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开眼睛,距离十毫米看这个我曾经深爱,我至今仍然爱的男人。

心里慢慢说。

因复那被遗忘的仇,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女人天生喜欢谈恋爱吧。一开始是享受自己被爱的满足,之后陷入与另一人身心纠缠的激荡,最后结局,无非离散或捆绑。

我与本,事隔四年再续前缘,那感觉极奇妙。有时夜半醒来,转脸看到他在一侧熟睡的脸庞,忍不住就有点小小恍惚。

中间那四年生不如死,到底是梦是真。

无论我们的日子如何,至少我的失眠症是治好了。

第一次带本回去,我几乎忘记了家里另外还有一个男人在,一开门,发现他正倒悬在窗户横梁,哼着歌儿做引体向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本站在我身后,立刻一步退出去,很体贴地说:“你早点休息。”真是惯经风月,我急忙回过身抓住他:“没关系,是我的,助理而已。”

杰夫很配合,从窗户上跳下来,对我做一个鬼脸,笑嘻嘻的说:“我帮尹小姐察看一下家里的管道,这几天天气要冷,怕冻坏。”

随手拎起自己的外套就往外走,那么晚了,也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我心里未免难受,打开钱包,追上去塞一把现金给他,低声说:“找个好点的酒店睡一晚吧,我明天帮你找房子。”

他温柔的看着我,噗嗤笑:“傻瓜,你当我八岁?”

手指抵住我的额头,点一点,大大咧咧就走了,我站在那里,回一回头,本倚靠在门上,轻描淡写的说:“你还真有一套。”

我心里百般不愿意,却还辩解:“真的是我助理啊。”

杰夫在我这里,其实住得已经很久,经心去看,却发现他没有留下太多痕迹,没有衣服,随身物品,甚至证件,他像一个旅人,在路途上随地坐下,随时会走。

为他的惆怅没有延续太久,我被本久违的温柔气息淹没,在烛影摇红中,一面追忆,一面重温。想将这局重开的棋,下得从头到尾爽利畅通,天衣无缝。

有过多少人,曾经找回背弃与辜负过自己的旧欢,再谈一次恋爱。

有多少人明白那中间冰火两重天的煎熬摇摆,似眼睁睁看自己分身两半,一半立志成为美狄亚,以血火祭奠背叛,一半却是祥林嫂,念念不忘从前眼下,那些滋味仿佛销魂依旧的时刻。

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悍,甚至没有想象中受伤得那么彻底。在本面前,我恢复当初的一切小儿女行径,无论他走到哪里,我都跟在后面,抓他的衣角,向他微笑。

我记得他一切点滴细节,明了他全部爱憎,就连洗手间用的纸巾牌子,都还分毫不爽地印在我脑海里。他常常对我的体贴入微感觉惊讶,捧住我的脸欣喜地说:“你一定在我身上装了无数窃听器,摄影机和蛔虫。”

这算是很有创意的情话,我听了却笑不出来。

这日子是好还是坏,我去问那两个在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杰夫和二哥,杰夫说他完全不是给人生活建议的料,如果我不介意的话,他要出去一段时间。虽然我感觉好像伤害了他,事实上他走的时候样子还蛮高兴的。

无论如何,二哥对我的感情生活进展相当恼火,而且非常后悔答应我那个看似简单的条件,因为我开始频频推工作,甚至到了凡是要出国或去外地都不干的程度。他对我咆哮:“你以为你很红吗?你以为你红到了要香奈尔把秀场搬到你家你才上台的程度吗?”

也是很有创意的责骂,我一样无动于衷,最多就是把身上的钱和信用卡全部放在二哥桌子上----意思好像警察把枪和警徽放下一样,表示最多老娘不捞了。我整个人都扎在一个简单的想法里,那就是,我要让本再度爱上我,比我爱他更多,然后我要毁掉他的一切,再把他一脚踢开。

战略就是这样的,战术是走一步看一步。

好吧,在二哥这个老狐狸面前我丝毫没有抵抗力,我只好承认,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报复一个人,我只懂得一条道走到黑那样去爱。因此我的战术其实是最后投降比较多。

他坐在大班椅子上大喘气,随后软下来:“美丽,我告诉你,我是男人,男人的天性,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这个男人现在跟你在一起,贪的是你的名声和前途,装傻!!我才不相信一个人会把谈了四年的女朋友一下子忘得干净。”

他还对我打煽情牌:“你看,我女朋友都死了,我一闭上眼,她栩栩如生就在面前,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每一个表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越说声音越低下去,本来精光四射的眼睛怔怔望着某一个地方,嘴角抿起,爬上一丝哀伤。

我看了不忍,过去拍拍他:“好了好了,最多我去米兰啦,你不要这样。”

他对我勉强笑了一下,小声说:“下个礼拜二是她的生日。”

指指桌子上,那里有一个蒂凡尼的盒子:“我半年前帮她在巴黎定的戒指,今天寄到,我本来,想对她求婚的。”

你这么爱她,为什么她要自杀呢。

二哥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因为她不知道。”

我没有别的话说,只好抱住二哥的头,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这时候本推门进来,说:“美丽,我们可以去吃午饭了吗?”

话音没落,忽然僵在那里,随之冰冷的说:“打扰你们了吗。”

二哥对他没什么好感,把我轻轻一推开,站起身来扬长而去,经过他身边还不忘抛下一句:“下次记得敲门。”

我急忙上前:“二哥,你神经啊。”

抓住本试图解释:“你别理他,他家里出事,刚刚对我哭诉,我安慰他一下。”

男人狭长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缓缓对我看了一下,冷冷说:“要是我没有来,你准备怎么继续安慰下去。”

我想了想:“大概是给他二十块钱买杯奶茶吧。”

你知道,二哥身上很少带现金,经常冲进便利店人家不刷卡,连一杯奶茶都买不起的。

看我应对那么自然,本神色缓和了一点,瞪着我说:“以后不许这样。”

我点头不迭,拿起外套跟他去吃饭,电梯里我不断窃笑,旁边的人纷纷去检查自己的裤子拉链。本问我;“你笑什么。”

我拉着他的手臂:“你紧张我,我自然要笑。”

摇一摇他:“你是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这么好。”

他皱起眉头,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迷惘之色,随之说:“最近几年里,是的。”

我心口怦怦,紧接着问:“那几年前呢。”

他那种迷惘颜色更加浓厚,低头看着地面,好像在努力回想什么,良久放弃了努力,说:“从前许多事我不知道。”

那天夏天到来的时候,我与本如火如荼,甚至谈论起到欧洲同游的大计,杰夫一直没有再出现过,偶尔我想起他,总觉得亏欠,但女人的天性里,亏欠很少占据优势地位太久,二哥则笑我,说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图一个大计,好似泡影烟云,到最后不知怎么一个终了法,我听罢歪头想想,决定且不顾它—看我现在多快乐。

我之蜜糖,人之砒霜,二哥显然吃后者吃得不少,考虑到我最近都努力工作,他的经济基础已经十分稳固,估计问题是出在上层建筑上。我自重新恋爱后人际关系技巧大有长进,乃垂询:“你干吗,失恋了么?”

二哥对我瞪眼:“我玉树临风,江湖得意,特长是让人家失恋,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不要和男人的自吹自擂作斗争,是女人要过上好日子的不二法则之一。我点头如倒蒜,曰:“是是是,那算我表一下忠心,看有什么可以让我为你效劳的。”

他的脸上居然闪过一缕忸怩,实为罕见,随之吞吞吐吐说:“下周二,是我女朋友忌辰。”

我了然:“噢,你要请假么?下周二香奈尔选拔会,我自己搞得定。”

他诧异的说:“下周二选拔?我以为是下个月。”

工作责任心使然,急忙冲过去看了一下日历,频频点头回来我身边,说:“真的是下周二。。。”

沉吟良久,忽然说:“要不,这个选拔咱们不参加了,我私人补偿给你酬劳。”

二哥固然不算小气,公私的账目上一向却很分明,冷不丁提出这样一个说法,我当然觉得背后大有文章。

文章有,问起却不说,茶壶里煮了饺子,又是心声万千,提笔无一字。他任我摇摆拿捏,死盯住办公室墙上的电视,一遍遍看我这一段时间在各大秀场上的表演集锦,镜像中人一忽儿化身公主,一忽儿化身卡门,形神具备,无可挑剔,我忽然福至心灵,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是不是想见她一面。”

从他脸色一青一白闪烁霓虹灯上,我就知道猜了个正着。

这于我毫无难度,真正是举手之劳,虽然最近几个月,我发现变身的效果会越来越强烈,回到原来形态的时间也花得比以前长,但我觉得那不过是迁就本的原因---他不愧为花花公子,即算再专心在我身上,都愿意在不同形貌的我身上寻找到新鲜的乐趣,倘若不自欺欺人的话,我会说,其实他能与我坚持到这许久,就是因为尹美丽一个名字的背后,蕴含着无数红颜脂粉的可能。

间中杰夫提醒过我,自那晚他从我那里离去后,唯一一次见面,我想给他一些钱,作为那段时间陪伴我的报答,他并没有大义凛然的坚拒,更没有欲壑难填的索求,只是平常那样接过去,放在面前桌子上,对我微笑:“过的好不好。”

我那一日极忙,不是他约我,根本不会分身出现,匆匆的对他笑:“很好,好多工作。”

一面说,一面低头去看造型图,春季新妆趋势,流行复古的雅洁感,强调眼线和眉骨线条的精致轮廓,极夸张的唇妆,模仿三十年代巴黎名模吉吉的妖艳质地,那种非自然的白,形成非自然的吸引力。

再抬头已经看到杰夫的忧色,忍不住问:“怎么了?”

包里拿出化妆镜去看,如料,眼睛和嘴唇处的形容已经被潮流覆盖,成了标准版本的公众示范,真好,节省多少造型的时间。

杰夫对我沾沾自喜的天真没有做出丝毫回应,这不是他惯常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风格,我投去探寻眼波,换来一句问话:“你最近变形是不是越来越容易,但是回到原身的时间却长了?”

好像是。

什么叫好像?

在杰夫面前我没有什么好隐瞒,不过是那些风月风流的断章,本最喜欢我带着秀场上的妆容返家,开门时便陷入另一场艳遇的幻觉,缠绵过后精疲力尽,往往陷入浓厚如死的熟睡,第二日早上起来,半面残妆,如真如疑,不是人不是我。转眼另一个要扮演的角色又粉墨登场,容不得一丝喘息。

徐徐说来,杰夫眉头皱得越来越 深,简直破天荒头一遭见到,我心猛地下沉,一阵不祥之兆笼罩过来如蝗虫的翅影:“到底怎么了。”

他的手按住我放在桌子上的手,说:“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尽量不要”

我一怔,他眼睛隐约闪耀绿色波光,慈悲的看着我,说:“汞耳的遗蜕有副作用,可能听我这段时间都在问朋友应该如何解决,在找到办法之前,你最好不要再太频繁地变身了。”

放弃?谈何容易。我的职业生涯,那也罢了,就是走成凯特摩斯,也不过是落一个得忧郁症和体重三十五公斤的下场,本呢,他会只爱我一人的容颜到天荒地老?于一个沉浸花丛的男子,那不啻是最高级别的噩梦。

杰夫能看到我心底最深处,缓缓说:“你担心他会再度离开你本人?”

这几个字真是致命,再度,离开,本人。

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在内,我低下头,手指蜷缩起来,是抵抗也是保护。

我渐渐已不知自身本相,如何胆敢将幻象一并抹煞。

最深的恐惧是,到最后会不会一切都其实不存在。

这就是副作用对吗?那发不发作有什么区别。

杰夫叹口气。他的手很温暖,干燥而且稳定,我莫名的觉得他其实可以去做雕刻师,能够刻画最幽微的线条而不觉紧张或惊异。

轻轻拍我:“不愿意吗?”

我几乎要哭出来。摇头,又点头,任何一种语言里表达否定的方式,我都愿意在此刻一一演示。

他对我很心软,其实他对世上的一切应当都很心软吧,杰夫承认是,他说强硬的戏份通常都不归他演,天长日久,习惯就变成了个性。

临别前将一个小小的铃铛放在我手里,好像是某种植物,质地柔软,充满犹自在生长的蓬勃力量,绿色,中心的小铃却是紫色,分寸都好美。

轻柔的说:“需要我的时候,摇摇铃。”

这个是真的可以摇的?动一动,没有一点声响,我向杰夫仰起头来:“摇了你就会来么?”

他平静地说:“我会的。”

当他说这三个字,我总觉得他是疲倦的。

一个总是准备在付出 ,也真的在不断付出的人。

夜深人静坐下来,会不会还是认为这一切都值得。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从来不准备给自己机会提出这个质问。

当我需要他的时候我是多么需要他,而当我不再需要,我是多么的不需要。

不肯撒谎,不肯掩饰,没有妥协或牺牲的打算。

有时候我宁愿杰夫会怀恨我,在内疚转化为厌烦之后,大家都可以解脱。

但是他没有,我怀疑他根本缺少恨的能力。

只是站起来,慢慢走了。身子一摇一摇的,还是很放松的样子。

二哥的女友忌辰那日,我们真的推掉了香奈尔的发布会选拔,跟踪报道的媒体大跌眼镜,因为他们一早在欢呼香奈尔过后,我便正式登上过所有欧洲和美国的一线品牌展示台,是模特中罕见的大满贯选手。

一早我起身,在镜前密密看自己的脸,刻意一段日子没有工作,甚至没有出门,清修静养,养回了自己的轮廓,对照从前的照片,纹路性状都没有乱,甚为干净。我暗自高兴,似见到心爱故人一样对镜流连,不自觉去抚摸鼻子眼睛诸处,自己与自己的皮肤相逢,热得分外真切。

电话响起,二哥催我去,问要不要来接,我说算了。他一直不知道我和本住在一起 ,否则早就埋怨我记吃不记打,猪脾气。

想起本,喊了一两声,房间空荡,起身时候半床已空,我本以为他会在洗手间或厨房,看了一圈都不是,我嗓子一紧,立刻冲去他的衣柜,打开一看,一套套配好的衣服都好好挂着,抽屉里有他的证件,我的细软都在,这才松了一口气,打电话给他,关机。

这清早是去了哪里?也不说一声,我微有抱怨,二哥的电话又来:“快点,我们要夹正时辰上祭。”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早呢,早干什么去了。

二哥对我的责备只“哼”一声,一下就挂了电话。

我换了条白色的裙子,光脚穿了对草编的凉鞋,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和二哥在他家附近会合,他满脸官司,我上了车也不看我,一脚踩下油门冲上路,时速很快达到一百四十公里。难道他矢志和人家同生共死,还带只灯泡下去制造光明。

我表示抗议:“你干吗,开这么快吓死人。”

二哥死气沉沉的看我一眼,说:“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是?”

他说的我背上一寒,汗毛一根根耸立,车开了不到半小时,已经到了银河公墓,陵园中虽然草木葳蕤,大天白日,四周那片异样的寂静却浓重如沥青,一层层盖上来访的生者。

二哥女友的墓地在东北角上,比其他位置都更宽敞,布置雅洁,灵位前摆放了许多鲜活的花卉,显然是豪华单位,非工薪阶层可以企及,钱这种东西不但于活着固然不可或缺,于死着也至关重要。

墓碑却有两块,上好材料,其中一块上面白石黑字,竟然是留给二哥的,我这才真正吓了一跳,转头看二哥,他已经蹲在墓碑前,细细摩擦那上面的照片,是我见过的,放在二哥钱包里那一张,照中人淡漠的站在黑白风景里,对世间一切无可无不可,她不自杀,那才奇怪了 。

二哥擦拭干净照片上的灰尘,手指在那女子脸颊上,颤抖着流连,轻轻喊:“阿姝,阿姝。”

旁边有风吹过去,树林在远处起伏,太阳照下来,照见一个失去生命中珍宝的男子,低低伏在生离死别前哭泣。

那哭声很细,绵绵的,压抑着吐露出来,很苦恼。我听了一阵,无来由也难过,低下去拍他肩膀,柔声说:“别哭了,你这么难过,她听了也会不开心的。”

劝慰到底是为人,还是为己,谁知道。反正二哥还是不依不饶哭了一阵,站起身来对我一瞪眼-“把东西帮我拿出来。”

二哥带来设祭的东西,零零碎碎一大堆,最新出来的美术画册和艺术杂志,许多首饰摆件,其中有一些手工创意精美绝伦,另一些则深具异国风味,必然是在国外大街小巷淘来,回想我们每凡出外,都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他到底用什么时间去买的那些东西,我打破头都想不出来。

支使我做完小工的活,二哥就在墓前席地坐下,一件件东西拿出来,对着墓碑絮絮叨叨,说这条银项链的前尘,那只贝壳手镯的往事,三叉耳环来龙去脉,是怎么样婉转迂回。浑然当我是空气。我百无聊赖站在那里,咬咬手指,看看风光,有心和墓下人一起听听故事,又觉得非请勿入,不如做个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