了想抢的东西,然后找最美的地方散心,带着如花似玉其实厉害无比的水云儿到处吃喝玩乐,处处众星拱月的排场,处处至高无上的尊崇。却,并没有不亦乐乎。

今夜,喝过山西的花酒,醉意涌上来,竟是酸酸涩涩,说不出的一种滋味。恣意放纵后,居然只余满腹空虚。白少情叹气。

他已有醉意,又不想入睡。在房中徘徊,最后取出古琴。双手平稳地托着古琴细瞧,唇才微微向上扬起,仿佛看到老朋友。焚香,放琴,平心静气瞑目片刻,指尖方轻轻一挑。

悠远的音,从琴弦的颤动中跳了出来,绕上屋梁。幽怨空虚,缓缓充满屋子,在白少情孤寂的身影旁轻轻掠过。窗外,箫声忽起,如投石入湖,激起层层涟漪,低沉似情人低语,缠绵至如歌如泣。

白少情抬起清澈的眸子,右手轻按琴弦,琴声顿停。箫声也立即停了下来。片刻间,万籁俱静。有人推门。

“是你?”

封龙持箫,站在门外,依然玉树临风,俊雅不凡。他笑道:“当然是我。”

白少情冷眼看他。

封龙走近:“出来十五天,你做了不少事情。”

“对。”

“杀了不少人?”

“对。”

“可惜。”

“可惜?”白少情偏头,“封大教主居然怜惜人命?真是武林奇闻。”

封龙微笑,“你杀的人,十个有九个定然欺负过你。一刀杀了岂不便宜?”

白少情默然。

封龙又问:“你烧了白家山庄?”

“不错。”

“那白莫然……”

“和他的两个儿子都被我活活烧死了。”白少情语气刻薄,冷笑道:“你徒弟心狠手辣,对亲人都不留情,日后对付起你来,自然也不会客气。”

封龙缓缓迫身过来,将白少情按在椅上,居高临下,凝视不语。沉重的压迫感从深邃的眼中而来,白少情被封龙这样一看,顿时涌起无处遁形的感觉。

“白家山庄被烧了,不是很好吗?”封龙笑道:“你若是要烧它,一定有该烧的理由。你好不容易把它烧了,心里一定很高兴。你这么高兴,一定狠想和人分享。”他的笑容,让人情不自禁的觉得安心可信。

听他用低沉的声音连说三个“一定”,白少情刹那间居然热泪盈眶。

封龙轻道:“你可以把想说的话,都告诉我。”

清冷的眸中出现粼粼水波,白少情脸上的哀伤令他的俊美更惊心动魄。他抬眼颤颤地盯住封龙片刻。封龙大手一搂,将他搂在胸前,彷彿白少情是一只需要照顾的雏鸟般。风声呼呼,他带着白少情上屋顶,在明月下享受拂面的清风。白少情此刻似乎卸下了防备和伪装,安分地躺在封龙大腿上,仰望天空那轮明月。他怔怔看着天空,彷彿想把无尽苍穹看穿。封龙低头,指尖在他发端处轻轻抚摸。

许久,白少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烧了白家山庄。”

“对,你烧了。”

“我杀了白莫然,白少信,白少礼。”

“对,你杀了。”

“我还毁了宋香漓的灵堂,将她的骨灰撒到大路,让千人踩,万人踏。”

“不错。”封龙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恐怕只有你才会我做得好。这些事,即使是娘,也不会说我做得好。”白少情苦笑。但很快地,他的表情变得激动,隐藏在深处的陈年往事,似乎要在瞬间破茧而出。他咬牙道:“可我不后悔,就算有错,我也绝不后悔。我曾发过誓,终有一日要将白家山庄一把火烧了。”

封龙还是轻轻的点头,“你不用后悔。再说,你也没有错。”他的语气虽轻,里面却有霸主般的肯定,就像世间万事,只要他说是对的,那便是对的,再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