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一口气,他对我做示范---这样。

对着门,跨步。

应该当啷一声传来的撞击没有如期出现,他融入那厚厚的钢铁防盗门如刀锋融入黄油---比后者还要更彻底,刀锋变成了黄油本身。

然后他从里面拉开门,对我耸耸肩:“喏。”

我擦了擦眼睛,再擦了擦眼睛,然后我笑:“魔术?”

变成了被取悦的大笑:“杰夫为什么要当保安,你根本多才多艺。”

他一点应和我的意思都没有,突然把门又关上,我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一只手臂幻影一般穿门而出,拉住我,力量极大,抵抗徒劳,我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自己撞向那沉重的门。

然后。

眼前微微一黑,旋即光亮。

我再度站定,已经是在门里。

冰箱上的灯耿耿地亮着。

杰夫随即打开了客厅和玄关的所有照明。光华如泻,我彻头彻尾怔在那里。

能够再度开口说话的时候,杰夫已经煮好了柚子茶,将洗澡水放上,玄关的鞋子都一双双摆回鞋柜,然后坐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喝一杯水。

“为什么。”

缓过神后,我脱口而出这三个字。

他拍拍手边一本书,反问我:“你去过南美洲?”

是,我去过南美洲。古巴,阿根廷,巴西,委内瑞拉。

许多大城与荒野,一站站走过去。

在漫天夕阳下独自爬山,寂寞到疯狂哭泣,声音冲出喉咙便消失在大风之中,撕裂成彻底虚无。

遇到很多很多人,快乐的使我悲伤,悲伤的使我崩溃。我与他们谈话,或者说尽了心事,或者说尽了谎言,只不过到底内容是什么,如今完全不再记得。

我去过南美,消磨过许多时间,久到让我忘记了从前。

但和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幸好是不再记得。

那一切,和今日有什么关系吗。

杰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沉默地坐在我对面,壁灯投射下微茫的光影,使他温柔而神秘。我蓦然察觉,这一个人,怎么会只是一个夜场保安那么简单。

他终于缓缓说:“南美洲瓦里地区的人,自古就祭祀一种神灵,名字叫维拉科恰。”

瓦里。古城瓦里。是的,我应该去过那里,荒凉的城中心还残留着巨大的祭祀台,由无数石雕头颅堆砌而成的,每一颗头颅都眉目鲜明,神情恬淡,对于生死无所评说。站在上面俯瞰被人类现代文明远远抛弃的历史遗迹,一己之私真是显得渺小――-唯其渺小,因此那疼痛隐秘却致命,得不到救赎。

不过我不知道维拉科恰是谁。神灵么?他主宰什么。

杰夫的唇角酿出一丝微笑,隐约没奈何的样子:“嗯,他主宰的东西可多了,创世啦,泡妞啦,驯兽啦,主要的项目是。。。恶作剧啦。”

恶作剧?

比如?

比如你。

他起身,拉我到浴室的大镜子前站定,那里面我涂搽黑色眼影如暗夜,边缘撩拨着带闪粉的银紫,沉沉的,越发显得双眼秋水分明,一开一合剪不断理还乱。

今年国际大热的锁边大烟熏,配合精致的睫毛修饰,凸现女性温柔外表下的神秘个性与完美倾向。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说辞。

都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今天工作结束的时候,我在化妆桌上瞥到过。

现在活脱脱,一丝不苟,在我脸上。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我的眉――或者说,我所看到的眉。

黑而飞翘,自眉头至尾蜿蜒,浓密却清洁,英气勃勃。

叫人过目不忘,暗生羡慕。

不属于我,属于我在三生洗手间里口角过三两句的,本的女朋友。

我在这镜子里一毫不似自己,却有两个其他的人交叠。

倘若不是杰夫在背后任我靠着,我便准备尖叫一声,举手将镜子打碎,逃回卧室服下两倍平时剂量的安眠药,乱梦盘旋到天明―――还是不要打碎镜子罢,换衣服时还是要用的。玻璃最近也贵了。

是的。我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震惊。

关于自己可以和其他人惟妙惟肖的这件事,我已经习惯很久了。大致这是一种天赋,本能,或者干脆算职业反应不是吗?

流行铅笔裤就全穿铅笔裤,不管裤子里包的其实是两条心里美萝卜。流行化伤痕妆就全化伤痕妆,有的人看起来真的好像被痛殴过一样。

一起收拾罢走上街,几个人看起来有区别的?

没什么大惊小怪。

杰夫听了我的高论,频频点头,然后把手放在我的腰身上。

今天穿的低腰的长裤,上衣进门就脱了,露出一截雪白粉嫩。

我以为他想亲近,身子一侧依过去,结果他俯下来,在耳边靠近,呢喃内容却是说:“有赘肉。”

对一个专业模特说她有赘肉,就好像指控写小说的人抄袭一样,不管是不是真的,先打一架再说。

但我挣扎不动,他的手极轻柔地圈住我的腰,我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两个人四只眼睛对望着,这样近的距离,我一分一寸看过去杰夫的脸,他的英俊动人心弦。忍不住将嘴唇贴上去,将触未触的时刻他一抬头,说:“好了。”

什么好了。

他站直身体,手插进裤袋,对我歪头一笑:“你的腰啊,刚刚缩小了一英寸。”

完全不是和我开玩笑的意思,也很容易判断是不是如此。

因为那条量身订作的长裤,忽然间便松了一些些,恰是一英寸的坠下去。

我惊诧:“你干的。”

他啼笑皆非:“我又不是消脂机,你自己干的。”

我,向来觉得我自己,什么事情都做得,什么地方都去得。

在在不过如此。

但我不认为我到了这个境界:连减肥这么伟大的事都自力更生,只要闭眼冥思一下就大功告成,连特别姿势都不需摆上一个。

不可理喻的人生,不可思议的上帝。

那晚惊诧完毕,原来还是要日常起居,去睡。

什么变故无常,在最简单的生活规律面前都会败下阵来。

我与杰夫同床而卧,他躺下时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那举动令我感动莫名。

他给人感觉干净—虽然经过我再三要求都坚决不洗澡 ,身体上散发草木成长时明快蓬勃的味道,一根根摩挲他的手指,奇异地感觉生命在他这里极为强大,强大到没有什么可扼杀或阻挡。

“杰夫,你有爱的人么”

房间中回响着低微的呼吸,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因此问。

他温和但是简短的说:“有的。”

我听了觉得忧伤,但也莫名安稳,有能力去爱,总比内心荒芜一片好得多 。

你想念她吗。

他似在轻轻摇头:“是的。不过不是她,是他们。”

他已经渐渐进入梦乡,呢喃的说:“我爱着很多人。”

声音好天真,像朦胧中回到那些美好的时候。

惯例我应当失眠,常时已经如此,何况一两日内,那么多奇异的事情发生,人人都应欢欣鼓舞地失眠一下。

结果没有。

许是杰夫在旁的缘故,我觉得极心安。想他也轻描淡写说,神奇的事情无处不在,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如顺其自然,发生在别人身上不如处之泰然。

多有道理,不过是自己的容貌身段可以变来变去,还都是微调,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呢。

合上眼,一夜无梦。

无梦就是最好的梦。

第二天我有工作,为一家著名的婚纱品牌拍摄形象广告。这个品牌来自欧洲,在国内强力发展,一两年内在各大城市都建立连锁机构,宣传铺天盖地,所制作的广告都是大手笔。

今天和我合作的男主角大卫,是近七年来红透半边天的偶像明星,因为实在窜在太高,圈内人干脆叫他大卫王。极爱惜羽毛,不但出场费是天价,对工作本身的挑剔程度也很罕有。

一到工作场地,导演已经在对我眨眼:“美丽,你来一下。”

这样口气,一听就没有什么好事。

果然将定妆照给我看,面有难色:“大卫王说这个形象不够古典优雅,契合不了这个品牌的内涵,配他的戏分他也出不了FEELING。”

大卫这个土包子,明明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早年杂志上登出来的照片,头上堆积最少三两摩丝,两边脸颊上的肉鼓出来,不知道的以为他一边含一个小笼包子接受采访。他如今大红大紫,首先要感谢科学发达,该有哪就做哪,不该有哪就去掉哪里,被一把手术刀活生生整成了帅哥。

现在跟我说FEELING。

拿着定妆照走去大卫王的化妆间。他正在和自己的助理聊天玩笑,见我进来,只是随意看一眼,转过头去换了话题,说:“看过苏格兰玛丽女王的传记吧,啧啧,那那叫王族贵气,优雅华丽,咱们哪里有人演得出那个神韵。”

听起来好似要演一出投资无数银子的大戏,其实只不过大家穿起衣裳摆两个姿势,端杯便宜红酒当拉菲,要不要搞这么严重啊---苏格兰玛丽女王!!

不管怎么样,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身子靠在化妆桌上,明亮的镜子里我没有上妆的脸素净雪白,眉眼分明,完全一幢美式的白色简约小屋。不要说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就是某大写字楼楼上的玛丽密司,都比我多两种姹紫嫣红。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常常都是这样子的。今天都不例外,那时候杰夫已经满屋子里跑来跑去,唱一只怪腔怪调的歌,早饭都做好了,其他普通,唯独煎蛋无敌漂亮,一共四只,在白色盘子里盛着,蛋白部分浑圆细嫩,蛋黄莹润光洁,一只和另一只之间看起来,完全耶模耶样。对我的赞美他一点都不谦虚,向我洋洋自得夸耀:“那是,我可受过严格训练,直径蛋白部分和蛋黄部分都毫厘不爽,才能保持新鲜度和口感的均匀,当年一个不小心煎坏一毫米,劈头盖脸那个抹布,打死人。。。”。问这门子煎蛋大法来自哪个变态的厨师,他抬头神往了两秒钟,摇摇头说:“不可说,说了都是错。”

不可说,说了都是错。

是了,他还没有说,维拉科恰那位神灵,对我做了什么。

杰夫想了想:“你有没有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过别人给你的东西。”

好像是有的。

委内瑞拉的一个无人景区,青翠但寂寞的山谷里竟然有一家小小的饭店。我跋涉太久,到达那里时身心都已经要崩溃了。

店主是普通的当地人,不知为什么单身住在那里开一个毫无希望的饭店,见到我,彼此都很惊喜。

他盛情招待我吃据说当地特产的一种菜羹,小小一碗,无色透明,味道微咸但十分鲜美。一吃难忘,即使现在提起,那滋味似乎都在舌尖流连,四肢百骸都为之渴望。

我后来查找过许多书籍,网络上搜寻花费时日,或询问当地的人,都说没有见过这种特产,更多人断然否认那种地方会出现所谓饭店。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念念到如今。

那是我在南美洲流浪的最后一站,之后我被旅行者救援队发现晕倒在荒野,直升机把我送回里约热内卢之后,我觉得一场生死约略可以交待一段爱情,因此行程终于结束了。

看我怀恋神色,杰夫好似忍笑忍得很辛苦。伸手摸摸我的脸,说:“那东西你应该永远吃不到了。”

为什么?是珍稀保护动物的肉吗?但那人说是菜羹的。

他点点头:“你说的那人,就是维拉科恰。他给你吃的东西,是汞耳的蜕衣。要说是菜羹,也没有什么大错。”

汞耳?蜕衣?

我要么是智商出了问题,要么就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我已经被潮流抛开两公里,冲刺都跟不上了。

所以容我侧一侧头,说:“啥?”

他未答,那一刻电话响起来,通知我拍摄通告提前,火速赶去,杰夫送我出门,靠在那里,笑眯眯的。我回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痴了,看很久,他眉眼催生抚慰,使凡事安定,岁月静好。

使我面对一定要把玛丽女王摆上台面闹鬼的大卫,也心平气和,纵使迁就都无所谓。

我对他说:“大卫,给我一点时间,造多一个型给你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