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虽然头一次出门就被中途打断,但她一点也没反对,听了岳阳华容一带的事,长辈们个个面色沉重,李妍则没什么顾忌地大哭了一场,对这江湖一丝跃跃欲试的期盼都在晨飞师兄的死讯里荡然无存。

马吉利命人给李瑾容送了封信,便迅速备齐车马,乔装一番低调往蜀中而去。

有了自己自家人领路,剩下一段路就顺多了,随处可以和四十八寨在各地的暗桩接上头,周翡也侧面了解了一下自己惹了多大一摊乱子,难得老实了起来。

转眼便已经逼近蜀中,那股游离于乱世的热闹渐渐扑面而来,马吉利让他们休整一宿,隔日便要传信,带人正式进入四十八寨。

第74章 事变

周翡第一次来到四十八寨周边的小镇时,完全是个恨不能多长一身眼睛的乡巴佬,但是一回生二回熟,时隔这么久再回来,她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半个东道主,一路给吴楚楚和谢允指点蜀中风物——大部分是上回离家时邓甄和王老夫人他们刚告诉过她的,周翡现买现卖,还有一些邓师兄仿佛提过,但时间太长,她有点记不清了,周翡就会在微弱的印象上自再编上几句,胡说得严肃正经、煞有介事。

要不是谢允当年为了潜入四十八寨在此地潜伏了大半年之久,弄不好真要信了她。

谢允坏得冒油,就想看看她都能胡编出什么玩意,心里笑得肠子打结,却不揭穿她,还摆出一副虔诚聆听的样子,勾她多说几句,感觉自己后两年赖以生存的笑话算是一回攒足了。

傍晚住进客栈,谢允还明知故问道:“我看也不远了,咱们怎么还不直接上山去,非要在这耽搁一天?”

周翡心说:“我哪知道?”

自从遇上马吉利他们,她就不再是说一不二、拍板做主的女侠了,把脸一擦,周翡转身就成了个小跟班,跟着王老夫人时候那种“凡事不往心里搁”的懒散劲儿立刻就回来了,马吉利说走,她就跟着走,马吉利说歇着,她就毫无异议地歇着,在哪落脚、走哪条线路,周翡一概不参与意见。

据说刚学步的小孩如果摔倒了,倘若四下无人,他会什么事都没有地自己爬起来,但周围要有个大人在,那小崽子们就必须得哭个惊天动地,非将一腔委屈广而告之不可了。

周翡没见着亲人的时候,顶天立地都不在话下,但一回到熟悉的人身边,她没来得及消退的孩子气就又占了上风,听谢允这么一问,她便十分有理有据地回道:“这个么,首先是天黑以后山路不好走,林间有雾气,特别容易迷路,再者……”

马吉利实在听不下去了,故意微微提高一点声音,差遣随行的一个弟子道:“人数、名单和令牌都核对好,就送到进山第一道岗哨那里。”

周翡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还有岗哨的事,又面不改色地找补道:“对,再者我们寨中进出比较严,都得仔细核对身份,得经过……”

马吉利为了防止她再胡乱杜撰,忙接道:“普通弟子进出经两道审核无误就可以,生人头一回进山要麻烦些,至少得报请一位长老才行,大概要等个两三天。这会大当家不在家,恐怕比平常还要慢一点。”

周翡点点头,假装自己其实知道。

吴楚楚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谢允端起茶杯挡住脸。

周翡莫名其妙。

马吉利干咳一声,说道:“这位谢公子当年孤身度过洗墨江,差不多是二十年来第一人了,想必山下岗哨和规矩都摸得很熟。”

周翡:“……”

谢允在她一脚跺下来之前已经端着茶杯飞身闪开了,茶楼下面弹唱说书的老头被他吓了一跳,拨破了一串乱音。

茶楼里笑声四起,说书老头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冲着突然飞出来的谢允翻了个白眼,将琴一扔,拿起惊堂木轻轻叩了叩,说道:“弦子有点受潮,不弹了,老朽今日与诸位说个老段子。”

谢允翻身坐在了茶楼的木架横梁上,端起茶碗浅啜了一口——方才他那么上蹿下跳,茶杯里的水居然没洒出一滴。

只听楼上有人道:“老的好,新段子尽是胡编——还是说咱们老寨主吗?”

又有好事者接茬道:“一刀从龙王嘴里挖了个龙珠出来的故事可不要说了!”

茶楼上下的闲汉们又是一阵哄笑。

这地方颇为闲适,说书的老汉素日里与茶馆中的众人磕牙打屁惯了,也不缺钱,颇有几分爱答不理的风骨,只见他白胡子一颤,便娓娓道来:“要说起咱们这出的大英雄啊,老寨主李徵,非得是头一号……”

离家的时候,王老夫人他们赶路赶得匆忙,并未在小镇上逗留,周翡头一次听见本地这种茶馆特色,也不跟谢允闹了,扒着栏杆仔仔细细地听。

说书人从李徵初出茅庐如何一战成名、练就破雪刀横扫一方说起,有起有落、有详有略,虽然有杜撰夸张之嫌,但十分引人入胜,尽管此间众人不知听了多少遍,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待他说到“奉旨为匪”那一段时,满楼叫好。

周翡听见旁边的马吉利低声叹了口气,说道:“奉旨为匪,老寨主……老寨主对我们,是生死肉骨之恩哪。”

周翡转过头去,见秀山堂的大总管端着个空了的杯子,一双眼愣愣地盯着楼下的说书人,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稀奇什么?偌大一个四十八寨,不光你马叔一个人受过老寨主的恩惠,我爹就是当年接杆起事的狂人之一,他倒是英雄好汉,战死沙场一了百了,我那时候却还不到十五,文不成武不就,被伪朝下令追杀,只好带着老母亲和一双弟妹逃命,路上亲人们一个接一个走,要不是老寨主,你马叔早就变成一堆骨头渣子啦。”

周翡不好意思跟着别人吹捧自己外祖父,便抓住马吉利一点话音,随口发散道:“以前没听您说过令尊是当年反伪政的大英雄呢。”

“什么狗屁英雄,”马吉利摆手苦笑,神色隐隐有些怨愤,似乎对自己的父亲还是难以释怀,他沉沉地叹道,“人得知道自己吃几碗饭,倘若都是栋梁,谁来做劈柴?”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周翡,神色十分正经,仿佛将周翡当成了能平等说话的同龄人。

马吉利语重心长道:“你说一个男人,妻儿在室,连他们的小命都护不周全,就灌了满脑子的‘大义’冲出去找死,有意思么?自己死无全尸就算了,还要连累家眷,他也能算男人,也配让孩子从小到大叫他那么多声‘爹爹’么?”

周翡跟他大眼瞪小眼一会,出于礼貌,她假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其实心里十分不明所以:“跟我说这干嘛?我既不是男人,又没有老婆孩子。”

马吉利好像这时才意识到她理解不了自己在和谁说话,便摇摇头自嘲一笑,随即话音一转,温和地教训道:“你也是一样,大当家也真放得下心,你在秀山堂拿下两片红纸就撤出来的时候,马叔心里就想,这孩子,仗着自己功夫不错,狂得没边,你看着,她出了门准得惹事——结果怎么样?真让我说着了吧。我那小子比你小上两岁,要是他将来跟你一样,我打断他的腿也不让他出门。”

李妍在桌子对面周翡做了个鬼脸,周翡忙干咳一声,生硬地岔开话题道:“马叔,那老伯说的老寨主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马吉利闻言笑了起来:“老寨主的传奇之处,又何止他说的这几件事?我听说当年曹仲昆篡位时,十二重臣临危受命,送幼帝南渡,途中还受了咱们老寨主的看顾呢,否则他们怎么能走得那么顺?”

吴楚楚睁大了眼睛,连谢允都不知不觉中凑了过来,下面大堂里大声说大书,周翡他们几个就围坐在马吉利身边,听他说小声说起“小书”,也是其乐融融。

由于随行人中带着吴楚楚和谢允两个陌生人,四十八寨的反馈果然慢了不少,不过规矩就是规矩,除非大当家亲自叫门,否则谁也不能例外,周翡他们只好在山下的小镇上住下,好在镇上车水马龙,并不烦闷。

李妍飞快地跟吴楚楚混熟了,白天不是在茶馆里听说书,就是拽着周翡一起在集市上乱转。在小镇上落脚的第三天晚上,马吉利端着一壶酒上楼,对周翡他们说道:“明天差不多该来人了,你娘不在家,这帮猢狲办事太磨蹭,都早点休息——阿妍,我说你呢,明天别又睡到日上三竿,有点太不像话了。”

吴楚楚早早回房了,李妍呲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走回隔壁间,唯有谢允留在客栈大堂窗户边的小木桌边,手边放着一壶他习以为常的薄酒,透过支起的窗户,望着蜀中山间近乎澄澈的月色。

周翡脚步一顿,她总算是从马上要回家的激动里回过神来——无论是“端王”还是谢允,此番送他们回来,都只会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适,谢允……周翡觉得他似乎更习惯过颠沛流离的浪子生活。

那么一路生死与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开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镇上等了太久,周翡发现自己对回四十八寨突然没有特别雀跃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

她走过去用脚挑开长凳子,坐在谢允旁边,发现从他的视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见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隐约能看见零星的灯火,是不眠不休的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么谢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谢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过一句“我家在旧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无端咂摸出了一点无边萧索之意。

周翡忽然问道:“旧都是什么样的?”

谢允仿佛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才说道:“旧都……旧都很冷,不像你们这里,有四季常青的树,每年冬天的时候,街上都光秃秃一片,有时候会下起大雪来,盖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马踩过的地方很容易结冰……”

按照年代判断,曹仲昆叛乱,火烧东宫的时候,谢允充其量也就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两三岁能记事吗?

这不好说,至少对于周翡来说,她能记住父亲冰冷的手和李二爷染血的背影。

“但宫里是冻不着的,有炭火,有……”谢允轻轻顿了一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记不清了,大概除了冻不着饿不着,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那里面规矩很大——长大以后,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周翡踟蹰了一下:“那你……”

“记不记得曹仲昆火烧东宫?”谢允见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后仿佛被他自己吓了一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记得,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场大火,当然记得——至于要说什么感觉,其实也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除了红墙的门,我都会失去什么东西,救我出来的老太监尽忠职守,没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至于父母……我小时候就见的不多,还不如和奶娘亲近。现如今南朝正统有我小叔撑着,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报仇雪恨什么的,万一哪天他们真能扫平反贼,我就顺便回旧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还有点没心没肺,周翡虽然不长于察言观色,却总觉得谢允身上有什么违和的东西。

她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成群的飞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呼啸着冲着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风,“啪”一下将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栈里昏暗的灯花剧烈地摆动起来。

周翡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眼皮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

此时,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随意地洒在江面上,偶尔正好落在牵机线上,回有一丝极细的反光擦着水面飞过去。

李瑾容离开四十八寨之后,寨中一干防务自然戒备到了极致,此时,即便鱼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没有潜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会发现水雾下面的巨石在不断移位置,一旦有人闯入,牵机立刻就会浮起惊涛骇浪——那威力甚至连周翡都没见过,鱼老一般只是吓唬她,不可能真把这排山倒海的大家伙拿给一个尚未出师的小女孩玩。

可是这一夜,却有一个人影轻飘飘的掠过杀机暗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第75章 桃源

江风骤然变得浓烈,汹涌地灌入江心小亭,窗台上一个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摇摆片刻,一头栽了下去,鱼老嘴唇上两撇垂到下巴的长胡子跟着飘到了耳根,蓦地睁开眼睛。

这时,一只手极快地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艳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妖异。

女人好像很清楚鱼老是个资深事儿妈,她将被风吹开的窗户推上,又微踮起脚,仔细循着花瓶原来留下的一小圈痕迹,将它严丝合缝地放了回去,这才轻舒一口气,转回头打招呼道:“师叔。”

鱼老皱了皱眉,疑惑道:“寇丹?”

如果是周翡他们这种后辈在这里,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还有个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亲眼见了也不一定认识,过去十几年里,她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是整个四十八寨中唯一一支不同别家打成一片、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鸣风。

寇丹就是鸣风的现任掌门。

也正是因为她是牵机的缔造者之一,才能不动声色地穿过满江的陷阱。

“听说大当家走了,我过来看看牵机怎么样。”寇丹说道,她自顾自地在鱼老面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块丝绢,细细地擦拭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她已经人到中年,曾经丰满的双颊微微有些下垂,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无法掩盖的纹路,但依然有种别样的美——不是少女们天生丽质的秀丽,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种灼眼的艳丽,她的五官并非毫无瑕疵,可当她隐隐带着笑意看过来的时候,别人很难不被吸到她的眼睛里,从瞳孔往外,她那双眼睛好像是由一层一层氤氲交叠的秘密构成的,说不出的诡秘动人。

鱼老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用过的丝绢上,寇丹立刻会意,将那丝绢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个四方小块,放在桌角。

反倒是鱼老,整天被不拘小节的李大当家和故意捣蛋的周翡折磨,倒有点不那么习惯别人顺着他来,鱼老颇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说道:“我其实也没那么多事儿,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执怪异,这点小偏执就像老百姓遇到难处求神拜佛一样,是种必不可少的寄托。别人不知者也就不怪了,侄女怎么能跟着外人不懂事?”

鱼老的目光在她鲜艳欲滴的红指甲上扫过,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吝啬的微笑,他将两条盘着的腿放了下来,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势,有些感慨地点头道:“多少年没再过过那种日子了,鸣风楼自从退隐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不过是看鱼塘的闲人一个,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时改不过来,不必迁就。”

他说着,勉强压下那股如鲠在喉劲儿,故意伸手将桌上几个杯子的位置打乱。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笑,又动手重新将杯子摆整齐:“师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何必为难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鱼老一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问道:“既不是外人,怎么还学会跟你师叔话里有话了?”

寇丹好似有些不好意思,眼皮微微一垂:“师叔——我叫您师叔,大当家因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师叔,这么算来,倒还是我占便宜了,可是我有时候想,咱们这样的人,跟大当家他们那样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风霁月,咱们活在暗影黑夜里,潜行无踪,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处凑呢?”

鱼老笑道:“年轻人,听见外面涛声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寇丹轻轻地在自己嘴角上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低声道:“师叔,你何曾听说过刺客有‘避祸’一说,对刺客来说,世道自然是越乱越好,不是吗?当年您和我师父非要随老寨主退隐四十八寨时,侄女就心存疑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锈的。”

鱼老点点头,不置可否:“不错,当年退隐的决定是我和你师父下的,如今你师父也没了,这么多年过去,你才是这一任鸣风楼的主人,你要怎样,我也不会干涉太多,鸣风若是真想脱离四十八寨自立门户,那也不难,李大当家从来都是去留随意,实在不行,等她回来,我去替你同她说。”

寇丹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很甜,几乎带着些许撒娇的意思,说道:“这个自然,周先生当年要走,大当家都没拦着,又岂会拦着咱们?师叔,您知道侄女问的不是这个。”

鱼老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下垂的双颊一瞬间显得有些严厉。

寇丹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只见她拇指的指甲上有一个小小的水波纹印记,是蔻丹花汁没干的时候印上去的:“这是我师父生前那枚谁都不让动的私印,他老人家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是什么,师叔,我还知道世上有这个印记的人绝不止一个,只是你们统一都是讳莫如深。当年鸣风楼之所以退隐四十八寨,必然和这枚印章有……”

“寇丹,”鱼老截口打断她,冷冷地说道,“你要走就走,再敢提一句水波纹的事,别怪我跟你翻脸。”

寇丹一愣:“师叔,我……”

鱼老站了起来,将门拉开:“牵机挺好的,你看也看过了,这会就算是北斗亲自来了,也能把他们切成肉片,时候不早了,你走吧。”

寇丹叹了口气,低眉顺目地起身行礼道:“师侄多嘴了,师叔勿怪。”

鱼老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

寇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惹他生气似的,又上前一步,轻声道:“今年弟子们做的桂花酒酿不错,改日我再给您送两坛来尝尝。”

鱼老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几不可查地冲她点了个头。

寇丹再次上前一步,这时,她垂着头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声音却越发轻柔。

“师父和师叔当年既然决定留下,肯定有原因,也肯定不会害我们,既然不能说,我便不问了,侄女回去就将这指甲抹了,师父的遗物,我也会……”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鱼老不可避免地追忆起了过去的事,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眼神一瞬间飘往别处。而仅仅是这么片刻的分神,寇丹仿佛想伸手搀他一下似的,纤秀的手掌贴上了鱼老的后腰——

下一刻,鱼老整个人蓦地一震,回手一掌便扫了出去。

寇丹却好似早有准备,脚下轻飘飘地打了几个旋,毫发未伤地躲到了两丈开外,与遍染蔻丹的指甲一般鲜红如火的嘴角轻轻咧开,露出雪白的贝齿,她指尖冒着幽蓝光芒的牛毛小针一闪而过,好整以暇地接上自己的话音:“……好好保存的。”

这世上最顶尖的刺客下手极狠,于无声中一点余地都不留,见血封喉的剧毒一根钉进血管,一根钉进经脉,毫厘不差,鱼老那出于本能的含怒一掌瞬间加速了毒发,眨眼的光景,黑气已经弥漫到了脸上,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方才还在和他言笑晏晏的女人,想说什么,却惊觉自己的舌根已经发麻,四肢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寇丹微微歪了歪头,眼角泛起细微的笑纹,轻声道:“像师叔这样在一条寒江中默守二十年的人,不想说什么是不会说的,这点分寸师侄还有,想必海天一色的秘密从您这里是拿不到了,那么我便不问了。”

转瞬间,鱼老已经面无人色,他整个人都在发僵,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腰腹开始,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寇丹走上前去,像个孝顺的晚辈一样,“扶”起鱼老,将他扶到椅子上,又为他摆了个静坐的姿势,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江风越来越大,吹动水面上繁杂交缠的牵机丝,时而发出细微的蜂鸣声,小亭中的两个人一坐一站,彼此都静默无声,好像一副凝固在夜色中的画。

终于,鱼老非常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浑浊的瞳孔缓缓散开。

寇丹有条不紊地检查了他的心口脖颈,确定此人再无一丝活气,便从怀中抽出一根长针,楔入了鱼老的天灵盖,仿佛要连他诈尸的可能一起封死。

然后她规矩地后退一步,给鱼老磕了个头,口中道:“师叔,您要是在天有灵,碰上我师父,别忘了替我和他老人家道声好。他老人家自己退隐就算了,为了四十八寨的牵机图纸不旁落他人之手,十年前不辞劳苦地将我抓回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个可心的男人,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都毁在他老人家手上。好,既然这样,侄女便只好回来做鬼,也算不负他老人家重托了,您说是不是?”

死人当然不可能再回答她,寇丹轻轻一笑,长袖扫过身上的尘土,转身推开江心小亭的一面墙,水中牵机巨大而错综复杂的心脏全在其中,她就像是挑拣妆奁一样,随手拨动了几下,洗墨江中的牵机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缓缓地沉入了暗色无边的水下。

这只凶猛的恶犬,悄无声息地睡下了。

黑夜中,潜伏已久的黑影纷纷从洗墨江两岸跳下来,寇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她等这一天,实在有点久了——如果不是李瑾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非得出头接收吴氏家眷,“那边”也不见得舍下血本来动这个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

她抬起头,冲着两侧光可见物的石壁上垂下来的绳子笑了笑——

话说回来,风雨飘摇的夹缝里,一隅的桃源,真能长久吗?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此时,在山下小镇中,谢允疑惑地将被风刮上的窗户重新推开,眯起眼远远看了看四十八寨的方向,转头问周翡道:“你们寨中每天人来人往,巡山的到处都是,鸟群有这么容易受惊吗?”

他话音没落,又一片鸟群冲天而起,候鸟似的在天空茫然盘旋,凄厉的鸟鸣声传出老远。

周翡下意识地扣住腰间的望春山。

就在这时,几个岗哨的灯火接连灭了,不远处的四十八寨突然漆黑一片,夜色中只剩下一个黑影,周翡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谢允微微侧耳,喃喃道:“这是风声还是……”

周翡立刻喝住他:“嘘——”

遥远的风穿过山峦与重重密林,本身已经十分尖利,非得仔细分辨,才能从中听到一丝夹杂的哨声。

周翡虽然不明缘由,心却突然撒了癔症一般地狂跳起来,掌心顷刻间起了一层冷汗,掉头便跑上楼去砸马吉利的客房门。

够资格护送李妍的,除了深得李瑾容信任,自然也各有各的本领。

马吉利虽然深更半夜被周翡喊醒,身上还有小酌过的酒气,却在听了她三言两语说明原委后立刻便清醒过来,一行护送者转眼便训练有素地聚集在了大堂窗边。

除了李妍还在不明状况的揉眼睛,连吴楚楚都警醒地惊惶起来。

“东西先放下,”马吉利点了一个随行的人留下看管马匹行李,随后说道,“其他人跟我立刻动身。”

周翡这时终于微微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在马吉利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见:“马叔,楚楚和阿妍……”

她话音没落,吴楚楚略带哀求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她身上,吴楚楚无数次地以为自己习惯了深夜奔逃的生活,可或许自从在邵阳遇上马吉利等人之后的数月行程太过安全,她在再一次的突发情况里不可避免的惶恐起来,本能地希望能跟周翡一起走。

周翡明白她的意思,一时有些踟蹰。

马吉利却斩钉截铁道:“都跟着,大当家命我护送阿妍,一路我便得寸步不离,倘若寨中真出了什么事,这镇上也不见得安全,马备好了么?大家快点!”

周翡心里隐约觉得不妥,可是也承认马吉利说得有道理,当时在华容城中,她不也觉得晨飞师兄他们都在的客栈固若金汤么?

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周翡没有异议,李妍和吴楚楚更不会有,谢允是外人不方便说话,他皱了皱眉,趁人不注意,从怀中摸出一小盒银针,穿在了自己袖口上。

非常时刻,也顾不上进山的名牌有没有核对完了,一行人飞快地上马赶往四十八寨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跑到了山下。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

周翡心里一沉——第一层岗哨处竟然空无一人!

第76章 叛乱

马吉利伸手一拦险些冲上去的周翡:“冒失什么,小心点!”

他说着,谨慎地提长剑在手,冲其他人一使眼色。

众弟子训练有素地上前,各自散开又能守望相助地在原地搜索片刻,忽然有人叫道:“马总管!”

马吉利带人过去一看,只见那第一道岗哨铁门看似合着,却没关严,一排岗哨弟子的尸体整整齐齐地排在门后,全是干净利落的一剑封喉,伤口除了致命,几乎称得上平平无奇,根本看不出是哪家的剑法。

马吉利面沉似水地上前一步,伸手在死人身上探了探,压低声音道:“没有反抗,没有其他伤,尸体还是热的。”

要是放在过去,周翡肯定听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可是下山大半年归来后,她却能在眨眼间便明白马吉利的言外之意——杀人者很可能是四十八寨中自己人,而且没有走远。

这会是……四十八寨的第二次内乱吗?

李妍被夜风中的寒露一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后背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正踩在一根树杈上,“啪嚓”一声。

马吉利被这动静惊动,提剑的手微微一颤,转头看了李妍一眼。

李妍用力抽了口气,颤声道:“对……对不住……”

马吉利看着李妍叹了口气,神色一缓,继而似乎犹豫了一下,他转头对周翡道:“我错了,不该把她们带来,阿翡,我给你几个人,你带着客人和妹妹尽快躲远一点,你能……”

他话还没说完,李妍突然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蹿起来跑到了他身边。

在场的人除了吴楚楚,耳音都不弱,立刻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

众人顿时戒备起来,马吉利本能地把李妍护在身后,就在这时,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现了形,出声道:“来者何、何人?竟敢擅闯四十八寨……嗯?马总管,您不是去金陵了吗,怎么这会就回来了?”

此言一出,李妍大松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胸口,众人虽说都未放下戒备,却也微许放松下来,唯有马吉利后背依然紧绷,手中紧扣着剑。

周翡眯起眼望着这眼生的巡夜弟子,轻声问道:“这是哪一派门下的?”

旁边人尚未来得及答话,那人已经跑到了眼前,冲马吉利深施一礼,自报家门道:“晚辈鸣风三代弟子……”

鸣风……鸣风楼?

一瞬间,周翡无端想起衡山密道中殷沛口中的那个故事。

电光石火间,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联系,本能地提起了望春山,而就在这时,她眼角居然有银光一闪,周翡一把推开旁边的人,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风”字诀已经卷了出去。

望春山的刀背撞上了什么东西,周翡散落耳鬓的一缕长发无端夭折,熟悉的触感让周翡一瞬间知道了这是什么——牵机线!

马吉利大惊道:“阿翡不可莽……”

“撞”字尚未出口,便见周翡毫无预兆地突然将手中长刀往下一压,“不周之风”几乎毫无转折地过度到了“一刀镇山”上,“嗡”一声——此处的牵机线毕竟不是与洗墨江中巨石阵相勾连的那种,被她一刀压弯了。

谢允突然从怀中弹出一颗与他在衡山上引燃的那个如出一辙的烟花。

烟花倏地窜上天,炸醒了四十八寨上上空静谧的月色,也那几个隐藏在两侧树梢上、几乎与草木融为一体的人影顿时无所遁形。

原来他们是用一个人吸引注意力,真正的刺客早已经埋伏好了——怪不得几个岗哨死得无声无息。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隐隐胜了削金断玉的牵机线一筹,硬是将牵机线压变了形,而后轻叱一声,两个“牵线”人先后从树上滚落,她一招得手,望春山在牵机线上重重滑过,竟悍然无畏地闯进了几个鸣风杀手的牵机阵中,手中长刀再次变招,这回是“斩”!

尚未成型的牵机网难当其锐,登时碎在了她的刀下,牵机线四散崩裂,竟将牵线人也绑了进来,李妍一把捂住眼睛,却还是来不及了,近距离地看见了两颗脑袋飞了起来。

而周翡手中破雪刀余威未衰,直接抵住了那跑来吸引视线的鸣风弟子喉咙上。

马吉利身后,所有人都被这兔起鹘落的三刀惊呆了。

周翡在外面的时候,也不知怎么运气那么差,每天辗转在各大高手之间好不狼狈,根本无暇得知她的破雪刀一日千里的进度。

这会她也看不见身后众人惊骇的表情,刀尖卡在那刺客喉咙上,冷冷地说道:“你受谁指使?”

那鸣风的刺客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啊”了一声,叹道:“居然是破雪刀,命也。”

随即他目光从周翡脸上转开,不知对着她身后哪一处虚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竟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撞——周翡再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了,那刺客就这么面带笑容地撞死在了她的刀口上!

周翡轻轻一哆嗦,就在这时,一阵比谢允放的烟花还要刺眼的火光从后山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