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一想她都觉得要疯。

思绪这么一拐,周翡便常常觉得灰心得很,可是她心性里偏偏又有点小偏执,虽灰心,却始终未死心,灰一晚上,第二天总还是能鬼使神差地“死灰复燃”。

谢允清醒的时间很短暂,刚开始,不过是被他岛上三位长辈以内力疗伤时逼醒的,几乎没有意识,这一年来用了《百毒经》中所载、以奇蟒“蛟胆”做的“蛟香”,方才有些转机,起已经能起来活动一阵子了,可惜……周翡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周翡轻声道:“我还没找到同明大师说的那种内力。”

老渔夫不怎么意外,专心致志地拉扯着手中的渔网,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听你进来的时候脚步略沉,似乎有些迟疑不决,便知道没什么结果。”

传说中的“蓬莱仙”其实有四个人,当年有一位前辈为了救谢允,瞒着其他三人传了功给他,已经过世了,到如今,剩下一个高僧同明大和尚,一个混迹国子监、热爱误人子弟的林夫子,还有便是这老渔夫。

这做渔夫打扮的老人名叫陈俊夫,名字与样貌均是平平无奇,说出去也未见得有多少人知道,可他做的东西却是大大有名——譬如早年山川剑为自己夫人定做、后来落入了青龙主郑罗生手里那件刀枪不入的“暮云纱”。

相传此人有一双能点石成金的手,机关、兵器、宝衣……无所不精。

比起说话总是打禅机的同明大师,不着四六的林老夫子,周翡比较愿意和这位陈老聊天。

三年多,即使周翡天生是个爱跳脚的性子,也在屡次失望中淡定了,她与老渔夫一站一坐,嘴里说着丧气的话,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好像只是和他闲聊家常一样。

周翡问道:“陈老,我要是到最后也找不到怎么办?”

老渔夫摸出一根样式古怪的梭子,以叫人看不清的手速开始在一层网上织另一层网,他用的鱼线极细,好似比传说中“五层纱衣可见胸口痣”的绸缎还要轻薄。

陈俊夫手虽快,话却说得很慢,他静静地说道:“老林头第一次见你,便要出手捉弄,当时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他已经不敢随便惹你了,你可知为什么?”

周翡虽然是个武痴,却也总有不想讨论武功的时候,闻言恹恹地说道:“不知道,拳怕少壮?也没准是他老人家‘之乎者也’念多了,越活越回去。”

陈俊夫伸手轻轻一拉鱼线,鱼线便干净利落地被他截断了,平摊在地上的大“渔网”动了一下,灼眼的光芒“哗”地一下,泼洒似的流了过去。他抬起黝黑的脸,眯着眼对周翡笑了笑,说道:“因为别的人,或是走上坡路,或是走下坡路,或是原地不动,脚下起起伏伏,都有着落。你却不同,你走的不是斜坡,是峭壁,石阶之间没有路,只能拼命纵身跃起,每次堪堪抓到上面的石头,再挣扎着爬上去,万一爬不上去,便只好摔成粉身碎骨,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我问你,你怕过么?”

周翡愣了愣,随后点头道:“嗯。”

怕乃是人之常情,可是偏偏她被谢允传染了一身霉运,每次身临险境,都好似被卡在石头缝里,想要不被困死原地,只能一往无前,怕也没用。

陈俊夫问道:“那怕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就想我其实已经在高一层……或者更高的石阶上,想到自己深信不疑时,便觉得眼前这一步不在话下了。”周翡抿抿嘴唇,冲陈俊夫一点头,勉强笑道,“知道了,多谢陈老指点。”

“指点什么,不过是教你自欺欺人地好受一点,快去吧。”陈俊夫冲她摆摆手,重新忙碌起来。

周翡转身走进谢允闭关的洞府中,刚到门口,便已经觉得热浪铺面,一股奇特的香味从中透出来,正是蛟香,据说普通人在里面打坐片刻,蹭几口蛟香,内功修为能事半功倍——只是不能久待,否则会对经脉有损。

洞府中被蓬莱这几位财大气粗的老东西弄得灯火通明,墙上半个火把都没有,全是拳头大的夜明珠,周翡一进去先愣住了——只见上次她来时还光秃秃的石壁上,被人以重彩画了一片杜鹃花,画工了得,那猎猎的红几乎能以假乱真,怒放了一面墙,绚烂至极地往人眼里撞,生机勃勃,好像一阵风吹过去,便能翻起火焰似的红浪来,叫人看一眼,胸中不散的郁郁便好似轻了几分。

蛟香缭绕中,一个清瘦了不少的人安静地躺在上面,苍白的脸色被墙上的画映得多了几分血色,手里握着一块绯红的暖玉。

周翡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感觉整个石洞热得像个火炉子,就大冰块谢允身边还能凉快点。

她抬头瞄着墙上的画,对谢允道:“你画的?啧,你还挺有闲情逸致。”

躺着的人自然不能答话,但谢允却回答了——周翡的目光扫过整一面墙的红杜鹃,在角落里发现了几行题字并落款,先头题了一句白乐天的 “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后面又道“经一场大梦,梦中见满眼山花如翡,如见故人,喜不自胜”,落款是“想得开居士”。

周翡看见“想得开”三个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接着,她看见旁边小桌案上放了笔墨纸砚,便从石床边跳了下来,步履轻盈地转到小桌前,翻看谢允留给她的信。

只见桌面上摊了几张画,头一张画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十分稚气,纤纤秀秀的,单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偏头正往画外看,眉目飞扬,显得十分神气。

周翡讶异地一挑眉,隐约想起这是自己年幼时在洗墨江中初见谢允的模样,她自己都已经有点记不清了,没想到谢允笔下居然还这么分毫毕现,周翡心头先是微微一跳……不料随后看见题字,顿时从感动不已变成了气不打一处来——姓谢的那倒霉玩意给这幅画起名叫“水草精小时候”。

第二幅画上是个少女,长大了些,面容俊秀,手里拿着一颗骷髅头,正将它往一堆骨架上摆,旁边一堆幢幢的黑影,只有一束月光照下来,落在那少女背影上。

周翡这回压住了心里的波澜,先去看题,见这张画上写得是“威风水草精只身下地洞,备战黑北斗八百小王八”。

周翡:“……”

她原地磨了磨牙,回头扫了谢允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谢允嘴角好像还带着一点坏笑。

一瞬间,周翡突然觉得自己那拖得脚步都发沉的心情实在毫无必要,这位想得开居士这么会玩,看来离死还远着呢。

她暗骂一声“混账”,愤愤地掀开第三幅画。

第三幅画上画着一个年轻姑娘,比前面的少女又年长了些,五官同前两张如出一辙,人却是微笑的,她身穿一袭红裙,裙角飞扬,鬓似鸦羽,眉目宛然,站在一大片杜鹃花从中,背着手拎一把长刀。

周翡愣了愣,突然莫名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做一身这样的红裙。

随即,她又摇摇头,去看谢允那毁画的题字,题字道:“画中仙乃是。”

“乃是”个什么,后面没了,周翡莫名其妙地找了一会,在角落里又发现了俩字:“你猜”。

周翡忍不住问出声道:“你这画名叫‘你猜’?”

谢允不出声,画卷上却随着她的动作,落下了一个小信封,上面附了一张字条,写道:“猜错了,不是你,是我媳妇。”

周翡哭笑不得地拆开信封,见里面是写过《离恨楼》与《寒鸦声》的熟悉字迹,整整齐齐地一整篇。

“阿翡,”他写道,“听闻你不日将至,很是欢喜,东海之滨虾兵蟹将甚众,皆与你同族,蘸油盐酱醋并碎姜末一点十分味美,你可与之多多亲近……”

谢允的信里只字未提透骨青,也没有凄凄惨惨地感激她奔波,一边开玩笑消遣她,一边将蓬莱一带好吃与好玩的东西罗列了一个遍,又叫她去翻看枕边的小盒子,神神秘秘地说里头有“异宝”,结果周翡依言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堆叫她啼笑皆非的贝壳。

结尾,谢允又可怜巴巴地央求道:“笔墨均已列次石桌上,承蒙垂怜,长篇大论大好,只言片语亦可,盼你回复一二,稍解吾之思念于笔端。”

然后又画蛇添足地叮嘱道:“另:笔墨仅供书写于纸面,勿作他用。”

周翡本来没想拿一堆笔墨干什么,看了这句话,顿时大受启发,她狞笑一声,挽起袖子,饱蘸浓墨,来到无知无觉的谢允面前,心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她伸手在谢允脸上比了比,然后果断大笔一挥,对着端王那张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脸上开始辣手摧花,先在他脸上勾了个圆边,继而将他眉毛画成了两道黑杠,两边脸上各勾了三根胡子,最后额间加了个端端正正的“王”。

画完,周翡歪头打量了他片刻,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将谢允那只空着的手拉了过来,在他掌心上写道:“欠揍一顿。”

周翡在火炉似的山洞中盘旋了一会,再出来时,来时的犹豫与疲惫不觉一扫而空。

陈俊夫头也不抬道:“走了啊?”

“走了。”周翡冲他一点头,“重阳还得家去,曹仲昆一死,我爹大概又要开始忙了。回头我再四处找找,想办法再弄一枚蛟胆来。”

“不必急,有那一点够烧几年了。”陈俊夫说着,抬手将一个亮灿灿的东西丢给她,“拿去。”

周翡一抄手接住,见那是一件贴身的软甲,尺寸纤瘦,触手轻如无物:“暮云纱?”

“暮云纱是什么破玩意?”陈俊夫笑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件,我织渔网剩一点巴掌大的边角料,做个什么别人也穿不进去,也就够你用。老夫给它起了个名,叫做‘彩霞’,怎么样?”

周翡:“……”

怪不得谢允还有收集贝壳的爱好。

第127章 无匹

周翡从谢允给她留的那一盒吃剩的贝壳里挑了几个颇有姿色的,自己穿了孔,缀在了陈老那渔网边角料织就的小衫里,便穿着这一身破烂走了,倘若再去弄两个带补丁的麻袋,光这一身行套,她便能在丐帮里混个小头目当当。

周翡打算先回家一趟,跟李瑾容复命,再去周以棠那里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要差遣的,倘若这边事了,她便想着还得再往南边走一趟,找找还有没有其他蛟胆可以挖。

中原但凡成气候的武学都自己的体系,有名有姓有渊源,同明大师说的那种内力倘若有,万万不该籍籍无名,既然在中原武林中遍寻不到,周翡便想着或许可以去塞外和南疆碰碰运气。为这,她还应了入冬以后去南疆跟杨瑾比一场刀,以便支使他帮忙留意南疆的奇人异事。

大小事多得足能排到来年开春,周翡不敢耽搁,缀着一身稀里哗啦的贝壳,一路走官道快马加鞭,谁知行至半路,尚未出鲁地,她便又看见了四十八寨的烟花——这回放得更巧妙一些,混在了一大堆寻常烟花里,不像是有什么急事,倒像是隐晦的通信。

周翡半路拉住缰绳,望着烟花消散的方向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四十八寨的闯祸精们都被李瑾容派出来了,不然怎么隔三差五便要作个妖?

然而既然已经看见了,她肯定不能放着不管,只好一拨马头奔着那边去了。

马撒开了蹄子约莫跑了有一刻的光景,夜空之中就跟过节似的,接二连三地炸着大小烟花,远远地还能听见放花处喧闹的人声,路上遇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好似都在往那边跑。

周翡一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姑娘孤身而行,总是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时而有胆大脸皮厚的想上前同她搭话。

周翡小时候便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这几年常常险境行走,武功精进,身上越发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搭话的见她不怎么吭声,大多也不敢纠缠,只有一个嘴上生着两撇小胡子的青年“男子”,在周翡身边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还大着胆子上前问道:“这位姑娘,你也是去柳家庄么?”

周翡偏头瞥了此人一眼,这人骨架很纤细,领口欲盖弥彰地遮着喉咙,后背挺得很直,手肘自然垂下的时候微微落在身后,说话时下巴微收,虽然嘴角有两撇小胡子,但小脸白得在夜色里直反光,一看就是个贴了胡子的大姑娘。

周翡“嗯”了一声,便没什么兴趣地转开了视线。

谁知那姑娘依然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冲她说道:“这柳家庄真是了不得,家里老太太过寿,还不是整寿,便弄出了这么大阵仗,怪不得人家说他们富可敌国。”

周翡对什么“杨家庄”还是“柳家庄”不感兴趣,刚想假装没听见催马先行一步,突然觉得不对劲,她轻轻一拉缰绳,猛地回过头去盯着那小胡子看。

小胡子住了嘴,端庄地坐在马上,冲周翡微笑。

“怎么是你?”周翡讶异地问道,“你怎么到这来了,还弄成这样?”

原来那“小胡子”竟然是本该在蜀中的吴楚楚。

吴楚楚不会像李妍一样咧开大嘴笑,嘴角的动作永远不如眼角的动作大,她弯了弯笑眼,问道:“怎么,不像吗?”

周翡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阿妍给我的。”吴楚楚低头将嘴上的小胡子撕了下来,露出花瓣一样的嘴唇,说道,“我本来觉得不大雅观,但是看她一天到晚打扮得奇奇怪怪在山上跑,好像也别有些趣味,便忍不住东施效颦了,果然我还是学不像。”

周翡走了以后,在四十八寨陪着吴楚楚最多的也就是李妍了,李妍姑娘自带一股天生的歪风邪气,污染力极强——永远无法跟别人“近朱者赤”,永远能把别人带得跟她“近墨者黑”。

周翡又问道:“你怎么来了?谁送你过来的?方才那烟花是你放的?”

“我自己出来的,同大当家说过了。”吴楚楚道,偏头见周翡直皱眉,她便又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大当家教了我一些粗浅的入门功夫,我有自知之明,又不会像你们一样没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门自保总是够用的。”

“大当家?我娘亲自教你吗?”周翡吃了一惊,随即又道,“怪不得你最近都不写信问我了。”

当年他们一帮人从永州回蜀中,便有点各奔东西的意思。

李晟和周翡常年不在寨中,剩下一个李妍虽然能聊做陪伴,但作为弟子的功课很重,再怎么受宠,李妍每日早晚雷打不动的练功与李瑾容定期的抽查总是躲不过去的,也没有那么长时间陪她。

吴楚楚一度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旧都里的官家千金们在她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学着女红和管家,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嫁人了,一生到此,便算是尘埃落定,有了定数,往后生平起落,都在小小一方宅院之中,荣华落魄,也都悉数牵在夫家荣辱兴衰上。

可是她如今孑然一人,既不是官家小姐,也没有家让她管,她混迹在一群江湖草莽之中,彼此间好似有一条比海还深的鸿沟。寨中人待她虽好,也是“以礼相待”的好,不会越俎代庖地给她安排什么。而她十多年来积攒的勇气,在逃亡路上用了个一干二净,所剩不过一身的“温良”与“贞静”,并不足以给她指一条康庄大道。

至于父母深仇,那已经上升到了国仇家恨的地步,是旧都与金陵之间的斗争,她无能为力,丝毫插不上嘴。

这种困惑是无从倾诉的,乱世中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腰间,活着尚且不易,谁有功夫听一个小小孤女幽微又矫情的那点茫然?

周翡有一次回家,见吴楚楚实在无所适从,便随口给她找了点事做——与曹宁一战里,四十八寨数十年积累险些毁于一旦,寨中不少门派本就已经人才凋敝,这样一来更是要没落下去,前辈们留下的武功典籍多年没有人修整编纂,不是缺页短字,便是留着落灰,很多典籍本身已经佶屈聱牙,间或还混进一些前辈们乱七八糟的感悟,诸子百家哪的引用都有,极难看懂,被一代又一代大字不识半筐的粗人们口口相传,谬误多得好似筛孔。正巧吴楚楚从小饱读诗书,周翡便让她帮着慢慢整理四十八寨的武库。

周翡本是随口一说,本意是让吴楚楚没事抄书解个闷。

本来么,一个从未练过一天功夫的弱质小姐,靠一支笔去编纂一个土匪寨里的武学典籍,怎么听怎么扯淡。

可吴楚楚却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的一门心思地扎了进去。

她先是学了些奇经八脉、认穴之类的基础常识,大致有个概念之后,吴楚楚便又开始抄录原文,她先从保存完好的开始,找那些可以让她大致通读的,每每遇到个别缺字,她便丝毫也不敢马虎,补一个字往往要考证月余。

吴楚楚闺秀出身,生性内向,刚到四十八寨的时候,没事都不好意思和人家主动搭话,更不必提讨教了,每每有疑问,只能不远万里地写信问周翡,每次来信必是厚厚的一打,有时周翡跑到深山老林里接不到,攒几个月,回头一看,能从暗桩里收到半尺多高的信,信中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常常把自以为基本功扎实的周翡也问得一头雾水,有些实在答不上来,还要去请教别的前辈。

周翡这几年进境一日千里,跟胸怀十万个“不懂”的吴小姐也有很大关系。

三年过去了,经吴楚楚修订过的典籍已有二十多本,虽从数量上看不过沧海一粟,她却已经渐渐摸到些门道,开始试着修复难度大一些的典籍,并能写一些注解了。

吴楚楚抬手将一缕掉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笑道:“有一回修好的书被阿妍拿去看,叫大当家瞧见了,她便来问我要不要习武,我本想自己都这么大年纪了,再开始习武未必还来得及,大当家却同我说道‘古来大器晚成者不胜枚举,有那中年之后方才入门的,机缘巧合也成了一代大家,何况你不过十来岁,一辈子长着呢,你又不急着跟谁比武,入门慢一点有什么打紧?只要肯,练个十几二十年,纵然天资与机缘都一般,也够你用了,没什么来不及的。’”

周翡愣了愣,感觉此言与当年李瑾容传她破雪刀时说的那番话异曲同工。李瑾容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敢北上杀皇帝的人,再怎么被岁月磋磨,天性中也依然带着“无匹”的我行我素,这些年来,倘不是四十八寨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她大概有能干翻活人死人山、成为一方魔头的潜质。

吴楚楚又道:“你别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自己开始学着练一点,跟以前纸上谈兵确实又有不一样——我这回到这里来,是为了拜会这位柳老爷。”

周翡问道:“此地主人么?做什么的?”

吴楚楚道:“这位柳老爷从前乃是泰山门下,年轻时还颇有些名头,后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便接管了家里的生意,赚下了好大一份家业。我不是最近正在修订千钟派的功夫么,李公子说千钟一派最早发源自泰山,武功与泰山体系一脉相承,我便写了信给柳老爷,想向他请教。”

周翡再次目瞪口呆。

过去连跟李晟多说几句话都觉得不好意思的吴楚楚居然相隔千里,写信给陌生人!

“你叫那货‘李公子’我真有点听不习惯。”周翡想了想,又问道,“好多人惯于敝帚自珍,除非拜入自己门下,否则不大肯指点别人……这个柳老爷还真答应你啊?”

“答应了。”吴楚楚开心地说道,“柳老爷家大业大,自己虽已不在江湖中,却仍喜欢结交各路朋友,这些年生意上也是因为有各路朋友帮忙才能这么顺利。他与我回信说,自恒山没落,五岳这些年也相继有销声匿迹的意思,不少弟子尚未出师便下山各自去讨生活了,心里也觉得十分可惜。再说我来考证千钟与泰山的渊源,相互印证,来日若真有发扬光大的一天,也是好事呢。”

周翡也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说,吴楚楚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而且还叫她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怪胎愿意配合,她不由得感叹世间万事皆在人为,吴楚楚花了三年,走到现在这地步,倘若她当真能三十年矢志不渝,这些年中原武林断绝的传承,也许真就能在她手里留下一息沿袭。

“对了,”周翡问道,“方才那烟花是你放的?”

吴楚楚摇摇头:“柳老爷家高堂过寿,今日途径的三教九流都能到他府上沾个喜气,我本想着他们家今日客多,必定乱得很,便不去添乱,过两天再前去拜会,结果方才看见烟花传讯,这才顺路过来。”

两人说话间便混进了前往柳家庄蹭饭的大部队里,柳老爷可能果然颇有大方好客之名,往来柳家庄的有风度翩翩的,也有衣衫褴褛的,家仆训练有素,一概笑脸相迎,张灯结彩的庄子里已经做不下了,流水的筵席一直摆到了门口,与主人家说几句吉祥话,随便坐下即可。

吴楚楚既然已经来了,便同家仆报上了名号并附上与柳老爷的往来信件,家仆一路小跑地跑到庄子里报讯,周翡便百无聊赖地四下瞟。

突然,她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颇为熟悉的人影。

第128章 请君入瓮

这日月朗星稀,灯火乱撞,乱七八糟的光影交叠在一起,又不时有人走来走去,乱哄哄的转得人眼前晕,周翡却在目光扫过人群的时候看见了吴楚楚口中某“李公子”。

李妍不知道哪去了,没跟他在一起,李晟混迹在一帮跟他一样时刻准备去选秀男的翩翩公子中,好似十分如鱼得水。

周翡心中十分诧异,心道:“我都在东海里游一圈回来了,怎么还能碰见这个倒霉蛋?真是孽缘。”

李晟没看见周翡,他正虚头巴脑地端着个酒杯跟周围的人“推杯换盏”,小酒杯不过一口的容量,周翡眼睁睁地看着他足足跟二十个人碰过杯,半天愣是没见他倒过一次酒,不知道那些大傻帽怎么让他糊弄过去的。

随即,周翡还发现,李晟一直盯着一个方向。她顺着李晟的目光来回扫了两遍,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正在纳闷,突然,有个醉汉东倒西歪地从人群中穿过。

醉汉哼哼唧唧地唱着一首特别下流的市井小曲,不少粗野的草莽汉子围着他哄笑,他却也不以为耻,走到哪便去人家桌子上摸酒壶,沿途祸害了一路,最后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最角落的一张桌上。醉汉一屁股坐下,伸手便去摸桌上一排没动过的酒壶。周翡吃了一惊,因为她直到这时才发现,那角落里居然坐着个黑衣人。

那是个身形瘦削的黑衣男子,面容清癯,两鬓斑白,整个人便好似融化在了夜色里一样,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

周翡飞快地将目光转回人堆里,认为李晟盯的就是这个人。

这时,那黑衣男子抬头看了对面的醉汉一眼,方才晃晃悠悠的醉汉好像一瞬间酒就醒了,嘴里的小曲竟戛然而止。片刻后,他不自然地站了起来,有些踉跄地穿过人群,居然仓皇而去,而且走出老远还颇为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

周翡有些纳闷,见那黑衣男子坐姿端正,脸上蓄了胡须,目光平和,并不怎么凶神恶煞,周翡盯着他看了几眼,随后居然看出点眼熟来,她搜肠刮肚地回忆了片刻,吃了一惊——因为认出此人就是当年在岳阳城外传她《道德经》与蜉蝣阵的冲霄子道长!

周翡心道:“他这是还俗了吗?”

冲霄子虽与她萍水相逢,却间接救了她一命,让周翡好歹没被段九娘玩死,此时机缘巧合见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前去拜会一下,她当即打算穿过喧闹的人群,往冲霄子那边去。

不料她方才一动,那黑衣的冲霄子竟好似若有所觉,他猛地往这边看过来,目光如电似的射向周翡,还不等她远远地致意,冲霄子便突兀地扭开了视线,好似躲债似的站起来,侧身闪入人群中。

周翡莫名其妙地遭到嫌弃,十分不解,便要追过去。

可是好似整个齐鲁之地的叫花子与小混混们全都来蹭饭了,不断有碍事的人横挡路,那老道冲霄子好似一尾滑不留手的黑鱼,转眼便要没入人潮。

周翡:“前辈!”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一阵喧闹。

一队家仆抱着热气腾腾的寿桃从院里面送出来,刚好挡在了周翡和冲霄子中间,等他们过去,冲霄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院里笙箫鼓乐乍起,主人家还请了乐班来,女孩子清亮的声音从里院透了过来。

周翡拄着碎遮,一转头,发现李晟也不见了,她不由在原地皱起眉来,心想:“他认出我了吗?可他躲我做什么?”

这时,吴楚楚吃力地挤到她身边,一拍周翡肩膀,冲着她耳朵大声道:“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她怀里抱着一摞旧书,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小心翼翼地伸手护着。

周翡忙伸手替她接过一半,问道:“这是什么?”

“柳老爷叫人送给我的,”吴楚楚道,“说是今日府上太乱,不能同我好好聊一回,万分过意不去,便将多年心得写来给了我。”

周翡:“……”

师父教徒弟都未必有这么用心。

吴楚楚道:“咱们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也得进去亲自道声谢吧?”

周翡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柳老爷是何方怪胎,闻言没有异议,两人便小心翼翼地擦着边来到了内院。

院中桌椅板凳摆得满满的,连墙头上都坐了人,中间搭了高高的台子,台上几个水灵灵的姑娘各自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两人方才找了个角落站定,台上的女孩子们便集体一甩水袖,行云似的齐齐退了场。

院里“咣当”一下敲响了锣,喧闹的人群登时一静。

座中一个喜气洋洋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想必正是此间主人柳老爷,此人身高不到五尺,生得圆滚滚的,给他一脚就能滚出二里地去,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

柳老爷站起来,没急着发话,先是假模假样地四下寻摸一番,找了一排台阶,颠着小短腿往上爬了好几层,而后手搭凉棚往四下一扫,见自己比其他站着的人都显得高了,这才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在众人的哄笑中拱手道:“见笑,见笑。”

他拿自己的个头开完玩笑,便怡然自得地整了整衣襟,朗声道:“今日是我老娘八十四寿辰,俗话说了, ‘七十三、八十四,那谁不叫自己去’……”

众人又笑,戏台旁边站起来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精神矍铄地拿着手中的扇子去砸他:“王八羔子,你咒谁呢?”

柳老爷抱着脑袋躲开老娘一扇子,他脑袋大胳膊短,十分滑稽,嬉皮笑脸道:“娘啊,你让我说完——我偏不愿意信这个邪,这才将大家伙都请来,热热闹闹地办个大日子,什么坑啦坎的,都给它踏平了!诸位今日肯来,肯赏我柳某人的脸,我都领情,一定得吃好喝好,多吃一口肉,便当是多给老太太壮一口阳……”

旁边有人把酒都喝喷了,满座哄堂大笑,八十四的老太太闻听这通满嘴跑马,气得一把抓起拐杖,指挥着两个大丫头搀扶,颤颤巍巍地要亲自上前,将那柳老爷一拐子打下台来。

柳老爷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叫道:“娘!娘!儿子贺礼还没拿出来给大家伙看看呢,哎呀……您也给我留点面子。”

戏台后面的琴师们也是促狭,见此情景,锣鼓又起,给狂奔的肉球柳老爷施了一段妙趣横生的伴奏,唱曲姑娘的轻笑声夹杂其中,裙裾在幕后若隐若现,准备要上台再唱一段,墙头上的汉子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准备第一时间叫好,突然,喧闹的人群好似突然出了什么问题,从外围开始,疫病似的静默飞快地往里院蔓延过来。

人群莫名其妙,一传十十传百地安静下来,琴师“铮”地一拨琴弦,随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一抬掌压住了琴弦,颤动不已的弦与琴两厢碰在一起,传出刺耳的“咯”一声,在一片寂静中分外明显。

里头的人嗅到紧张的气息,不明所以地往外望去,便见一个柳家庄的家仆面无人色地挤开门口的人跑了进来:“老、老老爷,外、外面来……”

他话没说完,身后便突然有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乱了起来。几个带着铁面具的人好似一群行走的妖魔鬼怪,所与人第一反应都是躲他们远点,一时间,他们所到之处便如那神龙分海一般,摩肩接踵的人群自中间起一分为二,让出好大一处空地给这群不速之客,恐慌的人群挤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人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周翡听见周围好几个人小声将“铁面魔”三个字叫出了声。

吴楚楚与她咬耳朵道:“好像是那位殷公子的人。”

周翡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碎遮刀柄,低哼了一声:“‘阴魂不散’的阴。”

殷沛这些年的丰功伟绩,但凡是长了耳朵的就有耳闻,堪称恶贯满盈,仅就作恶这一点,他以一敌四,青出于蓝地压过了昔日活人死人的魔头们。

吴楚楚皱起眉,忧心道:“我半路上就听人说他最近突然开始在这边活动,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不会对柳老爷不利吧?唉,那个殷公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翡没吭声,目光从安静又慌张的人群中扫过——四十八寨的烟花,李晟,冲霄子……她总觉得今日这场寿宴有什么不对劲。

戏台后面的琴师好像也有些紧张,将琴弦压出了几声发涩的摩擦声。

过寿的老太太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怎的,方才还生龙活虎地追打儿子,此时却面色铁青、浑身发抖,好似马上就要厥过去,须得两个丫鬟一边一个扶着才能站稳。

柳老爷冲丫头们打了个手势,叫她们将老太太扶到一边去,自己收敛笑容走上前去,冲着为首的面具人道:“来者是客,诸位居然到了,便请上座好不好?”

“上座”的人显然不大欣赏这帮芳邻,闻听此言,立刻如临大敌地站起来一片。

几个面具人却没吭声,训练有素地走上前来,站成一排,转身背对着柳老爷,冲着门口齐刷刷地跪下了,而后几个人抬着一把硬木肩舆走了进来,上面坐着个戴铁面具的人,惨白的手搭在一边,一只怪虫安静地伏在他手背上,触须一起一伏地动着。

他已经瘦得脱了形,面具下的两腮嘬了进去,下巴越发尖削,尚不到而立之年,嘴角两道法令纹已经开裂盘在他脸上,将泛着些许乌青色的嘴角压了下去,简直没个人样。

周翡横看竖看,除了来人腰间挂着的山川剑鞘,愣是没看出一点熟悉来,她忍不住问吴楚楚道:“这人真是殷沛?”

吴楚楚小小地打了个寒噤,手背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肩舆落地,殷沛却不下来,抬着他的一个面具人恭恭敬敬地上前几步,头冲殷沛趴在了地上,那殷沛这才缓缓站起来,踩着抬轿人的后背下了肩舆。

周翡眼尖,见那趴在地上当地毯的抬轿人袖子微微撸起,露出手腕上一只曾被李妍调侃成“王八”的玄武刺青——竟是当年丁魁手下的旧部!

“热闹啊。”殷沛踩着活人地毯,阴惨惨地开了口。

也不知是不是他形容太过可怖,戏台后面的琴又不知被谁不小心碰了,“呛啷”一声长音,在落针可辨的院子里显得分外高亢,能吓人一跳。

周翡耳根轻轻一动,目光倏地望向戏台,觉得这琴声有些耳熟。

柳老爷面色紧绷,开口道:“敢问阁下可是‘清晖真人’?”

那戴面具的嘴角一提,修长泛青的手指轻轻掠过怪虫的虫身,那怪虫地触须飞快地震颤起来,发出诡异的轻鸣。

“柳大侠不都接到信了吗?”戴着铁面具的殷沛道,“怎么,东西没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