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情目视天极。

天极抱着受伤极重的地极,凝视脸色苍白的司马瑞一眼,沉声道:“范围只在少林寺内,出了少林寺,没有人能阻止武当的人出手。”

司马繁暗自心喜。以他的武功,怕谁寻仇?武林四大家,封,徐已算没有了,如今白,司马两家立下誓言,又有少林寺和武当派做保,还有何人敢强出头?

众人虽然觉得这样放过司马繁太过可惜,但内疚于适才差点错杀白少情,竟无一人反对。

司马繁一看周围,已清楚形势,点头道:“好!便信你一回。”松开司马瑞脉门,轻轻一推,将他推下阶梯。

司马夫人惊呼一声,“瑞儿!”将他接在怀里。

白少情纵身上了台阶,与司马繁正面对立。

整个大殿,再度安静下来。两人对峙,劲气运转。白少情白衣无风自起,衣角被内功鼓得呼呼作响。

司马繁上下打量白少情,忽然笑了起来,“虽然不错,但比我还差上一截。”缓缓提起双掌,掌心红如烙铁,最中间赫然一点白色,向白少情推出,看起来速度极慢,但又让人无法把握掌风来速。

旁人不识横天逆日功第八重是什么概念,白少情却是晓得厉害的。见司马繁推掌,凛然警觉,不待掌风袭来,人已经高跃而起。颀长的身子跃到空中,腰身一转,宛如凤凰回眸,姿态优美潇洒,长剑向司马繁当头刺下,威势逼人。众人齐喝一声:“好!”

话音未落,司马繁双掌已经改了方向,向上轻轻托去。白少情在空中的身形微滞,长剑猛撤,腾空掠向北边,刚刚站稳脚跟,立即回身一剑,迎上司马繁追来的一掌。

眼前剑尖就要插入司马繁掌心,却忽然听见“叮”一声,火花四溅。司马繁的铁扇后发先至,似不经意地撞上白少情的剑,一股熔岩似的灼热沿着剑身席卷至剑柄,顺着虎口直下,撞入右臂经脉。白少情猝不及防,整条手臂麻痹了一半,几乎连剑也把持不住。

司马繁采了方牧生毕生功力,得益实在非同小可。司马繁得意大笑,“再来一招。”

铁扇又至。白少情咬牙疾退,长剑连挥。他惊而不乱,虽苦苦支撑,脸色却始终保持悠然自得,步法敏捷,动作如行云流水,花间穿蝶般优雅。

“叮!叮!叮!叮!叮!叮!”电光石火间,扇剑已相触六下。

这几下交锋又漂亮又爽快,众人又是一阵叫好,“好样的!白公子!”

只有白少情自己心里明白形势险恶,司马繁的横天逆日功热力越来越盛,堪堪要破入心肺。幸亏他学的东西很难,拜师封龙后,更是学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保命招数,闪过司马繁一掌,他回身飞腿,半身后仰,犹如仙女侧卧般楚楚动人,扭转着修长的脖子回眸司马繁,眉目间露出若隐若现的哀怨,手下却毫不迟疑,指风直射司马繁咽喉。

司马繁差点着了他“摄魂烟波”的道,匆忙回扇往喉前一挡,指风击在铁骨上,发了脆响。白少情人在半空,已经跃转过身来,长剑再度出手。他知道自己的横天逆日功比不上司马繁,比拼内力必死无疑,便专挑刁钻角度,迫司马繁拼招。

“雕虫小技。”司马繁弃扇用指,指风险险划过白少情脸侧,割断耳边几缕发丝。双掌在空中对击,不知其中藏了什么诡异,掌声不但不清脆,反而如闷雷般隆隆作响,大大殿中回声不断,震得所有人一阵头昏眼花,疑是发生了地震。

白少情翻身立定,转身,视线紧紧粘在司马繁双掌上,不敢有丝毫大意。司马繁现在所使的,正是横天逆日功第五招“烈日炎炎”的起手式。内力蓄积之所在,司马繁衣衫鼓动,发丝如受狂风迎面吹袭,向后飞扬。

众人虽不知这是什么招数,但看司马繁身边气流旋动,都知道此招厉害,不由自主屏息。白少情玉容沉静,闭目感觉司马繁越来越强大的压迫力。崩紧的弦,断了……

司马繁推掌。劲风罩上身来,白少情呼吸困难,胸口沉甸甸的,心脏仿佛受不住压迫,要破胸而出。眼看司马繁掌心快印上胸膛,白少情骤睁双眼,竟然不避来掌,,飞身迎上。

“啊!”

“呀!”

“糟……”

众人惊声尖叫,脸色大变。司马繁内力厉害,这一掌若击中,白少情哪里还有命在?不少人不忍看白少情惨死,闭上眼睛别过脸。

掌风强劲,白少情逆风而上,热风刮得脸生疼。

司马繁见白少情不退反进,心中暗喜:“你要找死,也怨不得我。”这般形势下,司马繁的手掌势必先印上白少情。

白少情挺身前冲,上身撞入司马繁劲气最猛处,顿觉气翻滚,几乎一口气提不上来。他知道现在是生死关头,脑中再不想其他,从腰后猛拔出一支寸许长的铁笔,电光石火间,向司马繁肋下两寸,看起来绝对没有一丝破绽的地方猛然刺去。

司马繁的笑容,忽然僵硬了。一股剧疼从肋侧传到司马繁的脑中。他也是自幼习武的人,什么苦头没有吃过?可这般痛楚却是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就像一根烧红的针,无声无息刺入了太阳穴。而这根细针,却在瞬间,宛如孙悟空金箍棒一样,宽了长了万倍。身体宛如裂开成千万片。丹田充沛的真气,转眼间散得一丝不剩。他的掌,恰好在这个时候牢牢印上白少情的胸前;但他的真气已经散尽,这一掌劲力,比刚刚习武的小孩还不如。

挨了一掌的白少情,丝毫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冷冷看着他。

司马繁惊骇地低头,看着肋侧插入一半的铁笔,只听见自己喉中“咯咯”的嘶哑声音。有血滴淌在他一直很干净的衣裳上,他想举手抹去脸上淌血的地方,但他终于发现,自己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血不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血从他的眼耳鼻汹涌而出,滴滴答答,淌到他的衣裳上、地上。

司马繁瞪着白少情,眼里盛着浓浓的恐惧。他恐惧地瞪着白少情,发现白少情离自己越来越远。不,是他自己在倒下,缓缓地倒下,像山崩塌一样。司马繁努力想站着,可他不但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他知道,他的手脚仍连在身上,但他再也感受不到他们了。他瞪着白少情,恐惧地发现,他也快找不到自己的呼吸了。他终于知道,原来自己身上有一个死穴。一个在肋侧的死穴。他吐出最后一口热血,不甘地瞪着白少情。可他的眼睛,传达不出最后一个不甘的眼神。他已经看不见光了……

白少情长身站着,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司马繁。他没有发现司马繁的不甘,司马繁最后的眼神,是浓浓的恐惧。

第二十七章

闭上眼睛的人们,错过了最精彩的一瞬间。他们只听见一阵掠过的风声,接着,重物坠地声传来。糟了……

再睁开眼时,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白少情长身而立,静静站在台阶上。玉树临风,白衣飘飞,雍容贵气,一股君临天下的威严,隐隐逼人而来。优美的唇边,挂着一丝殷红的鲜血。这个场景,让整个大殿如窒息般的安静。

「白……白三公子胜了……」片刻后,才有人打破殿内死一般的沉静,呼吸困难地开口。长长松了一口气。

「白公子赢了……」

「司马繁死了!」

「啊!啊!白三公子胜了!」小莫冲上来,紧紧握住白少情的手,惊喜的眼睛又大又亮。「白公子,你赢了!你赢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

「白公子武功盖世,哼,那司马繁还胆敢夸下海口,说什么单打独斗?」

白少情抚胸,目视地上经脉具断的司马繁的尸身。

刚才真是险到极点,若不是早一分拍上司马繁死穴,当即拍散司马繁全身功力,那单是司马繁印上他胸膛的这一掌,就足以让他粉身碎骨了。又不由唏嘘。他其实是死在封龙手中的。

司马繁踌躇满志,想着称霸武林,以他的才情心计,当一代枭雄也不难,偏生遇上封龙这个对手,落得如此下场。

司马繁已死,封龙呢?封龙又何在?想起这个名字,白少情心中一阵黯然,即使全力拼杀了司马繁这样的敌手,竟不感到一丝欣喜。

晓杰从人群中挤过来,站在小莫身边,上下打量白少情,关切道:「白三公子,你刚刚被司马繁打了一掌,有没有受伤?」

小莫叫道:「怎么会?司马繁那区区武功,伤不到白公子。白公子连封龙都打得过……啊!」被晓杰暗中扭了一把,失声叫了出来。见众人都奇怪地看着他,只好耸耸肩,乖乖地闭嘴。

司马夫人一言不发,见众人将白少情团团围住,拽了司马瑞,自有多情林的家仆服侍她下去。

通智大师高声念一声佛号。他挨了司马繁一掌,脚步有些不稳,走到白少情面前,露出欣慰的笑容,合掌道:「善哉,白施主仁义心肠,解救武林于大难当前。」脸色暗了一下,「虽说佛门不语杀生,但司马施主为祸武林,若不丧于白施主之手,日后武林说不定会有更大的血劫。」

「大师不要这样说,少情也是武林一分子。」白少情自知底细,不愿听太多称赞,对通智大使施个回礼,举步来到天极面前,低头审视他怀中的地极。

地极背上受了司马繁一掌,伤势严重,天极虽一直努力输真气为他疗伤,地极却依然气若游丝。

白少情和司马繁武功同属一路,一瞧就知道地极心脉被横天逆日功所伤,旁家真气帮不了他。他挺喜欢这心思纯真的老道,又正想摆脱大殿上众人的夸奖赞誉,开口道:「道长,请将地极道长交给我。」

天极正心痛地看着师弟奄奄一息,连白少情大胜也没有多加关注,听白少情这么一开口,茫然抬头看着他。

「地极道长的伤势,或许少情可以帮上忙。」白少情伸过手。

天极绝望的眼中,忽然放出一丝光亮。白少情当众击杀了几乎不可能被打败的司马繁,他说的话,自然很有分量。

白少情接过地极,「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厢房。」

「有!有!白公子,这里走!」立即有熟悉少林寺的武当弟子主动领路。

到了厢房,小莫和晓杰心有灵犀的对望一眼,一左一右站在门外,恍若一对门神,将众人挡在门外。他们武功虽不高,但太湖萧家却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何况这个时候,谁都知道不应该去打搅为地极道长疗伤的白少情。

白少情进了厢房,将众人关在外面。反正都是男人,也没有什么忌讳,便脱了地极的上衣,双掌按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默运横天逆日功。

屋外很安静,但他知道,现在屋外正挤满了人,有等待地极伤势复原的武当弟子,有期盼着正义教早日本铲除的武林人士。代表武林正道的屠龙小组,几日间七零八落。睿智大师惨死,方牧生惨死,司马繁是大恶人,天极虽然无恙,但武当已受重创。唯一在这场风波中完好无损,光芒四射的,就是白少情。封、司马、徐家变的变,散的散,都已一蹶不振。经此一役,白少情赫然已是正道武林的第一人。而白家,无疑也会成为江湖第一大家。

白少情想到这些,却越不是滋味。封龙,你到底藏在那里?我真恨不得,掘地三尺。

是夜,少林寺钟声长鸣,惊动山下正等待消息的一干武林同道。捷报飞传下山,一个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短短一日一夜。飞遍大江南北。

少林寺内惊变陡起。睿智大师身死,方牧生方掌门身死,司马繁是正义教的奸细,业已授首。屠龙小组五去其三,名存实亡。亏得有司马夫人忍辱负重,白家公子白少情力挽狂澜,揭穿司马繁的真面目。作恶多端,令武林侧目的蝙蝠公子,竟出自百年大族——司马家。

少林寺门禁一开,发生的事情就如掀开了棉被,放在太阳底下晒晒一样,无数的故事流传开来。在司马繁强横武功面前,挺身而出,毅然挑战司马繁的白三公子。为了拯救司马家八岁稚子,不顾安危,立誓迫司马繁生死相搏的白三公子。力战司马繁后,还不顾内伤,救了武当地极道长的白三公子。俊美的白三公子,风流的白三公子,潇洒的白三公子,清逸的白三公子,孤傲的白三公子,武功高强的白三公子……

白少情已经不是一个名字。它是一个神话。代表着江湖正义的神话,被万千武林人供奉在心底的神话。

就如同当年的封龙,封龙的青衫、蓝巾、碧绿剑。那是无数江湖儿女,可望不可及的神话。

白三公子却毫无得意,毫不轻松。他的心像被蜘蛛丝层层缠着,蛛丝仿佛是铁做的,深深镶进肉里,缠得死紧。每一次呼吸,都几乎让心被勒出血来。

他在夜色中施展轻功,少林寺寂静的后山,与大殿前面欢歌的喧闹,形成截然对比。

大殿上,此刻正酒香四溢。少林寺向来禁酒,今天却破例了。因为对长年承受着正义教威胁的武林来说,今晚实在是极重要的一晚,比少林寺的清规戒律要重要得多。

没有历届挑选盟主时的勾心斗角,好勇斗狠;这位盟主是人心所向。白少情,白三公子。他将引领武林正道,对抗正义教的封龙。所有人对他充满了期待,所有人对他充满了信心。

他成功潜伏进入正义教,是第一个与正义教教主决战而活下来的勇者;他揭穿蝙蝠的真面目,凛然不惧横天逆日功的一幕,已经深深烙在每一位武林人的心上。他果敢、坚毅、从容、无畏。他出生武林世家,有着最高尚的品德和最高贵的人格。新的神话,带给一直被正义教压迫的人们无限希望。

而就在此时,他们的希望却借口要疗治内伤而悄悄离开,掠过及膝的野草,到少林寺的后山上,眼睛在漆黑中闪闪发亮。他掠过树林,从后山的另一边绕路,重回少林寺,转入一条清冷的后巷。冷冷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摆,来回巡视的家仆们戒备森严。白少情只淡淡扫了一眼,纵身上墙,在空中无声息跨过近丈宽的距离,进入这个被家仆们重重保护的院落中央。这是少林寺为数不多,专用来招待贵客的独立院落,而能在少林寺中占据这么一个院落的客人,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家。

白少情踏在软软的沙地上,脚步像猫一样安静。重重戒备的院落中,他却好象在自家的院子里散步一样,踏上台阶,撩起那门外随风微微摆动的布帘。这是院落中最大的房间,这个房间里面,住着被外面的家仆精心保护的人。奇怪的是,偏偏在这个房间附近,一个守卫的人也没有。更奇怪的是,一向早睡的主人还没有睡,仿佛在等人。更更奇怪的是,这里的主人此刻正面对着房门坐着,看见白少情悠然走进来,却一点也不惊讶,仿佛她要等的人,正是白少情。

房中点着微弱的烛光,烛光映在这位总是蒙着黑纱的司马夫人眸中,竟折射出奇妙又美丽的光芒。整个夜晚,都因为她的眸子而渲染得更静、更迷人。

白少情的目光,从进门的那一刹那开始,就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温柔的目光,怜爱的目光。他缓缓地走近她,仿佛怕自己的脚步会惊醒安静的夜。低头,深深地凝视着她。

「霓虹」白皙修长的指尖,抚上她的额。「我不知道,你做了司马的续弦。霓虹,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她别过脸,轻轻地说:「那里有什么霓虹?这里只有司马夫人。司马夫人过得很好。」

「霓虹。霓虹。」白少情轻声唤着,单膝跪下,将她的脸温柔地扳回来,看着她的眸底。「你有多恨我?连看我一眼都不肯吗?」

司马夫人,昔日华山下翩翩舞剑的方霓虹,抬眼瞅了他一下,幽怨地低声道:「你还记得我?还记得方霓虹?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你蒙着黑纱,说话又总压着声音……」白少情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但你在大殿上,眼睛这么往我一瞅,我就知道是你了。你的眼睛还是那么大,会说话似的水灵灵。」

方霓虹猛然别过脸,咬牙道:「你别对我花言巧语,你这个……我恨你,比恨司马繁更甚。」

白少情自问有愧,许久没有出声,苦涩地道:「你这般恨我,为什么又救我?让我这样死了,也好减你一些气恼。」

「谁要救你?」方霓虹回过头来,眸中坚毅又带着恨意。「司马繁杀死我夫君,是我亲眼所见。我发誓,一定要为夫君报仇,一定要把瑞儿养大。」

「那你怎么知道,要栽赃司马繁是蝙蝠?」

方霓虹没了声音,狠狠瞅他一眼,低头良久,才道:「我以为是那位姑娘,是你叫来的。」

「那位姑娘?」

「你竟不知道?」方霓虹又叹了一口气,幽幽道:「那她是自己过来找我的了。她说你当年为了讨花容月貌露,吃了不少苦头;还说若没有我相帮,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哎,你这人,可真是处处有人为你担忧烦恼,生怕你出一丁点的事……」她停了停,又忍不住低声道:「那位姑娘人很好,她心里只念着你,你……你可别让她像我一样命苦。」

白少情猜想「那位姑娘」不是水云儿就是水月儿,听着方霓虹说话,忍不住心力猫抓似的难受,又觉得一阵阵腐蚀般的疼。处处有人为你担忧烦恼,生怕你出一丁点的事……她又怎知为他担忧烦恼的,不是那位姑娘,而是另有其人。

白少情愣了半晌,抚着方霓虹的手,柔声道:「霓虹,你为何总带着面纱?我给你的花容月貌露,难道没有用上?」

方霓虹听了他的话,不忍心地朝他一瞥,举手缓缓撩起面纱,露出那张吹弹可破的脸。「都好了。」手一放,面纱依旧垂下,道:「我现在已经是司马夫人,怎能让别人随便见我的摸样?」

「司马天对你好吗?」

「好……」方霓虹露出回忆的表情。「他要瑞儿把我视如亲娘,他教我剑法,陪我弹琴,常带许多珍玩古董回来。知道我喜欢吃桂花糕,就派人将江南桂花坊的大师傅请回了多情林。他虽然年纪比较大,但他……」她横了白少情一眼,「……他比你好……」

白少情一生桀骜不逊,此刻竟低头任方霓虹数落,点头道:「我知道,我不好。」脸色转沉,问:「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房中一阵沉默。

「你知道我从你这里骗走了华山剑法,还杀了你的师兄。」

「我师兄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他是个好人。他死了,我很伤心。」

白少情歉道:「所以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方霓虹不语,缓缓举起纤细玉手,拨了拨烛芯,忽问:「听说你当了正义教教主的弟子,学了天下第一奇功?」

「不错。」

「学了横天逆日功,那华山剑法,就算不得什么了……」

白少情愕然。

方霓虹却认真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要答应我,不管你学了天下第一奇功也好,做了天下第一高手也好,我教你的华山剑法一招也不能忘记。」她握着白少情的手,坚定的眸子映出他俊美的脸,柔声道:「你答应我,永远不忘记我教你的剑法。」

白少情愣愣地看着她,华山下笑面如花的少女,和面前蒙着黑纱的司马夫人重叠起来。她温柔的声音,无怨无恨的目光,像猛兽一样撕咬着他的心,让他的心血淋淋。

「霓虹,霓虹,我骗了你,负了你,你为何还要这样对我?」白少情露出像孩子一样脆弱的表情,单膝跪在这个被他辜负的女人面前,仰头深深地看着她。「我真想知道,到底情为何物?」

「白少情,白三公子,白大盟主啊!」方霓虹轻柔地低头,对他露出一个动人的笑容。「情,就是纵然拿人十恶不赦、害尽苍生,我也要想着他,护着他,帮着他。」

铺天盖地的冷暖酸辣,向白少情迎面袭来。年年月月,他浪荡江湖,一宵尽欢,却辜负了这么多真情。

白少情身躯剧震,一把将方霓虹紧紧搂住,颤道:「我负了你,我对不起你,霓虹,只要你说一句,我从此都陪着你,用一生一世赎罪。」

方霓虹眼眸湿润,温柔却坚决地将他推开,摇头道:「我不会跟你走。我是司马夫人,我有多情林,还有瑞儿,司马天虽死,他还是我的夫君。你负了我,他并没有负我。」

「霓虹……」

「我有我的事,你还有你的事。你走吧!」方霓虹别过脸,沉声道:「你再不走,就是存心害我。」

白少情茫茫然站起来,怅然若失地抬步。

方霓虹却又低声唤道:「少情……」白少情脚步一滞。身后的声音温柔动听,带着无限思量,千般不舍。「你……你不要再辜负别人了。还有,别忘了那套剑法。」

白少情默默点头,踱步良久,才掀开门帘。

方霓虹赶到窗边,看他纵身飞上亭顶,几个起跃,消失在黑暗中。眼睁睁看他走出自己的世界,心中痛酸纠结,一阵空荡荡。

「娘?娘?」走廊上传来司马瑞的呼唤。

方霓虹连忙抹干脸上泪痕,出房抱住司马瑞,觉得刚才的天旋地转已经停了,怀中的身子软软暖暖,竟能给她无比的力量。「娘在这里,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娘,你读几篇文章给瑞儿听吧!兴许听了瑞儿就会想睡了。」

旭日初升。整个江湖,充满了斗志和激情。蝙蝠公子已死,正义教已失一大将,人人拍手称快。

只是封龙,哪个曾经神话般受众人敬仰的青衫、蓝巾、碧绿剑,何在?

少林寺依旧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那里聚集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物,那里有——白少情。

「应该称胜追击,一举剿平正义教的老巢!」

「不能再姑息养奸,此时不除封龙,更待何时?」

「盟主一登位,江湖同道纷纷响应,以往畏惧正义教的人都敢开口说话了。亏得他们举报,正义教江北分坛已剿破了。」

「就是封龙的下落仍没有消息。道长,攻破正义教的分坛,有没有抓到几个活口?」

地极伤势渐好,但脸色仍显苍白,摇头道:「上次抓到一个分坛主,狡猾万分,问他口供,竟信口雌黄,污蔑盟主是正义教的蝙蝠公子。」

「死到临头还妄图污蔑盟主清名,应该千刀万剐!」

天毒阴森森笑道:「让我来对付他,包管问出封龙老贼的下落。」

地极道:「可惜,一时没有看好,让他自尽了。」

「哼,只要盟主养好伤,再探知封龙下落……」

又有人抬头问:「盟主还在疗伤?」

「恩,看来上次对阵司马繁,伤得不轻啊……」

沉默突然地降临。

各人不说话,却都转着同样的心思。身为弟子的蝙蝠公子司马繁已经这般厉害,那身为师傅的封龙,又该是怎样的强横?封龙做武林盟主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能在他碧绿剑下走过百招。如今看来,那不过百招,还是封龙遮掩实力的结果。除了白少情,还有谁敢挑战封龙?假如连新任盟主白少情也败在封龙剑下,那么,还有谁能挑战封龙?每个人,都在盼望白少情的伤势尽快痊愈。

白少情却非常清楚,他一点内伤也没有。挨司马繁那一掌,是在司马繁功力散尽之后,和被不懂武功的粗汉打一掌一样,毫无关系。他只是很累,说不出的倦意,绕着他,不离身的绕着他。谢绝众人的提议更换到最大的独立院落暂住,他还是选择了本来住的那间厢房。白少情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厢房。

他已是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一句吩咐下去,众人如奉纶音,不敢有违。小莫委屈万分,伤心地看着他,因为白少情这个命令竟然包括了他,他本以为自己应该继续在白少情疗伤的时候护法。

厢房附近没有人走动,没有人敢随便打扰武林盟主疗伤。

寂静的空气让人心烦意乱,白少情在房中静坐片刻,就要出去,在附近缓缓踱了一圈。他负手在后,沉思着。旁人远远看了,都以为他在为武林大事忧心;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因为心烦意乱,才要走这么一圈。

踱过一圈,他又总要迫不及待地跨进厢房。他不断地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每一次跨上门阶,都忍不住用明亮的眸子,盯着一点一点渐渐在眼前出现的厢房,扫视过厢房中的桌子、椅子、床。

但封龙没有坐在椅子上,他喝茶的杯子,没有放在桌子上。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大模大样,可恨地坐着,犹如坐在自家屋里;没有悠悠自在地端着白少情的杯子,犹如端着自己的杯子。床上,也没有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明亮的眸子暗淡下来。

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不但封龙,就连水云儿、水月儿,也不见踪影。

第二十八章

白少情不死心地来来回回,跨进房,跨出房。他总有种错觉,觉得封龙就在身边,看着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封龙的唇边应是带着笑意的,可恨、可恶的,以为算计了天下人的笑意。但又没有不可一世的得意,只是云淡风清的,淡淡的一笑,似乎天下事于他,也不过是一场儿戏。他总有错觉,仿佛每次一躺下,就感觉身侧躺着一个火热的身子。封龙会直起身子,带笑的眸子盯着他。他定又使那些邪门歪道的迷药,那些旁门左道的魔功。他总有错觉,每次他一跨出这厢房,封龙就会出现在厢房里,随意地走动,坐他的椅子,用他的杯子,睡在他的床上,随意地拥着他的被子。

可他每一回来,却总免不了一阵失望。那不过是错觉,真的是错觉。

众人都在仰仗他。天极道长,地极道长,通智大师……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白大盟主,每次听见封龙这个名字,都心如刀割。他高高在上,已是武林盟主,已是武林的神话。这不知是一个开始?还是一个结束?

站在高处,受万人仰慕,就像飞得过高的风筝,被持线人松了手,再找不到起飞的地方。越飞得高,越仿佛被人遗弃。

厢房空空,除了他自己,没有谁的踪迹。封龙,封龙,你这个恶人!你到底在那里?这般折磨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横天逆日功在体内奔涌,烧得他无法招架。缠在心上铁铸的蛛丝,镶入心脏已经很深很深,他甚至起不了把它扯出来的念头。他被遗忘了,被封龙遗忘了!

封龙将他送上武林盟主的宝座,用千万根看不见的针,将他钉在这个孤零零,冷冰冰的宝座上,看他的笑话。让他焦急不安,让他欲哭无泪,让他有苦说不出,让他对着那廖廖几笔的锦卷,几乎要发疯了。

白少情低头,狠狠揉着那不离身的锦卷,恨不得将它撕成碎片,烧成灰,让风吹到天边,永不复见。他内力深厚,别说锦卷,就算铜铁,到他手中,也片刻融为铁水;但那薄薄锦卷,却在他手中一次又一次逃脱了厄运,仍旧在深夜之时,安安稳稳贴在他胸前。

这让白少情气得咬牙,恨得吐血。

「盟主!」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锦卷,小莫的喊声随着脚步声逼近,片刻已到屋外。

白少情手了锦卷,沉声道:「我说了,内伤未好,不开什么武林大会!」隐隐有了怒意。三令五申不要为了这些事烦他,怎么偏偏要逼他干这干那?话音未落,小莫已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纸般苍白。见了白少情,嘴唇翁动,太过激动,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莫还未开口,门外又掠进天极,一见白少情,沉声道:「有封龙的消息了。这恶贼竟敢上少林寺留信。」

「什么?」

通智和地极显然是一证实了消息就赶了过来,通智念了一声佛号,敛眉道:「老衲看过了,确实是封施主的亲笔。」

小莫这个时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口舌,颤声道:「他……他抓走了晓杰!」声音又尖又利,年轻的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

白少情向前一把拉过他的手,感觉他手上冷汗潺潺,指甲几乎掐入白少情肉中。「别担心,我们会把晓杰救回来的。」他沉声道,又回头去看天极,索了封龙留下的信笺。

骤然看见封龙的亲笔字迹,白少情心里酸酸麻麻,又有说不出的安定,好象在快没顶的水里踩到石头似的。可看那信上言辞,却是大大戏谐嘲弄。白少情脸色一黑,唇边勾起冷冷的笑容。「了结上次未尽之战?原来是找我决斗。」

众人正忐忑,见他虽然沉了脸,却无一丝惧意,顿时安心,纷纷道:「这是封龙自讨苦吃,看盟主怎么教训他。」

「自古邪不压正,封龙必输无疑。」

「准备好武林大会,待生擒了封龙,将他千刀万剐!」

小莫对身边一切豪语皆不在意,牢牢抓着白少情,一双虎眸宛如钉在白少情脸上,咬牙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有心或无意,封龙的挑战,刚好约在初十。三月后,初十。有是初十。

塞北遥遥处,蒙寂峰侧。不到一日,封龙挑战武林盟主的消息传遍天下,众人大哗。这恶贼,竟还如此嚣张。但心中,多多少少也有着几分憧憬。

封龙,青衫、蓝巾、碧绿剑的封龙,被称为剑神的封龙,那明明是武林盟主,已是天之骄子,却自甘堕落,当了正义教的教主,让万千人愤恨切齿的封龙。孤傲的新任盟主,那俊美如天外之人,白衣飘飘,持剑挺立的白少情,遇上他的碧绿剑,将是何等结果?

枭雄遇上英雄,只遥想那蒙寂峰侧,两道傲然对立的身影,已让人心驰神迷。江湖人所盼望的,不正是这刹那的快意潇洒。

少林寺再度成为禁地,不能出,不能进。倒不是又发生了惨事,不过白大盟主有令,他要潜心疗伤,备战封龙。

此令一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打扰少林寺的安宁?众人远远避开白少情的厢房,那间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厢房,已成武林中的圣地。只有小莫每天沉默地将三餐送到门外,让白少情自行取用。他瘦了许多,显得眼睛更大、更亮,臂膀黝黑的皮肤,衬得脸色更白。

每天除了送饭,他都在练剑。白天练,晚上练,刮风练,下雨练。这段日子,他练剑的时间,远远超过他过去十几年练剑的总和。没人再看见这个喜欢欢笑的孩子的笑容,没人听见这个总喜欢大叫大嚷的孩子的声音。仿佛封龙带走的不是晓杰,而是他的笑容和舌头。只是,他的目光变得坚毅,就像即使面前横着泰山,他也要把它搬走。

三月后,初十。塞北遥远处,蒙寂峰侧。哪个所有江湖人默默等待的日子,哪个所有江湖人注视的地方。

那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清风,安静的少林寺。少林寺一直紧紧关闭的大门,忽然「吱」地一声,被缓缓推开了。

就在这轻轻的一声传来的同时,一直等候在少林寺外的人们猛然抬头。他们被少林寺的禁令阻在外面,却怎样也迈不开下山的脚步。江湖百年,能有几场这般惊天动地的决战?他们在寺外搭棚,烧饭,用属于江湖人的傲气苦苦支撑着,不过也就为了等这一刻。白少情出关,跨出少林寺的大门,迎战封龙的一刻。

大门轻轻开启,一只穿着白布靴的脚,从容地迈出少林寺的高高门槛。

那脚,说不出的优雅,说不出的好看,动作虽然轻柔,却充满了自信。缓缓地伸出,缓缓地踏在少林寺外的泥地上,就像无声无息地,踏在每一个凝视它的人的心上。当另一只脚也迈出来时,这只脚的主人已经现身了。白衣,白靴,白色的发巾束着乌黑的发,被风轻轻拂动着。可他的人,他的表情,却比身上的白衣还要一尘不染。

他身后有许多人,有武当的天极道长、地极道长,有少林寺的通智大师、恒智大师,有云南的天毒掌门……每一个都赫赫有名。

但在所有人的眼里,只看见这白衣人。

他只是静静站着,仿佛已经站了千万年。而即使再站上千万年,他的腰杆还是会挺得那么直,他还是会那般一尘不染。他的手像玉一样晶莹,就连最花的江湖浪子,也想不起有哪个女人的手,能比他的手更好看。

「盟主……」

「白盟主……」

人们站在树下,没有人能挪动脚步。发亮的眸子带着迷茫的色彩,感慨地偷看着他。这就是白少情,这就是即将和封龙一决生死的白三公子,这就是正道武林的希望。在荒地里露宿了多日的人们再无遗憾,仿佛只要曾经看过这么一眼,就已经见证了那场武林永远记住的大战。他们亲眼看着白三公子跨出少林寺。他的脚步如此从容,他的风采如此迷人,他的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深邃得不见底的眸子缓缓一扫,仿佛已经将一切都映入眼底,又仿佛所有映入眼底的,都不足为道。

所有人中,最最善于察言观色的,还发现了他脸上,有淡得像烟霞一样的落寞。这抹不经意的落寞使他变得遥远,遥不可触。

当众人忙着把这永恒的一幕,刻在最深的回忆中时,白少情已经动了。

「盟主……」

「白三公子……」

人们低唤着。

没有谁敢阻在他的面前,没有谁敢高声说话,打扰了这里的宁静,因白少情而凝固的宁静。他们远远看着白少情上马,远远看着天极等一干武林高手上马。看黄尘扬起,渐渐混淆了视线,才匆匆赶上去,各自牵了自己的马匹,在后面追赶。每个人都知道白少情的去处。

初十。

塞北遥远处,蒙寂峰侧。

白少情一骑在前,他总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像一个太美的神话。踏实去与封龙生死决战的。

白衣、白靴、白巾,骑着雪白的骏马,仿佛从天外来,要去搏击深渊里的恶蛟。可他那么从容,那么镇定,没有一丝悲壮的味道。他已经太完美,完美得不需要悲壮衬托。遥遥一骑,连天极道长等,似乎都不敢过于靠近,只远远跟在后面,远远注视着他的背影。

一路北来,后面加入的武林人士越来越多,他们不是得了消息,背着干粮和酒水,牵马守侯在路旁。待与那云一般、梦一般的身影擦身而过,就骑上马,加入寂静跟随的人群中。

白少情毫不在意。他似乎不知道,他的身后已经跟随了成千上万的人,这是百年来的武林奇观,越靠近蒙寂峰,加入的人越多,就像百川东汇,细流频频,以至于成了一股令人惊讶的洪流。

即使百年之后,这场景也将被人津津乐道。

那位如神话般完美的白盟主,是如何带领着武林人对抗正义教,又是如何用他的魅力,使已经分崩离析的武林,不知不觉地再次团结在一起。在此之前,武林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出现过如此令人感动的画面。只有当所有人抛弃成见,为了同一目的,怀着同一种忠诚,走在同一条路上时,才会令人如此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