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

“什么情况?”周翡纳闷地想道,“这是传说中的深藏不露?”

就在这时,只听“噗”“噗”几声,数支□□破空而来,直取谢允。

周翡吃了一惊,手中铁莲子差点甩出去,便见那谢允竟如风中飘絮似的,凭空往上蹿了三尺有余,身法漂亮得流云飞仙一般。

周翡手指轻轻一拢,将铁莲子拢回了手心,心想:“果然还是厉害的。”

然而她的心还没完全落在胸口,谢允便重新被三个剑客追上,他蓦地将手一抬,周翡精神一震,等着看他的高招。

结果就见此人将手中竹笛往下一抛,叫唤道:“哎哎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过你们!啊!小心点,要戳死人了!”

三把剑架在那“流云飞仙”的脖子上,将他从树上捉了下来,谢允为防误伤,努力地将脖子伸得长长的:“诸位英雄手下留情,你家老大说不定还要找我问话呢,抹了脖子我就不会说啦。”

旁边树上的周翡方才心情起落实在太大,一时神色有些木然。

这时,人群忽然一静,一行弟子分开两边,纷纷施礼,是李瑾容来了。

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错觉,她觉得李瑾容好像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忙将身形压得更低了些。

“李大当家。”谢允远远地冲她笑了一下,目光在自己脖子上架的三把剑上一扫。

李瑾容是不怕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耍什么花样的,当时矜持地点了一下头,架着谢允的三把剑同时还入鞘中。谢允十分后怕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一把,随后从袖中摸出一块模样古朴的令牌,低头看了一眼,笑道:“这就是安平令了,‘国运昌隆’,真是大吉大利,也没保佑我多逍遥一会。”

李瑾容的目光从他手上的令牌扫过,尖刻地说道:“当年秦皇做‘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传国玉玺,也是好大的口气,好天长地久的吉利话,那又怎样?二世而亡、王莽叛乱、少帝出奔——最后落得高楼一把火,玉石俱焚罢了。”

周翡从未听她娘说过这么长一篇话,几乎以为她被周以棠附体了。

谢允摇摇头,抬手便将那块“安平令”挂在了旁边的树枝上。

李瑾容目光一闪:“你不是说它在你在么?”

谢允笑道:“晚辈千里而来,本就是为了送信,安平令不过是块小小信物,如今信已经送到,这东西就是愚铁一块,再为了它拼命,岂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李瑾容越发阴沉:“信已经送到?你真以为自己随口吹一支不伦不类的曲子,就能保命了?我不妨告诉你,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这里。”

树上的周翡一愣——对啊,大当家为了不惊动她爹,连她那顿揍都赊着了,岂能任凭谢公子在周以棠院外大摇大摆地吹笛子?难道院子是空的?

她一时有些紧张,却也不知为谁紧张,她娘总不会害她爹的,可见这封信里有什么干系,可是谢公子这封“信”要是终究送不到,他会不会变成年底的饺子馅?

她在这“皇上不急那什么急”,谢允却浑然不在意似的,慢条斯理地对李瑾容道:“大当家,时也命也运也。倘若今天这信送不到,那不过是我的时运——只是您的时运、周先生的时运,是不会因为我们这些小人物变化的。该来的总会来,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大当家心里想必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否则怎么连一支小曲都不敢叫周先生听?”

这话明显激怒了李瑾容,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当我不会杀你?”

她话音没落,不远处垂下的□□立刻重新搭了起来,每个人的手都按在了兵刃上,气氛陡然肃杀,一个年轻弟子手上的小弩不知怎么滑了一下,“嗡”一声,那细细的小箭直冲着谢允后心飞了过去,不料行至中途,便被一颗铁莲子当空撞飞,周翡感觉这谢公子看着唬人,恐怕是一肚子败絮,没什么戏唱了。她翻身从大树上一跃而下,叫道:“娘!”

李瑾容头也不抬道:“滚。”

周翡非但没滚,反而面不改色地往前走了几步,侧挡在谢允面前,用余光瞟了一眼挂在树枝上的令牌,见它色泽古旧,光彩黯淡,实在像个扔当铺里都当不出一吊钱的破烂。

“大当家,”周翡行了个同寨中其他弟子别无二致的子侄礼,低声道,“大当家昨天夜里说过,只要他交出这块牌子就可以走了,既然这样,为何现在出尔反尔?”

“周翡,”李瑾容一字一顿道,“我命你闭门思过,你竟敢私自逃出来,今日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给我滚到一边去,有的是功夫料理你!”

方才一位持剑的弟子忙道:“大当家息怒——阿翡,听话,快闪开。”

周翡这辈子有两个词学不会,一个是“怕”,一个是“听话”,说来也奇怪,其他人家的孩子倘若从小在棍棒下长大,总会对严厉的长辈多有畏惧,偏偏她离奇,越打越拧,越揍越不怕。

周翡不躲不闪地迎着李瑾容的目光:“好,那咱们都一言为定,大当家记得你的话,把他送出四十八寨,我站在这让你打断腿。”

方才一直跟个天外飞仙一样的谢允这会终于吃了一惊,忍不住道:“哎,那个……”

李瑾容怒道:“拿下!”

旁边持剑的弟子小声道:“阿翡……”

李瑾容断喝一声:“连那小孽畜一起给我拿下!”

几个弟子不敢忤逆大当家,又都是看着周翡长大的,不太想跟她动手,磨蹭了好半天,终于有一人将心一横,横剑递了一招起手式,同时直对周翡使眼色,叫她认错服软。

谁知那小崽子全然不会看人眼色,她的刀被牵机搅碎了,不知从哪摸来一把剑,正经八百地回道:“师兄,得罪了。”

然后她一抖手腕,长剑利索得弹了出来,剑鞘崩起来老高,毫不留情地翘掉了那弟子的兵刃,几个师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眼见她不肯让步,也不敢在李瑾容面前放水,当下有四个人围上来,两柄剑一上一下刺向谢允,剩下一刀一剑向周翡压过来,想叫她用长剑去架,周翡平日里是用窄背刀的,比这剑不知硬出多少倍,那两个弟子料想她内力不足,只许一招压住她手中剑,叫她没法再捣乱,也不至于伤了她。

哪知道周翡素日为躲着李晟,惯常藏锋,单刀乃是一面刃,刚硬无双,藏比放要难太多,除此以为,她还十几年如一日地做梦要打败李瑾容,天分本不低,心气比天分还高,根本未曾将其他弟子放在眼里,只见她飞快地后退一步,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推了谢允一把。

谢允也是出息得很,应声而倒,毫不犹豫地被个小女孩推了个大跟头,正好避过那两剑,还给周翡腾了地方,随即她以左脚为轴,横剑胸前,蓦地打了个旋,只听一片让人耳根发麻的金石之声,她以剑为刀,撞开了三把剑,而后软软的剑身缠上最后一把钢刀,那拿刀人只觉得一股大力卷过来,手中刀不由脱手,竟被周翡搅成了两截!

连李瑾容都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李大当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火顿时更大了,一把抓向周翡的后背。

周翡虽然顶嘴吵架毫不含糊,时常有些大逆不道的幻想,但真跟她娘动手,她还是不太敢实践,当下一个轻巧的“燕子点水”蹿上了树,用剑柄一卡树梢,打了个旋,头也不回地避开李瑾容第二掌,险而又险地跟着折断的树枝一起落了地,上蹿下跳真可谓一气呵成。

旁边几个大弟子看得心惊胆战,唯恐周翡这么满场乱窜真激怒了他们大当家,盛怒之下把她打出个好歹来,忙上前来截,封死了她的退路。

正这当,只听一人叫道:“住手!”

方才还有些紧张的谢允倏地放松了,重新露出他那副神神叨叨的笑脸,他从地上爬起来,弹了弹身上的尘土,又整了衣襟,从容不迫地冲来人行礼道:“后学见过周先生。”

“不敢当。”周以棠缓缓地走过来,他脚步并不快,甚至有些虚浮,屈指在周翡脑门上敲了一下,叱道,“没规矩。”

然后他和不远处的李瑾容对视了一眼,目光缓缓转向挂在树上的令牌上,轻声道:“师徒之情,周某已经还了,如今我不过是一个闭目塞听的废人,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风云

谢允微笑道:“我不过就是一个路过的信使,恩情还是旧仇,我是不知道的,只不过周先生如果不想见我,大可以不必现身的,是吗?”

周以棠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要是我根本没听见呢?”

“那也没什么,”谢允心很宽地回道,“听不见我笛声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钟灵毓秀,风景绝佳,这一路走过来大饱眼福,哪怕无功而返,也不虚此行。”

随后他眼珠一转,又不轻不重地刺了周以棠一句,笑眯眯地说道:“鲲鹏浅滩之困,苍龙折角之痛,我等河鲫听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虫语冰。”

周以棠没跟他一般见识,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皱,笑起来的时候也有,总是显得有些忧虑,周以棠深深地看了谢允一眼,说道:“小兄弟,你很会说话。”

“惭愧,”谢允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晚辈这种不用废就已经很柴的货色,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头长两种用场了。”

周以棠的目光转向李瑾容,两人之间相隔几步,却突然有些相顾无言的意思。

周以棠低声道:“阿翡,你把树上的令牌给爹摘下来。”

周翡不明所以,回头看了看李瑾容。

她从未在李瑾容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色,伤心也说不上伤心,比起方才抓她时的暴怒,李瑾容这会甚至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双肩微微前塌,一身盛气凌人的盔甲所剩无几,几乎要露出肉体凡胎相来。

李瑾容哑声道:“你不是说,恩情已偿了么?既然恩怨已经两讫……”

“瑾容,”周以棠轻轻地打断她,“他活着,我们俩是恩怨两讫,我避走蜀中,与他黄泉不见。如今他没了,生死两隔,陈年旧事便一笔揭过了,你明白么?”

李瑾容面色倏地变了——他知道!

周以棠知道梁绍死了,那么那些……她费尽心机压下的、外来的风风雨雨呢?

他是不是也默不作声的心里有数?

李瑾容不是她懵懵懂懂的小女儿,仅就只言片语,她就明白了方才谢允与周以棠那几句机锋。

“听不见我笛声的,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早该明白,周以棠这样的人,怎么肯十几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闭目塞听”呢?

李瑾容愣了许久,然后她微微仰起头,借着这个动作,她将肩膀重新打开,好似披上了一件铁垫肩,半晌,轻轻地呵出一口气来。

周翡看见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然后垂下目光,对自己说道:“拿给你爹吧。”

那块旧令牌手感非常粗糙,周翡随便摸了一把,摸出了好几种兵刃留下的痕迹,这让那上面原本华丽古朴的篆刻透露出一点凝重的肃杀来。

“先父在世时,哪怕插旗做匪,自污声名,也要给天下落魄人留住四十八寨这最后一块容身之地。”李瑾容正色道,“我们南北不靠,以十万大山为壁,洗墨江水为垒,有来犯者必诛杀之。先人遗命不敢违,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我们无友无故,无盟无党,就算是你也一样。”

周以棠神色不动:“我明白。”

李瑾容将双手拢入长袖中:“你要是走,从此以后,便与四十八寨再无瓜葛。”

周翡猝然回头,睁大了眼睛。

“我不会派人护送你,”李瑾容面无表情地说道,“此去金陵天高路远,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书一封,叫他们来接你吧。”

说完,她不再理会方才还喊打喊杀的谢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呆的弟子们,甚至忘了打断周翡的腿,径自转身而去。

周以棠的目光追了她老远,好一会,才摆摆手,低声道:“都散了吧——晟儿。”

李晟默默地从他身后走出来:“姑父。”

他自认为比周翡聪明一点,事先想到了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时的住处,因此从自己屋里溜出来之后,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身体不好,怕冷怕热怕潮湿,李瑾容平时照顾他那样精心,给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阴、不能临水、不能窝风、路也不能不好走。结果他十分缜密地依着自己的推断在四十八寨里摸了一大圈,连周以棠的影子都没找着。

谁知最后无功而返,却碰见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远的地方,靠着一棵老树站着,正在听不远处飘来的一阵笛声。

李晟跟他同来,自然看见了周翡一剑挑了寨中四位师兄的那一幕,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观鼻鼻观口地戳到了周以棠面前。

周以棠道:“你去跟大当家讨一块令牌,就说我要的,这位小兄弟是我的客人,请她放行。”

李晟不敢耽搁,转身走了。

“多谢周先生。”谢允眉开眼笑道,“我这不速之客来时翻墙钻洞,走的时候总算能看看四十八寨的大门往哪开了。”

“你姓谢,”周以棠道,“是和谢相有什么关系么?”

“不错,一笔写不出俩谢,”谢允一本正经道,“我和他老人家八百年前是一家,老家祖坟肩并肩。不过八百年后么,他在庙堂之高,我在江湖之远,我们俩相得益彰,算是八拜的神交吧。”

周以棠见他满嘴跑马,没一句人话,干脆也不问了,冲他拱拱手,招呼上周翡,慢慢地走了。

那天之后,周翡就没再见过谢公子,据说是已经下山走了,还替周以棠带走了一封信。

谢允离开后一个多月,有人十分正式地叩山门求见四十八寨大当家李瑾容,李瑾容却没有露面,只命人开门放行,让周以棠离开。

那天,四十八寨漫山的苍翠欲落,碧涛如海,微风扫过,簌簌而鸣。

周以棠独自一人缓缓走下山,两边岗哨早接到命令,一左一右地开门让路。他回头往来路上看了一眼,没看到想看的人,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是自嘲。就在这时,有人高声道:“等等!”

周翡脚不沾地地从四十八寨中追了出来:“爹!”

李大当家说不拦着周以棠,可没说不拦着令牌都没有的周翡,山门前几个岗哨异口同声道:“师妹止步。”

周翡才不听那套,她不知又从哪找了一把差不多的窄背刀,离着数丈远就把铁鞘一扔,堪堪卡住了铁栅,两个岗哨一人持刀,一人持枪,同时出手截她,周翡一弓腰,长刀后背,将两人兵刃弹开,侧身硬闯,山门间顿时落下七八个守门弟子,团团将她围住。

周以棠一脸无奈:“周翡,别胡闹,给我回去!”

周翡只觉得那众多压在头顶的刀剑像一块挣不开、甩不脱的五行山,她双手吃劲到了极致,关节处泛起铁青色,咬牙道:“我不!”

周以棠:“阿翡……”

周翡:“她不让别人送你,我送你,大不了我也不回来了!”

周以棠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前来接他的人中,为首一个是个三十五六的汉子,一身黑甲,身形精干利落,见周以棠目光扫过来,那穿黑甲的人立刻上前道:“末将闻煜,奉命护送先生前往金陵,您有什么吩咐?”

“原来是‘飞卿’将军,幸甚。”周以棠一指周翡那卡得结结实实的刀鞘,说道,“这孩子让我宠坏了,拧得很,叫将军见笑了,我双手经脉已断,可否请将军搭把手?”

闻煜笑道:“周先生客气。”

说完,他并不上前,隔着老远一甩手,打出一道劲力,不轻不重地敲在周翡的刀鞘上,刀鞘应声而落,四十八寨门前六丈高的两扇铁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咣当”一下合上了。

周翡被七八个守卫牢牢地压制在原地,含怒抬头,狠狠地盯住闻煜。

黑甲的男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令爱要记恨上我了。”

“她还小,不懂事。”周以棠摇摇头,弯腰捡起那一截铁刀鞘,它先是被铁门卡,又被闻煜弹了一下,上面顿时多了两个凹陷,周以棠便向周翡道,“这刀一般,以后爹替你寻把好的。”

周翡不吭声,奋力地将那些压着她的刀剑往上推去,她一口气分明已经到了头,胸口一阵刺痛,依然赌气似的半寸也不愿退却。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周以棠看着她道。

周翡不想听他扯些“舍生取义”之类的废话,充耳不闻地避开他的视线,手中长刀不住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毫无预兆地再次突然崩断,迸出的断刀狠狠地插在地上,那守卫用刀背压住了她的双肩。

“我不是要跟你说‘舍生取义’,”周以棠隔着一扇铁门,静静地对她说道,“阿翡,‘取舍’不取决于你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因为它本就是强者之道,或是文成,或是武就,否则你就是蝼蚁,一生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还谈什么取舍,岂不是贻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说‘大不了不回来’,可你根本出不了这扇门,愿意留下还是愿意跟我走,由得了你么?”

闻煜听周以棠与这女孩轻声细语地说话,还以为他要好言哄劝,谁知他说出了这么无情的一番话,别说那小小的女孩,就连他听着都刮得脸疼。

周翡愣住,眼圈倏地红了,呆呆地看着周以棠。

“好好长大吧。山水有相逢,山水不朽,只看你何时能自由来去了。”周以棠说道,“阿翡,爹走了,再会。”

作者有话要说:卷一结束

秀山

有道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此一去,便是三年。

李妍一手拎着个大篮子,一手拽着根竹竿,闭着眼,让人拿竹竿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洗墨江边走,边走边喋喋不休地问道:“还有多远啊?我都听见水声了,到江边了吗?”

给她牵竹竿的不知是寨中哪一门的弟子,是个小少年,跟李妍差不多大,一跟她说话就脸红,说话像蚊子叫。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嗡嗡,李妍就觉得手中的竹竿被人一拉一拽,她“哎呀”一声叫了出来,睁眼就看见李晟一脸不耐烦地站在她面前。

李妍嗷嗷叫道:“你干什么呀!吓死我啦!”

李晟看也不看她,冲那手足无措的少年点了个头,很温和地说道:“她毛病太多,别惯得她蹬鼻子上脸,老来欺负你们。”

那弟子脸更红了,嗫嚅半晌说不出话,飞快地跟李晟打了声招呼,脚下生风似的跑了。

李妍也很想跑,但在江边崖上不敢——她怕高,从崖上往下看一眼,能自己想象出七八种摔死的姿势,所以才不敢睁眼,让人拿竹竿拉着她走。

就在她腿肚子有些抽筋的时候,李晟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将她凌空拎了起来。

李妍当场吓疯了:“哥!大哥!亲哥!饶命啊!杀人啦!”

李晟充耳不闻,直接把她拎到了崖边,青天白日下的洗墨江中水雾散尽,江水凶猛异常,两岸高悬的石壁险险地自高处垂下,牵机的嗡嗡声与嘈杂的水声混在一起,结成一股声势浩大的怒吼,冲着两岸扑面而来。

李妍:“……”

李晟松手把她往旁边一撂,没好气道:“叫什么叫,有什么好怕?我又没要把你扔下去。”

他话音没落,便见他这长脸的妹妹膝盖一软,顺势蹲下了。李妍把她那大篮子随手往旁边一放,然后一手拽着地上生出的草茎,一手抱着李晟的大腿,颤颤巍巍地吸了两口气,酝酿好情绪,放声大哭。

李晟感觉自己待过的那个娘胎被深深地侮辱了,恨不能把她一脚踹下去。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微微的震动,洗墨江中牵机有异动,李妍吓了一跳,死命扒在李晟的大腿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意思思地往下一瞄。

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盘腿坐在江心小亭里,手里拎着一根柳条,喝道:“周丫头,今天牵机全开,你小心了!”

他柳条所指的地方站着一个少女,水太黑,从上面看不清水下的石柱和牵机,她就像是凭空站在水面上一样。

周翡手里也拎着一根柳条,一动不动地闭目而立。

李妍奇道:“阿翡这是要做什么?”

她话音没落,只听“嗡”一声响,周翡陡然跃起,比她更快的是浮起来的牵机网,她脚下的石柱肯定是已经沉下去了,同时,一张密密麻麻反光的大网自下往上兜了起来。

李妍惊呼出声,周翡一抖手腕,软绵绵的柳条被内力一逼,陡然绷直,钢索似的挂上了一条牵机,竟没被牵机线割断!

周翡借力一旋身,精准地从牵机网上的一个缝隙中钻了过去,致命的牵机线把日光与水光凝成一线,近乎潋滟地从她脸上闪过,周翡却看都没看一眼,倒像是已经钻惯了。

随即柳条柔韧地弹开,一片刚刚长出的嫩叶被削去了一半,周翡轻轻地落在了另一块石头上。

那石头已经没有了根基,全靠两根牵机线拽着,在江中飘飘荡荡,连带着周翡也跟着上下起伏。从水中拉起的牵机大网铺天盖地地撑在她头顶四周,这时,一滴水珠缓缓地凝结成型,倏地落在了周翡的睫毛上,周翡飞快地一眨,将那颗水珠抖了下去,同时一低头抽出了腰间长刀,她脚下的巨石骤然下沉,江上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整张牵机线的大网毫无预兆地收缩,要把她缠在中间。

李妍吓得大叫一声,险些将她哥的裤子拽下来,李晟居然也没顾上揍她。

只听江中那低回的“嗡嗡”声骤然尖锐了起来,周翡蓦地劈出一刀,李晟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仿佛隔着宽宽的江面都能感觉得到那一刀无匹的睥睨无双。

她的刀刃与一根牵机线相隔一个极小的角度,闪电似的擦着那牵机线划过,从两根牵机线交叉的地方破入,早已经没有了几年前撞南山的横冲直撞,她的刀口几乎是无声无息的,无双的薄刃如切入一块豆腐,轻飘飘地挑开了那两根牵机线,然后骤然加速,挽刀如满月,牵机线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这一刀,便被她活活豁出了一个供一人通过的洞口。

李晟蓦地攥紧了拳头,虽然只有一刀,但她的眼光非得极毒辣,才能从成百上千根牵机线中找到能动的,她出刀必须准,准到对着苍蝇左翅膀捅下去,不伤右翅的地步,才能分开咬合的牵机线,而后内息必不能断,才能大力推开这江中巨怪的触手——三年前她闭着眼撞大运,双手拿刀,用尽全力,接连好几个“撞南山”方才撼动的牵机线,如今已经能化在不动声色中了。

周翡拨开牵机线,立刻纵身而出,她刚一脱困,密密麻麻的牵机线便缩成了一团,将她方才落脚过的那块石头生生绞碎,周翡在空中一个利索的“龙摆尾”,手里的柳条卷上牵机线,那柳条鞭子一样,竟周翡荡起一丈来高,然后她果断一松手,柳条没了气力支持,顿时断成了三截。

周翡拽住了崖上垂下来的一根麻绳,飞身一荡,悠到了江心小亭的屋顶,她从屋顶翻下来,把长刀一收,招呼也不打地把手伸向鱼老面前的一个果盘,挑了一颗当不当正不正的红果,攥在手心里擦了两把,直接咬了一口,原地转了一圈,对鱼老道:“唔……真酸,太师叔,怎么样,一个破口都没有。”

“你你你……”鱼老盯着缺了一块的红果盘子,这叫一个抓心挠肝,恨不能把周翡的脑袋揪下来补上那空缺,当即怒骂道,“混账!”

周翡莫名其妙:“我怎么又混账了?”

鱼老暴怒道:“谁让你拿的?”

“啧,好稀罕么,又不甜。”周翡嫌弃地瞥了一眼那被她咬了一口的小红果,“那我给你放回去呗。”

她说完,不待鱼老反应,直接把缺了一块的果子丢回到了盘里,那红果被她染指,本已经其貌不扬,还不肯在正位置上待着,叽里咕噜地滚了两下,扭着个歪脖朝天,上面还有个牙印。

鱼老:“……”

下一刻,周翡燕子似的从江心小亭一跃而出,堪堪躲开了她太师叔盛怒的一掌,起落两下,重新攀上崖上垂下的麻绳,三荡两悠就爬了上去,还对底下气得跳脚的鱼老大放厥词道:“老头你好小气,我不跟你玩了!”

鱼老的咆哮回荡在整条洗墨江里:“小兔崽子,我要叫你娘打死你!”

李晟一见她上来,立刻强行把自己的大腿从李妍手里抽了出来,转身就要走,李妍不小心又往洗墨江里看了一眼,第三次想站起来失败,只好匍匐在地,跟大眼肉虫子一样往前拱了几下:“哥,怎么阿翡上来你就走啊?你走就走了,倒是拉我一把啊!”

李晟头也不回,用上了轻功,溜得飞快。

李晟当年从洗墨江历险回去,几乎做了三个多月的噩梦,听见洗墨江仨字都能打个激灵,头一次听李妍说周翡每天没事往洗墨江跑的时候,他觉得周翡肯定疯了。

刚开始,周翡跑来和鱼老说她要过牵机的时候,鱼老不知从哪翻出了一个铁面罩扔给她,当着她面说她“资质差,功夫烂,轻功似秤砣,心比腰还粗,除了找死方面有些成就外,也就剩下脸长得勉强能看,万万不能失去这唯一的优点,所以得好好保护,不能破相”。

周翡脾气坏得修都修不好,李晟觉得她非得当场翻脸不可,谁知她居然一声没吭就把面罩接过来戴上了,并且从此三年如一日,年节无休止。

刚开始,牵机只能在鱼老的看护下开一小部分,绕是这样,她也是每天带着一身惊心动魄的血印子走,等稍稍适应,鱼老就会给她加牵机线。

李晟曾经一度不服输,周翡既然可以做到,他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他甚至跟着下去过两次……结果发现就是做不到。满江的牵机线出水的时候,他好不容易忘却的噩梦仿如重现,第一次他入了江中,一下手忙脚乱,差点被斩首,是周翡看不下去把他拎了出去。

第二次他鼓足勇气,发誓不会傻站在原地,结果慌张之下直接落了水,要不是鱼老及时撤开水中牵机,他大概已经被切成了一堆碎肉。

李晟永远都忘不了,冰冷的江水中,牵机线杀气腾腾地从他身边游过的感觉,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下过洗墨江。

李晟不想见周翡,闷头往回走,抄了近路,直接拐进了一片野生的小竹林,而后他脚步倏的一顿:“姑姑?”

李瑾容负手站在林间,肩上落了两片叶子,大概是已经等了好一会,对他点了个头,吩咐道:“去叫阿翡,你们俩一起过来找我。”

“是,”李晟先是应了一声,又问道,“去哪里找您?”

“秀山堂。”李瑾容说完就走了。

李晟原地愣了一会,险些跳起来——秀山堂是领名牌的地方,寨中很多弟子被师父直接领过去,当场考校,要是可出师的,考校完,直接就可以领进去做名牌!

作者有话要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西游记

摘花

秀山堂在一片谷地,视野开阔,有前后两个院,显得十分气派。

前院人声喧闹,寨中人进进出出,都要在这登记名牌,一伙年轻弟子正要奉命出门办事,大概是难得捞着一个出去放风的机会,一个个美得屁颠屁颠的,那边登记,他们在这边“叽喳”乱叫地互相打闹,正在兴头上,迎面撞见李大当家大步流星地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