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怕周翡,对吴楚楚倒是还行,他低着头不吭声,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背后的石缝,偷偷瞥了周翡一眼,然后飞快地点头。

周翡皱了皱眉,她近几年确实专注破雪刀,可也不代表别的功夫不行,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武学一道都是触类旁通的——倘若连她都掰不开那块石头,那几个寻常农夫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要是有这手功夫,岂会被人轻易杀死在路边?

李妍弯下腰看着那孩子,问道:“哎?他怎么都不说话?我看他跑得挺利索的,也听得懂别人说话,不该不会呀。”

小孩把自己缩得更小了。

周翡想了想,说道:“说不定山谷中人确实是靠一些活动的石头做路标,但这小崽不见得记得是哪块,不如我们在附近找一找。”

杨瑾抓紧一切机会嘲讽她道:“是你不行吧?”

周翡对杨挑衅这种没事找事的货色无话可说,干脆往旁边退了一步:“你行你来。”

杨瑾哼了一声,十分宝贝地将碎遮安放在一边,拽出自己的断雁刀,他乃是个南疆人中的异类,生得十分高大,双臂一展足有数尺,手持那雁翅大环刀的时候,天然便有架势,只见他退后半步,双肩微沉,低喝一声。

那“断雁十三刀”在他掌中绝不仅仅是架势,杨瑾蓦地上前一步,大刀好似要横断泰山似的轰然落下,刀风也被利刃一分为二,“呜”一声短促的尖鸣,站在三步之外的李妍被那劲风刮得半个臂膀生疼,急忙拎起缩成一团的小孩,往旁边躲去。

刀刃与山石撞出一声叫人牙酸的响动,“呛”一声在山中经久不绝,刀尖精准无比地切入了几乎被尘土盖住的细小石缝中,整个岩壁都被他这石破惊天的一刀震得颤动不休……

然而没什么用。

断雁刀以蛮力将原本的石缝加深了半寸有余,但那块小孩指认过的石头仍然纹丝不动地长在原地。

杨瑾怒吼一声,从脑门一直红到了锁骨,当即便要抽刀再战。

李晟方才没来得及出声阻止,此时终于看不下去了,说道:“杨兄,就算那山谷中的人真用活动的石头做路标,那也是大人做的路标,大人怎会特意挑这么矮的石头?你……你……”

周翡“嗤”一声笑了出来,接道:“是不是傻?”

杨瑾:“……”

吴楚楚眼看几个同伴有内讧的趋势,忙出声打岔道:“但至少说明这孩子沿途曾经看见过父母取下山壁上的石头,对吧?孩子如果有样学样的话,会不会说明放石头的大人当时也是垫着脚的?”

周翡伸长了胳膊,微微踮起脚,在上层的山岩上摸了一圈,感觉每块石头都结结实实地扎根在原地,没摸出哪块被人动过手脚。

“还是没有。”周翡皱眉道,“会不会是那小崽连地方也记错了?“

“那应该不会,”吴楚楚轻声细语地说道,“前面就是岔路口,你看,阿妍一个从没来过此地的人,都知道在树坑下作记号,如果谷中人真的留下过记号,肯定也是在每个岔路附近。”

众人闻言,一时都沉默下来,五个人十只眼睛都不时若有所思地往那小孩身上瞟,那孩子好像更不安了,将自己蜷成一小团,把脸埋在了吴楚楚怀里,显然,指望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是够呛了,何况这么小的孩子也未必能条分缕析地说出他见过的事。

突然,李妍开口道:“有没有可能……”

众人一同望向她。

李妍缩了缩脖子:“就……我就随便一说,那个,姐……会不会是你……不够高?”

周翡瞥了她一眼,杨瑾斜着眼一瞥周翡头顶,露出个鄙视的笑容。

李妍忙气沉丹田,站稳立场,铿锵有力道:“不过长那么高没用,咱又不立志当傻大个!我是说……要么你往上看看?”

傻大个杨瑾:“……”

他为什么要和这些讨厌的中原人混在一起?

李晟道:“我来。”

他话音没落,便见周翡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倏地蹿上了山岩间,脚步轻得好似一片羽毛,被断雁刀祸害了个够的山壁上竟连一粒沙都没滚下来。

李晟从来都知道周翡不以轻功见长,然而时至今日,她这仿如清风的轻功却叫他心头突然冒出“无痕”二字。

不知怎么的,李晟想起了谢允。

“发什么呆,”周翡轻巧地攀在山岩上,说道,“刀递给我。”

李晟回过神来,忙将碎遮扔给她,周翡便用刀柄将上上下下的石块来回敲过去,忽然,李妍叫道:“小心!”

只见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凭空脱落了下来,周翡眼疾手快,一抄手接住,翻身从山岩上一跃而下。

山岩上多出了一个空洞,露出里面小小的机簧来,一旦石块被人敲击,机簧就会自动起跳,把那石头弹出来,只是机簧经年日久,已经微微有些生锈,幸亏周翡谨慎起见多敲了几遍,否则一不小心便将它漏过去了。

李晟问道:“石头上有什么玄机?”

“好像画了个方向。”周翡道,“等等,这又是个什么?”

“拿来我看。”李晟忙接过来,只见那小小的石板上居然刻了一幅八卦图,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注解,都是蝇头小字,一不留神便要看串行,而内容也十分高深,不说杨瑾之流,就算周翡都不见得能把字认全。

这东西会出自谷中避难的流民之手么?

李晟大致扫了一眼,见那刻石的人好像怕人看不懂,在一堆复杂的注解中间腾出了一小块地方,刻了个简单粗暴的箭头,一面写着“出”,一面写着“入”。

“是指路标。”李晟道,“这山谷怕是人为的,进出的密道也都是前人事先留下的……会是齐门禁地吗?可既然是禁地,怎会容这么多外人靠近?”

几个人想着无论如何要先看看再说,便就地解决了那斑鸠斥候,沿途摸了过去,每到一个岔路口,便按着这种方式四下寻找石头路标,李晟还将每个路标上面复杂的八卦阵法图解都拓了下来。都是年轻人,脚程很快,然而尽管这样,还是在此地绕了足有两个多时辰,周遭山石林木简直如出一辙,若不是石头路标上的注解各有不同,他们几乎要怀疑自己还在原地兜圈子。

从日落一直走到夜深,露水都降下来了,那好似一成不变的林间小路终于拐了个弯,视野竟开阔起来,李妍心神俱疲,见此又惊又喜,刚要开口叫唤,被周翡一把捂住嘴。

李晟一摆手,几个人便藏在路边阴影处,那孩子也十分乖觉,睁着大眼睛一声不吭。

片刻后,只见小路尽头有人影闪过,竟有人来回巡逻。

李晟冲周翡一点头——找对地方了。

周翡提起碎遮,倏地旋身而起,这一夜正好月黑星黯,她掠上树梢,一片叶子也未曾惊动,像一只警惕的鸟,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深夜潜伏的事她已经驾轻就熟,不着痕迹地从夜色中穿过,几个起落便逼近到了山谷入口处,周翡探头一看,只见那里居然守着十多个卫兵,比普通的城门楼还要森严些,卫兵们个个披甲执锐,却是面朝山谷——显然,这些人不担心外人能闯进来,防的是山谷中的人逃出去。

整个山谷亮如白昼,山谷入口附近,碎枝杈与木头桩子堆在一堆,都是新砍下来的树,叶子还很鲜亮,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借着山间密林出逃后加强了防备。

不时有披甲之人来回走动的金石之声顺风传来,森严非常,果然是有大军驻扎。

这时,周翡听见一声熟悉的鸟叫,她抬头一看,见山上有什么东西冲她一闪,原来李晟他们是爬到了高处。

周翡同他十分有默契,一听这鸟语,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中扣了一把喂马的豆子,扬手打了出去,黑豆加了劲力,撞到山岩石块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卫兵们立刻被惊动,纷纷拿起刀剑四下寻觅。

周翡倏地从树上落下,卫兵们只觉得一道黑影闪了过去,根本看不出是不是人,当即如临大敌地追了过去,尖锐的哨声四下响起,那山谷入口处一时一片混乱,趁周翡引开卫兵的时候,李晟等人飞快地从山岩上比较黑的地方跑过,好在山上的树没来得及砍光,只有入口处清理干净了,躲过了那一小段路,里面不至于无处藏身。

入口处的卫兵叫周翡遛了个够,最后,一圈拿着刀剑的人顺着声响小心地逼近木头堆,为首一人连着冲手下打了好几个手势,继而蓦地上前一步,大喝一声,用手中长木仓捅向一堆树叶,只听枝叶间一惨叫,吓得众卫兵纷纷拔刀拔剑,小头目却将长木仓一撤,只见他的木仓头上竟扎了一只大鸟,还没死,扑腾着翅膀垂死挣扎。

“怎么是鸟?”那小头目莫名其妙地搔了搔头,“散了散了,各自回岗位……这是乌鸦还是什么?怎么这么大个?真邪了门了!”

见是“虚惊一场”,山谷入口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有那小头目觉得半夜三更突然冒出一只大得吓人的乌鸦不吉利,便将那大鸟拿去火上,打算直接烧死。

他哼着不知是哪里的小曲,长木仓悬在火堆上,没留神身后缓缓探出一点寒光,直指他后心。

这时,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谷中巡逻队走了过来,远远冲他打招呼道:“烤什么呢?偷吃可以,勿要误事!”

那小头目吆喝着应了一声,没看见他背后那一点寒光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周翡转头望向开阔的山谷,见谷中有不少寒酸的民居,有些被推平了扎了寨,正中间一个巨大的中军帐在火光掩映下十分显眼,粮草高高堆起,战马整齐划一……这和她想象中的“齐门禁地”相差太远,尤其那些没来得及被推平的民居,显然是经风沐雨、有些年头了,她从高处目光一扫,还能看见几块破砖烂瓦和倒了一半的牲畜栏圈。

齐门从来神秘莫测, “禁地”更是个传说,那黑判官在齐门中混迹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摸到禁地的边,里头会有一帮老百姓养猪放羊吗?

不可能的。

周翡止不住失望,暗自叹了口气,只觉这一天一宿都是白忙,其实想想也知道,哪那么容易就撞进齐门禁地里了,要是有那个造化和运气,她还能东奔西跑三年多一无所获么?

周翡索然无味地收回碎遮,看了一眼那无知无觉中捡条命的北军小头目,悄无声息地闪身贴着山壁边角避走了。

“北朝大军在此集结,便不是我们这些草莽人能管的江湖事了,”周翡心道,“最好还是趁天黑,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

李晟因为随身带着吴楚楚和一个小孩,不敢太过冒进,一直小心地在山谷外围借着山石林木遮掩往里探查,越看越心惊:“你们看,粮草和武库充足,整个山谷没有一个老弱残兵,全是精壮人……那斥候说得不对,至少有将近四万人了,主要是骑兵和弓箭手。”

杨瑾和李妍大眼瞪小眼,全都不明所以,没人理他。

只有吴楚楚轻轻地接道:“辎重很少,恐怕不会在此久留。”

李晟总算找到个听得懂人话的,欣慰地叹了口气。

吴楚楚又伸手一指,问道:“那里是怎么回事?”

几个人都是习武之人,夜间视力极好,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山谷角落里有一处重兵把守之地,四下以铁栅拦着,隐约可见其中有衣衫褴褛的身影。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有人用刀柄敲了一下石头,杨瑾吓了一跳,猝然回头,见来人是周翡,这才放下断雁刀。

周翡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快走吧,咱们就这么几个人,还带着个小崽子,被人发现不是玩的——哥,回头我自己去找齐门,你先赶紧赶路回去找我爹,别耽搁正事。”

“等等。”吴楚楚忽然道,“你们快看,他们要干什么?”

第142章 沉潜

一个传令兵从中间的大帐里跑了出来,站在空地上,举高了手。

铁栅栏旁边围坐的一圈看守看见来人,全都站了起来,周翡他们离得太远,不知道双方交流了些什么,反正片刻后,那传令兵便转身离开了,铁栅栏外的卫兵们却接二连三地点起了周围的火把。

铁栅栏原本建在黑暗处,先前只能看见里面好像关着一些人,李晟他们刚开始以为那只是个靠山的小角落,关的大约也是比较倒霉的流民,多不过十几二十几个。

可是随着一个又一个火把亮起,几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那铁栅栏原来并不是背靠山脚,而是封着一个山洞,山洞看不出有多深,里头全是人,老少兼有,一水的衣衫褴褛、面容呆滞,仅从表面大略一看,便足有数百人之多,那些人像牲畜一样给困在铁栅栏后,铁栅栏的尖头上顶着一颗已经烂出了白骨的人头!

李妍震惊道:“天……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杨瑾诧异道:“是流民?这么多人不杀也不放,把他们都关起来做什么?养着吗?”

“我猜北斗巨门和破军初来乍到此地的时候,肯定看得出这山谷的隐蔽是人为的,摸不清情况,心里拿不准这山谷是否有其他密道,”李晟轻轻地解释道,“此地有这么多流民,倘若贸然痛下杀手,万一流民们知道其他秘密出入口,逃出几个漏网之鱼,他们这回的戏就唱不下去了。”

吴楚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所以杀不得,要先稳住这些流民。”

“不错,比如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北军可以恩威并重,一方面说流民南渡是叛国,该当诛九族之罪,再从中抓一个领头的,杀一儆百,杀完以后顺势将罪名都推到死人头上,再对惊慌失措的流民施以怀柔,宣布他们是受奸人蛊惑,若是诚心悔过,则罪责可脱,”李晟略微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如果是我,我会假装派人重新给他们编册入籍,告诉他们如今北方人口锐减,朝廷打算重新丈量、分配撂荒土地,持此籍者,日后回去,都能分得一等田,这样一来,流民稳住了,人数清点完了,还省得有人浑水摸鱼。”

杨瑾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李晟三言两语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些中原人杀人不用刀。

有威逼再加上利诱,对付失了头羊的羊群,一圈一个准。

流民大多胆小,毕生汲汲所求,也不过就是一隅容身之地,不到活不下去,不会贸然逃跑反抗,只要能有吃有喝不挨打,就能叫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或许还能收买那么几个心智不坚的,帮这些北军排查其他密道。

等北军将地形摸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撕破脸皮了——而到了这步田地,这些流民早已失去了一开始的能力和勇气,基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这时候要杀他们灭口也好,要支使他们做苦力也好,怎么摆弄都可以。

但是可惜,再怎么千人一面的人群,也总能生出异类——那几个带着小孩逃出去的人就是。

他们倒也未必有什么大智大勇,或许是机缘巧合、因为什么缘故不得不跑,还一不小心成功了。

而北军已经快要集结完毕,此时泄密必将功亏一篑,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晟都能想象得出谷天璇等人得有多震怒,因此不惜派出数批人马追杀几个村妇农夫,非得赶尽杀绝不可。同时,既然养着这些流民已经没有价值,那为防类似的事再发生,正好将他们统一灭口。

山谷中,铁栅栏外,一队卫兵齐刷刷地扣上铠甲,提起锃亮的砍刀——周翡他们也不知怎么赶得那么巧,居然正好撞上这“灭口”的一幕。

吴楚楚抱着的孩子再次拼命挣动起来,可这回吴楚楚长了记性,硬是抓着他没让动,那孩子情急之下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声,低头便去咬她的手,只是还没来得及下口,便被一只手掐住了下巴。

周翡强行掰开他的嘴,抬起那孩子的小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指轻弹,拂过他的昏睡穴,小孩的眼圈一下红了,却无从抵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眼,眼泪“刷”地一下被合上的眼帘逼出眼眶,流了满脸。

周翡擦去指尖沾上的眼泪,低声道:“李晟。”

李晟强行收回自己的目光,迟疑了一下,咬牙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惹朝廷事,一码归一码,走吧。”

李妍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哥?”

李晟充耳不闻,拎起她的肩膀轻轻往前一推,催她快走,同时对吴楚楚伸出手:“这孩子我来抱,你们走前面。”

山下,“待宰”的流民好像明白了什么,人群恐慌地乱了起来,那昏暗的山洞里也不知挤了多少人,他们尖叫、推搡、求饶与痛骂声沸反盈天,从宽阔的山谷一直传到高处,不住地往几位“少侠”的耳朵里钻。

李妍仓皇之间回头去看,不留神被李晟一把推了个趔趄。

“看什么看,”李晟暴躁起来,不耐烦地呵斥道,“走你的!”

李妍不由叫道:“李晟你瞎吗?他们是要杀人!杀一路逃荒过来手无寸铁的人……那么多人,一个山洞都是,阿翡!你倒也说句话呀!”

周翡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吭声。

李妍还以为她没听见,“阿翡”“阿翡”地连着叫了好几声,周翡却一直没理她。一瞬间,李妍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愣愣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李晟,大眼睛里倒映的光好像被冷水浇过的小火堆,惊愕地逐渐黯淡下去。

好一会,她讷讷开口道:“不……不管他们啊?”

李晟冷声道:“你想找死吗?”

李妍委屈极了:“可是在济南府,阿翡不是还从童开阳手里救了那个大叔?”

周翡低头摩挲着碎遮的刀柄。

李妍又对李晟道:“还有你,你路上不是还吹牛,说自己在柳家庄带着一帮人打退了铁面魔殷沛,你……”

“你有完没完?”李晟截口打断她,“阿翡跟童开阳交手不止一次,拔刀之前她心里就有数。柳家庄那次,大家本来就商量好了围剿殷沛,你知道‘围剿’是什么意思吗?这些年若不是各大门派都是一盘散沙,殷沛根本不可能蹦跶到现在——你再看看这里!”

他倏地回头往山谷下面一指:“那是多少人?这又是几?我们总共五个人,带着个累赘小崽子——还有你这样不能当个人使的。我实话告诉你,李妍,今天别说是我和你,就算是大姑姑带着咱们寨中所有前辈都在这,她也不敢贸然对数万北朝精兵出手。”

李晟对她总是没有好脸色,却也很少真的疾言厉色。

李妍被她哥突然发作吓住了。

李晟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就算你法力无边,能搬山倒海,把这数万大军都镇住,然后呢?你看看那些人,站都站不起来的是大多数,你怎么把他们救走,啊?李妍,不小了,说话什么时候能过过脑子?”

很久以前,李晟曾经满心想着“出人头地”,自己同自己怄气怄得私自离队,他真心实意地相信李少爷天下无双,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将天也捅个窟窿,死也不肯承认周翡比他功夫好。

而今,他学会了怎么井井有条地打理寨中防务,学会了在外人面前做到真正的八面玲珑,也学会了韬光养晦,知道“天下无双”并非什么好词……甚至会因为霓裳夫人几句意味深长的暗示而临阵脱逃。

很久以前,周翡也曾经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操着一把半吊子的破雪刀,一边跟谢允冷战,一边不知天高地厚地杠上青龙主郑罗生,还自觉很有道理,认为“乱世里本就没有王法,如果道义也黯然失声,那么其中苟且偷生的人们,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到如今,她破雪的无常刀已成,能让木小乔亲口说出“李徵也未必能赢你”的话,手脚却好像被“绑”了起来。她会在与童开阳狭路相逢的时候虚以委蛇,也会在群雄围剿殷沛的时候隐藏在暗处不露面……甚至有时候,她想起迷雾重重的前事,心里会生出无边的怀疑与不解。

李晟要回四十八寨,寨中一大堆琐事杂务还在等着他,李瑾容不可能永远庇护四十八寨这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舟,她在缓缓将担子往年轻一辈肩上移。

周翡还要去齐门禁地,去寻找那一点微末的希望,近年来她总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紧迫感,好像自己不快一点,谢允就等不了了。

吴楚楚知道自己本领低微,能把人家后腿拖稳了已经是超常发挥,心里有再大的不平,也不敢慷他人之慨,因此只有默默听着李晟兄妹吵架。

李瑾容近年来也见老了,如今见了他们这些小辈也和颜悦色多了,偶尔闲下来,甚至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周翡说一说破雪刀,然后无奈地摆摆手,承认一句“我没什么再能指点你的了”。

谁也不是孑然一身,哪怕真能做到“轻生死”,后面也还跟着一句“重情义”,怎敢逞这等鲁莽无谓的英雄。

江湖风雨如晦,未必会让英雄的血脉变成贪生怕死的小人。

却也总能教会一个人“不惹麻烦”。

李妍艰难地抽噎了一声,下意识地叫道:“阿翡……”

周翡避开她的视线,没有附和李晟,却也没袒护她,只生硬地插话问道:“还走原路出去么?”

杨瑾一脸举棋不定,五官快要纠缠成一团。

这时,半晌没吭声的吴楚楚再次看了一眼山谷,忽然在旁边说道:“那个铁栅栏后面关的……好像没有女人。”

从北往南的流民里自然是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这些流民远道而来,在山谷定居务农,不可能只剩下一水的男子,那么女人既然不在这里,又到哪去了呢?

漫山遍野血气方刚的兵,此事这是不必言明的。

吴楚楚一句话出口,众人都闭了嘴。

“呛”一声,哭喊阵阵中,利器捅开了铁栅栏。

此时,风平浪静的东海之滨,谢允正拿着一把刀反复端详:“陈师叔,你那‘好刀’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能不能给个明白点的说法?”

陈俊夫身上可没有透骨青,被滚烫的炉火烤的浑身大汗淋漓,他将上衣脱下来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热汗,语气却依然是不温不火的:“你觉得呢?”

“首先得材料好,其次手艺好,刃利而不脆,刀背坚而不重,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当然,还得结实耐用——这是好刀。”谢允顿了顿,又道,“若是刀主人本领大,叫刀铭声名远播,便成了传世名刀。”

陈俊夫笑了笑。

谢允:“怎么?”

陈俊夫道:“你不用刀,说的都是工匠的话,阿翡听见了,必要笑你的。”

谢允没皮没脸道:“术业有专攻,随便笑——师叔您说句不工匠的听听。”

陈俊夫道:“好多年以前,有个出手大方的小丫头,到蓬莱求我做一副刀剑,说是要赔给朋友。刀铭为‘山’,剑铭为‘雪’……”

谢允道:“这我倒是有幸见过。”

“那把‘山’是盛世之刀,”陈俊夫接着说道,“我未曾见过原物,都是那小女娃娃自己描述的,她是个爽快人,活泼得很,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她描述的刀剑是她仰慕的英雄所持,那刀剑打出来,便温柔又庄重,里头装着美酒酬知己的心意。不是我自夸,那是把好刀。再比方说……妖刀‘碎遮’。”

谢允道:“吕国师遗作,我小时候在皇上那见过一次。”

“吕润一生,文成、武就,当得起‘经天纬地、惊才绝艳’八个字,然而一生身不由己,上对不起家国,下对不起朋友,中间对不起自己,死后数百年,药谷还因为出了个吕国师而被曹仲昆戕害,分崩离析,好像天妒英才。”陈俊夫道,“吕润受制于天、受制于人、受制于命,漫天华盖无从挣脱,只好不看不闻不问,故其所做‘碎遮’,咄咄逼人、满怀激愤,虽在阿翡之前,它从未出过鞘,却有横断乾坤之戾气。”

谢允微微皱起眉。

“但也是好刀,绝世好刀。”陈俊夫道,“两把好刀,材料都是稀世少见的好铁,手艺都很好,刃都很利,刀背都坚,‘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是最基本的,也都结实耐用得很——两者却天差地别,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陈俊夫伸手拍了拍谢允的肩膀:“一把盛世之刀,一把破坏之刀,你想打一把什么样的刀?”

第143章 问天

“这位前辈便立下重誓,要救万民于水火。”

“……赵将军被奸臣诱杀于西南蛮荒之地。吕前辈知道以后悲愤不已,本想仗剑入宫,杀了一干祸国殃民的……”

“接到赵毅将军遗书,嘱咐他以万千黎民为重,不可置大局于不顾……还将自己家眷托付于他手……”

“遁入大药谷,不问世事。”

“八年后,吕前辈费尽心机保下的赵氏兄弟拿回兵权,却是剑指帝都——”

“……他不知怎么性情大变,沉迷求仙问道,整日与朱砂药鼎为伴,炼些个无事生非的丹药,行事多有颠倒荒谬之举。”

这是周以棠在蜀中将碎遮交给周翡的时候,同她说过的那个故事。是人之一生、刀之一世、草木一秋……造化的一个冷笑。

这时,被锁在山洞中的流民恐慌地往山洞里挤去,北朝卫兵在铁栅栏外组成了一道刀剑围墙,其中一人上前,甩出一个长长的卷轴,对着名单开始念上面登记的名字,念了谁,倘若一时无人答应,先前闯进去的卫兵便会用装了倒刺的马鞭在人群中抽打。

这样一来,哪怕先开始有人犹犹豫豫地不敢应声,也会被周围抱头鼠窜的同伴推出来。

点名人的嗓门很大,铿锵有力,山壁上的周翡等人都能零星听见几声——他们竟然真如李晟所料,将流民统统登记在册,严格确保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挥鞭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吴楚楚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抿抿嘴,低下头道:“别管我,我只是……”

李晟不便像发作李妍一样发作吴楚楚,他微微垂了一下眼,轻声解释道:“当务之急,咱们得尽快让姑父和闻将军他们知道这件事,否则我朝大军背腹受敌,干系就大了。不然我们就算跟着山谷同归于尽,一起炸上天,照样没什么用。”

李晟这人,心里越是郁结,嘴上便越是理直气壮,他会拼命给自己找一堆理由,还非要自欺欺人地说出来,恨不能将“我有理”三个字裱起来顶在脑门上。

杨瑾不善言辞,周翡比较内敛,俩人谁也没接李晟这话,可是都知道他在扯淡——因为报讯的事根本不是问题,叫李妍和吴楚楚先走不就行了么,江陵离蜀中也没多远的路,李妍再不济也是秀山堂中拿到名牌的人,有吴楚楚看着,难不成她俩还能找不着家里的暗桩送封信?

李晟将这苍白的借口在嘴里含了一会,怎么尝怎么不是滋味,于是怒气冲冲地看向其他人,迁怒道:“怎么没人说句话?都哑巴了?”

周翡心里将自己要做的事从头盘算了一遍,她要去找齐门禁地,还得去找解决透骨青的办法,得回四十八寨,殷沛还没死,王老夫人的仇还没报,“海天一色”更是个随时准备兴风作浪的隐忧……

可是她挑挑拣拣,感觉哪一桩都不能掏出来说,因为心里即便千万条有对她自己而言重于泰山的理由,一说出口,便都成了“借口”。

杨瑾却忽然说道:“李兄,快别兜圈子了,你婆婆妈妈地说了这许多,不就是留下不敢,走了不安吗?”

倘若此时是白天,李晟的脸皮大概都涨红了。

“我也是啊。”那姓杨的南蛮口无遮拦道,“喂,周翡,都不傻,你也痛快点,别装了。”

周翡:“……”

李晟觉得自己方才是鬼迷心窍了,居然指望这几个货能说出什么有建树的话。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不再看杨瑾他们,将整个山谷抛诸脑后,率先顺着来路往回走去。他不过是四十八寨的一个小小后辈,既不是山川剑,也不是老寨主,更不是什么武林盟主、皇亲国戚,闹不好一辈子注定籍籍无名、庸庸碌碌,那为什么要自作多情地背这种无谓的负疚和不安?

死再多的人,不也都是路人么?和他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