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琛低声嘀咕道:“这不是也没有……”

谢允笑了一声:“也没抓到你?不错,但是把你困在这了,现在进出城门两层把手,就算有办法突围,白先生他们也万万不会让你冒这个险——是不是?”

明琛负手在屋里走了几步,舔了舔嘴唇,又振振有词道:“把我困在这有什么用?霍连涛跟我才没有那么过命的交情,别说是困住我,就算活捉了我,霍连涛也不见得有什么触动。三哥方才也说了,霍家堡这会肯定是戒备森严,霍家堡这几年将南北洞庭的大小门派、武功好手都给网罗了个遍,连活人死人山都成了他的助拳,他们要是事先有了准备,沈天枢带着他的狗腿子亲自出马又有什么用?我看那北斗也是白忙,没什么好怕——还有,你让我写给霍连涛的那封信也太过危言耸听,霍家不会理会的。”

“他会的。”谢允缓缓说道,“困住你,然后放出小道消息,说你在他手里,霍连涛不见得有触动……但周先生自终南撤军后,便将闻煜留下,如今那位‘飞卿’将军就驻扎在南北交界附近,往来此处,快马加鞭不过七八天,他是你最近的救兵,听到这个消息,他就算明知沈天枢使诈,顾忌你爹,也必会有所表现,如今南北虽然短暂休战、但可谓一触即发,闻飞卿有一点风吹草动,沈天枢立刻就有理由借兵,以‘通敌叛国’之罪踏平了霍家堡。霍连涛不怕三五高手,你说他怕不怕大兵压境?”

明琛半晌说不出话来:“三哥,不至于这样吧……”

谢允顿了顿,忽地一笑道:“不错,也或许不至于,这都是我猜的,不一定准,然而有备无患,要真那样,咱们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话音刚落,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面黄肌瘦、含胸低头,竟是“沈天枢”!

明琛当即吓了一跳,甲辰想也不想便抽剑挡在他和谢允面前。

这时,“沈天枢”开了口,吐出来的却是白先生的声音:“公子,三爷,瞧我这扮相怎么样?”

谢允笑道:“足以以假乱真。”

明琛愕然道:“白师父?”

便见那“沈天枢”身上“嘎巴嘎巴”地响了几声,整个人的骨架立刻大了一圈,转眼就从痨病鬼变成了一个修长挺拔的汉子,他伸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抹去,露出白先生那张眉目周正的面孔来。

白先生问道:“三公子,什么时候动手?”

谢允慢悠悠地拢了拢袖子:“今夜就可以出去溜一圈,可是得千万小心。”

白先生朗声一笑,说了声“得令”就出去了,甲辰忙深施一礼,也跟了上去。

谢允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将一边茶盏里的凉水端起来,一口喝净了,拍拍明琛的肩膀,说道:“早点休息,不用太过担心,我也在这呢,没事的。”

他边说边要往外走去,明琛却突然在背后叫住他道:“三哥!”

谢允站在门口一回头。

明琛问道:“三哥苦心布置,是为了帮我……还是为了救那位眼下不知藏在哪里的江湖朋友?”

谢允面不改色道:“吴费将军的家人乃是忠烈之士,又与我同行一场,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搭救,你是我的亲人,哪怕闯了天大的篓子,我也得出来替你收拾,既然有两全之策,为什么不用?你又不是漂亮姑娘,下次不要再问我这么没意思的话。”

明琛被他不客气的话说得脸色有点难看,十分沮丧道:“对不住,给三哥惹事了。”

谢允端详了他片刻,叹道:“明琛,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这些年不敢说十分了解你,也大概知道一点皮毛……所以不要跟我表演‘示弱撒娇’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明琛先是一愣,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再抬起头,他那闯了祸的熊孩子神色便一扫而空了,轻轻地说道:“三哥,在江湖中整日吃没好吃、喝没好喝的胡混,有什么好处?‘家里’这些年实在一言难尽,其他兄弟跟我不是一条心,父亲也越发……只有你能帮我,只要你肯,将来就算让我拱手相让……”

谢允一抬手打断他:“明琛公子,慎言。”

明琛不甘心地追问道:“三哥,你看着半壁沦陷,难道就没有想法么?这本该是自家河山,现如今我们兄弟二人在此地出门都要乔装,说话都要小心,你就甘心吗?”

谢允似乎本想说句什么,后来又咽了,别有深意地看了明琛一眼,转身走了。

华容城中,随着沈天枢离开,气氛非但没有松快些,反而越来越紧张,宵禁后开始有大批的官兵和黑衣人四下巡逻,时有时无的月光扫过这些执锐者身上森冷的铁器,乍一看,就像山海淮南中讲的怪物,普通百姓正常进出城门都被禁止,几日下来,物资渐渐吃紧,四下人心惶惶。只是乱世中人,大多顺从,但凡一息尚存,哪怕半死不活也比曝尸荒野强,因此并没有人闹事,反而显出一种训练有素似的太平来。

而此时,周翡却只能憋在疯婆子的小院里。

段九娘那日被周翡一句话刺激得不轻,仿佛更神神叨叨了。

她这小破院虽然不大,但架不住活口只有三只半,大部分时间都空荡荡的——周翡连伤,再被她雪上加霜一回,大部分时间都在躺着,正拼命养精蓄锐中,因此只能算半个。

空荡荡的院里,段九娘便神出鬼没了起来,白天黑夜的也不知自己躲到了哪个老鼠洞里,院中挂在树上的彩绸被几场大风一吹,就跟一地残花败柳似的横尸满院,也没人管,这小院越发像鬼宅。

周翡撑着心有成竹的面子,其实里子里半个主意都没有,唯恐吴楚楚三言两语问出她的底细,每天只好端着老道士给她的《道德经》翻来覆去地看,做出一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散笃定。

可惜,老道士恐怕是看错她了,对于一些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来说,“书读百遍”,依然能“雁过无痕”。书上的字从她眼皮底下掠过,就好比那过眼云烟,周翡将每个字都“看”了“看”,百无聊赖地品头论足一番,得出了一个“什么玩意,还不如我写的好看”的结论。

至于每个字连在一起说了些什么玩意,那就全然不知了。

《道德经》几千字,要仔细研究,可以研究数年,以“不求甚解”的读法走马观花,半个时辰看得完……至于用“周氏不求解”的读法,三两下就能翻完了。

周翡假装看书的时候,心里都在七上八下的胡思乱想,心道:“没武功就算了,我连钱也没有,想雇个镖局把我们俩押送回去都不成。”

最关键的是她还不认识路。

周翡用正在结痂的手指卷着书页,漫无边际地异想天开,忽然问吴楚楚道:“听说古字画都能值钱是吗?”

吴楚楚跟老仆妇借了针线,正在缝一块撕开的裙角,闻言回道:“有些是千金难求的。”

周翡便将自己撑起来,举起自己手里那本没用的破书,问道:“你看这纸,黄得跟贪狼那痨病鬼的板牙似的,想必也有些年头了,能值几个钱……唔,狗爬体的字有人买吗。”

这本手抄的《道德经》字也并不是很丑,只是非常不整齐,写得里出外进,行不成行列不成列,前几页所有的“点”和“短竖”都扭曲得非同寻常,恨不能飘逸到隔壁别的字头上,豁牙露齿地东西零落。

吴楚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起年幼时也曾见过不少珍奇古董、名家字画,念及现如今的窘境,又笑不出了。

周翡本来就是苦闷中强行找乐子,翻开那破书的第一页,忽略了小册子上的其他部分,只单单看那两顿点和短竖两种笔飘来飘去的笔画,发现它们居然能连成一条线,构成了一个鬼画符。

吴楚楚见她将书翻过来掉过去,一会正拿一会反拿,实在不明白这是在“参悟”什么,便说道:“道家经典,我小时候也读过一些,只是浅尝辄止,很多都不明白,你看了这么多天,有什么心得给我讲讲吗?”

周翡眯着眼,十分认真地盯着书页道:“像只大山羊……”

吴楚楚:“……”

这见解有点太高深!

周翡便有些吃力地爬起来,用手将乱七八糟的笔画一点一点遮住,只顺着短竖和顿点往下画,对吴楚楚道:“你看这里,这一圈画下来,像不像一只噘嘴的山羊?”

吴楚楚被她的不学无术惊呆了。

周翡方才看出了她面带忧虑,有心逗她,便又翻到第二页,比划道:“这页像一片叶子,这页好像是个人皱巴巴的脸,这页……

她话音忽然一顿,隐约觉得第四页的图形有种诡异的亲切感。

吴楚楚捂着嘴问道:“这页是什么?”

周翡:“……一只单腿站着的鸡。”

吴楚楚终于笑了起来。

周翡达到目的,也跟着弯了弯嘴角,但她心里觉得很古怪——她又不是黄鼠狼,断然没有看见一只飘渺的鸡影就激动的毛病,为什么方才会有一闪而过的亲切感?

她来不及细想,突然,院里传来一声脆响,老仆妇手里端的一个铜盆不小心掉了,她“啊”了一声。

吴楚楚吃了一惊,立刻闭嘴,忙偷偷从窗户上张望,见院门口个影子一闪而过!

第41章 入彀

祝宝山作为祝老爷的长子,是一盏同他爹长得一模一样的大眼灯。不过性情却与其父天差地别,非但没有继承那一身沾花惹草的本领,还很有些猫嫌狗不待见的落魄。

因为他是个外面来的妾氏生的,且该妾氏非但不受宠,还是个享不了福的疯婆子。

祝宝山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爬回去再生一次——要真有那么个机会,他砸锅卖铁也要认准肚子,哪怕变成一条狗,也要托在祝夫人肚子里。

祝大少爷从小到大兢兢业业地给祝夫人做儿子,恨不能忘了世上还有亲娘这一票人,然而祝夫人吃斋念佛,是远近闻名的女菩萨,女菩萨自然不肯让他做出抛弃亲娘的混账事,隔三差五就要提醒他去给他亲娘请安。

所以祝宝山每月初一,都得忍辱负重前去探望他的疯子亲娘,否则就是“忘恩负义”,就是“不孝”,他无可奈何,只好日思夜想地盼着那疯娘赶紧死。

这月又到初一,提前三天,祝夫人就派了人来,提醒他要去给亲娘请安,祝宝山有时候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既然一心惦记着那疯子,为什么每天下人给那院送一堆凉飕飕的剩饭,她从来都视而不见?

也许女菩萨是怕疯子不知饥饱,吃多了积食?

他捏着鼻子,一脸晦气地来到偏小院,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以往初一,因为知道他要来,那老仆妇都是早早将院门打开迎着他的,祝宝山一般不进去,只在门口例行公事似的喊一嗓子“给娘请安”就行了。

可是这一日,院门却是关着的。

祝宝山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心道:“奇怪,莫不是佛祖显灵,那疯婆子终于蹬腿翘辫子了?”

此地年久失修,屋子都时常漏雨,门也早让虫子啃得乱七八糟,栓不严实,那祝宝山便满怀期盼,轻轻一推,将木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往里窥视。

疯婆子在哪他没看见,只看见院中乱七八糟的布条都收拾干净了,一间房门半开着,里头隐约传来了几声年轻女孩的笑声……非常轻,还有点羞怯,绝对不可能是那疯婆子。

这院里常年冷冷清清,耗子都稀少,哪来的陌生女孩?总不能是树上结的吧?

祝宝山心里惊疑不定,正待要看个仔细,不料偏巧赶上那笨手笨脚的老仆妇端着个铜盆出来,一见了他,她手中铜盆失手落地,“咣当”一声巨响,屋里本就轻的笑声戛然而止,祝宝山当时不知怎么来了一股急智,撒腿就跑,跑出老远,后背冷汗湿了一层,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眼前突然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仆妇连忙上前查看,祝宝山已经跑远了,便叹道:“是大少爷,唉,怪我老糊涂了,忘了今天初一,大少爷是要来请安的,这可怎么好……”

吴楚楚没有注意,忙去看周翡,却见周翡微微皱着眉头,仿佛痴了似的盯着那本“奇趣动物话本”的旧书,全然不理会外面天塌地陷。

这时,两道人影突然出现在院中,好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段九娘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树下,手中还拎着个晕过去的少年。

老仆妇“啊哟”一声,急忙上前。

段九娘松了手,把人放在地上,歪头端详了他片刻,忽然对老仆妇说道:“这个是宝山吗?”

老仆妇一听,差点哭了,这位夫人不知怎么回事,以前还好一阵歹一阵的,近来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神智每况愈下,亲外甥都不认识了,忙道:“可不是,夫人怎么连他也不认得了?”

段九娘愣了一会,满脸茫然地问道:“宝山这是十几了?”

老仆妇道:“虚岁都十九了,快娶媳妇了,想必祝老爷正给张罗着呢。”

段九娘“哦”了一声,好一会,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些年,她过得浑浑噩噩,饥一顿饱一顿,又疏于保养,脸颊早就饱经风霜,摸起来和老树皮差不多,她好像直到这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近二十年的光阴已经悄然而过,青春年华就好似雪地里的一杯热水,热气散了,青春也烟消云散了。

她好似一场大梦初醒,人还是懵的,也不管晕过去的那位,失魂落魄地绕着大树来回转圈。

老仆妇见她无端拉起磨来,别无他法,只好自己吃力地将这大小伙子拖起来,放进周翡她们一开始藏身的小库房里,又扛来一张小榻,将他舒舒服服地绑在上面,还给垫了个枕头,最后锁死了门窗,出来对吴楚楚道:“姑娘,此地恐怕是不宜久留了。”

吴楚楚人不傻眼不瞎,自然知道,但是眼下周翡行动不便,她怎么走?

周翡不知被什么玩意开了窍,突然对那本旧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外面这么大动静,她居然头也没抬一次,吴楚楚正要进去跟她说话,面前突然横过来一只手。

吴楚楚抬头一见段九娘,立刻小心地戒备了起来,唯恐她又创造出什么新的幺蛾子。

“嘘——”段九娘将门拉上,把吴楚楚关在门外,对她说道,“不要吵她。”

吴楚楚:“……啊?”

段九娘自顾自地轻声说道:“当年李大哥也是这样,随便在哪个荒郊野外就能闭目入定,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内功有心法,刀功其实也有‘心法’,‘刀不离手’,一日不锤炼就要变钝,所以他在练刀。我不信,吵着要试,可是每次坐在那,不是不由自主地走起自己内功,就是开始胡思乱想,有一次还干脆睡着了。”

吴楚楚踮起脚,往窗户内张望了一眼,见周翡几日没有仔细搭理的长发随意地绑成一束,从她削瘦的肩上垂下来,伤痕累累的手指搭在古旧的书页间,半天一动不动,无论是苍白的侧脸,还是略微有些无力的坐姿,都显不出哪里高深来。

段九娘恍恍惚惚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点稀薄的笑意,悄悄说道:“他们李家人,看着什么都不上心,其实都是武痴,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哪里痴,哈哈。”

吴楚楚不想“哈哈”,也不想跟她探讨痴不痴的问题,她有些焦躁地看了旁边门窗紧闭的小库房一眼,说道:“可是我们非得走不可了,既然人人都知道祝公子到夫人这里来了,等会找不着人,他们必然要起疑心,总扣着祝公子也不是办法,我们在这已经给前辈添了不少麻烦了……”

段九娘冷冷地说道:“什么麻烦?”

吴楚楚还道她又忘了事,只好叹了口气,解释道:“自然是北斗的……”

段九娘问道:“北斗那七条狗到齐了?”

吴楚楚:“那倒不至于。”

“那你就在这待着吧,”段九娘一甩袖子,说道,“我不怕麻烦,我就是麻烦,谁要来找?我段九娘随时恭候大驾。”

吴楚楚:“……”

段九娘说完就走了,坐在树下,一边哼歌,一边以五指为拢,梳起头来。

吴楚楚在门口愣了一会,坐在又脏又旧的门槛上,心想这些江湖人,正也好、邪也好,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一个比一个能捅娄子,闭眼喝酒,睁眼杀人,一个个无法无天的,“以武犯禁”说得一点也不错,真是一帮好不麻烦的家伙。

可她此时却恨不能自己是个贫苦出身的流□□,被哪个门派捡了去,深山中十年磨一剑,然后携霜刃与无双绝技入世,倘若世道安乐,便千里独行,看遍天涯海角,倘若世道不好,便杀出一条血路,落下一句“我且恭候君自来”,飘然遁世而去……那该有多么潇洒快意?

周翡在老仆妇铜盆落地的一瞬间,蓦地想起那熟悉的第四页是什么东西——那正是当日在山谷中,老道士冲霄子提点她的蜉蝣阵步法!

书上的顿点与短竖分别代表向前和向后,笔画有的锋利如出鞘之剑,有的圆润如回旋之雪,包含了千万般变化。

那一战周翡印象极深,她是怎么被围住的,怎么破出包围圈,怎么绕石而走,以一敌多,顷刻历历在目地在脑子里闪了一遍。

她顾不上去追究老仆妇砸了个什么锅碗瓢盆,便迫不及待地往后翻,因为有了亲自演练过的基础,后面的阵法极容易看懂,她一路翻了半本过去,不由深陷其中,自动比照着那日山谷的对手,在脑子里演练起来。

这样一来,就算她的内力被封住,刀法总还没忘,只要她内伤好了、行动能如常,万一真遇上什么围追堵截,也不至于落到太被动的境地。

蜉蝣阵一共八页,正对应太极八卦,而第八页之后的字迹简直不能看了,除了顿点和竖,连长短横也跟着上蹿下跳。

蜉蝣阵只有八段,后面半本显然不是了。

是刀法?剑法?还是拳掌?

蜉蝣阵只是一套阵法,虽然万变有宗,但使破雪刀的人和使枯荣手的人,即便用同一套“蜉蝣阵”,无论效果还是方法肯定都不一样,里头千种变化,不必都写在纸面,靠修习者自己领悟就是,一点一竖提纲挈领地画一画足够了。

但阵法可以写意,招式可就很难用几条横道来说清楚了。

那么……难不成是某种内功?

如果是内功,长短横竖很可能代表经脉走向,那么顿点代表……穴位?

奇经八脉周身大穴等,都是入门的时候就要背熟的,周翡念头一闪,已经认出头一张图上画的像是“风府”经“灵台”入“命关”一线,后面怎样,待她要看时,发现缺了一块,不知是不是被虫啃了。

周翡微微一愣,登时从方才近乎入定的状态里脱离出来,随后出了一身冷汗——她一直陷在酣畅淋漓的蜉蝣阵里,太过全神贯注,刚才下意识地照着那图谱调动了本不该妄动的真气。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段九娘加在她身上的禁制松了,周翡居然感觉到了一点微弱的内息,但很奇怪的是,这一点真气没头没尾地流过去,却并不疼,反而对她一身的内伤有一点舒缓作用似的。

倘若此地还能有一个靠谱的长辈,周翡肯定会就此停下,先请教明白再说……可惜这里最靠谱的就是她本人。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左思右想了半晌,想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道理,便暗暗提醒自己:“谨慎一点,弄错了不是玩的,千万不能冲动,千万不能……我就小小的试一试能怎么样?反正照这么下去,不是被困死在华容,就是为了活命被那疯婆子废了武功,不可能再严重了。”

周翡只用了三言两语,对自己的规劝就宣告失败。

她在牵机丛中长大,骨子里就有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闯祸精潜质,只是大部分情况下,勉强还能用理智权衡一下大局,以免祸及他人。

眼下,大局小局都成了死局,她便干脆破罐子破摔。手上这本神秘的旧书越发成了吊着毛驴的胡萝卜,周翡胆大起来能包天,一旦下了决定,便放下顾忌,全心全意地翻阅起后半部分藏在道德经里的图谱。

奇怪的是,每一页行至最后,不是被虫一块,就是写书的人写错字,用一团墨迹勾去,而真气在经脉中运行流动,本是个循环,中断或走岔都是十分危险的,可按着这书上的古怪功法,中断后,那一点微弱的真气却好似小溪流水似的,温润无声地散入四肢百骸,一遍一遍地冲刷着她身上的明伤暗伤。

所以中断也是这套功法的一部分?

周翡心中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不小心沉浸了进去,被段九娘封住的气海“抽丝”似的不断将微弱的真气往外抽去,潜移默化地将她身上原本掐成一团的两股真气都化成了温水,敌我不便地蚕食鲸吞。

这过程漫长得很,吴楚楚险些将窗棂扒漏了,周翡却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周身的关节好像锈住了,眼看一天一宿过去,平素里无人问津的小院来了两次人,问大少爷走了没有,都被老仆妇打发了。

好在,这会外面乱得不行,丢了个祝宝山,一时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原来沈天枢走了以后,那仇天玑便打起主意,打算要挨家挨户搜查,所有流民一概统一关押,三个月内接触过外人的百姓全部要登记在册,凡是有隐瞒的,左邻右舍一概连坐获罪——逼迫他们互相举报。

仇天玑自以为这样一来能瓮中捉鳖,谁知轰轰烈烈的“掘地三尺”还没开始,便有属下在夜间巡城的时候神秘失踪,尸身都找不到。

仇天玑不相信四十八寨的“老狐狸”敢在这么个风口浪尖上冒头,晚间亲自出来巡城,那神秘人物再次出现,他一声长哨,指挥着猎鹰冲上去,来人竟是个意料之外的高手,竟从他眼皮底下逃脱了,可是禄存星何等眼力?只惊鸿一瞥,他就发现,那人正是本该“公干”离开的沈天枢。

仇天玑大惊,立刻派人出城查看,果然发现了贪狼的人留下的眼线和暗桩。

仇天玑气得掀翻了一张桌子,跳脚大骂道:“姓沈的痨病鬼,我就知道他阴魂不散!先前就放着霍家堡不管,跑来跟我争功,你来助拳,好,我没拦着,你是老大,见面分一半就分一半,我认吃了这亏!可这老王八来说了两句风凉话,眼看对方扎手,居然见烟就卷,想让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在后面坐收渔利!“

他那几只老鹰都吓得飞到院里,一个个把脑袋藏在翅膀底下假装自己是鹌鹑。

他手下的黑衣人全在装死,听着仇天玑将沈天枢祖宗八代拉出来鞭了一回尸,等他骂够了,一个禄存的黑衣人才上前问道:“大人,怎么办?”

仇天玑神色闪烁了片刻,低声道:“四十八寨的那个老耗子出手狠辣,而且至今深藏不露,恐怕是个强敌,咱们不能外有强敌,后院起火,你过来……”

第二日清晨,甲辰游魂似的飘进院子,跟正在“卸妆”的白先生打了个照面,在谢允房门口说道:“三公子起了吗?禄存派人出城了。”

明琛一把将窗户推开,飞快地说道:“瞧仔细了?他果真派人去城外清理贪狼的眼线了?看来仇天玑和沈天枢不睦的传言竟是真的!”

谢允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穿戴整齐,一点也不像刚睡醒的样子,他点了点头,说道:“还好,我最担心的事没发生。”

他最担心的是,莫过于那位隐藏的“朋友”见仇天玑搜城,会沉不住气,不料对方比他想象的还要笃定。

谢允都有点纳闷起来,心道:“那位到底是谁?”

第42章 万事俱备

一开始,谢允怀疑躲在暗中的人是张晨飞,现在看来又不像,他将所有认识的人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谁都不太可能——当初张晨飞他们中间要是有这么一个该果断时果断、该隐忍时隐忍的人物在,恐怕也不会落到跟他做了好几个月“邻居”的境地。

那么……也许只是某个路见不平的神秘高手?

谢允第一次确定那人不是周翡的时候,心就往下沉了一寸,此时冒出这么个念头,心便又往下沉了一寸。

只是他七情不上脸,心就算已经沉到了肠子里,依然面不改色。明琛仍然心情很好地笑道:“这下好,这里总共这么浅的一个坑,他们自己掐起来了——对了,我听说沈天枢这回拿霍家堡开刀,是为了霍家腿法,北斗终于打算要‘收天下之兵’了么?怎么曹仲昆也不管管手下几条狗?”

白先生说道:“朝廷眼里,江湖势力算什么东西?凑在一起也不过就是一帮乌合之众,翻不起大风浪,剿了他们,那些个村夫愚妇还得拍着手叫好,说往后就是太平天下了呢。霍家堡和齐门这种,在曹仲昆眼里也就只是馊骨头和鲜肉汤的区别,馊骨头可不正适合喂狗么?”

谢允本来不爱听他们说话,打算自顾自地去找铜壶沏茶,谁知听到这里,他动作突然一顿,问道:“齐门?又有齐门什么事?”

白先生对他的态度又比前几日还恭敬了几分,见问,忙回道:“这事说来话长了,不知三公子还记不记得,我有个不成器的兄弟,文不成武不就,成日里就会‘三只耗子四只眼’地瞎打听小道消息。”

谢允道:“记得,玄先生。”

白先生脸上的笑容便真挚了几分,接着说道:“齐门擅八卦五行阵、精研奇门遁法,这意味着什么,三公子心里想必也明镜似的。”

谢允缓缓地点点头——拳头再硬、武功再高的人,也只是个人,那些江湖高手们个个桀骜不驯,独来独往的多,哪怕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不成气候,可阵法不一样。

阵法是可以用在两军阵前的。

“齐门本就是个清净道门,知道自己怀璧其罪,这些年便干脆销声匿迹,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旯不出来了,据我所知,咱们的人、曹仲昆的人,都在找他们。”白先生说道,“舍弟两年前得到了一条线索,说是烛阴谷附近似乎突然有不少道士活动,您想,这四大道门都数的过来,别家都好好地在自己的观里,这深山老林里突然冒出来的,可不十有八/九不就是他们么?这消息传出之后,很快就有各路人马前去探看,咱们的‘玄字部’自然也不能落后,据说真被他们找到了齐门旧址。只是当时已经人去楼空,至于他们藏得好好的,因为什么突然四散而出,门派又因为什么分崩离析,至今人都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也是众说纷纭,没个准主意——怎么三公子突然对齐门感兴趣了?”

谢允皱皱眉,不想提自己见过冲霄子的事,又加上憋了好些日子的胡说八道病犯了,顺口道:“打听打听在哪出家环境好。”

明琛和白先生听了,齐齐变色,明琛失声道:“你要干什么?”

白先生也忙劝道:“您请万万三思!”

谢允:“……”

他感觉自己实在无话好说,便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转身进屋了。这些人满脑子大事,个个胸中都有杆经天纬地的大称,称完了言语,还要称一称言外之意,一句玩笑话扔上去,也能砸飞一打鸡飞狗跳的砝码,实在无趣。

谢允认为自己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还不如跟着丐帮去要饭来得逍遥。

此时华容城中人心惶惶,街上几乎绝了人迹。

沈天枢却终于与童开阳汇合了,同行的还有用最短的时间调来的一支八千人驻军,他们几乎未曾停留,即可抖出“剿匪”的大旗,旋风似的刮往岳阳。

当年四十八寨也被一根“剿匪”大旗和数万人马压过境,然而剿匪旗倒了,一根游离于南北之外的匪旗却挂了二十多年。

如今,霍连涛一直以为自己是李徵第二,也想轰轰烈烈一回,谁知他们没等轰,就先烈了,并且比沈天枢想象得还要没骨气。

沈天枢本以为,霍家这些年来好歹也是跺一跺脚,地面震三震的一方势力,至少要负隅顽抗个两三日,他都想好了,到时候用重兵将霍家堡团团围住,各处放几个功夫过得去的手下护阵,不让他们突围,耗些时日而已,收拾他们也算容易。

谁知剿匪军离岳阳尚有二十里的时候,本该严阵以待的霍连涛却自己一把大火烧了霍家堡,“四十八寨第二”顷刻间树倒猢狲散了!

那些依附于霍家的大小门派,活像给大水淹了窝的耗子,仓皇间往哪逃的都有,到处都是。

大手抓不住散沙,竹篮打不出井水,他们这一跑,将这八千驻军不尴不尬地撂在了原地。沈天枢怒极,命人救了火,把一堆没来得及跑远的霍家家仆绑成一串,又将霍家堡搜了个底朝天,愣是没翻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霍连涛行动果断迅捷,显然是早有准备,他将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全都带走了,除了一堆破转烂瓦,就剩下这一群下人,可见这些人的性命对霍家而言,远不如金银细软有用处,因此审起来也不费事,连刑都不用上,这些被丢下的家仆们就争先恐后地都招了。

“他们早就准备走了,前些日子,打华容来了个信使,不知送了个什么信,堡主跟着就动身去华容了。”

“可不是,我们不知道啊,还当他是要出去办什么事,谁知霍堡主他们一去不返,过了几日,又将堡中的东西清点的清点,收拢的收拢,有那机灵的人就说,这回要坏,可是后来霍堡主又让他那狗腿子大总管辟谣,说这些东西是他要送给朋友的。他亲自护送一趟,转天就回来,叫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就是他那狗腿子大总管放的火!差点烧死我们!”

“大人,您想想,谁能信堡主能连蒙带骗地把我们留下呢?再说霍老堡主也还没走啊!对了,老堡主人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突然有人嚎叫道:“老堡主烧死啦!我正好在他院里浇花,见外面着火,要去拉他,他傻啦,不肯走,甩开我的手,把自己关进屋子里,还上了锁……你说他傻成那样,一张嘴就流哈喇子,怎么没忘了怎么上锁呢?”

此言一出,便有那早年跟着霍家的老仆人坐地“呜呜”大哭,给老堡主嚎起丧来。

沈天枢给他们灌了一耳朵七嘴八舌,没想到霍连涛为了让霍家堡看起来一如既往,居然颇有“壮士断腕”的魄力,将服侍自己多年的家仆甚至弟子都一起丢下了,亲哥都能留下压宅,贪狼星自诩是一位叫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跟这些豪杰们一比,“厚颜无耻上”却总是棋差一招,怎能不七窍生烟?

“大人,”一个黑衣人上前说道,“怕是咱们刚离开,霍连涛就得了信。”

沈天枢恨声道:“赵明琛明知我是奔着他去的,竟敢这样有恃无恐地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动作,还仇天玑这个……他们真的取道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