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手,站远一些,说:“不如改天再见吧。”

对我看了看。竟然转身便走了。

我站在当地,浑身上下发冷。

不,不为了这男子忽然而来的谨慎,是那姿态提醒我四年前的不堪。

离去,失去。连多一句话都没有。我深深恨。

一个人开始恨的时候,是不是连神色都会格外狰狞。经过我身边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都好奇地看我一眼,那眼光中的询问,可以用来编成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其中有一双眼睛,瞪得特别大,距离我特别近―――事实上几乎就贴在我的脑门上了,虎视眈眈。

杰夫?你改行做眼科医生吗。

他看样子劝完架了,很有成就感地站在那里,我往他身后看了看,咿,躺下好多人呢。“他们死了吗。”

杰夫摇摇头,很沧桑的:“哎,时下的年轻人啊,不听劝告,只好全部打昏。”

看看表:“过半小时就醒了,没有后遗症的。”

他的话真的很多,意犹未尽对我宣讲危机处理之道:“你知道吧,劝架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两边的人都直接打翻在地,免得惊动警察。”

我没好气:“我怎么会知道。”

迈步就走,须臾又停下来,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卡片,写了电话给他:“你记得拍照的事,明天十点前打电话给我。”

他哎哎哎追上来:“早上十点还是晚上十点啊。”

我瞪着他:“你觉得呢。”

表情很委屈的:“可是我早上十点在睡觉,我每天早上六点才能睡啊。”

我看他一眼,再看了一眼旁边人行道上横七竖八躺下的那么多精壮男子,莫非真的是全部被他打昏的?动作可真快啊。我对他摆摆手:“你很强壮,少睡一会没关系的。”上车就走了。

远远还听到他大喊大叫:“可是我每天要睡十二个小时啊。。。太早了我抗议。。”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的确是怪人。

这个怪人很有个性,说要睡十二个小时就睡十二个小时,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六点,才哈欠连天地给我打电话。彼时我正在摄影棚里,对着摄影师和导演大发脾气。

“那个男人长得像个蛤蟆一样,怎么表现流浪的硬汉气质?他最多可以表现烂泥巴扶不上墙的瘪三气质,换一个,不换我不拍了。”

气鼓鼓走出布景棚,身上穿的是牛仔布比基尼和广告要表现的低腰紧身牛仔裤。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么美。美到他们必须顺从我的意志,去调整一切不如我意的地方。

从南美回来以后,我没有再用经纪人,工作却比以前更多,层次更高,因此我也更挑剔。事实上就算完全没有工作,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年轻时那种对更多成就,更多肯定,更多刺激的强烈渴望,在一夜间与爱情一起烟消云散,我变得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对人无所求,就无需顾忌。

接到杰夫的电话,我喜出望外,这时候我想其实我生气是因为没睡好,其实我生气亦是因为没有在早上十点前接到他电话。

其实我生气是因为我刻意施于人恩惠而人对此不以为然。

听到他在电话里懒洋洋的声音,说:“还要人拍照不。”

我当然还要人拍照,要一个人,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随便穿条牛仔裤坐在那里,眯起眼睛看着镜头,世人感觉他灵魂在高处,在远处,在风沙与大漠之间随意行走。

杰夫是出人意外的一个大惊喜。

他很快到来,不上班,穿的是黑色贴身的上衣,随便一条蓝色的裤子。我在不远处看他的身体,线条美得像一个音符。他听导演做说明,站在那里,手放在裤袋里,头微微的歪着,很专心地听。不知道为何我觉得他寂寞。那温柔无所谓的神色由许多寂寞交织成。

“明白了。”他说。“你不就是要我扮一个粗人,板起脸来摆几个姿势吗。”

我想想这形容也贴切,便点头。

“那我们赶紧拍啊,我只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午夜前要回去值班啊。”

拉着他的手我叫他:“那边的工作辞了吧。”

他对我眨眨眼:“那可不行。”

杰夫换衣服。赤裸上身,涂了油,肌肉流畅地排列着,颜色,形状,感觉。无从形容的合适。蓝色牛仔裤,光脚,他不许我给他化妆,逃上布景台上去,坐在那里,抬眼对摄影师一望。

我在摄影师身边,听到这资深,经验极丰富而眼光极挑剔的专家,倒吸一口凉气。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一气呵成。

这个我从夜场的门口发掘出来的业余客串是我专业生涯中见到可塑性最强前途最不可限量的男模特。

他身上好像有一千种人生已经沉淀,等待一个暗示,一个眼色,一束灯光的微妙调换,将之呼唤出来。

导演宣布收工,比想象中快很多。他急急忙忙下了场,换衣服,急急忙忙要冲出门去,我拦住他:“去哪呢。”

他理直气壮:“上班啊。”

我挽住他转向我的化妆室:“等我一起去。”

在化妆间我洗了一把脸,换了平常穿的衣服。

镜子里我端详自己的脸。其实点妆未上,但雪白血红,赤金碧绿,轮廓鲜明,犹如雕塑。

旁边放一本本月新出的杂志,封面女子是本行新出道的,我在某几个场合见过,她为法国大品牌本季新出的彩妆代言,睫毛一根根挺翘,眼皮上黑与银牵连,沉沉的热烈着。

当红的是这样烟熏火燎的妆,我凝望一阵,转过头去再看镜子,心想这样的妆容是我丁是丁,卯是卯的五官方好看。

怕杰夫这不听话的兀自跑掉,我抽身要出门,手在把手上,听到杰夫在门外和人聊天的声音。是摄影师艾伦。

“你做这行几年了?我以前未见过你。”摄影师说。

他在业内以骄傲著称,常骂那些半红不黑的模特儿是木头,刻薄地挑一挑嘴唇,皱起眉头鄙视。

纵然他有资格,许多大牌都由他这里一路发迹,但一样招人恨。

现在他主动来找杰夫,于后者简直是飞来一个大馅饼,绝非我发发脾气抵死推荐的重量级可比。我停下步子,让他们多谈几句。

谁知杰夫说:“哦,尹小姐叫我来玩一下的,我专业做保安啊。”

艾伦很耐心地劝他:“保安没有前途的,不如转来做模特,以你的条件,很快可以大红大紫。”

杰夫一秒钟都没有犹豫,高高兴兴的说:“我挺喜欢做保安的,专业模特不适合我。”

他们两个的对话,对我来说就像冰火两重天,一下子提口气到喉头,一下子掉到脚底。我在这名利场里混了多少年了,没有见过比他更不在乎的。

或许曾经有一个。

曾经爱我,而后离开我,将我伤到变成一滩污水的那一个。

此时摄影师艾伦说:“那真的很可惜,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一个男摸,可以和尹小姐的百变形象搭配。”

杰夫很有兴趣听八卦,赶紧问:“百变形象?怎么百变法。”

艾伦沉吟了一下,忽然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模糊的一丝恐惧:“尹小姐是极具天赋的模特,她可以表现任何一种风格和形象。”

顿一下,那恐惧莫名其妙,但随一个字一个字吐露得更多:“或者说,她,根本就可以变身出那种风格和形象。”

我猛一下把化妆间门拉开。

他们没有在门口。

他们在相当远的地方谈话。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艾伦立刻走开,杰夫对我凝望了一秒钟,微笑地说:“我们走吧。”

我今晚仍旧要到三生消磨。即使我的人寿没有三生那么多。

来到门口,酒吧经理况芳芳立刻扑上来抓住杰夫:“敢逃班!”

他立刻举高双手鞠躬:“好汉饶命,我上有八十高堂。。。”

芳芳忍俊不住,对他劈面打了一拳,半笑半嗔:“去去去,赶快换衣服上班。”

转头看到我,立刻招呼:“尹小姐,您今天来得那么晚。烟熏妆化得真漂亮。”

烟熏妆。

烟熏妆。

我没有化妆。

从镶在门上的镜子里我眼皮却黑沉沉的。一根根睫毛分明。杀人剑那么锋锐。

一阵恍惚。

但立刻分了神。

因有人笔直对着我出现。

和一个蛇样腰身的女郎。两人缠绕着。如我们昨日一般缠绕着。

他说今日有工作须出外盘桓,则这女郎是他目的地。

与其说嫉恨,不如说惆怅。

过去所不能保留的,今日也不能拥有。贯穿始终的失败,最为摧毁斗志。

但我都打起精神,与本招呼:“嗨,又说今日不来?”

表示不在乎最好的办法,不是故作忽视和冷漠,而是行事如常。

他上下注视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行步进酒吧,旁边那女子且走且回头,明显对我有敌意。

站在门口居然手足无措,幸好杰夫已经换了制服过来,准备履行他维护社会秩序,保护善良群众的保安大任,伸指在我脑门上一弹:“发什么呆。”

我吃痛地叫起来,对他瞪一眼,忽然很冲动:“你等下跟我回家。”

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不行。”

我这下的挫败感之深,简直前所未见:“什么?”

杰夫满脸警惕的看着我:“你一定有水龙头坏掉了,家里闹老鼠,或者隔壁邻居喜欢半夜放歌剧和你吵架,现在叫我去当壮丁的。”

我想了想,我真的想了想,然后气不打一处来:“胡说。”

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大笑,摸摸我的脸:“傻妞,逗你玩呢。”

他最少要三点才能下班,我因此在吧台点了啤酒等待,有时候他偷偷溜过来和我聊天,说的话都很好笑,比如说;“女厕所很多美女聊天,男厕所很多男人打架,要是大家就此解决大小便,阴阳应该会调和很多。”

我拉住他的手指亲吻,很自然而然,他随后抹一抹我的头发,也自然而然。偶尔那瞬间我看到他的神情,温柔安定,不见激越,亦不见情欲。四周人对这样一对缠绵的组合大为侧目,我懒得管,难得是他都如同不见。

快要散场时我去洗手间,很多人排队,我遇到本带来的女孩子,近看就知道很年轻,肆无忌惮的看我,说:“你是尹美丽。”

周围便回过许多双眼睛,打量,倒不是认识我,我的名气没有在专业圈子之外流传如此广,只是等待一场双雌会的旧戏,看看两边角儿的形貌。

这女孩子是漂亮的,身材高挑,比例很好,双眉没有画,却浓黑入鬓,眼角飞挑起来,看谁都像是挑衅。我比她幸好还高些,心平气和的低一低头,说:“你是哪位?”

她说:“我是阿本的女朋友,他说啊,他从没见过你,你却和他很熟落的样子呢。”

我摇摇头:“这世界上总是有人犯贱的,就好像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却和我很熟落的样子。”

要不是马上有一个洗手间位空出来,在酒吧里会去上厕所的人都已经憋得不善,我和对方再多说两句,大约就会打起来,凭空让杰夫说阴阳不调和原来和厕所分男女没有关系。

恨恨出门,迎面与杰夫遇到,他一把捉住我,诧异:“哎呀,一下子气冲冲的,有人嘘嘘到你身上么。”

对我脸上一望,眼神落在我的眉间,喃喃说:“好黑的眉。”

话音一落,拉我便走。

我家,杰夫去过一次,本该驾轻就熟,但他的样子,却全然客随主便地不记得。我笑他:“上次又说是闻着气味过来的,这次鼻子塞了么。”

他安然答,不似掩饰:“这次因为你在旁边,气味还没有延续到家里。”

我断然是不信,笑嘻嘻一路到了,喝多了两瓶啤酒,居然也已经有三分醉意,我依住门,头靠在杰夫怀里,舌尖在他结实胸膛上轻轻一舔,把钥匙放到他手心:“开门。”

谁知他摇头:“不用。”

不用?你还要去哪里么?晚了,身体热烈柔软,床铺比游荡更适合流连。仰头我向他吐气,春宵一夜值千金,看你能不能拯救我常年合不踏实的眼。

但杰夫没有和我开玩笑,他把我身子轻轻扶正:“你根本不需要钥匙就可以进门。”

So? How? 玩笑开太真,就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