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情一直不曾开口。多年以后,仍有许多人遗憾,他们没有好好听过盟主的声音。他不必开口,每当天黑需要休息的时候,前方总会有亮着灯笼等待的店家,殷勤地上前牵马引路;总会有华丽舒适的厢房已经准备好。就算天黑时到达的地方是荒地,也会无端出现一个安静宽敞的帐篷,里面自会摆好锦被和枕头。佳馐美食,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甚至,还会有一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放在角落。

连天极等人都有些感动。他们没有想到武林同道们,那些豪爽好斗的江湖儿女们,还有这样细致的心思。也许是白少情独特的魅力,开启了他们心灵深处最温柔的地方。既然寻常江湖人也如此爱惜他们的盟主,那他们这些武林名宿,就更不该去打扰盟主了。他们很有默契地闭上嘴巴,像影子一样远远护卫着白少情。只要白少情不开口,没有人会打扰他的清净。大战在即,没有任何人,希望给白少情增加一丝一毫的负担。

比天极道长离白少情更远的,就是那些连白少情的背影也看不见,却仍坚持跟随在后的江湖儿女。他们从不知道谁为白少情准备了什么,他们只看见,即使天极道长这样的人物,也忠心耿耿地远远护卫着他们的盟主。

这些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平常总是高高在上,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现在,他们都相安无事地,虔诚地护卫着同一个人。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那些担忧武林未来的人们安心?这股沉默的洪流,就一直跟在白少情身后,直到那高耸的蒙寂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白少情仰望着蒙寂峰,下马。他一下马,身后的人也开始下马。是个、百个、千个……寂静无声,没有喧哗,连马匹的嘶叫也不多,仿佛他们真的是一个整体,一个被很强的核心凝聚的集合。

蒙寂峰很陡,白少情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他没有表情的时候,已是极美。他纵身,轻巧地寻找到一条上山的小路,天极道长提气,和地极道长并肩而上,他们的轻功都很好,只是远远比不上白少情施展身法时的风姿。跟在后面的人只要抬头一看,就能凭那抹白,那抹孤傲,认出他们的盟主。

小莫默默咬着牙,跟在通智大师身后。他的轻功并不好,至少比起天极道长他们来,并不很好。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追赶着,用手牢牢抓住带刺的树干,不让自己落在后面。他无暇去看刺痛的手掌,那上面的殷红掺了泥土似的污垢,黑糊糊、红糊糊一团,又粘又邋遢。他虽然顽皮,却从来没有这么脏过。可他无暇去管,他只知道,晓杰就在这座山上。

龙一样长的队伍蜿蜒到半山。

白少情跃上一个平台,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虽然长得很可爱,但个性一点也不可爱的女人。她是正义教刑堂堂主赫阳的师父,她曾笑吟吟地,把酷刑用在无法反抗的白少情身上。整整一个白天,她给他灌了十三碗参汤,换了七套干净衣服。而他疼得颤抖着滴淌的冷汗,整整有十三碗参汤那么多,让七套全部湿透了。现在,她就坐在大树的树杈上,穿着翠色的新裙子,两只小巧玲珑的脚悬在半空中,那么无忧无虑地晃着,还笑得那么甜。

白少情向来不喜欢她,更讨厌她的笑容;但此刻骤然一见,白少情射向她的目光,竟藏了点温柔和安心。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以为,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就像永远见不到水月儿。就像永远见不到封龙。

『封龙在哪?』他的眸子虽然藏着温柔,声音却仍是冷冰冰的。

天极道长等几人已经跟上来了,警戒地站在白少情身后,打量附近的地形。

水云儿灿烂的笑起来。白少情以为她会卖关子,她却没有。『白大盟主,请随我来。』她跳下大树,转身就走,似乎毫不知道自己把背后留给了一群虎视耽耽的敌人。

但白少情不会出手,其他人更不会出手,虽然他们已经暗中蓄力,随时可以出掌,那让他们一直施展轻功而保持平缓的呼吸更加悠长。

每个人,都想知道封龙到底在哪里。那个青衫、蓝巾、碧绿剑的封龙;那个曾经是整个江湖最尊贵的男子;那个充满了阳刚气,似乎永远不会被打败的自得的封家少主,到底在哪里?

他们跟着水云儿在茂密的树林中迅速前进,百年老树上缠着暗青色的藤蔓,茂盛的枝叶尽情舒展着,将蓝色的天遮去了大半。水云儿像林中翠绿的精灵一样,在树与带刺的灌木中腾挪,她似乎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眼前密密麻麻、没有一点空隙的枝叶交错,她一抬手,就分开了,露出一条弯曲的小路。

忽然,她停了下来。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小小的石门,嵌在巨大的山岩中,也许直通到山腹。石门很小,仅容一人通过。它那么小,那么看似弱不禁风,似乎禁不起武林人士的一掌;但不知为什么,却给人震慑人心的感觉。水云儿在石门上轻轻一推,石门应声而开,露出一条黑黝黝的通道。

众人终于肯定,这是通向山腹去的。通道这般漆黑,也许入得很深、很深。他们忽然想起,这座塞北的蒙寂峰,和许多古老高耸的山峰一样,拥有许多古老的传说。最古老的一种,是说这山峰的底下,藏着魔王的地宫。而这条黑黝黝,看不清前路的通道,让人们猛然想起这个古老的传说。它不过是个小小的石门,却似乎充满了魔力。可以吞噬神话的魔力。

『白大盟主,请。』水云儿收起了笑容。她忽然变得很正经、很严肃,原来总是喜欢玩笑的人一旦认真起来,给人的压迫感是最强的。

白少情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后的人集体跨了一步。他们是一个集体,白少情的脚步,仿佛就是他们的脚步。

水云儿却忽然掠过去,稳稳站在白少情身后,面对着天极等人。她很有礼貌的问:『除了白大盟主,还有谁要向我们教主挑战?』声音清脆,十分悦耳。

数十道愤怒的目光,剑一般射向她。水云儿将双手拢在翠绿的长袖子里,抬眉,无声的,扫视眼前的人一圈。『除了白大盟主,还有谁要向我们教主挑战?』她又问了一遍。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没人敢轻视的傲气,只有常年跟随在封龙身边的人,才能沾染到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傲气。

谁敢向封龙挑战?除了白少情,谁敢不自量力,挑战那把晶莹的碧绿剑?就连天极,也知道遇上封龙,他毫无胜算。

但一道声音偏偏响亮地传了过来。『我!』清脆的,毫不犹豫的声音。

小莫排开众人,走了上来。他的样子很狼狈,双手脏兮兮满是污垢,衣裳被树枝勾出很多口子,额头的汗混着黄尘。

但他的人一点也不狼狈。至少,他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大,目光是那么坚毅,坚毅得如白少情腰间的剑。

水云儿上下打量他。她本来很严肃,这时候却温柔的笑起来,『你就是小莫?』

『不错,我是小莫。』小莫牢牢抓住他的剑,站得像标枪一样。

『真好……』水云儿轻轻赞叹。她忽然伸手,折断一节树枝,像舞蹈般的,绕着小莫转了一个圈。她的身形很快,倏忽一转,竟连身在小莫咫尺处的天极等人,也没来得及伸手拦住。

当他们意识到要保护小莫时,水云儿已经静静站回原处。小莫的身边,已经被她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水云儿看着地上的圆圈,问小莫,『你想再见到晓杰吗?』

小莫脸上猛然扭曲,他咬牙,『想!』

『在白大盟主和我们教主的决斗没有结束之前,只要你跨出这个圆圈一步,』水云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就会立即见到晓杰的尸首。』

小莫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愤怒地看着水云儿,牙齿磨得吱吱作响,蓦然吼道:『封龙!你给我滚出来!我要和你拼命!』但他的脚,却动也不敢动。他越愤怒,水云儿笑得越甜。

白少情一直盯着幽幽的石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转身,回到小莫身前。他对着青筋暴起的小莫,轻声说了一些话。他说:『拼命是很容易的事,比为了心上人的安全,要一直站在这个圆圈里无休止的等待,要容易上一百倍。』

他闭关许多天来,第一次和小莫说话。他的话就像他的人一样,总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水云儿本来甜甜笑着,这时却忽然叹了一口气。

小莫看着他,身躯不再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白少情沉声道:『你一定要赢。』

『盟主,』五甲门门主东来庆一直在注视那个石门,这时候忽然跨前一步,站在白少情身侧,压低声音,『盟主小心,这个石门有古怪。』封龙选的决斗场地,如果没有古怪,那就真是奇了。

东来庆低声道:『这石门上面,有绝情大师的标记。』

鬼斧神工,绝情大师。以鬼神莫测的地宫建筑,在江湖上威名不灭的绝情大师。

东来庆又道:『石门过小,看来是准备随时封闭的入口。盟主进去之后,如果发现隐蔽的铁索,千万要小心。通道中极有可能悬了断龙石,只要正义教的小贼斩断铁索,让断龙石落下,就能将盟主困死在里面。』

天极灰眉一耸,『封龙下贴约战,选的地方定有诡异。』

地极道:『而且我们不能证实封龙是否在里面。没有证实之前,盟主还是不要轻易犯险。』

小莫听在耳里,脸色已经铁青。

白少情的唇角,逸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必须进出。』他轻轻地、坚决地说。他含着笑,伸手指向山下,『你们看。』

众人回头。山下,是成百上千的人和马,他们仰着头,在山脚下,屏息等待着决斗的消息。他们的脸上充满了仰慕,充满了重见光明后的希望,充满了战胜邪恶的信心。

白少情道:『不管此战结果如何,他们已经站到了一起,已经学会并肩抵抗。正义教,不会再成为江湖的阴影。』白少情又道:『只有我跨进这道石门,正义教的力量,将从此瓦解。瓦解它的不是我,而是山下这些江湖儿女。』

他淡淡笑着。没有人想像过,世间有这样充满力量的笑容。他的力量不在剑上,不在掌上,不在他高强的武功里。他的力量,在他淡淡的笑容里。

『而且,封龙一定在里面。』白少情道:『因为他是封龙。』

他说完,就转过了身。他转的很优雅,速度不快也不慢。看着他转身的人,有的以为那个转身慢的恍如过了百年;有的又以为,那个转身快得根本不曾看清。但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记住了白少情的这个转身,就像许多人,永远记得白少情穿着白衣,跨出少林寺的瞬间。

他们看着他们的盟主,不快不慢地,穿过石门,跨入那条黑黝黝的通道。他们看着他走了,却知道他留下了什么。他留下了力量,属于武林的力量。

 

第二十九章

 

白少情在漆黑的通道中平稳地走着。他一点也不害怕,他根本不害怕。甚至,还有点享受此刻的黑暗。他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平静。他很清楚,他的表情总是冷漠,或平静无波;但他的心总是怦怦乱跳的,或常常紧绷着,像要断掉的弦。只有此刻,说不出的平静。像茫然在荒漠上闲荡了半世的旅人,总于明白了日从东起,而日落后,会有月儿相伴。

他笃定地在黑暗中前进着,不知走了多久,远处透出一点亮光。亮光越来越大,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一只脚踏上前,再提起另一只脚,踏前。

他的眸子,渐渐倒映出通道出口的一切。很简单的,小小的石室。岩石的壁,深黑色的青苔爬在壁上。一张白玉石的小方桌摆在石室中央,名贵精致,与这个简陋的地方格格不入,却意外地令人感觉亲切。

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玛瑙做的酒壶,玛瑙做的杯。那人就坐在桌旁,悠闲地坐着。江湖闻名的碧绿剑,被随意地搁在腿边。他慵懒地斜坐着,腰侧倚在桌子边缘,端着玛瑙杯,细细品尝着杯中的佳酿。半眯的眼睛似乎醉了;但若是看清楚点,又能瞧见眼底的一丝清明,仿佛他无论怎么喝,都是不会醉的。他仰着头,潇洒地又饮一杯,似乎这才发现白少情。

『你来了。』他深深看了白少情一眼。『坐。』

白少情坐下来。他发现,桌边已经东倒西歪了许多酒罐。酒很香,那当然不是泫然不醉翁的独醉江湖,但仍然是好酒,会醉人的好酒。

『你喝了很多。』

封龙放下酒杯,温柔地审视了白少情片刻。『每当我完成一件大事,都会有极落寞的感觉。』封龙道:『所以我总会一个人待着,喝很多酒。』

他确实是落寞的,因为他的脸上满是落寞。咋看以为他在微笑,但仔细看去,却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坚毅的轮廓上,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眸透着落寞,还有说不出的疲倦。

但已经够了。只要一双这样的眸子,已经足够了。白少情不知道,强悍、不可捉摸的封龙,也会流露出落寞和疲倦。他也从不知道,封龙可以凭一个眼神,让自己感觉与他贴的如此之近。仿佛这位江湖霸者的心,就近在咫尺,像历经艰难、攀山越岭而求的灵芝,绽放在眼前。

从没有一刻,白少情比现在更渴望感觉封龙悠长平稳的呼吸。一种欲言又止,欲哭无泪的哀切和怨恨,被冷极又热极的细流携带着,从脚底直达心田,让喉咙异常的乾渴。

白少情别过视线,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啜了一口,闭上眼,再猛然将杯中的酒尽倒入喉中。酒辛辣而醇香。醇香到喉而止,而辛辣,却渗透血管,叫嚣着冲入五脏六腑肆虐。白少情痛快地享受着这股辛辣,仰饮三杯,才开口道:『你把真正的正义,还给了江湖。』

他的话里也藏满了落寞,被遗弃的落寞,连他自己也嫉恨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打破了近在咫尺的假象,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封龙离得那么远,那么远。仿佛江湖两隔,他在江的这岸;而封龙,却在湖的那头。

封龙沉声道:『正义,本来就是江湖的。』

白少情拿着玛瑙杯的手微微颤抖。『没想到正义教教主暗中筹划的,竟是怎么瓦解正义教。』他涩声道。玛瑙杯泛着慑人的红;而他的手,是一片扣人心弦的苍白。

『瓦解正义教何需筹划?但要让武林重新拥有真正的力量,却是一件很难的事。』封龙看着白少情,像看着一件能够让他心碎的宝物。『我要找一个人,可以领导武林重新站起来的人。他必须重新凝聚武林已经失去的力量,他必须有令人情不自禁崇拜的魅力。』

白少情仰头喝下第四杯。辛辣灌肠,却让他冷静下来。起码,他的声音已经冷下来。『那人还必须很笨,笨到被你耍得团团转而不自知;笨到被你捧上武林盟主的宝座后,还要千里迢迢赶来和你决斗。然后按照你的计划,继承你在武林中的地位,成为武林新的神话。』

封龙沙哑地笑起来,毫不推搪,点头道:『不错,我一直在利用你。』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切的计划,从三尺刀刺入腰间的那刻,开始。他放他飞,看他越飞越高,看他越飞越远,看他淡泊站于颠峰,倾倒众生。

石室中藏了太多回忆,让人无法呼吸。

『我记得。』白少情忽然道。

封龙问:『记得什么?』

白少情不答。他的手仍把玩着空空的酒杯,烈酒已经入肠,腹中的辛辣渐渐散去,散去后,竟是说不出的寒冷。白少情冷静的凝视着封龙。冷静的眸子里,藏着森然恨意。滔天的恨意。『你说过——我要让正道人人敬佩你,邪道个个惧怕你。我要天下人都宠着你,捧着你,让你富有四海,随心所欲。』他冷冷地吐字,忽然绷紧俊脸,咬牙,恨恨地问:『你为什么不说你想说的话?』

『我?』封龙深邃的眼睛盯着他,『我要说什么想说的话。』

白少情黑水银般的眸子深处蓦然一跳,仿佛被这不痛不痒的话刺中了心。但那么一瞬间,他又按捺下来。『说你本想把我留给武林;本想让我从此被天下人宠着、捧着;本想让我富有四海,随心所欲。可你现在却后悔了。』白少情一字一顿道:『你不想放我走,不想离开我,你一天瞧不见我的影子,就会辗转反侧,寝食不安。』

他深深看着封龙的眼睛,不容自己放过封龙眼神的一丝变化。哪怕封龙再善于隐藏自己的心事,也不可能逃过他的犀利目光。

但他看不出来。封龙的眸子太深,那深处是无止境的黝黑,他竟瞧不出来。里面可有明月?银瀑呢?蝶影?那株为了他而移栽到总坛的青青垂柳,是否已枯黄?

白少情的心,紧紧缩起来,下沉。他看不出来,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不知道这为何会让他如此痛苦?他宁愿被水云儿活活折腾上十天八天,也不愿意受这样的心情,撕扯神经般的绝望。

他凝视封龙的同时,封龙也在看他。封龙认真地看了他半晌,哑然失笑,叹道:『好,好,你总算盼到自己作主的时候了。白大盟主,你动手吧!』

他仰头,闭着眼睛。苍白的脸,却仍是棱角分明。眉间一抹傲然,谁也比不上的逍遥。这逍遥让白少情切齿痛恨。但封龙偏偏没有说错,他盼了许久,总算盼到自己作主的时候。总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错过了此刻,便是再一遭的万劫不复。

白少情长身而起,居高临下,缓缓抽出他的剑。他腰间的剑是铸剑庄的庄主送的,是铸剑庄的镇庄之宝。乌黑陈旧的剑鞘,古朴的剑身。他缓缓地抽剑,剑身与剑鞘之间,磨出一道冷冽的声音。

他的武功已经不错,虽然他的心在狂跳,白皙的手碰到剑柄时,却变得很沉稳。仿佛这把古老的剑,给了他奇怪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终于明白,就在此刻,他掌握了一切。而掌握一切,却意味着决断。

他的目光无法离开封龙的脸。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上面浅浅的欣慰的曲线。那一掠而过的笑意,像封龙的碧绿剑无声划过心脏,在上面留下一道清晰的、血潺潺的痕迹。他曾那么无助地渴望翻身,他曾那么急切地渴望成为天下高手,他曾那么衷心地渴望自己不再卑微肮脏,受人欺凌。如今他的剑下,正是最恨的那个人的喉管。轻轻一划,溅出一抹猩红,他从此就是天下第一,至高无上的武林盟主。从今以后,再没有人知道漫天蝴蝶是何等壮观,又是何等动人;再没有人会在初十攀上玉指峰顶,惊叹那银河瀑影。

他盯着封龙。他的目光坚定,眸子深处却在剧烈荡漾。他将剑举到眼前,仿佛要仔细看看剑尖的寒光如何慑人。剑身光滑,映出他荡漾着波涛的眸子;映出眸子里,稍纵即逝的决然。

『你曾经问我,情为何物。』白少情轻轻开口。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或他的话,只是说给他的剑听的。

封龙没有回应。但他的脸上,却逸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很淡,很轻,但却如此温柔和满足。如果白少情此刻正看着他,一定会情不自禁回忆起他在深夜林中吹响的箫声。那箫声,曾像某位妇人的歌声一样,安抚过白少情即将崩溃的心灵。

可白少情此刻并没有看着封龙。他看着自己的剑尖,仿佛只有闪着寒光的剑尖,可以给他摆脱一切困扰的勇气。『你抓走的女孩,在什么地方?』

『就在他们身边的树林里。很快,她的穴道就会自行解开。』

白少情点头,『好。』

他转身,步出石室。他的背影很坚决,仿佛这一去便不回头。但他只跨出一步,就停住了。

就在他停住的那一刻,白少情抽剑,毫不犹豫地劈向通道里,那条散发着黝黑光芒的粗铁索。剑和铁索交击的火花,在黑暗中一闪即逝。铁索应声而断,而铸剑庄的镇庄之剑上,已经多了一个缺口。轰隆隆的声音,从通道深处一声接一声传来。每一声都震动众人脚下大地。守候在石门外的人们,脸色瞬间苍白。

『断龙石……』

『盟主!』

『白盟主!』

地极掠的最快,刚入石门,头顶涌现一阵狂风,巨石当头落下。天极及时赶到,五指成爪,抓住他的后背就往后拉。『轰隆!』巨大的岩石,完全阻挡在众人面前,通道完全被遮住了。

小莫额头冒着冷汗,下唇已经被他咬出鲜血。所有人都挤在石门外,焦急地对付断龙石;但小莫没有动,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圆圈,感觉自己快被痛楚扯得四分五裂了。

『卑鄙!』

『快救盟主出来!』

天毒来回掠了两圈,气道:『那女的哪里去了?』

水云儿溜了。在众人惊呼的瞬间,她动了身形。那是最好的空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石门上;就算偶尔有机警的注意到她,也拦不住她。

天极和地极很有默契地互看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两人并肩站在门前,双掌伸出,按在断龙石上,气转丹田。在他们出掌前,通智大师单掌竖在胸前,另一只满是皱纹的掌,已经搭在天极背上。天毒的掌,按在地极背上。而天毒的背上,又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掌按上。就像白少情来时的路上,百川汇聚般,无数的掌和背连在一起。小莫不能走动;但也伸出了掌,搭在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背上。他只知道,他这份真气虽然渺小,却可以融入到最强大的力量中。

屏息的寂静中,一声大吼蓦然爆发。『开!』澎湃的真气,如洪水般涌入天极和地极的双掌,加上他们两人的真气,冲向那块将他们与白少情隔绝的断龙石。『轰!』石粉飞散,一片烟雾弥漫。

使出十成十掌力的众人,个个大汗淋漓,胸膛剧烈起伏,宛如虚脱似的。但他们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飞尘逐渐散开的通道。烟雾散去一半,被轰掉小半的断龙石出现在眼前,一个小小的开口出现在人们面前。

大家惊喜地对看一眼。个头最小的黄金镖道:『让我看看能不能爬进去。』他将身子挤入那因为断龙石缺了一块而露出的开口,不一会就消失在小洞里。但不一会,他的脚又从洞口出现了。

天毒抓住他的脚踝,把他从洞里小心的拖出来,焦急的问:『怎样?』每个人的眼里,都怀着同样的疑问看着他。

『钻不进去。里面还有一块……不,是不知道还有多少块断龙石。』黄金镖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刚刚听见的,是一连串的轰隆。他们终于知道,那抹白的如云的身影,已被深深封闭在这个地宫之中。白少情就站在石室入口,听着隆隆的巨响,一块接一块巨大的断龙石从高处坠下。整个小小的石室都在震动,仿佛随时会倒塌。白少情闭着眼睛,脸上呈现奇妙的笑容,似乎那轰轰隆隆的声音,不但于他无碍,而且悦耳的很。

轰隆声渐小,震动也停住了,白少情才转身,走回封龙面前。

封龙脸色苍白。他的伤还未好,他的威势却仍在,就好像他的笑,总是没有人可以动摇里面的自信,动摇里面让人恨到不行的从容淡泊。似醉还醒的眼睛,看着白少情转身离去,又看着那道优雅的身影缓缓回到面前。封龙的眼眸内竟没有丝毫激动,不知他真的如此笃定,还是把一切都藏的太深了?深的让人永远也看不出里面藏着的,铺天盖地的情火。

小蝙蝠儿。他的小蝙蝠儿。他殚精竭虑,用尽心血,小心翼翼放飞的蝙蝠儿。他不遗余力捧上宝座,却在最后一刻,狠不下心肠,舍不得让他飞离掌心的蝙蝠儿。他一生叱咤风云,另出如山,杀伐果断,战无不胜;却也有心痛心挂,无可奈何的一天。

情,情为何物?到底为何?

白少情插剑回鞘,居高临下,凝视着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情,不过是这么痛快淋漓的一剑。』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从白少情唇边绽放。

他笑得太美,美得连封龙也要情不自禁地心碎,美得连九重的横天逆日功也无法消解。封龙看他缓缓靠近,冰冷滑腻的颊,贴上自己的脸。甜的唇,将气息吐入自己的唇中。『我没有求你留下。』他贪婪地抱住这只小蝙蝠。『我再也不会开口求你。』

『我知道。』

粗糙的大掌,按上白少情柔韧的腰肢。封龙沉声道:『如今我有伤在身,迫你不得,又没有能要挟你的东西,你要是不愿意,大可以推开我。』

白少情颈项被狠狠吻着,难耐地后仰。『怎会没有能要挟我的东西?只有你,才知道出去的机关。』他眉蹙得那么紧,却依然骄傲而秀气。藏在傲气中的媚眼如丝,如强大的漩涡,把欲望活活擦燃。

脊梁紧贴的胸膛火一样灼热,似乎快要燃起来一样。

那是封龙。只有封龙,才会藏着这么让人受不了的热,才会让他受不了地也要跟着燃烧起来。连这石室中的空气,也要烧红起来,烧出满室带着汗味和低喘的旖旎。封龙的掌也是热的,仿佛横天逆日功第九重尽蓄在他的掌心中。粗糙的掌心摩挲着,从脚踝慢慢上移。火焰,随着他的掌,在白少情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上蔓延。

『呜!』最敏感的地方也不能幸免。当火焰席卷而至,似蓦然遭袭般的低声呻吟逸出薄薄的唇,灵魂宛如被一根坚韧的钢丝猛然一抽,抽离了身体,惊惶不安地漂浮到高处,俯瞰眼底下的一片媚色。但这身子,仍被牢牢控制在他人手中。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出去的机关?』封龙的声音飘忽无常,让人捉摸不定,似在很远的天边,却让人能清楚听见他低沉的笑声。

白少情挣扎着回头,弯出优美弧度的颈项上青紫斑驳,密密布着汗珠。氤氲的眸中,映出封龙的笑容。他伤的那么重,他的脸那么苍白,云淡风清的笑容中,怎么可以满是自信、自得?他笑得让白少情失了魂魄,笑得让白少情暗自心悸。若以后都看不见这张刚毅的脸,看不见这让人咬牙切齿的笑容,将是何等如在地狱般的煎熬?魂魄已消散,身躯已焚尽,仿佛眸中,只留下了封龙这个淡淡笑容。仿佛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的看清楚封龙的笑容。这一个淡淡的笑容后,深深的,苦涩的,欲言又止的渴望。

白少情盯着看,不放过封龙脸上任何一丝表情,越集中目力,那笑仿佛飘的越远。

噬吻从颈项转战至圆润洁白的肩膀,如暴雨狂风,铺天盖地。熟悉的眼耳鼻口,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被烫热舌头舔吮的感觉,似在百年之前,已烙了印。白少情叹。叹也无济于事。心碎了,身子也快化了,势如燎原下,热辣辣的痛楚和火热,冲进身体来。被骤然充实的感觉很痛,痛得白少情几乎蜷缩起来。

狂热的痛席卷至每一个毛孔,白少情紧锁着眉,紧咬的唇边却逸出一丝安心。在他身后的是封龙,紧紧搂着他,狠狠吻着他。拥有他的,是封龙。顶天立地,不可一世,江湖上唯一的封龙。这样的人,怎会把自己藏在一个没有出路的石室里呢?

尾声

正义教已烟消云散。江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们失去了与封龙决斗的盟主。那颗短暂的流星有最绚烂的光芒,成为了永恒的神话。他留下的,是沉默、坚强的背影;是马上一骑遥行的潇洒;是少林寺外,蒙寂峰侧,那一抹天外的白。是不畏生死,走进黑暗的勇毅。是不惧横天逆日功,昂然前行的果断。他留下的,是江湖的力量。

『少情,你知道吗?正义教,本来就是为了正义而生的。』

『而正义,却只永远属于江湖。』

『江湖永远不可以只属于一个人。它不像你和我,我可以属于你;而你,可以属于我。』

『别再说江湖了。蝙蝠儿,我的小蝙蝠儿,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一个情为何物的故事。来,我们到床上细细说……』

情。情为何物?白少情,那个永恒的神话,那个用淡漠的表情魅惑了武林的人。用他的剑,击亮铁索的火星。他说——

情,不过是这么痛快淋漓的一剑。不过是,这么痛快淋漓的一剑。

全文完

番外《夜半无人私语时》

夜半。

『你又在摸这伤疤……每当你碰这个伤疤,我就不禁想到三尺刀。』

『三尺刀,确实是横天逆日功的克星。』

『但你不知道,当我知道插进我腰间的是三尺刀时,心里却欣慰的很。』

『因为就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明白了,蝙蝠是关不住的。你关着他,他就会昏头昏脑地往墙上撞,直到头破血流。』

『当我明白过来后,我就下了一个决定。』

『我要冒一个险,一个很大很大的险。一个也许到了最后,自己也无法控制的险。』

『这虽然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也许我无法控制的冒险;但它却有一个必定的结果。那就是,从此整个武林,再没有人敢欺凌你。』

『正义会回归武林;而你,会成为高高在上的传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活的很好、很好。』

『这一切,只要你愿意。』

『我?』

『你何必问我的退路?若没了你,我又何必再要退路?』

无人……

『江湖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我们的祖辈,四大家族里最杰出的人,希望把它变得更令人向往。』

『可惜,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欲速则不达。』

『就连天下第一奇功,也被染上了污名。』

『其实横天逆日功,原本是正义的武功。』

『武功是不分正义邪恶的。只是……你下次再蒙面出去维护正义时,只可使用横天逆日功的内力,不可使用它的招式。江湖中,毕竟还有认识它的人。』

『不过你今晚是去不成了。』

『你今晚会腰都直不起来,哪里还有余力出去维护正义?』

『……』

『我知道你的横天逆日功已经练到七重。但你知道九重横天逆日功的意思吗?』

『九重横天逆日功的意思,就是无论你怎么反抗,今晚腰还是会直不起来。』

私语……时……

『蝙蝠儿,小蝙蝠儿,听我为你说一个故事。』

『当然还是情为何物的故事,这个故事,说一千遍也说不腻。我知道,你也听不腻这个故事。』

『……当然,说故事的时候,还是要先上床,让我细细地与你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