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

“不信,”谢允有恃无恐道,“把我踹下去,周大侠能把马车赶到南疆去。”

周翡:“……”

谢允仍不肯见好就收,没完没了道:“就你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侠’啊,到时候弄不好真得去要饭。对了,大侠,你会唱‘数来宝’吗?要不然我临时教你几句?”

周翡忍无可忍,一脚扫了出去,谢允就好像一片灵巧的树叶,轻轻地“飘”了出去,在半空中打了个惊险又好看的把式,风度翩翩地掠上了车顶,好整以暇地往下一坐。

吴楚楚下意识地伸手盖住自己的脑袋——怕他老人家将车顶坐塌了。

周翡重重地在马身上抽了一鞭,也不知她是赶得不得法,还是拉车的驽马屁股上有老茧三尺厚,怎么也不肯再加速,那马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扭了扭,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往前溜达。

周翡怒道:“这其实是踩了高跷的驴吧。”

她听了歌女那段耸人听闻的“武林轶事”,足有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一会梦见北斗四圣凑了一圈太极八卦来围攻她,一会梦见她娘拿腰粗的鞭子把她当陀螺抽,抽得她足足踮着脚转了好几百圈,第二天睁眼醒了还在头晕眼花。

可是这么没烟儿的谣言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周翡忽然皱皱眉,想出了一种可能性,问车顶的谢允道:“你说会不会是沈天枢在背后阴我?”

“怎么阴?”谢允的声音从车顶上传来,“昭告天下,说自己败在了一个黄毛丫头手上?”

周翡:“……”

也对,沈天枢他们那帮成名已久的大坏蛋,干不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再说大动干戈地对付她一个无名小卒,也实在没什么必要。

谢允又慢吞吞地说道:“你不经常在江湖上跑,可能不太清楚,大家伙对北斗积怨很久啦,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条贪狼星被个什么野孩子打得满地爬的谣言,连沈天枢自己都计较不过来了,一般不会有人当真。”

周翡奇怪道:“谁闲得没事编这种谣言,有意思吗?”

“有啊,”谢允十分逍遥地晃荡着两条长腿,“所有人都在泥沼里愤世嫉俗的时候,总是希望能有个英雄横空出世的。不过呢……你的情况特殊一点,巧就巧在青龙主真死了。”

三春客栈旁边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窗户缝后面有多少个伸着脖子看热闹的,周翡在三春客栈跟九龙叟大打出手确实闹了好大动静。

后来在衡山,除了他们仨和殷沛,其他人都死在密道里了——殷沛连自己姓殷都不想承认,想来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造谣或者澄清什么。

反正破雪刀真的在三春客栈出没过,没多久青龙主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从局外人的角度一想,好像还真有点像真的。

华容的事想必大抵是道听途说,三春客栈的事却能以讹传讹。

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真敢单挑青龙主,赢了人头后飘然而去……那她挫败沈天枢的事听起来顿时显得真了不少。

周翡干巴巴地说道:“我娘肯定会打死我的。”

谢允从车顶上探出一个头来:“你还有心事想你娘?唉,真是不谙世事。阿翡,我劝你啊,从现在开始夹起尾巴做人,能不动手尽量别跟人动手,在回蜀中之前也尽量装死,让他们传去,只要你不露面,不闯新祸,他们过一阵子就忘了。”

周翡想得比较简单,她倒不是怕别的,主要李瑾容都一直说自己没得到破雪刀的真传,她自己不过学了一点皮毛,就整天让人“传人传人”的叫,感觉还不够给祖宗抹黑的,因此当时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谢允的话。

可能是前一段时间过得太惊心动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简直堪称太平。

谢允写完了他那出荒谬的新戏,周翡则终于把马车赶顺溜了,吴楚楚也越来越没有大家小姐的矜持。

不知是不是突然有了来自外界的压力,周翡好像是个临时抱佛脚的学童,每天胆战心惊地担心别人揪住她“考试”,只有抓紧一切时间,不分昼夜地磨练起她的破雪刀来。

连吃饭的时候她都不闲着,周翡时常吃着吃着眼睛就直了,一眨不眨地盯着筷子尖。

谢允将筷子伸过去,十分手欠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哎……”

周翡想也不想,手腕一翻,便以木筷为刀,一招“分海”敲了过去,谢允的筷子应声而折。

谢允:“……”

吴楚楚只好忍无可忍地出面调停:“食不言寝不语,打架也不行!”

当然,周翡也没有太过躲躲藏藏,毕竟,没人猜得到所谓的“南刀传人”长成这样,在一路上越发千奇百怪的江湖谣言中,周翡的形象已经从一位“五大三粗扛大刀的女侠”,变成了“青面獠牙一掌拍死熊的大妖怪”。

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邵阳,谢允的“寒鸦声”正式完稿,三人也便安顿下来。

傍晚时分,谢允动手给自己改头换面一番,他给自己贴了两撇小胡子,还不知怎么涂涂抹抹了几下,在脸上弄了几道皱纹,一转身,他就从一个翩翩风度的公子哥打扮成了一个满口“呜呼哀哉”的中年书生,惟妙惟肖,几乎是大变活人。

谢允酸唧唧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子:“现在老朽就是‘千岁忧’了,怎么样?”

周翡如实评价道:“你要是往小碟子里一躺,吃饺子的时候可以直接蘸。”

谢允拿扇子在她头顶一拍:“丫头无礼,怎么跟老爷说话呢?”

周翡伸手拨开他的狗爪。

她也不是头一回给人装丫头,在王老夫人身边的时候还能蹭马车坐。可是老夫人身边带个小丫头正常,一个浑身上下写满了“大爷文章天下第一”的酸爷们儿身边也带个小丫头……那不是老不正经吗?

谢允听闻她的顾虑,十分震惊地问道:“你居然以为千岁忧是个正经人,你怎么想的?天下久试不第的书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要是不写淫/词艳曲,怎么从中脱颖而出?”

周翡:“……”

谢允挤眉弄眼地冲她招招手,说道:“我卖戏去,吴小姐是大家闺秀,我带在身边觉得多有不便,你呢,怎么样,敢不敢跟我长长见识?”

周翡觉得不太好,即使她手中刀上已经沾过不少血,依然觉得跟一个写淫/词艳曲的男人混在一起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谢允:“去不去?不去我可走了。”

周翡只矜持了片刻,二话没说就跟上了。

谢允似乎对邵阳十分熟悉——他好像到哪都“宾至如归”似的,沿途指点风物,侃侃而谈,周翡都怀疑他是编的。

见他又驾轻就熟地钻进一条让人眼花缭乱的小巷子,周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么熟?”

谢允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在这要过饭。”

周翡:“你……啥?”

“我小时候,老师嫌我太娇气,功夫也不肯好好教我,让我分文没有的出去要三年饭,还答应只要我三年以后没饿死,他就教我一套保命的功夫。我呢,在丐帮混过,混得不太好,丐帮虽然自称是白道,但是这帮花子里有好多不是东西的滚刀肉,大乞丐欺负小乞丐蔚然成风,很不友爱,我只好愤然叛出,剃了头去当了和尚,和尚有真有假,人品普遍比花子好一点,有些秃头还真能念几句经,会念经的要饭就轻松多了,特别是我还十分英俊潇洒……”

周翡当他放屁,木着脸,压低声音问道:“令师没被诛九族啊?”

谢允顶着中年书生那张老脸,得意洋洋地哈哈一笑,将折扇打开忽闪了几下,叹道:“你自己非要问,说了又不信……唉,女人。”

“女人怎么了?”小巷子一头,突然打开一扇窗户,一个女人冒出头来,她探出半身来,托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睨了谢允一眼。

那女人长得说不上多端正,然而眉目修长,半睁不睁的眼角好像挂着一条小小的钩子,神情倦怠,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她素白的鹅蛋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千岁忧先生,几年不见了,风流依旧。”

谢允冲她一拱手:“老板娘,几年不见了,被你颠过去的众生怕是站不起来啦。”

“老板娘”听了这番油腔滑调,非但没生气,反而有点得意,冲他一勾手指道:“带好东西了吗?带了就上来,没带就滚,老娘不招待你这种穷酸。”

谢允哈哈一笑,回头冲周翡招招手,小声道:“这是金主,卖了钱给你买把好刀,一会好好说话,别捅娄子。”

除了四十八寨的长辈,周翡见过岳阳外的粗野村妇,见过吴家的夫人和千金,见过疯疯癫癫的段九娘……可是这个“老板娘”跟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她的骨头看起来轻飘飘的,柔软得好像怎么折都可以。

周翡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还不知什么叫做“风尘气”。

小巷尽头有一扇很窄的门,一看就不是正门。楼上的老板娘亲自下来给他们开了门:“进来……咦?”

她忽然看见了谢允身后的周翡,睁着一双桃花眼有些惊奇地打量了周翡片刻,掩口笑道:“哪拐来的小美人?”

谢允面不改色地掰道:“我闺女,叫谢红玉。”

周翡:“……”

有个人是不是活腻了!

老板娘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明显不信,但也没多问。

她懒洋洋地迈开步子,将两人带了进去,后院不算大,但四下开满了花,墙边堆满了花架子,乍一看姹紫嫣红的,中间还有个秋千,旁边的小桌上放着琴,一股幽香无处不在,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周翡应接不暇地悄悄四处打量,只觉得其中说不出的别致。

老板娘伸出涂满蔻丹的手,冲谢允一摊:“拿来吧。”

谢允从怀中摸出他那卷装订好了的“寒鸦声”递过去,还不误回手在周翡面前打了个指响,以防她东张西望一脚踏进人家鱼池里。

老板娘捧了他的本子,施施然走到秋千前坐下,指着石桌石凳对谢允他们说道:“二位坐。”

说话间,好几个穿红戴绿的美貌少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端茶倒水之余还不忘跟谢允“先生长先生短”地贫上几句——有一个还伸手捏了周翡的脸。

周翡:“……”

她老老实实在旁边坐着也能被殃及池鱼!

这些姑娘看起来和谢允颇为熟稔,不知为什么,对他却并不放肆,反而有些拘谨的恭敬。

老板娘没多久就翻完了,随即她若有所思片刻,抬头看了看谢允。

谢允:“怎么?”

“你确定要给我这本?”老板娘问道,“总觉着你是拿了别人的血泪出来卖笑。”

“是卖唱,啧,我卖艺不卖身,说那么难听。”谢允轻描淡写地纠正道,“血泪这东西,自己吃也是恶心,讲给别人听也是不合时宜,我借来换点路费,岂不物尽其用?”

老板娘目光一转,“噗嗤”一笑,说道:“行吧,我收了,老规矩。”

她话音刚落,就有个少女端着个托盘过来,递上一个锦囊。

谢允接过来垫了垫,连看都没看,便收入怀中:“就知道老板娘痛快……其实这回还有另一件事相求。”

老板娘竖起一根手指。

谢允从善如流地从那锦囊里拈了一片金叶子送还回去。

周翡看明白了,她觉得谢允卖戏根本不是为了路费,是为了买消息。

老板娘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夺过来,冷笑道:“拿老娘的钱打发老娘,真有你的,有话说,有屁放!”

谢允道:“我想问老板娘一个消息,十二重臣护送当今南下时,几个文官舍命也不够,因此路上必有高人护送,当时除了殷闻岚,随行之人中是否还有齐门,是否还有那么一两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老板娘一愣,将金叶子缓缓推回给谢允,说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这消息也不是一片金叶子买得下来的。”

谢允目光一闪:“我可以交换……”

他话没说完,一个脚步有些慌张的少女快步走进后院,趴在老板娘耳边低声说话。

周翡五感灵敏,听见那少女说的是:“夫人,一帮‘行脚帮’的‘五子’不知干什么,来了不少人,前后门都有。”

第66章 暴露

老板娘有些怀疑的目光首先便落在谢允身上。

谢允一张脸皮本来就“深不可测”,做过手脚后,越发沉稳如山、纹丝不动,茫然道:“来的是你的债主,还是我的债主?”

老板娘注视了他片刻,随即长眉一挑,站了起来。

“谁的债主都一样,”老板娘冷冷地一笑,“讨债讨到我这里来了。”

老板娘说完,转身就走,身上宽松的锦缎飘在身后,彩云追月似的如影随形,她整个人好像个霓裳羽衣中凭虚御风的仙子,美丽得近乎繁盛。

谢允沉思了片刻,冲周翡一招手:“咱们也去看看。”

周翡悄声问道:“是不是白先生要抓你回去?”

“抓我?”谢允眉尖轻轻地一挑,他被假皱纹糊住的眼角波动了一下,脸上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讥诮与冷峻,“我又没犯王法,他凭什么抓我?就算当今在此,也不敢跟我说‘抓’这个字。”

走过后花园,是一座小楼,前面还有个院子,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花,地方显得宽敞多了,原来此地住了个戏班子,一帮年轻女孩子在院子里吊嗓子,有拉筋的、有板腿的,什么奇怪的动作都有,却并不让人觉得不雅观,比姹紫嫣红的后院显得还要花团锦簇。

女孩们见老板娘带着两个陌生人走出来,都停了下来,好奇地望着他们。

前院大门气派多了,“吱呀”一声分向两边打开,周翡便瞧见了门口围着的人。

放眼一望,来人个个都是灰扑扑的短打扮,脸上统一一致地带着寒酸的风霜之色,不少人微微弓着肩,是一副被力气活压弯了腰的模样,虽然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却别是一番千人一面,不仔细看,都分不清谁是谁。

门里的女孩子们有多么姹紫嫣红,门外的汉子们就有多么灰头土脸,两厢对望,别提多古怪。

见老板娘亲自出门来,有个中年汉子越众而出,似乎是其中领头人,他便十分恭敬地一抱拳,低声下气地说道:“霓裳夫人,多有打扰。”

霓裳夫人将鬓角的一缕长发轻轻地拨到耳后,轻轻地靠住门框,笑道:“奴家一个只会弹琴唱曲的弱质女流,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诸位大哥,叫你们这样气势汹汹地来堵人家的门?这院里可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姑娘,个个胆子小得很,经不起人家放肆,吓着了可怎么了得?”

她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的女孩子们立刻嘻嘻哈哈地小声笑了起来,好像一阵小风吹来,满院的花枝都开始乱颤。

敏锐如周翡,却察觉到这莺歌燕语中藏着一股细细的杀机,尽管不是冲她,她的后脊却不由自主地略微紧绷了起来。

行脚帮的领头人上前一步,神色越发恭谨有礼,近乎卑躬屈膝了,他说道:“小的们不请自来,本来无意打扰夫人,实在是受人之托——夫人今日接待的贵客行踪缥缈,过了这村没这店,小的们也是没有办法。”

霓裳夫人眉头微皱,跟周翡一起转头望向谢允。

谢允有些意外。

他知道行脚帮背后肯定有白先生的耳目,白先生身负使命,也必然不甘心让他这么跑了。

那个老流氓耳目灵敏,知道他“千岁忧”的这层皮不意外,“千岁忧”的名号就是霓裳夫人的“羽衣班”□□的,羽衣班恰好就在邵阳,倘若从衡山奔蜀中而去,沿着南朝边界,此地是必经之路,谢允要在此落脚,几乎是十有八/九会来拜会霓裳夫人。白先生料到他会来,在这里守株待兔似乎也说得过去……

为防这一关节,谢允还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虽然看起来没瞒过去。

他有点想不通这些行脚帮的人是怎么认出他的,而且白先生是何等的八面玲珑?就算用了什么方法认出了他,也大可以等他回客栈后再派人去堵,何必大喇喇地找上羽衣班,平白得罪一个霓裳夫人?

这没有道理。

这帮行脚帮的穷酸上来就要人,霓裳夫人也算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哪能让他们拔这个份?

她当即一翻眼皮,笑容风情万种,话却很不客气:“我这里只有写小曲的和苦命姑娘,贵客是没有,贱人一大帮,你要谁?”

那领头人假装没听懂她的夹枪带棒,唯唯诺诺地说道:“不敢,不敢,劳烦夫人,小的找一位手持破雪刀的姑娘。”

此言一出,在场人齐齐一愣。反应过来后,一同将目光投到了周翡身上。

周翡还不大能接受自己这一场意外蹿红,未能习惯众人围观的目光,惊吓不小,不由自主地往腰间一摸——什么都没有,她的刀还在谢允承诺的未来里,尚未横空出世。

霓裳夫人眯了眯眼,先是狠狠地剜了谢允一眼,随即喃喃地低声道:“破雪刀?”

行脚帮的领头人低下头作了个揖,循着众人的目光锁定了周翡,对她说道:“小的们受人之托,寻找姑娘的踪迹,找了不知多少门路,总算摸到了一点端倪,烦请姑娘可怜可怜小的们,跟我们走一趟。”

周翡这么长时间自诩老老实实,半个祸都没闯,一时有点懵,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找上自己的。谢允心头一转念,却有点明白了——肯定是白先生叫行脚帮的人盯着他,得知有人暗中找周翡,顺势卖了人情。

周翡正待上前一步,却给霓裳夫人伸手挡住了。

霓裳夫人仔细看了看周翡,只觉得这个丫头就是个普通的丫头,除了不那么活泼以外,与满院的姑娘相比毫无异常,既看不出凌厉,也看不出高深,霓裳夫人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愣是没看出“破雪刀”三个字写在哪了。

她心里浮现出荒谬的将信将疑,想道:“难道真有人天纵奇才,小小年纪就能达到这种返璞归真的程度?”

霓裳夫人目光微微闪烁,人也站直了些,问周翡道:“郑罗生真是你杀的?沈天枢真是你撅回去的?”

周翡十分惭愧,忙道:“不,那都是……”

“哈!果然是贵客!”霓裳夫人用一声大笑打断了她,在周翡惊诧的目光中,她眉目间矫揉造作的媚气倏地一散,连连大笑数声,“好,好,痛快!”

周翡:“……”

冤枉,真不是她干的!

霓裳夫人性子居然有点火爆,根本不听她解释,一步迈出门口,门口围着的行脚帮中人除了领头的,集体往后退了一步,竟好似有些畏惧她。

霓裳夫人朗声道:“破雪刀既然是我的客人,你们哪来的狗胆要人要到老娘头上?滚!都是下九流,谁怕谁?”

此人前一刻还巧笑嫣然、风情万种,下一刻却又冷漠凶狠,活像准备嗜人的女妖,院子里方才笑嘻嘻的女孩子们顷刻就安静了下来,围在班主霓裳夫人身边,飘逸宽大的舞袖中隐约有兵刃的冷光闪过,周翡目瞪口呆,无端打了个寒战。

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行脚帮的领头人一伸手,压下身后蠢蠢欲动的手下,口中道:“好说好说,稍安勿躁。”

说着,他从袖子中摸出一个手镯,对周翡道:“雇主让我把这个带给姑娘,说你应该认识,只要看见它,肯定会来。”

周翡不仅认识,还相当熟悉,她的脸色一瞬间就冷了下来——那手镯材质看不出,外面一圈被彩绸缠满了,还挂了一串五颜六色的小铃铛,挂身上走到哪响到哪,别提多麻烦。

那是李妍的。

李妍在家一天到晚没什么正事,哥哥姐姐都懒得搭理她,因她长得漂亮嘴又甜,寨中的师兄弟和长辈们都待她宽容得很,逐渐养出一身活泼俏皮的好吃懒做来,她的功夫出名的烂,吃喝玩乐倒是很有一手,周翡曾经一听见她身上乱响的铃铛就脑仁疼,印象格外深刻。

李妍为什么会离开四十八寨?

谁带她出来的?什么人敢扣住她?

慢着……李妍不可能是自己出来的,她身边必有长辈随行,依照李瑾容给周以棠信里说的,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金陵,没必要、也不可能走北边的地界,不可能遇上北斗的人。

除此以外,谁敢扣住她?

难道不知道她是李家的人?

难道就不怕得罪李瑾容?

周翡就像在华容城中带着吴楚楚躲避北斗时一样,一瞬间,她的心智就从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里脱胎换骨,初步有了江湖人的沉静与谨慎。

她心里兜兜转转地起了好几个念头,将那镯子塞回袖子里,冷下脸道:“你雇主是谁?知不知道这手镯的主人是谁?是不是找死?”

她话音中杀意越来越盛,那行脚帮的领头人脸上隐隐露出戒备的神色。

周翡隐晦地和谢允对视了一眼,谢允不着痕迹地冲她一点头。

平时不想惹麻烦,可是现在李妍落在别人手里,这时候“谦虚诚实”可就不合时宜了。

周翡知道,她越是装腔作势,对方就越得掂量,当下干脆不解释,将高手的架势足足地端了起来——不可一世的眼神来自于段九娘,冷静倨傲的态度来自于重新拿起刀的纪云沉。

没办法,这么短短几个月,想将两大高手的本事都学来是不可能的,好在腔调还能模仿一二。

谢允适时在旁边搭腔道:“我与贵帮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没听说过两单生意混在一起的道理,白准就是这么让人做事的,真长见识。”

他俩一唱一和,颇像那么回事。

那领头人的领头人却也没那么好糊弄,他眼珠一转,陪笑道:“这位先生的话小的有些听不懂,小人不过是个替人跑腿送信的,诸位都是侠士,何必与我们下等人一般见识?干咱们这行,跑腿传话,就仗着朋友多、人路广,不多嘴乃是第一等要事,就算是给破雪刀架在脖子上,咱们也不能代雇主胡说八道,对不对?”

此人嘴上是在给自己赔不是,其实也未尝不是在隐秘地示威——你武功再高,再无懈可击,吃饭睡觉如厕的时候也能严加戒备吗?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哪怕李徵在世,也未必敢得罪他们这一群阴沟里的耗子。

“不过呢,雇主的大名,那边倒是没说不让报,”那领头人递出个软钉子,紧跟着又退了一步,既让人掂量,又显得十分有诚意,“不知姑娘可否听说过‘擎云沟’?”

江湖中大小门派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几个游手好闲的恶少就能组织个“无敌神教”,大多籍籍无名。

大家伙都口耳相传的,要么像当年的殷家庄那样,出了个特别了不起的人物,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要么便是各大门派,家大业大、底蕴深厚。

“擎云沟”听起来不比“无敌神教”高级到哪去,周翡想也不想便道:“那是什么玩意?没听说过——不知你们那不长眼睛的雇主听没听说过‘四十八寨’?我家的妹子得罪了你们哪里,是讨债还是讨公道,你们自可以去蜀中找李大当家。”

谢允忙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暗示周翡狂过头了。

周翡一愣,心道:“怎么,这个擎云沟不是什么穷山僻壤的野鸡门派?”

就在这时,街角处传来一声冷哼。

行脚帮的人“呼啦”一下散开,只见一个青年人缓缓从那一头走进来。

这人身量颀长,面色不善,模样倒也堪称英俊,就是有点黑。

他衣服黑,脸也黑,手中还拎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雁翅刀,整个人顺了色,老远一看,是好一条人间黑炭!

擎云沟“擎”的居然是朵乌云!

然而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忽然就让人不再注意他的面相——这人脚步沉稳,步履间双肩纹丝不动,器宇轩昂,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那青年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周翡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是南刀。”

周翡只觉得一顶蜀山一样大的帽子当空砸在了脑门上,还得强行梗着脖子顶着。

那青年稍微带着点口音,他说话十分用力,每个字都重重地咬一下,听起来有点像一字一顿的语气。

他一双眼盯着周翡,又道:“你刚才说,擎云沟是什么‘玩意’。”

周翡一挑眉:“你是他们雇主?”

那青年不答,冲她伸出一只手:“我是擎云沟主人杨瑾,听闻南刀是天下第一刀,特来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