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一张桌子上的剩下三人都惊了。

周翡一口水呛了出来:“娘啊,你还教别人?”

杨瑾一本正经地皱眉道:“习武可不像写字,倒插笔也没事,出了岔子不是小事,怎能随便误人子弟?”

李晟不客气道:“李大状,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李妍被这“三座大山”活活压得矮了一截。

吴楚楚忙出来打圆场,用眼神示意兴南镖局的方向,小声道:“嘘——你们看,那些人是不是跟那个什么……玄武派的人有过节?”

大堂下有些怕事的都悄悄走了,也就二楼还剩下点人,吴楚楚这一瞥并不突兀,因为还在座中的众人也都在窃窃私语。

只见那兴南镖局中间的少女愤然上前一步,从腰间抽出一对峨眉刺,指着楼下的玄武派说道:“青天白日里追到客栈里,公然劫镖,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人微微哗然。

自古有镖局押镖,便自然免不了有人想劫,只是既然做的是拦路打劫的买卖,必是要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多半也不会透露名姓。

谁知现如今,这劫道的反倒是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仿佛劫得很有理一样,非但不屑掩藏身份,还追杀到人来人往的客栈中,反倒是苦主走投无路,求救无门,简直怪哉。

这一来是中原武林群龙无首,秩序崩乱的缘故,二来也是南北双方战事正紧,连朝廷也没空管这些江湖仇杀。

这样的乱世里,从来都是越恶便越得势。

杨瑾冷笑道:“报杀父之仇的都未必敢这么有恃无恐,你们中原人真行。”

“我们中原人不这样,”周翡眼皮也不抬地说道,“中原王八才这样。”

她话音没落,便听楼下玄武派的领头人笑道:“小丫头片子,谁稀罕劫你们的镖?咱们兄弟吃过见过,犯得上惦记你们那仨瓜俩枣?只不过看不惯你们给霍连涛那伪君子跑腿卖命,还脸大自称南朝武林正统,特地来替天行道罢了。”

李晟一听“霍连涛”三个字,后背不由得挺直了,摆手冲李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听那玄武派的领头人又得意洋洋地接着道:“霍家堡的当家人本来是霍老爷子,谁不知道霍连涛这家主之位是怎么来的?这是人家家务事,倒也罢了。只是那区区一个北斗,尚未抵达岳阳,那霍连涛便自己先屁滚尿流地逃了,一把火烧死亲兄,这是什么臭不要脸的混账东西?也好意思发什么‘征北英雄帖’?呸!我看不如叫‘捧臭脚帖’!”

兴南镖局一行人闻言自然怒骂不止。

“你们若是识相,便将东西留下,滚回去跟霍连涛那老小子说,他那个什么‘捧臭脚大会’一定要如期开,弟兄们还等着前去搅局呢。” 玄武派的领头人阴恻恻地一笑,随即他突然连招呼都不打,人影一闪,竟已经蹿到了二楼拐角处,伸手便向那写着“兴南”俩字的旗杆抓去,口中话音不断,“武功稀松就算了,还有眼无珠,哈哈,你们要这旗何用,一并给了我吧!”

走镖的走得便是这一杆旗,走到哪亮到哪,这是名头,也是脸面。要是哪个镖局被人劫镖,充其量赔钱、再赔上点声誉罢了,可要是哪个镖局被人拔了旗,那便是给人一巴掌扇在了脸上,特别是折在活人死人山这些魔头手上,传了出去,往后南半江山,便哪里还有兴南镖局的立锥之地?

那镖局众人一看便红了眼,四五个汉子抢上前去,兵器齐出,奔着那玄武派的领头人身上去了。

那人大笑一声,一只脚踩在木头扶手上,走转腾挪、竟然颇为游刃有余。

李晟漠然收回目光,对周翡等人说道:“霍连涛放火烧死亲哥这事倒是真的,我亲眼所见,那些魔头不算扯淡,但怎么……霍连涛丧家之犬似的从岳阳南奔,还真把自己当棵葱了?当年山川剑都不敢自称武林盟主,他算什么东西?”

李妍伸着脖子看了半晌,见那边打得锣鼓喧天,便问道:“哥,咱们真不管啊。”

周翡道:“坐下吃你的饭。”

李晟道:“狗咬狗,有什么好管的?”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李晟为了“自己所见与周翡略同”,顿时颇为不爽,大爷似的冲周翡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那玄武派的人仿佛戏耍够了,蓦地从那木扶手翻了下去,猛鹰扑兔似的扑向其中一个镖局的汉子,一把抓住那汉子手中的板斧,竟能以蛮力拉开,随即一掌印上了那汉子胸口。

那镖师惨叫一声,当即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脸上泛起可怖的青紫色,双腿蹬了两下,随即形似疯狂地伸手去扒自己的衣领,指甲抠进了肉里竟也浑然不觉,他口中“嗬嗬”作响,不过片刻光景,已经没了气息,临死时将自己布满血道子的前襟扒开,里面竟有一个漆黑的掌印。

那玄武派的黑衣人将双手露了出来,只见他手上隐隐有光划过,竟是带了一双极薄的手套,掌心处布满细得看不见的小刺,能轻易穿透布料衣襟,将淬的毒印在人皮肉上。这玩意就算跟毒掌比起来也是旁门左道——毒掌好歹还得自己炼化毒物入体、还得内力深厚才行,哪像这玩意省事?

想那青龙主郑罗生也是个成名已久的高手,与人对阵时也一样是花样百出,一身的鸡零狗碎,比起杂耍卖艺的也不遑多让,跟眼前玄武派的黑衣人这省事的毒掌异曲同工,这活人死人山实在是从上到下、一脉相承的上不得台面。

那被众镖师护在中间的少年少女同时大叫道:“胡四叔!”

玄武派的领头人一挥手,三张桌子的黑衣人全都站了起来,个个手上都有那带刺的手套,领头人冷冷的一笑,黑衣人们一拥而上,与兴南镖局的镖师们斗在一处,整个楼梯当即成了擂台,原本在楼梯口上看热闹的几桌人抱头鼠窜,掌柜与店小二没有一个胆敢上前劝阻。

那少女扑在方才死了的镖师尸体上,满脸是泪地抬起头来,说道:“你们与霍堡主有仇,大可以找他分说,我们不过是小小的生意人,受人之托押送货物给霍家,又得罪你们什么了?尔等不敢找上正主,便拿我们出气,这算什么?王法不管,道义不管,凭你们这等魔头竟也能一手遮天,我……啊!”

她话音没落,又一个镖师倒了下来,正好砸在了少女脚上,那镖师也是一脸铁青、中毒而亡。

想也知道,活人死人山的魔头们胆敢找上门来,说明根本没把兴南镖局这些看着挺厉害的镖师放在眼里,双方才交手不到数个回合,高下立判、强弱分明,镖师们没一回去便便溃不成军,好几个中了玄武派见血封喉的毒,都是连话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句,便断了气。

少女双目通红,抽出峨眉双刺便扑了上去。

周翡冷眼旁观,简直要皱眉——这姑娘那点微末的功夫居然连李妍都不如,白瞎了那对峨眉刺。

只见那少女双刺直指凶手双目,那玄武派的见状都笑了,往后一错步,轻易便隔着手套捏住了她的兵刃,少女本能去拔,对方的目光在她窈窕的身上一扫,突然眼露邪光,一松手道:“还你。”

少女骤然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踉跄了半步,那玄武派的人当即抢上一步,一把抓住了少女的衣襟,“嘶拉”一声便撕了下来。

刀剑声中传来少女惊慌的尖叫,周翡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那脸色苍白的少年骤然失色,大叫一声“阿莹”,一个镖师上前一步,试图拦在那少女面前,却遭到前后两个玄武派的黑衣人阻击,一时左支右绌,更多的黑衣人仿佛找到了什么乐趣,纷纷向那少女围了上去。

周翡放下了筷子,一直分神留意战局的李妍还以为她在催自己,忙低头做扒饭状,谁知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眼前突然有衣角闪过,李妍吃惊地抬起头,发现方才呵斥她一套一套的李晟和周翡居然转眼间都不在座位上了!

四五个玄武派别的黑衣人将掌中小刺收敛,分别抓住那少女四肢,少女前襟裂开一大片,露出雪白的里衣和肌肤来,活鱼似的挣扎不休,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出,她骂哑了嗓子,全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去,恨不能当场咬舌自尽。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声轻响,接着,抓着她的手倏地松了,她整个人骤然失去依托,从空中摔了下去,却没触地——有什么托住了她。

那托在她腰间的东西是一把又冷又硬的刀鞘,托住她的人吩咐道:“留神。”

随即一抖手腕,少女不由自主地往一侧倒去,伸手一抓,正好抓住了客栈的木扶手,堪堪站定。

她惊魂甫定地往地上一扫,见地上一片血迹,方才抓着她的几条胳膊集体齐肘断了,惨叫声四起。

周翡磕了磕望春山血槽里的血迹,抬头看了一眼慢了半步的李晟。

李晟自动将其视为挑衅,气结不已,黑着脸转身迎上了正在对众镖师赶尽杀绝的玄武派黑衣人,将一腔火气都发了出去。

三颗米粒从李妍的筷子尖上滚了下来,她目瞪口呆地瞪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哥姐,说道:“不、不是说好了不惹事吗?”

杨瑾没吭声,一双眼跟点着的灯笼似的,亮出足有十里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周翡的刀——不过几个月,他觉得周翡的刀说不上进步神速,却多出了某种莫测的感觉。

周翡一刀断四臂实在骇人,再加上一个怒气冲冲的李晟,两人一插手,战局就像一端加了秤砣的秤杆,顷刻歪了过去,玄武派那领头人一声尖哨,下令停手,戒备地盯着周翡和李晟道:“什么人敢管活人死人山的闲事?”

周翡才不回答,简单粗暴地问道:“死还是滚?”

玄武派那领头人显然也是个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人物,脸上退意同戒备一样明显,可他混了这许多年,连对方的名号都不知道便夹着尾巴跑,也实在不像话,便硬梗着脖子道:“阁下是铁了心要给霍连涛那枉顾人伦的伪君子当打手,与我玄武主为敌?”

周翡只能容忍一个半人跟她唧唧歪歪地讲理,一个是周以棠,半个是谢允——即便是谢允,叨叨起来没完没了的时候也得做好挨揍的准备——根本不想搭理这些多余的人。

眼见那手上纹个大王八的货还待要说话,周翡突然招呼都不打,直接提刀上前,那人只见刀光一闪,悚然一惊,危急之下转身要往身后的人堆里钻,以同侪为盾,周翡是独自破过青龙主翻山蹈海阵的人,哪里看不出这一点滑头,她不知怎的便晃过了眼前碍事的人,脚下轻轻一转,望春山如附骨之疽一般缠上了那玄武派领头人的脖子,直接往前一送。

这些活人死人山的魔头们往日里横行霸道惯了,何曾见过这种话都不耐烦说,便直接提刀杀人的?一时都惊呆了,这才知道眼前这人“死还是滚”四个字的纯度。

头头都死了,没人跟命过不去,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黑衣人转眼作鸟兽散,客栈中顷刻安宁了下来,徒留一股弱肉强食的血腥味。

一别数年,周以棠言犹在耳——“取舍”乃是强者之道。

周翡扫了一眼那眼圈通红的镖局少女,还刀入鞘,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谢允一路陪她返回蜀中,此时却突然不告而别,除了那日为了救她使出了那什么……“推云掌”之外,仿佛没别的缘由了。

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放弃他一直暗地追查的事?

周翡虽然不愿意妄下结论,却也知道情况恐怕并不乐观。

要不是因为这个,她真的很想留在蜀中见她爹一面,跟他好好聊一聊那些以前她想不明白、这一年间却尝透了滋味的道理。

许是她方才跟活人死人山的人动刀太过凶神恶煞,兴南镖局的一帮镖师愣是没敢上前同她说话,都转向了李晟。

李晟是个“窝里横”,只对自己人不假辞色,在外人面前非常之伪君子,三言两语便和人家聊到了一处,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才回来。

他往桌上丢了个黑木雕的请柬:“你们先看看这个。”

吴楚楚第一个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说道:“这上面怎么也有个水波纹?”

第98章 寒鸦声

普通请柬写在纸上,霍连涛的请柬却十分铺张地刻在了木头上,上面镂空刻着时间地点,下面勾了一截诡异的水波纹图案,和吴楚楚长命锁上的非常像。

李妍感叹道:“这个霍堡主肯定很有钱。”

杨瑾奇道:“不是说他一把火烧了自己家,逃难到南边了吗?怎么还是很有钱?”

“他要紧的东西早就送走了,岳阳的霍家堡就给沈天枢剩下一个空壳和一个傻大哥。”李晟随口解释道,他十指轻轻叩着桌子,过了一会,又说道,“那兴南镖局的总镖头朱庆,本是个颇为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一次走镖遭人暗算,后脊梁骨受伤,至今只能瘫在床上,生活尚且不能自理,更不必说照看生意了。这朱庆一双儿女都还不到十八,兄长叫做朱晨,就是刚才被他们镖师护在中间的那个,从小身体不好,功夫练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那妹子朱小姐更是自小娇生惯养,身手也就那么回事,兄妹两个突遭大变,也没办法,只能自己顶门立户,幸亏一帮老镖师厚道,还愿意给他们撑门,镖局这才能勉力支撑——前几年霍家堡崛起的时候不是四处招揽人么?听说连活人死人山的木小乔都去了,朱家那两兄妹便顺势依附了霍家,那霍连涛牛皮吹破天,根本就没怎么管过他们死活,这回活人死人山的杂碎捣乱找不着正主,反倒拿他们出气,也是倒霉。”

杨瑾听罢,对乱世孤苦小儿女的遭遇没什么感慨,只是若有所思道:“听说霍家腿法独步天下,那么这个霍连涛能网罗这么多人投他麾下,武功必然是很厉害的?”

周翡毛骨悚然道:“难道你还打算挑衅霍家堡?”

杨瑾挺直了腰杆,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挑战。”

跟一个满脑子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南疆汉子说话实在费劲。

“武功怎么样说不好。”周翡顿了一下,想起当时在木小乔那个山间地牢里,谢允跟她说过的话。

洞庭一带的大小门派是怎么没落的,霍连涛又是怎么趁机崛起的……

周翡飞快地理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当时受到战火波及,再加上曹仲昆有意针对,洞庭一带各大门派先后凋落,唯独让沉寂多年的霍家堡做大——为什么?霍连涛既不是底蕴最深厚的,也不是武功最好的……”

李晟从小就是个人精,一点就透,闻听此言,立刻恍然大悟道:“但他一定是最有野心的,此人背后很可能有别的势力。当时霍家堡刚一遭到北斗威胁,立刻就放火撤退,将自己大本营都甩了,除了说明他特别怕死之外,还有可能是他早就已经找好了退路,说不定计划将霍家堡迁往南边很久了,所以他背后的势力很可能是……”

周翡和吴楚楚对视一眼——谢允说过,“白先生”是他堂弟的人,他是建元皇帝的侄儿,那他的堂弟岂不是皇帝那老儿的皇子?

吴楚楚先是点了一下头,示意周翡和李晟的猜测都有理,随即又摇了摇头,敲了敲桌上的木请柬,暗示他们有事说事,别再揣度这些大人物的心计。他们仨仅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便各自明白了其他人的意思,一时都默契地噤了声,只剩下杨瑾李妍大眼瞪小眼,全然不明所以。

李妍怕挨骂,憋着没敢吭声,杨瑾却很实在地皱紧眉头,说道:“不是刚才还在说霍连涛的武功厉害不厉害吗?你们在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你们中原人老想这么多事?好不痛快!”

“……”周翡无语片刻,问道,“徐舵主是你什么人?”

杨瑾道:“哦,是我义父。早年他到我们擎云沟来求过医,我爹治好了他,那以后便经常有往来。”

周翡真心实意地对他说道:“那你可一定要多跟你义父亲近,有事多听他老人家的。”

不然迟早让人称斤卖了。

杨瑾压根没听懂她这句隐晦的挤兑,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实诚地点头道:“那是自然。”

李晟将木请柬反过来观察了片刻,说道:“永州,正月——方才据咱们推断,谢公子是往南去了,永州不也是这方向吗?你们说,他有没有可能是去那边了?”

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

“再说说这个水波纹。”李晟数道,“现在就咱们知道的,吴将军那里有一个,霍家堡显然也有一个。”

“山川剑有一个,”周翡补充道,想起寇丹反叛的时候在洗墨江边说过的话,又说道,“鱼太师叔有没有?我娘……不对,按时间算,应该是外公那也有一个。羽衣班不清楚,我觉得霓裳夫人很可能知道海天一色的一些内情。”

“要是按着那一辈人算,霍连涛当时还狗屁不算呢,就算他现在手里有水波纹,也该是老堡主留下来的。”李晟顿了顿,想起他目睹的那场大火,想起冲云子和霍老堡主之间那种诡异的默契,又说道,“我总觉得齐门也应该有一个。”

周翡听到这里,倏地一皱眉:“等等,我发现这里面有个问题。”

李晟叹了口气:“不错。”

李妍终于被他们俩这不知所云的对话逼疯了:“劳驾,大哥,亲姐,你俩能用人话交流吗?”

“就现在咱们知道的,最初拿着这个水波纹的人大多都死了,而且都没有和继任者说过其中内情。”吴楚楚小声给她解释道,“那长命锁我从小就戴着,但我爹从来没跟我说过它有什么特异之处。山川剑死于非命,这不用说了,之后他的东西落到了郑罗生手里,郑罗生到死都没明白海天一色是怎么回事。”

“齐门和羽衣班不太了解,但寇丹如果在继任鸣风楼掌门时就知道海天一色,她不会现在才反。”周翡说道,“我娘也一样,倘若她不是完全蒙在鼓里,当时肯定不会派晨飞师兄他们去接你们。”

张晨飞太年轻了,他们那一队人虽然常在江湖上行走,做的却大多是跑腿的事,李瑾容不可能明知吴家人身上有要命的东西,还将弟子派去送死。

“说回到这个霍连涛身上,”李晟道,“霍连涛这个人,心机深沉,很会自吹自擂、狐假虎威,但海天一色不比其他,他不可能傻到明知自己有个怀璧其罪的东西,还拿出来满天下展览招祸。这水波纹很可能是霍家堡堡主平时用的一样信物,被不明内情的霍连涛当成了取代霍老堡主的凭证。”

李妍听了这前因后果,简直一个头变成八个大,满城的鸟都飞过来围着她脑袋转了一圈。

她绞尽脑汁地思考了片刻,将脑中原本泾渭分明的面和水和成了一团难舍难分的浆糊,只好无力地问道:“所以呢?你们说这一大堆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永州这回要热闹了。”李晟道,“霍连涛自以为来的都是来给他捧臭脚的,到时候恐怕会来一大批不速之客。”

到如今都对海天一色垂涎三尺的活人死人山。

还有北斗……

李晟问道:“怎么样,我们去永州看看吗?兴南镖局的人能把我们带过去。”

周翡刚开始没表态,她对看热闹和裹乱都没什么兴趣,但就在这天傍晚,“头一户”的店小二给杨瑾送来了一个消息。

自从周翡确认,那个冻上了铜钱的奇人和可能就是谢允后,行脚帮找人的事明朗了很多——毕竟,找一个“眉眼什么样、多高多胖瘦的年轻公子”堪称大海捞针,那货隔三差五没准还会乔装改扮。

但找一个摸哪哪凉的怪人可就容易多了。

店小二说道:“是个黄色蝠的兄弟说的。”

李妍没懂,戳了戳杨瑾,杨瑾不耐烦地解释道:“‘黄色蝠’就是车马行的。”

“正是正是,”店小二点头哈腰地笑道,“兄弟们传信说见过这么个人,日前自己买了马车,出手十分阔绰,就是脑壳有病,说什么也不肯让人帮他赶车,非要亲力亲为。他们没见过少爷不当非当车夫的,觉得有点奇怪,还派人小心地跟了一段,见他走的是往永州去的官道。”

李妍一跃而起:“我去告诉阿翡!”

周翡平日里是“刀不离手”,即使出门在外,也和在四十八寨中做弟子那会一样,早晨天不亮便起来练刀,练满一个时辰,不打套路,来来回回就是枯燥的基本功,一点花哨也没,等她练完,别人差不多也该起了。剩下一整天,她会沉浸在破雪刀里,哪怕跑在路上,也会抽空在脑子里反复锤炼刀法。到了傍晚时分,则是她雷打不动的练内功时间,她就算不吃饭也不会忘了这一顿。

可这一天傍晚,她却没在房中,李妍找了一圈,却在前头的酒楼里找到了她,惊诧地发现她居然在闲坐!

“周翡”和“闲坐”两个词,完全就是南辕北辙,互相不可能搭界的,李妍吃了一惊,十分忧虑地走上前去,伸手去探周翡的额头,怀疑她是伤口复发了,烧糊涂了。

周翡头也不回地便捏住了她的小爪子:“做什么?”

李妍忙屁颠屁颠地将店小二传来的消息说了,周翡听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道:“知道了,咱们准备准备就走。”

李妍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周翡竖起一根手指,冲她比划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李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萧条的大堂中,被玄武派的那些人打烂的桌椅尚未及清理出去,说书的没来,来了唱小曲的,弦子受了潮,听起来“嘎吱嘎吱”的,卖场的老头品相不佳,门牙缺了一颗,哼唧起来总有点漏风。

李妍奇道:“你就为了听这个没练功?这唱的什么?”

“《寒鸦声》。”周翡低声道。

李妍听也没听过,一头雾水地在旁边坐下来,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左摇右晃半晌,方才听出一点意味来。

这段《寒鸦声》非常十分新鲜,因为唱得并非王侯将相,也不是才子佳人,带着些许妖魔鬼怪的传说色彩,听着深深叨叨的。

主角是一个男人,流民之后,年幼时外族入侵,故乡沦陷,迫不得已四处颠沛流离,因缘际会拜入一个老道门下,学得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大本领,便怀着兴复河山的心从了军。

这先头的引子被那老头用老迈的声音唱出来,有说不出的苍凉,吸引了不少因战乱而流亡至此的流民驻足,老头唱到他本领学成“乃是经天纬地一英才”的时候,手里的弦子破了音,他调门没上去,破锣嗓子也跟着露了丑,将“英才”二字唱得分外讽刺滑稽。

这位英才文武双全,上阵杀敌,果然英勇无双,很快便在军中崭露头角,官拜参军。

参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受到了将军的赏识,将他叫到身边如此这般地表彰一遍,参军倍受感动,涕泪齐下,跪在地上痛陈自己的身世与愿景,将军听罢抚膺长叹,给他官升一级,交给他三千前锋,令他埋伏途中,攻打敌军精锐。一旦成功,便能夺回数座城池,将军答应给前锋请出首功。

方才给卖场老头那一嗓子唱笑了的众人重新安静下来,津津有味地等着听这苦命人如何出将入相、功成名就。

参军为报将军知遇之恩,自然肝脑涂地,埋伏三日,等来敌手。这一段金戈铁马,弦子铮鸣作响,老艺人竟没演砸,李妍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却谁知原来他们只是诱饵,那将军忌惮参军军功,唯恐其将自己取而代之,便以这三千人性命为筹码,诱敌前来,一石二鸟,攘内安外。参军死到临头,却忽然见天边飞来群鸦,方才知道是师父派来救他性命,遂舍弃功名盔甲,随群鸦而去,出家去也。

李妍听得目瞪口呆:“什么玩意!”

第99章 齐聚

“后面就更扯了,说那位参军出家以后,整天跟乌鸦和骨头架子为伍,一天到晚在深山老林里修炼,好不容易有点法术,时灵时不灵,有时候还被妖魔鬼怪追得满山跑,经过千辛万苦,最后偶遇了一帮少年打马郊游,自言自语了一句‘缘分到了’,就得道成仙了!”隔着一辆马车,都能听见李妍喋喋不休的抱怨,“这就成仙了!听说过吗?早知道我应该专门带一帮人到深山老林里郊游,碰见谁谁成仙,一千两银子碰一次,那咱们不就发了?唉,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说说,前面又是行军打仗,又是国耻家丑的,跟这结局有什么关系吗?”

周翡他们声称为了“凑热闹长见识”,蹭着兴南镖局的名头,同行去永州。

朱氏兄妹正求之不得——能多几个高手同行,好歹不用再担心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杂碎追上来。

李妍,吴楚楚和那位兴南镖局的女孩朱莹坐的一辆马车,跟在镖师们和押送的红货之后,朱晨则陪着李晟他们骑马缓行垫后。

车马走得不快,能听见车里吴楚楚轻轻柔柔地说道:“这些消遣都是以词曲为先,故事还在其后,比这更离奇的也有呢,只要曲子好听就行啦。”

“不好听啊!”李妍恨不能掏出一把辛酸泪来,嗷嗷叫道,“你不知道啊楚楚姐,那唱曲的老头子豁牙露齿,咬字不清,不是琴跑调就是他跑调,我就为了看看这故事能扯出一个什么样的淡,活生生地在那听他锯了一个时辰的木头!你看你看,昨天晚上竖起来的头发现在都没下去呢!”

李晟嘴角抽了几下,对朱晨道:“舍妹年幼无知,见笑了。”

朱晨笑道:“哪里,李姑娘天真无邪,蛮难得的。”

他说着,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听见马车里李妍又不知叽咕了一句什么,几个姑娘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连素日未曾开怀的朱莹都轻松了不少。

朱晨听见小妹的声音,有些欣慰,但随即又不由得叹了口气——若是他也有一刀一剑横行天下的本领,何至于要年方二八的妹子跟着出来餐风饮露、受尽欺凌?他想起自己本领低微,便觉前途渺茫,正自己满心茫然沉郁时,突然,前面走得好好的杨瑾毫无征兆地抽出刀来,劈头往旁边周翡头上砍去。

朱晨吃了一惊,座下马都跟着慌乱起来,脚步一阵错乱,被旁边李晟一把薅住辔头方才拽住。

李晟见怪不怪道:“没事,别理这俩疯子。”

只见那好像一直在马背上发呆的周翡连头也没抬,将望春山往肩上一扛,那长刀便倏地翘了起来,正好打偏了杨瑾的断雁刀,同时,她整个人往后微微一仰,不等杨瑾变招,长刀便脱鞘而出,短短几个呼吸间,她与杨瑾已经险而又险地过了七八招,分明是两把长刀,却招招不离周翡身旁半尺之内,她简直好似被刀光包围了。

这搏命似的打法看得朱晨目瞪口呆,差点惊呼出口。

连旁边马车里的人都被这利器相撞的声音惊动,三个姑娘都探出头来——除了朱莹比较震惊,吴楚楚和李妍只看了一眼就又缩回头去,显然也是已经习惯了。

若说杨瑾的刀是“从一而终”,周翡的刀便是“反复无常”。

她几乎一刻不停地在摸索,过几天就会换一个风格,出刀的角度、力度与刀法,完全取决于杨瑾偷袭的时候,她脑子里正在想什么。

这一日,周翡本来正在聚精会神地回忆鸣风牵机和纪云沉“断水缠丝”的区别和相通之处,被杨瑾骤然打断,她使出来的刀法便带着那二者的特点——轻灵、诡异、发黏,好像她手中拿的并不是一把长刀,而是一根千变万化的头发丝,能随意卷曲成不同的形状,又在无声之处给人致命一击。

杨瑾被这种“缠”法打得不耐烦,手中断雁刀简直快成了一道残影。

周翡突然仰面躺在马背上,望春山使了个略微变形的“斩”字诀,招数变形,意思却还在,“斩”字诀气魄极大,将方才的黏糊一扫而空,毫无过度,两相对比,简直如同盘古一斧突然劈开混沌一样,“嘡”一下拨开了杨瑾的断雁刀。

杨瑾最怕周翡说变招就变招,被她这陡然“翻脸”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由得微微往前一闪,就在这时,周翡倒提望春山的刀鞘,狠狠地往杨瑾的马屁股上戳去。

那马本来任劳任怨地跑在路上,背上那俩货这么闹腾都还没来得及提意见,便骤然遭此无妄之灾,简直要气得尥蹶子,当即仰面嘶鸣一声,险些将杨瑾掀下去,暴跳如雷地往前冲去。

饶是杨大侠断雁刀快如疾风闪电,也不得不先手忙脚乱地安抚坐骑,好不容易坐稳了屁股,他愤然冲周翡嚷道:“能不能好好比武,你怎么又耍诈!”

周翡是直到在邵阳遇上杨瑾,方才知道刀术纵有千变万化,也不代表劈砍撩刺的基本功不重要,他们四十八寨出身的人从小吃“百家饭”,看见好的本能便要学,自此以后,她便每天给自己加了一个时辰基本功的训练,果然卓有成效,扎实了不少——但大概是邵阳一战养成了习惯,只要跟她动手的人是杨瑾,周翡就总是忍不住弄出一点小花招来。

杨瑾从来不负众望,挖坑就跳,跳完必要怒发冲冠,久而久之,这简直成了周翡的乐趣。

周翡好整以暇地将望春山还入鞘中:“谁让你先偷袭的?”

同行这一路,朱晨还从未见周翡说过话。

只要有人领路,周翡就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自己的刀法里,一天十二个时辰,她有十个半都在琢磨自己的刀——朱晨一直当她是个脾气古怪的高手,头一次发现她居然也会玩笑打趣。

方才打斗时被杨瑾弄乱的一缕长发落在耳边,周翡随意地往耳后一掖,露出少女好看的眉眼来,舒展而清秀。

朱晨不由得看了许久,直到旁边李晟跟他说话,他才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该盯着女孩一直看,连忙有些狼狈地收回视线。

路程不长,除了杨瑾和周翡时而没有预兆地“叮咣”互相砍一通之外,旅程堪称和平,永州的地界很快便到了。

自古永州多状元,山水灵秀,自秦汉始建,城中透着森森的古意,战火未曾波及到此地,永州相对比较平和,是个颇受文人骚客青睐之地。

只不过现如今因有霍连涛这个人在此地兴风作浪,来往这潇/湘古城之间的便都成了南腔北调的江湖人。

大街上车水马龙简直堪称拥挤,各大门派间有互相认识的,隔三差五还要互相打个招呼。

路边行乞的、路上赶车的,都说不定是丐帮、行脚帮的人,叫人不敢小觑,随便一个拄着拐杖走过去的老头都似乎身怀绝技。

那些手持刀剑的大小门派来来往往简直已经不新鲜——民间异人比比皆是。

周翡他们随着兴南镖局的人走进一家客栈,见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周翡随便往座中一扫,编先注意到了三个人——有个一手提刀、一手领着只猴的独眼老汉,一个五大三粗、明显是男扮女装的中年男子,还有身后背着个箩筐,筐里一堆毒蛇乱拱的青年。

兴南镖局里有个头发花白的老镖师,朱庆不能理事之后,便是由他来代“总镖头”,朱家兄妹都十分恭敬地叫他“林伯”。

林伯常年走南闯北,见识颇广,一路给朱晨四下指点:“领着猴的那个叫‘猿老三’,男扮女装的是他兄弟,叫做‘猴五娘’,这俩人长于杀人,早年位跻四大刺客,可有些年头没露过面了,这回居然肯接霍家的‘征北英雄帖’,来意着实叫人看不透。”

天下闻名的刺客,周翡只听说过有个“鸣风楼”,没想到还分帮派,便不由得抬头看了林伯一眼。

朱晨非常有眼力劲儿地将她的疑惑问了出来:“林伯,四大刺客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