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们一共去了一百人!”长公主沉下脸问,这些家丁是萧家的部曲,就算比不上身经百战的正规军,也不至于被几个流寇打倒吧?

“是的。”为首的总护卫羞愧的低下了头,“小的有负公主托付。”

“理由。”长公主并没有生气,“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路上遇到了十二批流寇。”总护卫低声说,“那时候才刚到徐州呢!”

“什么!”长公主和萧源同时惊呆了,“才到徐州,你们就遇到了十二批流寇?”

难道外面已经这么乱了?萧源一直听说最近民变四起,却不知道居然这么严重!自从平王造反后,大秦像是得了什么传染病一样,造反的已经不仅限于下层百姓了,很多各地的官员都开始造反了…应天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前两天大嫂还来信说,大哥前几天一连五天都待在官署,前天好容易回家,倒头就睡了一天一夜。正是这样,大母才不让大嫂回来的,毕竟大哥的身体更重要,而吴郡目前还没有什么大事。

“大母,既然都抢了,人没事就好了,东西可以再送嘛。”萧源悄声对长公主说。

长公主蹙眉,“东西被抢了,你们就这么回来了?还有阿牛呢?他怎么没回来?”

总护卫说:“当时我们正好途经徐州,想起徐州的梁将军和三郎君有几分交情,就去找了梁将军。梁将军知道后,二话没说,派了一队卫士帮我们把东西追回来了。他说路上危险,让我们受伤的人先回来,剩下的人,由他派人护送去通州,大管家受了轻伤,但坚持跟着梁将军的人走了。”

“你们都先下去吧,让府里的大夫好好包扎下伤口。”长公主淡淡的说,“罚你们少领三个月月钱。”

“是。”众位家丁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三个月月钱的惩罚比他们所想的轻多了。

“阿盛倒是交了一个讲义气的朋友。”长公主对小孙女说。

“梁大哥是武人,想来总会带着几分武人的豪气。”萧源说。

长公主不置可否,“元儿,我和你曾大母商量了下,想十月初八给你办笄礼。”

“十月初八?”萧源怔了怔,她原本是想等父亲回来后再举办笄礼的,但曾大母之前也和自己提过,想让她今年就办了,萧源抿了抿嘴,她理解曾大母的想法,但还是很伤心…

“傻孩子。”长公主摩挲着萧源的脑袋,“好好准备这次笄礼,让你曾大母高兴高兴。”

“嗯!”萧源用力的点头。

“萧管家,你看看这些可是你们失散的物品。”许先生笑呵呵的问着萧府的大管家。

“不错,正是这些!”萧管家是萧家的世仆,对萧家忠心耿耿,后来萧逸就让萧管家的爷爷姓萧,也是萧家难得的萧姓的仆役,萧管家一家都引以为荣,平时办事都非常的妥帖。这次送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责不已,不顾许先生的劝阻,一心要留在徐州,坚持要把东西送到萧沂手上才安心,“就是——”萧管家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许先生关切的问,“还缺什么吗?”

“不!基本上都在了,就是还有几封家书…”萧管家觉得有些奇怪,不仅家书不见了,而且这些东西也有些古怪,看起来都像是家里送到通州去的东西,但又有一点说不出的古怪。

“家书?”许先生吃了一惊,“还有家书失散了吗?我再让人去问问那些流寇!”

“那就有劳许先生了!”萧管家手在逃跑的时候,被流寇砍伤了,正在养伤呢!在仓库站了一会,他就觉得头晕眼花,许先生一见不对,吩咐了两个军士扶他回房休息,自己径直去了梁肃的房间。

梁肃镇守徐州,平时绝大多数时候住在军营里,城中的将军府几乎不来,这次萧家人来了,才让他一连几天都住在城中。

“将军。”许先生对低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梁肃说,“萧家的管家说,好像还少了几封家——”许先生的目光在看到梁肃在干什么的时候突然顿住了——

他看到梁肃一向用来杀敌挽弓的手,此时正轻手轻脚的将一张张皱巴巴的纸压平,有些被撕碎的纸张,他还细心的用白纸拼贴补好了!

“将军你在干什么!”许先生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这些纸都被人扯烂了,我修补一下。”梁肃缓声说,精致的线描小人、端庄秀雅的字体,一看就知道是萧源画的,也只有她有这份心思了。

“将军,你私看别家的家信!”许先生错愕的问。

梁肃抬头望了他一眼,指了指一旁说:“萧家的家信在那里呢!这些是画,不是信。”别人的家信,他怎么可能去拆开看呢!这些画仅用绸布包裹了,那些流寇抢了财物,哪会注意这些画,被他们糟蹋了不少!思及此,梁肃脸色微微沉了沉。

许先生这才注意到一旁封口已经破损,但明显没人动过的家信,不由奇怪的问,“既然不是家信,那这些是什么?”

“是些画。”梁肃嘴角无意识的微微一弯。

“画?”许先生这才注意到,那些纸上居然画着不少白描图案,有老人有小孩,似乎还有配字,“这画功不错啊!”许先生称赞道,“线条很流畅,就是太精致了些,似乎是闺阁之作…”他的打量的目光被一张白纸给打断了。

梁肃用白纸将这些画遮住后,板着脸说:“既然先生知道是闺阁之作,就应该非礼勿视。”

“非礼勿视?”许先生怔了怔,非礼勿视是这么用的吗?要是自己非礼勿视,那他算什么!

梁肃低头,“我在补画。”

“…”许先生嘴角抽搐,这种事不应该让专门裱画的工匠来做吗?将军有几年没拿笔了?三年?五年?他会补画吗?不会把那些画再次扯烂吧?许先生心里怀疑,咦?许先生迟疑的问:“郎君,这些画是萧五姑娘画的?”

“嗯。”梁肃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闻言许先生眼底闪过一丝担忧,他张嘴正欲开口,梁肃问:“对了,那些东西都补齐了吧?萧府的管家说什么了?”

“基本全补齐了,就少了几样小东西了。”许先生无奈的说,这估计他们做的最亏本的一次买卖了,以前那些人大户请他们护送,哪次不是主动奉上金银财物、说尽好话的?这次倒好,不仅要帮他们去清流寇,追不回来的物资,还要私底下掏钱补上,郎君对萧家也太上心了!浅.草.微.露.整.理许先生心里无不担忧。

“什么小东西?”梁肃问。

“是一些女子的金银首饰,那些样式都是市面上没见过的,都被那些流寇给剪碎了,有些都压碎了。”许先生说。

“那就没法子了。”首饰可不是布料财物,有钱就能马上买到,就算让工匠重新打造,还要时间呢,不过萧家估计也不会在意这点小损失,“这次去通州,让阿勒去。”

“那阿勒什么时候动身?”许先生问。

“明天。”梁肃头也不抬,“让他路上小心点,别阴沟里翻船。”

“是。”许先生见梁肃依然在补画,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默默的退了出去。

阿勒今天轮休,正和人在喝酒,听许先生说了梁肃的吩咐,不由咧嘴大笑,“太好了!”

“跑一趟通州有什么好的!”旁人打趣道,“你还真闲不下来啊!”

“你们懂个屁!”阿勒仰头喝干一碗酒,“萧家是我见过的最大方的人家了!以前他们还在冀州的时候,我每次去萧家送信,他们给的打赏都是最丰厚的!”

“哦?”众人来的兴致,“难道比郎君家里还多?”

阿勒讪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他心里暗暗撇嘴,郎君家里豪富不错,可对下人可真心抠门,每次的打赏还不够他喝顿酒的!哪里比得上萧家爽气,尤其是萧二郎,如果知道这件事的经过,给他的打赏肯定不会少!再说萧家的那些婢女…阿勒嘿嘿笑了几声,不说容貌,就是那言行举止,一个个都像比有钱人家的姑娘还端庄,要是能娶上一个多好!

许先生面无表情的拍了他一下后脑,“做什么梦呢!给我来,我有事问你!”

“哦!”阿勒摸摸脑袋,乖乖的跟在许先生后面。

通州萧沂和霍宝珍的回信,在两个月后又梁肃的亲兵送过来了,信上说了一个大喜的消息——霍宝珍有身孕了!萧沂听说萧源马上就要举行笄礼了,自己是不能回来了,只能让人送了不少礼物过来。

萧源开心的把这件事说给大长公主听,大长公主笑的嘴都合不拢了:“好!好消息啊!家里也该多几个孩子热闹热闹了!”

萧源笑着偎依在曾大母身边,“曾大母,以后会有一堆小萝卜头围在你身边的!”

“小萝卜头?”大长公主被小曾孙女的形容逗得哈哈大笑,打趣她道,“其实我要是能看到我们元儿生的小萝卜头就好了!”

萧源腻在她怀里,“会的!到时候我还要曾大母给我孩子取名字呢!”

萧源话音一落,别说大长公主了,就是一旁伺候的仆妇都笑了,“你这丫头还真不害臊啊!”大长公主笑着轻拍她的背。

萧源扭头,这点程度有什么害臊的!再说她要是害臊了,不就不能逗曾大母开心了?

萧源的笄礼在长公主的亲自操持下,热热闹闹的举办起来了,这也算是萧家今年的大事件之一了,顾家的萧老夫人听说了这件事,也派人来关心了,还送了不少东西过来,笄礼可是女子人生中的大事啊!甚至还接萧源去了顾府好几次,教她在笄礼的时候应该怎么做。大长公主年纪大了,想教也力不从心了,长公主忙着管家也没时间,陆神光也在应天,萧源身边一下子也没什么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外祖母有时间陪自己,萧源求之不得。

这日萧源刚从顾府回来,牛车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萧源本来在闭目养神,隐约听到哭喊声,睁开眼睛问。

“回姑娘,是几个流民挡路。”车夫说,家丁们已经把牛车围起来了,“官兵已经来了,马上就能走了。”

“流民?”萧源怔了怔,隔着隙缝看到车前有几个衣衫褛褴的人,被官兵们用粗绳捆住了,往外拖,那些人躺在地上不肯走,哭喊着萧源听不懂的方言。

“姑娘别看了,是些混进城来的流民而已。”祝氏将萧源搂在怀里说。

“混进来的流民?”萧源疑惑的问,“现在有很多流民吗?”

“听说外头流民都有好几千了,只是太守不许流民进城!”布儿说。

“城外就有这么多流民了?”萧源瞪大眼睛问,“怎么会有这么多流民?”几千流民很夸张了,吴郡能有多少人?这可不是后世,一个城市都有几千万的人口!

“还不是——”布儿在祝氏的瞪视下,讪讪的住口。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敢姑娘说!”祝氏呵斥道,又哄萧源道,“姑娘这些事又和你没关系,你干嘛自己吓自己呢?那些流民很快就要被遣散了。”

已经乱到了这个程度嘛…萧源有些担忧的蹙眉,不过这些事不是萧源能担心的,也不是她可以担心的,而且一回萧家,里面的安稳,又让萧源觉得外面似乎也没那么乱。接下来笄礼更是夺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看着邀请的宾客名单,萧源觉得压力很大,她可以想象,只要自己在笄礼上出了一丝的差错,都会成为近阶段整个上流社会的笑柄的!忙碌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的,转眼就到了八月底了,离笄礼的日子也近了,萧家准备的也差不多了,礼服也进入了最后的制作阶段。

萧源换上礼服,兴冲冲的冲到了大长公主房里,“曾大母好看吗?”萧源在大长公主面前转了一个圈。

大长公主原本在打瞌睡,听到小曾孙女的声音,一下子醒了过来,看到她欢乐的转圈,含笑夸道:“好看!”

“曾大母,到时候我要让你给我加笄!”萧源撒娇的说。

“好!”大长公主爱怜的笑了笑,心里无不满足,最不放心的小曾孙女都笄礼了,婚事也定了李家,她就算马上走了,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萧源撒娇的蹭到了曾大母的怀里。

此时的祖孙两人都不知道,大长公主永远也参加不了萧源的笄礼了,昌泰元年八月二十八日,是萧源这辈子最黑暗、最不愿意回忆起来的日子,或者应该说这一天是仅是噩梦的开始…在这天她此生最亲的三个亲人突然离她而去,而她甚至无法去祭拜他们,就带着练儿仓皇离开吴郡。

83、癸未之乱

自从萧源那次在街上看到流民后,萧源每次外出,都觉得城里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了,连她的牛车,都被军士们拦下了好几次。原本只要吴郡有亲人的流民是可以进去吴郡的,可现在城里城外都封起来了,只要是流民,一概不许入城,这两天长公主都不让孙女出门了。

眼看着越来越紧张的气氛,众人都以为吴郡守城的军士要和流民打起来的时候,突然吴郡都戒严了,街上全是巡逻的士兵,不许任何人进出,关在城外的人,别说是流民了,就是普通的民众都不许,稍微反抗下,就被军士们当街杀死!整个吴郡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家连说话都是小声的、萧家到底和其他人家不同,长公主派人出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出事的并不是吴郡,而是应天!

应天武邑武大将军造反了!目前只听说禁军掌控了整个应天,整个应天的形势还不明!圣上和官员的生死未知!

萧源听到这个消息,脑子里“轰”一声,一片空白,“大哥…”大哥还在应天!

长公主脸也白了,手也微微发颤了,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早上。”打探的家人颤声说。

“怎么会一点预兆都没有呢!”长公主喃喃的说。

“禁军。”萧源困难的咽了咽口水,“他们控制了禁军,京口的李家已经不行了,大半被武家掌握了,广陵原本就是武家的地盘…”皇上杀了平王,动了李家,根本就是自毁长城!

长公主和萧源同时打了一个寒噤,离应天最近的两个军事重镇都被武家掌握了,应天和吴郡还有救吗?吴郡有左勇毅坐镇,但谁知道左勇毅是不是武家的人?他似乎一向和武家走的很近!徐州倒是还有梁肃,可徐州离应天那么远,坐船都要好多天,更别说是带兵过来了,再说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说不定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萧源还没有感觉,但长公主对当年万景之乱还有记忆,士族弟子,不管有没有经历那场人间浩劫,都会永远记得那场历时近四年的大屠杀,那场战乱,让多少南朝士族毁于一旦,喧嚣赫赫了几百年的顶级士族王谢更是在那场战乱中烟消云散。长公主双拳紧握,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长公主,不好了!”下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城外——城外流民攻城了!”

话音一落,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流民——从冀州回来的路上,萧源曾近距离的看过流民,那些人衣衫褛褴,似乎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但萧源从来不敢小瞧他们的杀伤力!

“慌什么慌!”长公主厉喝道,“城里还有守军呢!”不管左勇毅是不是武邑的人,他肯定不会随便放流民进城的!“去把几位郎君喊来,大家一起议事!”

萧源默默的起身,这种事大母和几位堂叔、堂伯都比她有经验,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么撤离,要么死守。不过萧家的门户森严,家丁装备精良,就算乱民入城,有家丁守护,萧家也不一定出事。逃也不一定是上策!担心的是如果武邑真得兵变成功,他会不会转而攻打吴郡呢?那时候萧家能逃得掉吗?

“元儿。”长公主低声说,“我一会派人把练儿送来,你要片刻不离练儿身边,知道嘛。”

“我知道。”萧源点点头。

房里的大长公主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却一直闭着眼睛,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见萧源领着练儿进来后,才微笑着伸手示意她过来。

“曾大母。”萧源扑到了大长公主怀里,心里茫然无措,怎么办?如果乱军真得攻来了,萧家有没有什么武器,萧源努力回想着,做炸弹可不可以?但怎么配火药?或者粉尘爆炸?但是粉尘爆炸怎么弄呢?用火烧?

“元儿,一会你带着练儿离开。”大长公主轻拍着小曾孙女的背轻声说。

“不!”萧源用力的摇头,“我不走。”

“你必须走。”大长公主睁开了眼睛,“你要记住,你是带着练儿走!要记得,练儿才是家里唯一的希望!”

萧源咬牙强忍住泪水,“曾大母,那你也跟我一起走。”

“傻孩子。”大长公主淡声说,“我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走的。”她要是走了,整个萧家都会乱了!

“不错,我今天就会安排你和练儿离开。”长公主走进来,脸上尽是疲倦,“记住,除非城里的危险解除了,不然你一定不许回来!万一——”长公主顿了顿,“就去通州,找你三哥!”

“不会的。”萧源用力的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的不让自己哭出来,“不会的!家里不会出事的。”

“萧源!”长公主厉声呵斥孙女道,“你是我们萧氏的嫡长女,难道遇事只会哭哭啼啼!这样的你怎么能照顾好练儿!”

萧源胡乱的用帕子擦脸,“大母,我没哭!我不哭!”

长公主这才缓和了神色,“元儿,记得,就算萧家人全没了,只要有练儿在,萧氏就不会倒,你一定要保住练儿,让他好好的长大,壮大萧氏知道嘛!”

“大母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练儿的。”萧源哽咽的保证,“我一定会照顾好练儿的!”

“不用担心,萧家垮不了,你爹和你三哥还在外地,如果吴郡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立刻启程去通州找你三哥,知道嘛?”长公主说,“千万别想着去应天!”现在的应天说不定比吴郡还危险!

“我知道。”萧源用力的点头,随即又对长公主说:“大母,应天哪边还没有消息吗?”

长公主疲惫的摇头,“现在流民围城,家丁根本走不出去,一冲出去,恐怕马上就被那些流民生吞活剥了!”

“那我和练儿怎么走?”萧源问。

“当然是走水路。”长公主说道,“放心吧,去应天的路被堵死了,去乡下的路还是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