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最大的特点,」白少情老实地回答:「就在于它可怕的传染性。只要被中毒的人稍微触碰,就会立即昏睡。」

话音未落,几道身影已经飞掠而出。

第二十二章

大殿上已经安静了。与早上是的人声鼎沸相比,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众人都在沉睡,横着竖着,躺在地上的,斜在椅子上的,挨着石柱的。

「小心别碰到他们。」

睿智大师一边念着佛号,一边从内廊走到大殿外,花白的慈眉此刻也紧锁起来,「想不到此毒如此厉害。」

方牧生也沉着脸点头,「幸亏有解药配方。」

天极却问:「白公子,隔着衣物,毒性就不会传递过来了吧?师弟还躺在地上,贫道想…」

「不急。」白少情说:「半个时辰后毒性就会大致散去,不会再传给其他人。」

睿智身边看守房门的几个弟子,都侥幸没有触碰中过毒的人,随他一同出了大殿。

转身出大殿外,才发现尚有其他的侥幸者。纵使侥幸,看着同来的武林同道呼啦啦莫名其妙倒下了一大堆,怕也已被那景象吓坏了,人人手执兵戎,围成一圈。

小莫一脸不耐地在噤若寒蝉的人群中跺脚,一太眼看见他们,惊喜地高叫道:「白公子,你们果然没事!」

几人一现身,众人脸上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拥而上。

「大殿里到底是怎么了?」

「真可怕,张掌门看见身边弟子倒下,只伸手这么一扶,竟就扑通一声倒下了。」

「是毒药吧?」

「如此迅速,不像毒药,倒像妖术。」

小莫站在白少情身边,连珠炮似的说:「槐二哥刚刚和我们一起在大殿,一个道士飞一样从外面冲进来朝里面跑,莽莽撞撞像才睡醒一样,还碰了槐二哥一下。槐二哥被他一碰,身子立即就像面条一样软下去了。那道士碰了好几个人,每个人都像中了邪样倒下去,哼都不哼一声。我当时就站在槐二哥身边,看得清清楚楚,正打算伸手扶槐二哥一把;可晓杰忽然扑过来,一把抓住我…」

耳边一声冷哼。「我怎么了?我救了你的小命,怎么得罪你了?」晓杰杏目圆瞪。

小莫连忙陪笑弯腰,「这不正夸你反应快嘛!」

晓杰又哼一声,这次到没有再说什么。

睿智大师将淋漓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见众人都朝白少情瞄去,合掌道:「各位不必担心,白公子握有解药配方,天佑我武林众生,机缘巧合下让白公子现身,化解这次大劫。」又宣了一声佛号,让出中间的位置给白少情。

白少情缓缓移步到中间。「半个时辰已过,中毒者不会再传染给他人了。」他的声音晴朗悦耳,字字像在人的耳膜上跳舞。但他的拳却一直握得很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各位请先将中毒者移到床上,好生安置。」

中毒者多半还有门人弟子师兄师弟未曾中毒,听了白少情的吩咐,大觉合理,纷纷先回大殿将师兄师弟师父徒弟搬到床上,天极亲自将师弟移到床上,小莫也带着晓杰,将槐二哥扶进大殿内的厢房中。

大家安置好了中毒者,大殿中再无原先那般恐怖景象。睿智领了众人进殿,坐下议事。

「现在大半武林同道都着了贼子的道,万一封龙忽然出现,我们人力不足,恐怕会糟。」

「对,事不宜迟,快点配制解药,请白公子说配方吧!」

白少情表情是有点奇怪的犹豫,片刻后,点头道:「好。」一旁早有僧侣备好笔墨送上。白少情一挥而就,睿智就在身旁,最先朝那配方看去,道:「老衲原还担心配方中有可遇不可求的药材,不料配方如此简单。恩,当归、水莲心、五爪桃、冬虫、熟地这几味药寺里都有,只是五步蛇延一时找不出这许多来,要立即派弟子下山大量采购。」

「俺没有五步蛇延,现成的五步蛇可有几十条!」一道枭鹰似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说话的男子足有八尺,比旁人高出一个头,相貌堂堂,不知怎地,声音和外表如此不相配。

天极欣然道:「天毒掌门愿意帮这个忙,贫道替师弟先行谢过。」

几乎每个人都有熟人中毒,自然个个热心。寺中僧侣在飞本而去,收集寺中剩下的药材;另有雷洲妙手斋的斋主,亲自领着几个没有被毒倒的弟子开炉掌火。天毒将背上形影不离的一个大麻袋解开,里面蠕动着发出腥味的尽是毒蛇毒虫,人人掩鼻。

天毒一把拽出几条肥大的五步蛇来。他一生弄毒,取蛇毒是家常便饭,不一会便将袋中的五部蛇一一取出,对睿智道:「早知道就多带点五部蛇来了。今天已经取完,分量不够的话,需明日再取。」

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诧道:「不是要过好些天,才可以再取蛇毒的吗?」

天毒嘿嘿笑道:「你拜入我门下,我便教你隔日取毒的窍门。」

晓杰暗中猛扯小莫衣袖,威胁道:「你要学了那些恶心的东西,我就再也不理你。」小莫当然想也不想就拒绝。

热火朝天之际,总有悠然自在的人。白少情写好解药配方让众人忙和,自己悄悄踱到殿外。

日西斜,景色正好。山下,垂柳绿否?他缓缓沿着后面的小林走着,虽看似悠闲,却绝不自在。他的心很乱,比任何时候都乱。

「你来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山风轻掠,没有人回答。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白少情停下脚步。

「让他们知道你在山上,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他冷哼。

横天逆日已练了有些火候,他相信江湖上没人能无声无响地待在他附近。司马繁不行,封龙?恐怕也没这个本事,他毕竟受了伤。白少情集中耳力,所有动静变得清晰,风在树梢间掠过,蚂蚁在地上忙碌。刚刚察觉到的呼吸声,却再找不到痕迹。

「你再不出来,别怪我动手。」他的声音更冷,脸色更沉。话音刚落,人已像一支箭一样掠了出去,一掌击在对面的树干上——唯一足以藏人的地方。

树干轰然震动,散下无数绿叶。树后空无一人。

白少情挺直的身躯,忽然颤溧起来,抖得如刚才被他击中的树干。他的膝盖发软,他的头皮发麻,他的眼帘似乎骤然不肯再听他的使唤。一股寒流包围了他,从头到脚,一丝头发也没有放过。仿佛遭遇了极可怕的的事,俊美的脸完全因为恐惧而扭曲了。

倒地前,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封龙,别对我用淋漓…」未说完,眼前黑影忽现,他已经栽进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的动作很快,他接住白少情,掏药丸,捏开白少情的嘴,扔进药丸,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同样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白少情的膝盖不再软了,头皮不再发麻了,他的眼帘重新听从大脑的指挥。而在他睁开眼帘的同时,他的手掌已经狠狠按住在拥抱着他的人胸膛上。

封龙毫无防备地受了当胸一击,闷哼一声,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抬眼时,白少情已站了起来。白衣飘飘,如云中神仙。明昧皓齿,睛若点漆。

封龙靠在树干上,又咳出一口血。

白少情偷袭成功,却神色落寂,「这一掌我用了五成的功力。」

封龙微笑道:「你的功夫大有进步了。」

「你要不是受了伤,绝不会避不过这一掌。」

封龙点头道:「不错,我不是不想避,而是实在避不过。」他又开始笑,「挨了这么一掌,可不是好玩的。」唇边的鲜血滴淌了下来。

白少情叹气,「稍微有点江湖道义的人,都不会下手杀一个被偷袭重伤的人。」

「可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封龙。而你……」封龙道:「你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你是横天逆日的传人,是我的小蝙蝠儿。」

这「小蝙蝠儿」四字,听在白少情耳中,异常戳心,像四根可恶的刺。「我、要、杀、你。」白少情一字一顿道:「从拜师那天起,我就告诉过你,我要杀你。不过…」

封龙截道:「不过我们毕竟师徒一场,你怎么也该给我一个临终前的愿望才对。」

白少情璨若星辰的眼睛盯了封龙许久,吐出两个字:「你说。」

他已运起真气。他垂下眼角,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掌。只要封龙说出任何花言巧语,只要他说出任何可恨的话,他就要用一掌结束封龙的生命。其实,不管封龙说什么,都会是让人觉得可恨的话。白少情不得不一掌了结了他,就像他从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一样。机会难得,他要杀了封龙,痛痛快快的。受够了被人玩弄于股掌,受够了回忆和思念,受够了丝丝入心入肺的不安和憧憬,受够了梦中的瀑声蝶影。不管封龙说什么,白少情的掌都会拍下去,像拍那方才的树干。

「有话快说。」他的掌已经微微提起,甚至他的脸,也因为血气上冲而微微红润。

封龙的语调很平静,还是那般沉稳,暖暖的,似乎能潜入人的心窝,然后从心窝深处传来回响。他看着白少情,柔声问:「是白少礼?还是白少信?」

白少情发拳虽然紧紧握着,身躯却开始颤抖,抖得比刚才中毒时更厉害,几乎站不住,要靠一靠身边的树干才能站稳,咬着下唇颤道:「不管是谁,他们都和你一样没有得逞。」

封龙叹气,「我明白了。」他垂下眼角,沉声道:「你动手吧!我该对你用这种毒,咎由自取,你也不用留情。」

白少情一寸寸提起掌,轻轻地按在封龙的头顶上。只要劲力轻轻一吐,武功再高强的人也会一命呜呼,这恶魔也不例外。

白少情突然想起惊天动地丸,想起花容月貌露。当日浑身冷汗在床上辗转时,从不曾看床单的花纹,只记得那是上好的苏杭锦,就像他从不曾好好抚摩过封龙的发。

封龙很爱抚他的发,戏谐着轻轻地抚弄,犹如挑衅圈养的猫儿。不但如此,还常常一边抚一边取笑,「发色纯很,轻柔如云,天下只有我的小蝙蝠儿有这样好的头发。」

今天才发现,封龙的发色也是纯黑的。刚毅英俊的脸,却有一头柔软的黑发。封龙在他掌下轻轻闭着眼睛,又何尝不像一只睡着的猫儿?只是封龙并没有睡着,偶尔轻轻咳着,刺眼的红色染了一地的青草,一缕血丝勾在唇角,可唇角却逸着若有若无的笑。

白少情恨道:「你料想我不会杀你?」

封龙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我料想什么,你又何必管?」他咳着,偏又轻轻唱起曲儿来。「你着薄衬香锦,似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怜今日洒炉边,扩展等闲……你看锁翠勾红,花叶独自工;不见双跌莹,一只留孤凤……」

玉指峰上,曾歌声荡漾,唱的凄美。「空流落,恨何穷,倾国倾成,幻影成何用…莫对残丝忆旧踪,须信繁华逐风…」

少林寺中,他竟不怕引来仇家。

封龙停了唱,轻问:「你会吗?」

「不会。」两字掷地有声。

他一边狠狠地咬牙答道,一边弯腰抱起封龙,右手在封龙胸前穴到疾风般连点六下,发足向山下跑去。

他知道白少情正恨意滔天。他知道白少情随时可以在他脑门上来上轻轻一掌。他知道只要开口,便能将白少情狠狠刺激一下。可他竟还敢开口,而且说得大大方方。「西北方,初十。」

他一开口,白少情虽还在飞本,却还是低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西北方,初十。初十,正是那银河飞瀑的日子。现在赶去,来得及?

横天逆日功被称为天下第一奇功,是很有根据的。

在练横天逆日功之前,白少情从没想过自己在短短两年后,能拥有这般高强的武功。虽比不过封龙,但武林中已鲜有对手。就像下山时碰到巡山的僧侣,他随意一指去,对方还未看清楚他的脸,已应风而倒。

春阳派弟子在大路上策马奔驰,与他擦身而过时,他只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几块石子,那几名据说是春阳掌门得意门生的春阳派弟子就一起「哎呀」一声,被封住了穴道,从马上掉了下来。

白少情当然不会为了炫耀武功而去对付春阳派弟子,他只是为了他们骑的马。白少情喜欢全黑的马,偏偏他们骑的马中,有一匹神骏的马匹,正是全身黑亮得讨人喜欢。

封龙的身子很沉,白少情从没想过封龙会这么沉。当然他也从来没有抱着一个男人拼命奔跑的经验。只是他必须拼命跑,因为谁也不想抱着一个武林中最该死是人到处招摇。即使封龙现在脸上已经被他套了一个人皮面具,但只要盯着他的脸看久一点,熟悉封龙的人还是会认出他是封龙。

白少情就这样拼命赶路。抢来的马很快便受不了这样的摧残而跑不动,他只好下马,继续赶路。赶路时,他偶尔会低头,恶狠狠地瞪着封龙,仿佛到了目的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他开膛剖腹。整整两天,他连一滴水也没有给身受重伤的封龙喝;可封龙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起码他一直闭着嘴,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白少情并没有找到原因,接受自己为什么要发疯似的带着封龙赶路——他根本腾不出一点想这个问题的时间。他只是发疯似的运着真气,让两旁的景物飞快从耳旁掠过。

他知道,每当和封龙在一起时,只有不断发疯似的做某件事情,才能痛快一点。若停下来想,哪怕只是想一点点,都会使人痛苦无比。幸好,封龙一直很识相地闭着嘴。

但在初九的晚上,离初十只有一天的晚上,封龙终于不识相了。他的嘴唇已经因为干渴,裂开几道绽出血丝的口子。他的声音沙哑,所以,他说得很缓慢,「我一生自负,从不求人。」封龙躺在白少情怀中,低声道:「今天,我求你一件事。」

白少情还在急奔,他浑身的肌肉都在叫嚣着疲倦,他的真气好几次运转不上来,让他几乎摔倒。他的鼻子呼呼喘着粗气,可他还在急奔。仿佛除了急奔外,再找不到别的事做。

风声呼呼往往耳朵窜,这时候,他听到风龙低沉的声音。「少情,停下来。」

白少情仍在运功疾驰。

「少情,今天已经初九,你赶不及了。」

白少情头也低,伸指一点,封龙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风声呼啸依旧,脚步未停。封龙比夜色还浓的沉沉凝视,停在白少情脸上。他从不知道,在月光下,他飞翔的小蝙蝠儿竟这般美。

白少情到达玉指峰时,天色已经微灰。浓浓的雾笼罩着山崖尽头,晨曦未现。瀑声轰隆。

他踏上峰顶,轻轻看一眼天色,带着满脸的失望,颓然倒下。三天三夜的疾奔,真气已经耗尽。封龙随着他一起倒下,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白少情头侧。

初十已过,银河飞瀑已逝。

过了这么多个时辰,封龙的哑穴已经自动解开。他躺在地上,轻声道:「下月也可以再看。」

白少情没有回应。他听不到,他已经累晕过去了。

第二十三章

人生难免作梦。梦有两种,梦美,噩梦。噩梦人人讨厌,却也不是谁都喜欢美猛,至少白少情不喜欢。不管在多美的梦中,他都会很清醒地明白,这不过是梦。

黄花飞叶,高崖绝壁,孤岛掠过蓝得发白的天空,哗哗水声衬在他的梦中。水声外,还有歌声,悠扬抚远。

「绝代风流已尽,薄命不须重恨。」有人抱膝而坐,似在眼前,实在天涯。

她唱:「情字怎消磨?一点嵌牢方寸。」青丝如瀑,光亮绚锦。

她还在唱:「闲趁,残月晓风谁问?」灵动美昧,轻转起涟漪。

「风前荡漾影难留,叹前路谁投?」

「娘,娘!」他泪流满面,痛道:「我已罪孽深重,万劫不复。」

九里香,九里香开了。开在梦中。

情为何物。

「情是无可奈何。」娘答。

「美景良辰夜,无可奈何天。」

「不得不动情,不得不留情。纵使恨到极点,也不由自主,方为无可…奈何。」

九里香迎风摆动,香气迫入梦来。白少情霍然睁开眼,繁身坐起。他睡了不止一天。瀑声入耳。艳阳下,波光粼粼的潭面跳进眼帘。

瀑边有古树,树筋横垂,枝叶茂盛,新芽在枝头蜷卷着冒出新绿。树下摆着一张白玉石的小方桌,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艳阳、飞瀑、古树、美酒,江湖中这般会享受的人,屈指可数。

白少情站起来。一直悠闲地坐在桌旁的背影微动,封龙转过头。「你醒了?」

白少情不语。

「来,坐下。」封龙说:「我备了酒。」

白少情走过去,和封龙对坐在小桌旁。

「我特意选了玛瑙杯,玛瑙杯衬着你手指的肤色,会很好看。」封龙倒酒。

深红的酒,深红的玛瑙,浑然天成的融合在一起。

他的手指也很好看,修长,有力。白少情盯着他的手,忽然问:「你的伤好了?」

封龙放下酒壶。「泣然不醉翁临终前酿的最后一瓶独醉江湖,原来竟藏在少林寺里。」他捏起一杯,递给白少情,「想不到我封龙也有忍不住顺手牵羊的时候。」

白少情没有动。他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像定住了一样,包括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地盯着封龙。他还是问了同一句话。「你的伤好了?」

封龙递去的酒杯悬在半空许久,只好放下。「三尺刀专破横天逆日功。我的伤怎么可能立即变好?」他反问。

白少情仍盯着他。「告、诉、我。」白少情一字一顿,「我的丹田里,为何提不起一丝劲?」他的语气平淡,听在旁人耳中,却似有无声的嘶哑呼啸混在其中,平白让人心颤。

封龙恍若未闻,淡淡道:「难得的好酒,你竟不喜欢,可惜。」随手将嗜酒人视若性命的美酒倒进泥里,又道:「你既然不喜欢美酒,我送你另一样东西如何?」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来。

如有若无的香气,游丝般钻入鼻尖。

白少情乌黑的眼瞳,骤然扩大到极致。俊美的脸绷紧,似乎里面压抑的一切立即就要绷破爆发。他的手颤抖,身躯随即也剧颤起来。当这种无法控制的颤动蔓延到眉尖时,他出手了。

他的出手很快,至少他认为已经很快。但在封龙眼里,似乎小孩子拿着木制的速度还比他更快一点。白少情的拳头才刚伸出来,就已经发现自己的手腕到了封龙手中。

白少情侧身,探手摸腰间暗藏的匕首。他还没有摸到一丝布帛,两个手腕已经全部落到封龙的手中。封龙的手掌很大,白少情纤细的手腕并在一起,被他毫不费力地用一只手抓着。白少情起脚,封龙闪开。白玉石桌遭了无妄之灾,倒在一边,玛瑙酒和酒壶都掉到地上。深红的美酒洒了一地,浸入泥中,中散发一阵浓郁酒香。

封龙轻轻摇头,「可惜。」他的目光虽停在地上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壶上,另一只空闲的手却绕了上来,环在白少情的腰,往腹上轻轻一按,白少情闷哼一声,身不右己地将脊背贴到封龙热烘烘的胸膛上。

封龙低头,对上白少情带着恨的目光。刻骨铭心的恨。失望的恨。绝望的恨。「你很失望?」封龙柔声问。

白少情咬牙,「你废了我?」

「我的处境很危险,武林中人知道我受了重伤,比会趁人之危。」封龙叹:「我不习惯被别人趁我的危。」

「所以你用我疗伤。」白少情的声音沉得几乎听不见。

封龙有点不解,「我不该这么做?」

白少情狠狠咬住下唇,丝从齿间逸出。

「我不该?」封龙又问了一次。

「应该。」白少情昧中的疯狂渐渐消逝,浪涛般翻滚的瞳慢慢被冰冷死寂的冷漠代替。他冷笑起来,「很应该,很应该。」他缓缓地笑,勾起薄薄的、优美的唇,说话也流畅了许多,「还是师父英明,徒儿恭喜师父重伤痊愈。」

「好徒儿。」封龙赞许一声,又问:「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失望?」

白少情垂下眼,「徒儿没有失望。徒儿怎会失望?」

「少情,看!」封龙的唇就在他耳边,仿佛随时张嘴,就可以将小巧的耳垂含入口中。他悄声对白少情道:「你把我送你的花都踏坏了。」

白少情的眼还是垂着。封龙刚刚小心翼翼掏出的白花儿就在脚下,已经成了花泥,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香氛仍在。也许因为被辗碎了,更香得动人心魄。九里香,九里香已经开了。

「这是我特意命人从你娘坟头上摘来的。十二名高手日夜兼程,站站连传,赶在你醒来前送上玉指峰。」

白少情望着那片幼嫩的、被摧残的纯白,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双膝无力支撑身躯,他任由自己倒在封龙怀中。「我好累,你动手吧!」

「动手?」封龙问:「动什么手?」

「随便你。」白少情轻轻闭上眼睛,「你要干什么就干吧!我乏透了。」

封龙没有动手。他比起任何时候都更彬彬有礼地问:「我想干什么,你都答应?」

白少情脸上逸出惨澹的笑容。封龙唇边缓缓勾起的笑意。「我不信。」封龙忽道。

「你不信?」

「假如你上过一个人的当,以后多少会对这个人说的话不大信任。」

白少情睁开双眼,冷冷瞪着他:「你竟然也会上当?」

「而且是个大当,害我白白浪费了许多花容玉貌露。」封龙轻轻抚着他的脸颊,话中竟带着无限怜意:「少情,原来你从来不曾自甘堕落,当初为何骗我?」白少情心脏猛地一跳,闭紧了嘴巴。封龙又沉声问道:「你这样抹黑自己,是为了让我难受?」他叹了一口气:「原来我在你心里,倒是有点分量的。」

这一下,白少情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

封龙说:「我瞧你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一句话。」白少情没有回应,他继续道:「哀莫大于心死,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他皱起眉,「到底是谁,竟有本事让你伤心成这样?」

怀中的身躯猛震,他低头,满意地看着白少情睁开乌黑双眸。

白少情的眼睛很漂亮,颤动时就如流动的黑色水银,无论里面藏着的是哀怨、仇恨,还是绝望,都呈现出无法形容的美态,灵动无比。「我有话。」白少情认真地看着他。

「你说。」

白少情声音平静,虽然他的身子一直在不停的颤。「我曾对自己发誓,如果我能在初十前赶到这里,再和你一同看那夜的银河瀑布,就将从前的种种全部忘记。」

封龙叹道:「可惜你没能赶到。」

白少情惨笑:「有何可惜?这不是很好吗?你的功力已经恢复,江湖还是你的。」

「没有。」

「什么?」

「没有。」封龙苦笑,「我的伤并没有好,反而更重了。」

白少情鄙夷地看着他,「如果我现在还相信你,那我就太傻了。」

「少情,白少情,白家三公子,你以为自己不傻吗?」封龙低沉的笑声传入耳中,「你是世界上最大、最别扭的傻瓜。」他笑着,指尖微挑,点中白少情三处穴位。

白少情骤然受袭,毫不在意,只顾着问:「你的伤真的没有好?」

封龙不答,却道:「我要走了。」

「走?」白少情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一颤。「你去哪?」

「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白少情蹙眉,「你说过的什么话?」

封龙摇头道:「原来你竟忘了。」他凝视着白少情,竟有点怅然若失,「忘了就忘了吧!」他将白少情平躺着放在草地上,站起来转身。

白少情吃了一惊,伸手去抓他,才想起自己穴道被封,动弹不得,忙叫:「封龙!」封龙停住脚,却没有转身。白少情狠狠咬牙,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封龙的背景纹丝不动,他低声道:「我从来不开口求人,那夜开口求你,你却封了我六处大穴。少情,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求你什么。」

白少情轻声道:「你转过身来,让我看你的脸。」

封龙沉默了很久,他的背影在日光下显得越发坚毅,白少情竟有点害怕他会不顾而去。封龙还是转身了。他不但转身,还半跪下来,弯下腰。白少情睁着眼睛,看他熟悉的脸一寸一寸渐渐向自己靠近,可以感觉到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唇上。就在两片唇即将触碰的瞬间,一缕指风抚到他的后颈,温柔得就如同母亲的目光。黑暗无声无息袭来,卷着白少情,沉入深深的梦海。

第二十四章

白少情醒来时,天上明月正悬挂中天。

半夜了,山风清劲。飞瀑犹在,多了九里香的香气,隐隐约约,使这玉指锋更似仙境。他暗查内息,露出愕然神色,怔了半天,方坐起来盘腿调息,动转两个小周天。睁开眼睛,观察四周。

白玉小桌仍斜倒在树下,他走过去,扶起来,将酒壶和酒杯拾起来。唯有美酒无从拾起,最后一瓶独醉江湖,算是供奉给了已长眠地下的泫然不醉翁。

峰上流水潺潺,波光闪烁,更透出露骨的寂寞。封龙宽阔的背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封龙没有说谎。

白少情那日不顾后果逞强疾奔玉指锋,以致元气大损,极可能会使自身从此武功不能再有寸进。可不知封龙用了什么魔门秘术,竟先清空白少情损耗殆尽的真气,再让至纯至厚的真气在丹田一丝一丝凝聚。怪不得白少情初次醒来时,察觉不到自己任何真气。他只道封龙借用司马繁的办法,藉同是修炼横天逆日功的人采阳补阴。

他冤枉了封龙。江湖黑白两道第一人,竟被他白少情冤枉。

白少情呆看飞瀑半晌,才发现一人独自欣赏着飞瀑,无一丝赞叹欢畅在胸,心是郁结难解,禁不住对月长啸。山顶空旷,晚风抚面,长啸悠远浑厚,惊动附近山中的鸟兽,林中簌簌一阵响动。

白少情停下,低叹,「天下之大,没有能看透他。」胸中空空落落,一股酸酸楚楚滋味,泛上心头。

他回头,再望月下飞瀑一眼,转身掠下山峰。反正无处可去,想起小莫,晓杰这一对活宝,白少情本能地朝少林寺方向行去。

一路上,正义教、封龙还是最大的话题,还多了一个屠龙小组,白家三公子的名头,也常在客栈酒馆中被提起,且武林中人向来善于夸张。

「你们可是没有瞧见啊,那位白三公子一揭头上的大笠帽,露出脸来,所有人都呆掉了。」

「嘿嘿,」说话的人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这一句可别说出去。那时候,我瞧见少林寺的睿智大师也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白三公子。我何老大也算闯荡江湖几十年,没想到天下有这么美的男人。」

「男人以美而论,一定是娘娘腔。」说话的人怒喝一声,「那是美得又威风又让人心痒,活神仙一样。啧啧……」啧了半天,愁眉道:「老子肚子里墨水不多,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给你们听。唉,反正是你们没福气,以后亲眼看了就明白了。」

白少情心中冷哼一声,将头上连着黑纱的笠帽戴得更低些。

他不欲听外人谈及自己,越发连客栈也不敢投。他功力已恢复,似乎更胜往日,不怕遇上野兽宵小,夜间在城外野地或小树林中睡,随身携带一壶淡酒,几个馒头,饿了就吃。

少了无知武林人聒噪,耳根清静很多。不多日,已到了少林山脚。

转入山门,远远看去人影绰绰,许多人挤在少林寺外。

「你娘个秃驴,老子千里迢迢来为武林出一份力,你们倒好,关起门来不让进。」山东大汉一拍腰间的大关刀,瞪圆眼睛。「你看不起老子山东大关刀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