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香漓很狠,她恨不得杀了我,却没动手。从小到大,她总是用看不见的方法折磨我。”白少情轻轻道:“白莫然说我小时候身体极差,所以不能学白家武艺。其实,我是被宋香漓命在冰天雪地里罚跪,才落了病根。”

封龙的手,一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白少情的肩膀。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白少情。

“他们都欺负我,用尽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我的衣服有时会乎然变成破布,我的鞋子有时会忽然在底下出现一个大洞。白莫然看我的眼光,就像看一只不得不容忍的脏老鼠。我的存在,破坏了他们在武林中如传说般动听的爱情,毁了他头上痴情公子的光环。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他的儿子。”

封龙叹气,“虎毒不食儿,有的人却是连老虎都不如。”

“至于白少言和白少礼,哼,都是道貌岸然,禽兽心肠,要不是我百般隐忍周旋,他们……他们早……”白少情蓦然闭上眼睛,紧紧咬牙。

攥紧的拳头被人轻轻握住。封龙的唇边,带着往日的微笑。“不要怕,白家山庄已经不在。”封龙欣然道:“你是白家唯一後人。白少情,已经代表武林白家。”

“我是蝙蝠,不是白少情。”

“你是我的蝙蝠,是江湖的白少情。”

“荒谬!”

“不荒谬。”对着脆弱的绝美表情,封龙毫不犹豫地低头吻下,甜蜜清香,如梦中般醉人。“我答应过,你在不会受人欺凌。你是白家公子,是正义教蝙蝠公子,是武林盟主之弟,是正义教主之徒。正道人人敬佩你,邪道个个惧怕你。我要天下人都宠着你,捧着你,让你富有四海,随心所欲。”

“富有四海,随心所欲?”白少情怔怔看着封龙。

封龙温柔地看着他,“但你真真正正的,只是我的蝙蝠儿。”

白少情与他对望,痴痴道:“封龙,为何如此?”

“因为,”封龙叹气,“你受地苦楚,实在太多了。”

白少情眼中的水波,忽然急剧颤动起来,仿佛风浪在即。他的唇轻轻抿着,惹得人只想吻开那道无奈的苦涩。他的脸,被月光映出一圈光晕,美得不可方物。

天渐渐灰濛,周围的景物开始隐隐约约露出点轮廓。一切安静得不可思议。

就在这时,白少情动了。他前一刻还深情地,带着曾被伤害的脆弱,忘乎所以地凝视着封龙;下一刻,却像半空中俯身冲下的鹫鹰,用最凌厉的气势动了起来。一直乖乖垂在封龙背后的手,忽然灵巧地跳动,一眨眼的功夫,即点了封龙背上九处大穴。这九指耗尽了白少情储蓄以久的所有功力,选择了最无懈可击的时机,用了最完美无缺的战术。

白少情看着僵硬的封龙,缓缓笑了起来,“是不是很惊讶?”

封龙看他片刻,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你一定以为我以被你驯得服服贴贴,一定以为虚情假意可以让我感动得无以名状,一定以为可以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也连说了三个“一定”,一句比一句更愤怒。

封龙苦笑,“我只是以为,当你得道一切时,会像我一样,觉得空虚;也会像我一样,想找个人说说话。”

白少情一愣,乌黑的眸子瞪了封龙片刻,森冷道:“我为何要和你说话?比起宋香漓,白莫然,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你害我骗我凌辱我玩弄我胁迫我……世上没有比你更可恨的人。”他咬牙切齿,从封龙腰间抽出碧绿剑横在封龙颈旁,“我知道你有秘门心法可以与水云儿姐妹保持联络。你快要那死丫头送我娘来和我会合,否则,我先刺瞎你的眼睛。”

“你威胁我?”封龙缓缓道:“你忘性真大,这么快就忘了我给你的教训。”

白少情冷笑,“看来我不该刺瞎你的眼睛,应该先割了你的舌头。哦,横天逆日功废不了,但不知横天逆日功是否可以让断了的经络冲生?让我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再慢慢一点一点切下你的舌头。”

“你忍心这样对我?”封龙还是叹气。

“为何不忍心?”

白少情挥剑,但碧绿剑还没有挥动,手臂却忽然麻了。就像被蚂蚁在关节处轻轻咬了一口,他的手一松,碧绿剑掉了下来,在碰到地面前,被一支沉稳的手接住。

手臂的麻痹,片刻蔓延到全身。不敢置信地软软倒下时,白少情对上封龙戏谑的眼睛。“小蝙蝠儿,我怎么可能被同一套点穴法制伏两次?”封龙贴着他的耳朵轻咬。

全身,泛起犹如掉入冰窟的寒气。

白少情被放回房中。次日,烈日中天时,封龙入房,解开白少情身上的穴道。

“你为何不折磨我?”白少情坐在床边,板着脸问。

“嗯?”

“我偷袭你,又被你擒住,为何你不狠狠折磨我?”白少情冷冷道:“眦铢必报,乃正义教作风。”

“我何必折磨你?”封龙笑,伸手抚摸白少情俊脸,“我发现,对小蝙蝠儿越好,小蝙蝠儿越受不了呢!我偏偏疼你呵乎你,你又奈何?”

白少情冰冷的面具瞬间被打破了一层。他恶狠狠地盯着封龙的笑脸,好不容易才忍下火气,冷冷道:“多谢大哥。”

“你还知道我是大哥。”封龙笑得亲切非常,忽道:“少情,可还记得我们四处游玩那几天?”

白少情默然。怎会忘记?他假装不会武功,封龙抱着他腾云驾雾,去看飞瀑下的银河。

封龙道:“我们一路回总壇,途中可以顺道游玩。这次,只有我和你。”

“水云儿呢?”

“她有事要做,不和我们一道。”

看着封龙的微笑,白少情忽然有点害怕。因为在他心底,居然也隐隐盼望这次的游玩。因为害怕。所以更加愤怒。他无法装出恬静的笑容,眼中透出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倔强,瞅着封龙。

半晌,他不解道:“封大教主,天下还有什么宝藏是你解不开,而我知道如何解开的呢?”

“有一样。”封龙盯着他,浅笑。

烈日当空,扬州此刻,柳条一定青翠动人。

两人从山西出发,一路悠然游玩。封龙虽没有带下属,行程的食宿却早有人提前办理,吃的不用说,绝对是当地最好的特色菜肴,住的也是当地最舒适的院落。

白少情一边暗自警觉,不要中了封龙的圈套,一边跟着灯龙,与他斗嘴畅谈各地风物,偶尔让封龙指点一下武功招式,进步神速。

渐渐的,当日那个敦厚温柔的大哥形象,竟又仿佛与封龙重叠起来。白少情几度惊心,不断提醒自己小心,偏偏又忍不住回忆当日种种。

“独立窗前,形影孤单。”封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在想念你娘?”

“为何不让我见娘?”

“为何一定要见她?”

白少情转身,淡然的眸中藏着疑惑,“你若想我对你顺服,最好用怀柔政策。让我见娘,我自然会懂得怎么做。”

“在你心中,天下只有你娘一个人。”封龙问:“少情,若有一天你娘不在了,那你如何?”

“娘不在了?”白少情脸色苍白,仿佛终于面临极不想面对的问题,猛然抓住窗边栏杆。“娘怎么会不在?娘不可能不在的。”

“她毕竟会老,老人总会死得比年轻人早一点。”

“娘不会死。她如果死了,我一定杀了你。”白少情蓦然转身,紧张的瞪着封龙,“难道你为了报仇,竟然……竟然……”他心中害怕,嘴唇颤动,居然说不出后面的猜测。

封龙摇头,“我怎会如此?”

白少情松了口气,神色稍缓。“娘不会死,你不要胡说。”

“她如果死了,你还可以活吗?”

“我?”白少情猛然抬头。

“你还可以继续活下去吗?”封龙拽住他的手臂,轻声问:“生命如此痛苦,你为谁而活?”

茫然的眼睛看着封龙,渐渐又有了焦距。白少情启齿,“我的事,与你无关。”

封龙凝视着他,忽然狠狠把他扯到胸前,低头狠吻。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凶狠的,掠夺似的亲吻在下巴,脸,唇,耳,颈后,留下一处又一处痕迹。“小蝙蝠儿,不要永远把心思停留在你娘身上。她不是陪伴你一生的人,也不应是你生命的支撑。”

“她是。”细碎的呻吟从唇边溢出,白少情咬着细白牙齿,承受封龙的掠夺。

“她不是,我才是。”宣告似的深吻怀里动弹不得的蝙蝠儿,封龙的声音无比凝重。“我才是伴着你的人,只有我才是。”

他不要蝙蝠儿有朝一日失去生活的信心。少情必须学会母亲不是生命中的一切,他迟早要面对失去。早一点学会这点,比事实到来时才仓惶面对好得多。而且,少情的娘,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

强迫着剥下少情的衣裳,漂亮的身躯和下体刻着封印记的铃露了出来。封龙邪笑着搂着白少情,让他挣扎不休,最后不甘不愿地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这只桀敖不驯的蝙蝠,睡着时却莫名乖巧。合上的睫毛又长又黑,偶尔颤动着,仿佛将要醒来。

封龙低头,轻吻不断。“你真真正正的,只会是我的小蝙蝠儿。”

温柔低语,白少情注定无缘听见。封龙唇边那丝动人的微笑,他也不曾看见。

第十三章

美酒,佳肴。有诗下美酒,有歌品佳肴。文人幽客,谈笑风生。

洛扬谈笑楼。

中午时分,两名高大英俊的男人,出现在谈笑楼前。

一人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不怒自威;一人玉树临风,穿着质地上乘的黑衣,眼睛冷冷一瞅,直教人暗地里心动不已。

此二人一出现,满堂的客人,十个竟有九个把目光转到他们身上。谁家这般福气,有子若此?

谈笑楼的李掌柜,拖着胖胖的身子,从柜台后小跑出来。“哎呀!竟然是大公子。”对神色淡淡的封龙连连鞠躬,李掌柜猛然转身吆喝夥计,“小牧,快把楼上的厢房备好!东家来了!”

客人从动。原来这就是封家大公子。那岂不是江湖上的剑神,现任的武林盟主?不知旁边那位年轻男子……

“我不想坐厢房。”冷冰冰的话,从优美的唇里一字一字跳了出来。无人之处,难免要被封龙恣意轻薄。

封龙微笑,“那你要坐哪?”

“就这。”

“老李,我们就坐大堂。”封龙发话,“把谈笑楼的好酒拿出来。”

“是!小牧,不要备厢房了,快去地窖里拿酒!”

封龙和白少情坐下。酒菜很快送上。白少情端起酒壶,为封龙和自己倒了一杯。

“少情,可记得……”

“记得又如何?”白少情冷笑,“我当然记得。你特意绕道洛扬,接下来是否还要带我上玉指山,带我在去看一次满天蝴蝶?”

封龙默默看他一眼,仰头喝了一杯美酒,再倒一杯。

白少情道:“我只不知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你要把从前的诡计再用一次。”他举起手中的酒杯,也昂头把里面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两人默默喝酒,你一杯我一杯,一壶酒很快喝完。封龙还未开口,李掌柜已经亲自送了一壶上来。

“我还记得……”喝到中途,白少情偏头,清澈的眼睛瞅着封龙,忽然诡翼地微笑,“上次在这里碰到那姓宋的时,你就在隔壁厢房。”

封龙沉声道:“少情,嚣张太甚,对你没好处。”

白少情几杯下肚,俊脸已经飞红一半。“等我嚣张之时,一把火烧了你这谈笑楼。”

封龙深深瞅他一眼,又微微叹了一声,默默喝下杯中的酒。

桌上安静下来,两人安静的吃着碗里的菜,喝着杯里的酒。

在大堂里吃饭,只要你够安静,耳朵够好,就可以听到不少东西。白少情不但安静,而且在封龙的调教下,武功也进步不少,他的耳力,当然比一般人灵敏。

坐在窗边的两位客人正在饮酒。

“最近武林有什么新鲜事?”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武林的事都和血脱不了关系。最近一次,居然轮到武林的百年大族。”

“你说的是那位当年乃武林第一美人,后来为自己丈夫毁了容的白夫人?”

穿蓝衫的男人摇头,“孙大哥消息也太不灵通了,何止白夫人?白家全家都没了。白家山庄一夜成了火海,白家老爷和两位公子都被人杀了。唉,白年大族,居然就这样没了。”

不远处的背影一动不动。

白少情静静听着,唇边溢出一道动人的微笑。他的眼睛轻轻转动,被封龙看见片刻浮现的伤感和悲哀。

“除了白家,还有一件新鲜事。”蓝衫人似乎消息灵通。“华山方掌门,孙大哥认识吧?”

“华山掌门?嘿嘿,不怕你笑话,你孙大哥虽然不常出门,但这些大门派的掌门元老,还是认识的。那方掌门,曾和大哥我见过两面,武功不错,人品也值得称道。”

“对对,孙大哥武功厉害,各大掌门自然是佩服的。”恭维两句,蓝衫人话锋一转,“不知方掌门的女儿,孙大哥可见过?”

“这个……嘿,一个小姑娘而已。”

“这件新鲜事,就出在方掌门的掌上明珠身上。听说这方姑娘年轻貌美,和华山大弟子周若文从小青梅竹马,方大掌门私下里早打算定了这门亲事。”

“可那周若文,听说……不是已经让那只行踪不定的蝙蝠杀了吗?”

“就是啊!周若文一死,方姑娘悲痛欲绝。方掌门眼看女儿一天天大了,总不能为了个死去的弟子不嫁,就作主把她许配给崆峒派的年名。”

“不错啊!年名也是江湖后俊,他老爹年从生武功虽然不高,名声却相当不错。”

蓝衫人叹了一声,“谁料那方姑娘痴情得很,居然坚决不嫁。方掌门爱女心切,逼得急了,方姑娘居然拿起刀子,把自己脸划花了。”

孙大哥讶道:“那方姑娘也太鲁莽了。哎呀!年轻女孩花了脸蛋,以后可怎么嫁人?”

两人正摇头叹气,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动听低沉的声音。“两位大哥……”

转头,眼睛都不禁亮了一下。站在面前的年轻人相貌俊美,一身超然世外的气质白少情对两人一拱手,两人连忙站起来,双双拱手回礼。“两位大哥,小弟冒昧请问。”白少情道:“方才所说的方姑娘,是否华山方霓虹?”

蓝衫人点头,“不错,正是方霓虹姑娘。唉,真是痴情儿女。”

白少情沉吟,“多谢。”转身回到自己那桌。

封龙看他坐下,帮他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今天不宜多喝,这是最后一杯。”

白少情本来想大醉,被他这么一说,也不好硬要问李掌柜要酒,只好将最后一杯喝下。

“来,出去逛逛。”吃饱喝足,封龙起身,拉着白少情出门。

洛陽繁华,大街上小贩极多,豆腐脑,糖葫芦,锅贴,小笼包子随处可见。人多似乎触动了封龙难得的家常闲情,不断掏钱买些平日不入眼的普通玩意。白少情觉得别扭得很。

封龙为他买了豆腐脑,他冷冷看了豆腐脑摊子一眼,转头就走。

封龙为他买的小笼包子,他看也不看,连着笼子一道送给蹲在路边的乞丐。

封龙挑了一幅字画,递给他看,他随手一放,放到买猪肉的猪血桶里。封龙也不在意,两边赔钱,白花花的银子砸得无人敢有怨言。

长长一条十里坡走下来,封龙买的无数东西,都被白少情随手送人。两人一个买一个送,偏偏又都长得俊美不凡,居然也成了洛陽街头一个奇观。

“你什么都不要?”封龙最后还是含笑递了一根糖葫芦过来。

白少情嗤笑,“这种东西,也想唬弄我?”

“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便给什么?”白少情转着眼睛,“那我要花容月貌露。”

封龙把糖葫芦递给身边经过的小孩,望着小孩欢快的背影叹气,“你总算说了。我还当你不会求我。”

“你给是不给?”

“不给。”

白少情咬牙,“花容月貌露你多的很。”

“可对某人来说稀罕得很。”封龙悠然浅笑。

“我跟你换。”

“换?”封龙玩味的瞧着他,“用什么?”

白少情毫不避讳地直视他,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向来使人心痒,使人恨不得在众人面前把他按倒。那是颠覆性别的微笑。他道:“你不想要我?虽然你一直忍着,但我知道你想的。”

“你用身体换?”

“不错。”

封龙的脸,蓦然沉了下去。他微笑的时候亲切和蔼,沉下脸的时候,却能让婴儿不敢哭泣。可白少情还在笑,笑得更美,笑得更魅,仿佛看见封龙发黑的脸,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

“我要的东西不多,只是一瓶花容月貌露。”白少情笑道:“你身上,现在一定有一瓶,我可以闻到他的清香。”他颤动鼻头,空气中细细探索。

封龙终于答复。他的答复就是出手。噗噗噗,点了白少情三处大穴,在他倒下之前,将他接在怀里。几下腾越,离开大街,跳上屋顶,朝城外掠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白少情躺在封龙怀里,居然还在笑。“你不用点我的穴道,你要如何,我自然会听你的话。”白少情道:“我听话的时候,任何人都不用点我的穴道。”

封龙低头。明明整施展绝世轻功,气息却如同站在平地一样,无丝毫紊乱。“身体只是交换的本钱?”

“身体可以当本钱,是难得的机会。多少人能有我这般本钱?”

身侧景物急速倒退。封龙抱着他腾云驾雾,纵自由。“轻视自己,出卖自己,难道不会难过?”

“难过?”白少情不在意的眨眼,露出甜甜的微笑。“我发现,我越轻视自己,出卖自己,便有人越不舒服。哈哈,普天之下,居然有这样报仇的法子。”

封龙似乎忍无可忍,怀里的白少情,被他狠狠扔在脚下。

“嗯……”被点住穴道的白少情皱眉,在草地中勉强抬起头来,忽然露出讶色。

周围景物,似曾相识。封龙凌空几指,解开他的穴道。水声轰鸣,白少情站起来,转身。白色的瀑布,挂在山间。水花四浅,下有碧潭,周围几块磨得没有稜角的大石。

玉指峰。飞瀑,银河,月下那未完成的一吻,在脑中总徘徊盘旋的记忆,从未像此刻般排山倒海,统统迎面撲来。对着轰鸣瀑布,白少情呆住。

他呆呆站着,看着飞流直下。封龙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轰鸣水声中,他居然轻轻唱起曲子来。

“你看薄櫬香棉,似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今日酒炉边,展等间……”他内力深厚,虽是轻声唱来,却字字透过水声,在耳中回响。

白少情呆看瀑布,忽然听见封龙所唱,心中隐隐泛痛。千军万马,仿佛在胸膛里厮杀起来,数不尽血迹斑斑。他紧紧攥手,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恨和悲愤冲击着要找寻出口。本想掉头一走了之,又忽然改变主意,走到封龙身边,默默坐下。

缓缓的,竟伴着封龙唱了起来。“你看锁翠勾红,花犹自工;不见双跌莹,一只留孤凤;空留落,恨何穷,国城,幻影成何用?莫对残丝依旧从,须信繁华逐晓风。”

玉指峰上,低沉歌声荡漾,唱得凄美。一瞬间,天地万物仿佛已被这凄怅的歌声震慑而停止声息。天上地下,只剩这歌。

“我娘本是倾国倾城之貌。”

“我猜得到。”封龙道:“平凡人,怎能生出你这般男儿?”

“娘生在山中,虽天生不能视物,却美若天仙。本来可以安安静静度过终身,可她偏偏救了白莫然。”

你娘若不是美人,白莫然已有宋香漓,情痴之名天下皆知,又怎会把持不住自己?”

“白莫然甜言蜜语骗了我娘。将我们接到白家山庄后,开始还对我们不错;但有一天……”白少情紧盯着瀑布,目光凄历。“有一天我回到屋中,发现娘的样子完全变了。她……在也不美了。”他的声音,已经嘶哑。

封龙叹气,“人皮面具。”

“当时我不足两岁,他们都说娘本来就是那个样模样。正个白家,都知道宋香漓下了毒手,却没一人出来说话。连娘也说,她本来就是那个模样。我虽小,却也知道,娘的脸被那个女人毁了。宋香漓被人毁了容貌,当然不能忍受娘这样的脸出现在白莫然身边。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指甲,已经嵌入掌中。他流的血,却远远比不上多年来暗淌的酸楚。所以,他根本没有低头看一看他白皙的掌中,那一滴一滴往下落的鲜血。鲜血,滴在潭边,转眼被潭水吞噬,失了殷红本色。

“自那天后,白莫然再没有来看过娘。”他怔怔道:“叹红颜断送,一似青荒凉,紫玉消沉。”

肩上,被封龙温暖的掌心蓦然覆盖。

白少情缓缓偏头,眸中已经满是水气。“娘脸上的,其实是人皮面具。”白少情道:“她不愿我知,我便当不知。”

“我看得出来。”封龙叹气。第一眼看见那妇人,他已经知道她脸上戴着人皮面具。

“娘其实……极爱白莫然。”

“我知。”

“可这么多年,娘一个字也没有对我提过。”

“爱到深处,便是徹古痛心。不提也罢。”

“若知我亲手杀了白莫然,娘一定会伤心。”

封龙挑起白少情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少情,你没有错。从头到尾,根本没有错。”

白少情深深看着他,清冷的眸中如今似已沸腾,散发一圈又一圈茫然无措的光华。“我错了,大错特错。你道我不知?”他哭笑,“可我已无去路。可怜可恨可耻可诛,我竟一条也逃不过。皇天后土,无一条我白少情可走的路。”

封龙静静看着白少情。他从来没有这样望过白少情,用这样包容和深爱的目光拥抱白少情。只因为,他从不曾见过如此绝望的人,也不曾见过如此绝美的脸。一刹那,仿佛一切已经停止。

他们忘了瀑布,忘了水声,忘了正义教和江湖,忘了宝藏和惊天动地丸,忘了温暖的碧绿剑,忘了彼此的伤害和背叛。原来世上,真有忘乎所有的刹那。着一刹那,已是永恒。

“若知道白莫然死了,娘恐怕再也活不了多久。”

“不错。”

“我亲手杀了白莫然,等于亲手葬送我娘的命。”

“也许。”

“可我……我实在恨他,恨得心肺俱伤,不得不杀。”

“少情,”封龙说:“哭吧!”

白少情撲入他怀中,放声痛苦起来。哭到天昏地暗,喉嚨沙哑,哭到封龙衣襟尽湿。

抬起头来,天色已晚。月儿挂在空中,散发淡淡光华。

“可惜今天不是初十,不能见银河。”

封龙从怀里掏出烟花一颗。点燃,封家信号呼啸冲天,在半空中爆出好一串夺目火花。

“看那里。”封龙朝远处一指。

白少情眺望,只见隐隐火花,在远处升起,似乎什么地方着火,越烧越旺。

“谈笑楼?”

“不错。”

“为何烧它?”

“为你。”封龙浅笑,“谈笑楼那间厢房,不再存在。”

“封公子好大手笔。”白少情道:“倘若你是一国之君,烽火台旧事必定重演。”

封龙不答,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他手中。

白少情一看,竟是装着花容月貌露的玛瑙瓶子。他心中微颤,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怎么?你又要给我用这玩意?”

“拿去给你的旧情人。”

把瓶子小心放入怀中,白少情忽然正色,“封龙,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封龙垂眼,看着脚下的石头沉吟。而后叹道:“我要你纵使被我骗过害过伤过,也还会深深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