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爷脸上的肥肉颤了颤:“今日是家母寿辰,又有这许多朋友在,真人可否容某一天,隔日定将您要的银钱供奉送上。”

殷沛笑了一下,说到:“寿宴?那我们可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怎么也要来讨杯酒水喝了……哟,那是什么?”

他目光投向那戏台旁边两个柳家庄的家仆,两个家仆手里抬着一口小箱子,殷沛目光一转过去,那两个家仆就好似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吓得两股战战,几乎不能站立。

柳老爷冷汗涔涔,声音压抑地说道:“是柳某给家母贺寿的寿礼。”

殷沛“哦”了一声,问道:“贺礼为何物啊?”

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几乎将腰弯到头点地的地步,小心翼翼地说道:“乃是……一件古、古物,相传是龙王口中所衔的宝珠,含在口中可避百毒……”

“哦,”殷沛一点头,好似不怎么在意地摸了摸手中怪虫,“避毒珠也算个稀奇物件吧,说起来我年幼时也曾见家中长辈收过一颗,后来家道中落,便不知落在何方了?如今想来,东西未必珍贵,只是个念想罢了——拿过来给我见识见识。”

周翡听出来了,这颗避毒珠说不定就是殷家之物,后来不知怎么机缘巧合落到了柳老爷手上,殷沛就是为了它来的。

她一时有些感慨——殷沛到如今依然惦记着四处收集殷家旧物,却将自己这殷家唯一的血脉变成了这幅德行。

第129章 猎杀

柳家庄一帮人谁都没敢动,殷沛嘴角的笑容便塌了下去,绷紧成一条线,阴恻恻地问道:“怎么,我看不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调略微提高了一点,手上的怪虫跟着转过头,一对可怕的触须指向抬着箱子的家仆。

一个家仆“噗通”一下跪了下去,整个内院中气氛顿时紧张得像一根拉紧的弦,方才柳老爷嬉笑间带起来的热烈气氛荡然无存。

周翡眼角一跳,将吴楚楚往后拉了一点,自言自语道:“这真是殷沛吗?”

“你觉得有问题?”吴楚楚本来心里很确定,听周翡这么一问,忽然也动摇了,迟疑道,“可是除了殷沛,那怪虫不是碰到谁,谁就会化成一滩血水吗?李公子同我说过,一般蛊虫只认一个主……”

“嘘,”周翡竖起一根食指在自己唇边,道,“‘李公子’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别听他扯淡。”

她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神经已经不知不觉地紧绷起来。

这时,戏台后面“咣”一声,好像是谁碰将瑶琴碰翻了,先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随后琴弦又仿佛在地面上擦了一下,突兀地“铮”一声响,那声音笔直地钻进了周翡的耳朵,一瞬间好似放大了千百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感觉自她耳而下,叫周翡于电光石火间捕捉到了什么。

周翡心里一动,低声道:“……是她?”

吴楚楚:“谁?”

整个柳家庄的人都在看殷沛一行,只有周翡将目光转向了那戏台,她轻声说道:“羽衣班……后台的琴师是霓裳夫人。”

吴楚楚震惊:“什么?你怎么知道?确定吗?”

她知道周翡是不耐烦弄那些风花雪月的,在音律上向来没什么建树——而且就算她精通音律,能到“闻弦音知雅意”的地步,也得因“曲”寻“情”,通过几个杂音就能听出弹琴者谁的事也太匪夷所思。

周翡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方才她整个人的精力好似全在耳朵上,有一刹那,外界所有流动的气息都分毫毕现,与她身上奇经八脉产生出某种共鸣,那些气息来而往复,彼此相近,却又略有区别,这当中的异同无从描述,只化成了某种非常朦胧隐约的感觉,好似隔着一层薄薄窗户纸,抽离出一阵影影绰绰的直觉,告诉她那戏台后面的拨琴人就是霓裳夫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这小半年来,每次周翡精力集中到了某种程度,便都能看见那层遥远的“窗户纸”,几次触碰到,却都不得门而入。

而且一旦分神,那种玄妙的感觉很快便消失了,吴楚楚那句“你怎么知道”,周翡张了张嘴,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时,柳家庄的老管家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接过了那小箱子,说道:“人活七十古来稀,老朽这把年纪够意思了,你们都不敢,我送过去就是——清晖真人,你要看,便来看个清楚!”

他说罢,便捧着那小箱子,一脸视死如归地向殷沛走去。

原本跪在地上的两个面具人拦住了他,老管家便梗着脖子大声骂道:“怎么,阁下又不敢看了么?”

殷沛微微一抬下巴,那两个面具人便上前一把掀开了箱盖。

箱盖掀开的瞬间,殷沛手的怪虫便一下立了起来,发出叫人胆寒的尖鸣,腹部两排恶心的虫腿上下乱划。不说别人,就连殷沛脚下踩的“活人地毯”都哆嗦得好似筛糠,冷汗流了一地,活像一张没拧干水的破抹布。

那箱子挺大,要两个人抬,其实里面的避毒珠不过鸽子蛋大小。柳老爷大约是为了好看,还给那珠子打造了一身隆重的行套——箱子里是一个两尺见方的水晶缸,缸里放了几株火红的珊瑚,上面以金丝镶出支架,中间最大最红的一棵珊瑚上顶着个金玉打成的贝壳,里面放着那颗价值连城的避毒珠,珠色碧绿,悠悠地倒映着一层一层的水光,夜色里,竟然比那蓬莱的夜明珠还夺目。

这样的异宝,要是放在平常,绝对够得上叫人大惊小怪一番的资格,不过殷沛其人显然远比这些死物更“惊怪”,这会愣是没被避毒珠夺去风头,依然受着万千人瞩目。

听说“避毒珠”含在口中能避百毒,连南疆的毒瘴都不在话下,人在野外时,要是带这么个东西在身上,蛇蚁虫蝎之流都不近身,可殷沛手上的怪虫却不知为什么,反而兴奋了起来,竟从殷沛指尖电光似的射了出去,垂涎三尺地直冲那口箱子扑了过去。

好似连殷沛本人都没想到这个变故,他微微愣了一下,接着,那老管家大喝一声,在毒虫当空扑过来时猛地竟箱子里的东西泼了出去!

价值连城的珊瑚与明珠滚了一地,水晶缸中的水化作一道水箭,将怪虫卷在其中,直奔殷沛而去!

张牙舞爪的怪虫当空被缸里的“水”泼了下来,正掉落到那趴在地上给人当脚垫的人脸上,那人发出一声杀似的惨叫,两眼一翻,竟当场吓得晕过去了。

怪虫却没往他的血肉里钻,它醉虾似的抖了抖腿,蜷成一团不动了。

与此同时,殷沛猛一甩长袖,整个人拔地而起,平平往后飘去,落在了肩舆上。

戏台后面骤然响起急促的琴声,便好似戏文里的“摔杯为号”一样。

原本杂乱的人群中倏地冲出几路人马,不知埋伏了多久,顷刻将不明所以混进来吃饭的局外人都冲到了边缘,从四面八方杀向殷沛,矮墙上几个人举旗打暗语,指挥这几支人马,周翡打眼一扫便认出了好几个熟面孔——举旗的人里有好几个是四十八寨的!

再一看,几路围攻殷沛的人马进退得当,轻而易举地便将他手下面具人分成了几块,逐个击破,阵型竟还能随着墙上的小旗变换,不用问都是某李公子的手笔!

而后,偌大的戏台好似被人以利器劈开,自中间一分为二,霓裳夫人舞衣翩跹,火烧云似的从众人头顶掠过,双手一拉,掌中顿时多出三道与牵机丝相比也不遑多让的琴弦,尖鸣一声,劈头盖脸地扫向殷沛。

殷沛脚下不动,一甩袖便撞开了琴弦,尚未来得及还手,身后又有箭矢声破空而来——殷沛蓦地一扭头,见偷袭者竟是柳老爷那“八十四岁高龄的亲娘”!

那方才还站不稳的老太太肩背板直,手中攥着一把龙头连环弩,可连发利箭十余支,单看这身形便知道她绝不是个老太婆。

殷沛整个人好似一片树叶,在无人扶持的藤椅监狱扶手、靠背上足尖轻点,走转腾挪全都优美写意,那风一吹就轻轻晃动的藤编的肩舆在他脚下竟纹丝不动。

霓裳夫人一击不成落在一丈之外,十余支箭矢悉数被他躲过,连衣角都没扫着,殷沛被两大高手偷袭,竟从头到尾脚未沾地。

这魔头武功高得实在叫人骇然。

殷沛飘飘悠悠地踩着藤肩舆一边的扶手,伸手将一捋落到前面的长发拨回去:“原来避毒珠是给本座吃的饵啊?那还真是多谢诸位费心了。”

拿九龙弩的“老太婆”身上“嘎嘎”响了几声,整个人转眼原地长高了三寸有余,肩膀陡然宽了半个巴掌,原来她竟是个缩骨功的高手。而后,“老太婆”伸手在脸上一抹,将一脸的褶子撕了下去,这哪里是什么干瘪瘦小的老太婆?分明是个身形稍矮的健壮男子!

那男子一脸义愤,指着殷沛道:“铁面魔头,你无因无由便杀我邹家上下二十余口,可曾想过有今日?”

“邹?”殷沛闻言,歪头想了想,双手背在身后,他已经极削瘦,衣衫又宽大,站在藤肩舆上,便好似个即将乘风而去的厉鬼一样,“干什么的?什么时候的事?我不记得了。”

姓邹的汉子先是一怔,随即怒气上涌:“你这……”

殷沛低低地笑了起来:“弱肉强食,乃是天道,譬如猛鹰捕兔,群狼猎羊——你难道能记得自己盘子里那只猪生前姓甚名谁?谁让你是鱼肉不是刀俎呢?”

那邹姓汉子怒吼一声,搏命似的冲他扑了过去,与此同时,院中埋伏的人手也和殷沛手下的面具人动起手来。

周翡的碎遮原本已经攥在手心,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垂下,靠在墙角冷眼旁观场中情景。

吴楚楚说道:“奇怪,如果柳老爷在水晶缸里放的东西能让那怪虫飞蛾扑火,为什么这半天只出来一只,我记得当时……”

她话没说完,便见霓裳夫人、邹姓的汉子与其他几个不知名的高手将藤条肩舆团团围住,合力围攻殷沛。

殷沛那一身邪功果然不同凡响,哪怕这样也丝毫不露败相。

他手下的面具人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转眼便被不露面的李晟暗中指挥着人分头拿下。

而后只听一声尖哨响起,霓裳夫人低喝一声,甩出一截白练,众人有样学样,长鞭、铁锁等物劈头盖脸地卷上了殷沛,配合得当地分别捆住了他的四肢。

殷沛冷笑一声,长袍鼓起,便要将那些碍手碍脚的破烂震开。

霓裳夫人却喝道:“退!”

几个围攻殷沛的人都不耽搁,倏地往四方散开,他们前脚刚散开,便只听一片铁链与裂帛之声混在一起,殷沛竟用他奇高的内力将这些鸡零狗碎“碎尸万段”了!

霓裳夫人白练的碎片好似蝴蝶一样上下翻飞,煞是好看,一时遮蔽了殷沛的视线,而就在这时,整个柳家庄内院的地面竟然陷了下去,“隆隆”几声巨响过后,二十八根巨大的铁链从地下冒出来,骤然卷向殷沛。

铁链自动落锁的声音清脆逼人,转眼已经在原地织就了一个铁牢笼,将这叫人闻风丧胆的“清晖真人”牢牢地禁锢在了其中。

殷沛暴怒着挣动起来,柳家庄的院子都被他撼动,地面的石板“呛啷”作响,旁边几个人面露畏惧,不由自主地退开几步。

柳老爷叹道:“清晖真人不必费心挣扎了,此物名叫‘地门锁’,与‘天门锁’皆是出自古机关名家之手,纵你能上天入地,也是挣脱不开的。另外锁链上抹了一种名叫‘流火’的药酒,是托一位用毒大家专门配的,并非毒物,但是蛊虫毒蛇之类沾上便醉,想必你那涅槃蛊一时三刻内也绝不能再害人了。”

他话音没落,便见有个人隔着一副手套,将方才掉落在地的怪虫捡起来扔在了火堆里,怪虫的身影闪了几下,顷刻便被火舌吞没了,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恶臭。

邹姓汉子提着九龙弩,走上前道:“铁面魔,我定要活剥了你!”

霓裳夫人却一皱眉道:“邹兄弟,咱们事先不是说……”

邹姓汉子眼眶通红:“说什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活剜了他,天理何在?”

霓裳正要说话,被锁在中间的殷沛却纵声大笑起来:“天理?哈哈哈!”

他笑声十分尖锐,乍一听,竟好似带着些许撕心裂肺的意思,鬼哭似的笑声在柳家庄里回响。

随即,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那笑声越来越大,竟好似回荡不休似的,从四面八方传来,汇合成一体。

“天理——”

“哈哈!天理何在……”

“哈哈哈哈……”

周翡猛地一拉吴楚楚肩膀,将她推到一座假山后面的石洞里。

吴楚楚:“阿翡!”

“嘘,别动,别出来。”周翡想了想,又回过头来,半带玩笑地飞快说道,“延续中原武林各大门派传承的重任还在你身上呢!”

吴楚楚被这“咣当”一下砸在脑门上的重任吓懵了。

周翡刚把吴楚楚藏好,便见十七八个人抬的肩舆从各个方向闯进来,每个肩舆上都坐着个与地门锁中捆着的人如出一辙的“殷沛”!

这十七八人同时开口道;“是谁要除掉本座啊?”

第130章 群雄

其实仔细一看,这十七个——算上被地门锁锁住的,总共十八人,他们长得并不完全一样,只是一水的瘦如活鬼,一样的装束和铁面具,铁面具又遮挡住眉眼,只露出那一点脱了形的嘴唇和下巴。别说那些从未见过殷沛的,就连周翡也分不出谁是谁。

而方才的十八分之一都逼得霓裳夫人与一众高手同时出招,这会竟来了一窝!

别的不说,反正柳老爷是绝对拿不出来一窝地门锁了。

三年前,周翡仗着同明大师一包药粉吓退了殷沛,那时周翡已经初步碰到了无常破雪刀的“道”,刀法直逼一流高手水平,而相对的,殷沛对敌经验少地可怜,一身诡异的深厚内力都是抢来的,短时间内很难彻底收归己用——但即使是这样,倘若殷沛当时心性坚定一些,单是用那一身霸道的内力,他便能轻易摆平周翡。

今非昔比,如今殷沛那“清晖真人”的名头在中原武林可谓是风光无两,恐怕再不会像当年初出茅庐时轻易被吓跑了。方才霓裳夫人等人围攻那铁面人,周翡冷眼旁观,还觉得没什么压力,自己仗着刀好,大概可以与之一战……可突然来了十八个,这个她真战不了。

何况周翡一眼扫过这些铁面人,心里忽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就跟她辨认霓裳夫人的琴音一样坚定得毫无道理——她想:万一他们都不是真正的殷沛怎么办?

一个人,豢养这许多危险的傀儡,稍不注意就会引火烧身,那么他必须得有办法压制住他们,要么凭武力,要么靠手段。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

所以如果这十八个人都不是殷沛本人,他现在已经走到什么地步了?寻常人简直难以想象。

周翡大略掐算一下,感觉殷沛怕是离飞升不远了。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顺着柳家庄院墙的墙根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一边悲凉地觉得“邪不胜正”这四个字纯属扯淡。

倘若不摸着良心,也不考虑道义,那么就事论事而言,邪派武功就是毫无争议的比所谓“正派”的厉害。

普通功法讲究经脉、积累、资质、方法、境界,此外还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这样,练上个大几十年,须发皆白时,效果好不好还得看个人造化。

邪派武功却能让人一步登天,方才还是个狗见嫌的“鱼肉”,摇身一变,立刻就能横行天下,叫群雄俯首!

倘若将功夫比做人,他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功夫大概都是“姿色一般,性情恶劣,出身既穷,前途无亮”,还爱答不理,得叫他们这些贱人几十年如一日地追在身后苦苦求索。人家邪魔歪道的功夫则好比仙子公主,温柔小意,从不挑剔你什么,什么都愿意给你。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李妍那废物点心小时候听寨中长辈讲故事,讲到那些个为了武功秘籍而互相争斗的事,她总是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不理解,那傻孩子以为武功秘籍都是她平日里避之唯恐不及的“功课”,为故事里那些坏胚们竟肯为了“用功”而干坏事震惊了好多年。

如今看来,还真是孩子才会发出的感慨。

周翡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手中碎遮,感觉柳老爷等人今日自以为是“请君入瓮”,闹不好是要“画地为牢”。

早在十七八个殷沛同时出现的时候,四方墙角上挥舞着小旗的几个四十八寨人便不见了,想必李晟也只是碍于什么人情顺路过来帮忙的,现在看来,那小子倒是精明得很,忙是帮了,却从头到尾都没露面,转眼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李晟不露面,柳老爷等人却是要将这出戏唱完的。

铁面魔何许人也?

他残暴嗜杀、喜怒无常,一点忤逆都能让他痛下杀手。这回柳家庄的人竟敢这样算计他,此事肯定不能善了,眼下求饶也来不及了。

柳老爷纵横生意场这许多年,深谙人心,知道如今聚在柳家庄的人虽多,却好似一群恐慌的牛羊,一旦自己露出一点示弱的意思,牛羊没了“头领”,必然四散奔逃,那就纯粹是给这铁面魔送菜了。

柳老爷扫了眼前一圈的铁面魔,心里打定主意,依然镇定自若地说道:“不知哪一位是清晖真人?”

这十八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柳慧申,你自诩不问江湖事二十年,如今伸手搅混水,这样大费周章,却连本座是哪一个都不知道,说出去不笑掉别人大牙吗?”

这场景诡异至极,换个没见过世面的站在其中,大约连气都得忘了怎么喘,柳老爷却面不改色,又道:“我只知道清晖真人本领极大,手段极高,本来堪为人杰,却四处为非作歹。柳某确实不问江湖事,可也见不得多年相交的老朋友日日在仇恨中辗转,不免不自量力一回,牵了这个头,同真人讨个说法。”

那位姓邹的听了这话,低头抹了一把眼睛,沉默地冲柳老爷拱拱手。

十八个殷沛放声大笑,每个“哈”字都吐得格外整齐,简直好像是一个人生出了十八张嘴:“就凭你?你是什么东西?”

柳老爷挺胸抬头,站成了一团器宇轩昂的球,朗声道:“不才,乃天地间一匹夫。”

十八个铁面人倏地一静。

柳老爷无视一圈死气沉沉的目光,说道:“诸位,当年祸乱频起,北斗横行肆虐,手中握了多少怨魂?在下的师门,诸位的师门,多少千百年传承毁于一旦,可是我等别无办法,要么仓皇南下,要么隐姓埋名,何等憋屈!如今北斗七人,去之者三,眼看北斗势微,黑云将破,我中原武林之上,却又要因这等邪魔而人人自危!昨日是活人死人山,今日是柳家庄,明日又有谁?四大道观?少林丐帮?还是你蜀中四十八寨?”

周翡听出来了,柳老爷人路颇广,今天约到这里来围剿殷沛的显然不止明面上这一点人马,只是大家都不傻,来归来,未必肯为了那点人情冲锋陷阵。

武林中人就是这样,自己孤身在外的时候,路见不平,未必不会拔刀相助,情义之下,未必不肯舍身赴义……但各大门派一凑在一起,“我”变成了“我门派”时,一群豪杰就都成了斤斤计较的买卖人,你家看着我家,我家看着你家,谁都不当这个出头鸟。

柳老爷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一番话说得自己有些郁郁难平,他觉得自己像个海边堆沙子的人,拼命想把散沙汇聚成堡垒,抵挡一波一波的海浪,可尽是徒劳。

“可能刀剑没有临到谁头上,谁也想不到‘道义’二字。”柳老爷苦笑了一下,伸手拎起家仆送上的一把红缨长木仓,说道,“也罢,当年柳某在南边遇上恶匪,得邹氏镖局几位老英雄拔刀相助,方才有今日,我责无旁贷,诸位自便。”

姓邹的汉子与他带来的几个人二话不说,同柳老爷站到了一边。

霓裳夫人伸手摸了摸鬓角,将鬓上插的一朵鲜花摘下来,小心地放在一边,继而一挥手,羽衣班的女孩子们纷纷越众而出,聚在她身边。

霓裳夫人道:“我们不过是些靠唱小曲为生的歌女伶人,不懂柳兄弟这些大道理,只是见不得故人之子这样败坏先人名声,小子,我希望你日后不要自称‘清晖’,你不要脸,你九泉之下的爹还要。我就不信你能日日好眠,不信你家列祖列宗没在午夜时分找过你!”

周翡心里一阵无可名状的悲凉,霓裳夫人把话说得这样狠,却仍是顾忌逝者声名,不肯当众点出殷沛真名。

当年一刀一剑、望山饮雪,该是叫人心折的。

到如今,剑剩剑鞘,刀锋未出,李晟在暗处不肯露面,她迟疑着身在局外,殷沛在泥沼里自鸣得意。

周翡不知道听了这番话,那姓殷的和姓李的作何感想,反正她是有点难过。

十八个铁面人好似被霓裳夫人的话激怒了,同时开口道:“你放屁!”

霓裳夫人叹了口气,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沉沉的夜空,好似在和谁遥遥对视似的,随后她冷冷说道:“你那养父虽不算什么恶人,这一辈子却还真是没干过半件好事,看他养大了个什么东西!”

地门锁一声巨响,十七个铁面人同时朝她发难,那被锁住的人竟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被破不开的地门锁所限,他离不开原地,那人却好似魔障了似的,不知痛痒地跟其他人一起往前冲,只听“嘎吱”一声,他强行拖拽铁锁,一条腿竟被铁锁勒断了,扭曲成骇人的形状,这人却浑然不觉,拖着断腿,踉跄着半跪在地,依然不依不饶地玩命挣扎,脖颈上青筋鼓起老高,已经不像人了。

霓裳夫人手上琴弦倏地亮出,羽衣班的女伶们身着艳色衣裙,混似一朵一朵开在夜色里的花,与可怖的铁面人们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一幕离奇的仙魔故事。柳家庄一干人等随即杀入战圈,家仆下人们抬着铜盆四处泼洒事先准备的“流火”,一股淡淡的酒味四下蔓延开,怪虫们纷纷滚入其中,很快被在旁掠阵的人以扒火棍夹起来扔进火里。

可就算没有怪虫,实力差距却依然好似天堑鸿沟。

十八个铁面人说道:“我倒要看看天下英雄何在!”

这一交手,羽衣班的花好似被秋风扫过,乍开便落,除了霓裳夫人尚能左支右绌地勉力支撑一会,其他人简直不堪一击。

柳老爷金盆洗手多年,功夫已经落下了不少,手中长木仓像是纸糊的,经典的泰山“三星连珠”刚刺出两下,便被一个铁面人徒手抓住,铁面人一掌压住木仓尖,柳老爷便觉一阵难以抵挡的大力涌过来,厚实的双手上一对虎口竟一同撕开,鲜血淋漓的手再也握不住长木仓,踉跄着往后退去,另一个铁面人好似鬼魅似的出现在他身后,狞笑一声,便要将他毙在掌下。

突然,一把极亮的剑当空插/入,抹向那铁面人手掌,铁面人一掌拍出,另一把剑灵蛇似的追了上来,电光石火间连刺三剑,趁着铁面人闪避时虚晃一招,将柳老爷往身后一带,正是李晟!

他一露面,周翡才注意到,方才那几个四十八寨的打旗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各带一拨人,站住了各个阵脚,呈梅花之势将这十八个铁面人围在了中间。

周翡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里,吹了几声口哨,乍一听跟蜀中山间的鸟叫一模一样,示意李晟自己在旁边——这还是他们小时候调皮捣蛋时用的暗号,后来周翡跟李晟关系越来越紧张,已经好多年没吹过了,不知道他还听不听得出。

李晟耳根微微一动,随即他背对着周翡,还剑入鞘,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冲她轻轻摆了摆,叫她不要妄动。

李晟微微一笑道:“柳前辈说得在理,后辈受教了——杨兄,你说呢?”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群眉目深邃、略带外族特点的人走了出来,为首一人正是杨瑾,杨瑾没吭声,一别手中断雁刀,那断雁刀“哗啦”一声响,夜色中传出老远。

李晟冲他一点头,随即又风度翩翩地与那众多铁面人一抱拳,说道:“清晖真人,你问天下英雄何在,我便同你介绍一番,四十八寨在这,擎云沟在那,行脚帮诸位兄弟方才忙着抓你手下那些抬轿子的废物,没空与你见礼,其他的么——请武当诸位前辈守好正门,留神怪虫,小心。少林高僧们占住坤位,罗汉阵斩断铁面魔头联系,多谢助拳……”

柳老爷厚道,只让众人自己抉择,李晟这小子却坏得“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露面不说,一张嘴便将各大门派全都拖下水,口头上布下个天罗地网,还给各方势力全都分派了合情合理的任务,既让他们知道该干什么,又让他们不能浑水摸鱼。

布置完,李晟目光一扫一众铁面人,笑道:“傀儡既然在,牵线人必定离得不远,殷兄,舍妹与你颇有渊源,早想和你叙叙旧了,再不出来一见,她可就自行去找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长木仓=长qiang……是屏蔽字,大家理解一下

第131章 成魔

大人吓唬小孩的时候,总说:“再不听话,大妖怪找你来了!”

轮到李晟吓唬殷沛,则直接偷工减料地原文照搬:“再不出来,周翡找你去了。”

周翡一时间也不知李晟是想激怒殷沛还是想激怒自己,她盯着此君的后脑勺,心里暗暗计划道:“王八蛋,我非得把他那脑袋砸成寿桃不可。”

周翡畅想了一下,用幻想中李晟的寿桃头暂时压下了满腔怒火,集中精力做正事——李晟那句话不但是为了吓唬殷沛,也是说给她听的。

这十八张嘴说话实在太整齐划一了,要不是提前对好了词,那就肯定是殷沛用什么方法能控制这十八个人,如果是那样,控制十八个人同别人一问一答,还要控制他们与人动手且配合得当,难度就高了,假设殷沛真有这样耸人听闻的本领,他本人现在也必然在现场。

也就是说,殷沛如果不在那十八人中间,则必在战圈之内。

可是怎么判断呢?

李晟还真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不等周翡想出个章程,那边已经动起手来。

倘若一个铁面人的本领有十分,这些名门正派的平均水平大概只有十之一二。而且这并不意味着十个围攻者便能拿下一个铁面人,因为他们未必能互相配合,被围攻的人还会借力打力、叫他们互相掣肘……但这是在李晟露面之前。

李晟年轻资历浅,李瑾容有心再磨练他几年,便一直没让他正式进入四十八寨的长老堂,但实际上,四十八寨如今的巡逻防卫,是李晟和林浩一人分担一半的。李晟得齐门真传,在永州布阵围困丁魁,回去以后又领四十八寨防务,整合暗桩,后来甚至配合周以棠,帮他带过几次兵,指挥群架的水平可谓一日千里,至今已经臻于炉火纯青。

各大门派因为一时迟疑,失了先机,被动地被李晟点了一通名,这会只好叫这毛头小子支使得团团转,这一番难得的令行禁止,叫他们很快扭转方才颓势,竟与十八个铁面人势均力敌起来。

柳家庄的家仆不断把“流火”往地上泼洒,干了一层又洒一层,绝不让铁面人身上的怪虫有可乘之机。

李晟好比一管鸡血,叫众人突然觉得传说中的铁面魔也不是不可战胜,当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战圈,竟布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霓裳夫人琴弦一张,罩向了一个铁面人的脖子,而与此同时,三四个羽衣班的小姑娘同时袭向他下盘,一个手持长棍的少林和尚一声佛号,一棒子当头砸下,这五个人将他牢牢地卡在了中间,那铁面人有条不紊地拍出一掌,羽衣班要命的琴弦便软绵绵地粘在了他手上,同时低喝一声,惨白的皮肤上血管与筋骨好似可怕的长虫,突兀爆起,狠狠地将琴弦那边的霓裳夫人拽了下来,回手砸向三个羽衣班的少女,同时他微一侧头,用肩膀前胸硬接少林僧人的一棒。

只听“喀”一声,铁面人纹丝不动,那武僧的棒子竟然折了!

铁面人干瘪的嘴角露出一个冷笑,而他还没得意完,一柄刀背与刀柄加起来都不如最纤细的女子手指粗的小刀倏地闪过,刀锋伴着一股胭脂香味,趁着铁面人同武僧拼内力时贴近,果决无比地擦过了那铁面人的脖颈——众人竟没看出霓裳夫人是怎么在自己尚未站稳的时候将这一刀送出来的。

正是当年位列四大刺客的羽衣班成名之技——“杨柳风”。

霓裳夫人一击得手,被琴弦上未散的强大内力震得踉跄两步,后退三步方才站稳。

她微微抿了一下嫣红的嘴唇,望向脖颈间一片血红的铁面人,目光里竟有一丝复杂的躲闪,她怕自己费了这么大力气,只是杀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傀儡,却更怕面具掉下来,里面露出殷沛那张带着故人遗迹的脸。

然而下一刻,那前来帮忙的武僧突然喝道:“小心!”

霓裳夫人只觉一股凉意顺着她的后背一路爬到了头顶,她来不及细想,已经本能地侧身退避,旁边一个羽衣班的年轻女孩却还没有锤炼出这种直觉,根本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双冰冷的手捏住了脖颈。

那少女最后看见的是铁面人的眼睛,他脖颈间伤口往外喷的血染红了半个面具,面具后面的眼睛漠然而冰冷,浑浊宛如僵尸。而后一声脆响,少女的脖子竟被那只手活活拗断,软哒哒地垂了下来。

铁面人的血不断地从他被割开的脖子往外涌,整个人宛如被抽干,脖颈手背上的肌肤迅速地灰败下去,而他竟还能走,竟还能杀人,竟不知畏惧!

饶是霓裳夫人见多识广,也不由得遍体生寒,失声道:“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周翡此时已经爬到了柳家庄院里最大的一棵大树上,她停在树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混乱的战局,感觉要糟。

果然,下一刻,便有人叫道:“这些人杀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