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李晟眼前人影一闪,杨瑾踉踉跄跄地落在他面前。

南边的人不大习惯像中原男子一样束发,往日里披头散发还能算是个“黑里俏”,这时候披头散发可就作死成“黑里焦”了,杨瑾的头发给四处乱飞的火箭烧短了一截,焦香扑鼻地打着妖娆的弯,那形象便不用提了。

所幸他脸黑,叫烟熏一熏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管不了了!”杨瑾冲他大吼道,“除非会喷水,我反正不行,你会喷吗?”

李晟:“……”

李少爷被他喷了一脸,心里那点柔软的优柔寡断被杨瑾简单粗暴一把扯碎,他立刻回过神来,沉下心绪,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灰。

李晟侧头放眼一望,将整个山谷中的场景尽收眼底,一眼便瞧出问题——所有弓箭手和火油都冲着铁栅栏这一侧使劲,山谷正中处的北军反而有些混乱。

对了,还有周翡!

“叫剩下的人跟我走,”李晟沉声道,“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周翡被谷天璇与陆摇光两个人堵在中军帐前,刚开始还有心情忧心一下自己小命要玩完,到后来已经基本无暇他顾了。

她先前同杨瑾承认,自己一个人斗不过巨门与破军联手。可是事到如今,却没有尺寸之地给她退缩,再斗不过也得硬着头皮上。周翡认命认得也快,既然觉得自己今天恐怕是死到临头,便干脆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在手中碎遮上。

就算今日这把走无常道的破雪刀会成绝响,也得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绝响。

谷天璇的铁扇居高临下地冲着她前额砸下,同时,陆摇光自她身后一刀极刁钻捅来,罩住她身上多处大穴。

眼看周翡避无可避,她整个人竟在极逼仄之处倏地旋身,碎遮与刀鞘交叉自她身前,一上一下,竟同时别住了谷天璇的铁扇与陆摇光的刀。

浸润在她经脉中数年的枯荣真气在这片刻的僵持中苏醒,运转到了极致,将她周身的经脉撑得隐隐作痛,而后周翡倏地一松手,那华丽的刀鞘不堪重负,当空折断,其中劲力竟丝毫不懈,咆哮着分崩两边,谷天璇与陆摇光不得不分别退避。

碎遮“嗡”的一声,被铁扇压得微微弯折的刀尖倔强地弹了回来。

周翡双手握住微微温热的刀柄,沉肩垂肘而立。

那一瞬间,她心里冒出一个清晰的念头,想道:“我未必会输。”

武学中的慢慢求索之道,四下俱是一片漆黑,那些偶尔乍现的念头好像忽然明灭的烟火,瞬间划过便能照亮前路……叫她顿悟一般地看清竟已落后她半步的对手。

“北斗”是中原武林二十年破除不了的噩梦,当中有贪狼、文曲与武曲那样的绝顶高手,也有禄存、廉贞这种擅长旁门左道与暗箭伤人的无耻小人,更有奸猾者如巨门,权贵者如破军,他们身为北朝鹰犬,权与力双柄在握,自几大高手相继陨落之后,更是横行世间、再无顾忌,令人闻声胆寒。

可是再长的噩梦,也总有被晨曦撕碎的时候。

周翡那一双手,从背面看,还是细嫩水灵的女孩的手,掌心却在生茧与反复磨破之后落成了坚硬的线条。

这双手拿过几文钱买的破刀,拿过路边死人身上捡来的烂剑,拿过当世大师仿造南刀李徵佩刀所做的“望春山”,也拿过吕国师留存人世间最后一把悲愤所寄的碎遮……一线的刀刃曾与这江湖中无数大大小小的“传说”相撞,也曾从最艰险之地劈出过一条血路——

周翡的虎口处崩开了一条小口,她满不在乎地将手上的血迹抹在刀柄上,生平第一次有这样一种笃定的感觉,手握长刀,便不怕赢不了的对手。

当年大笑着说出“我就是麻烦”的段九娘,一身骄狂原来并没有随着那人身死而消弭,而是顺着暴虐的枯荣真气流传下来,深深地埋在了她的经脉与骨血中。李瑾容曾经同她说过,“鬼神在**之外,人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周翡一直记得这句话,并且常常以此自勉,而直到这一刻,当她双手握住碎遮时,方才心领神会。

谷天璇目光阴沉地掠过刮伤了他一侧耳垂的半截刀鞘,开口说道:“冲着你爹是周存,你要是现在束手就擒,我们会留你一条命。”

周翡一缕长发从脸侧掉下来,垂落腮边,她嫌碍事,用长刀轻轻一卷,便将它削了下去,然后好似十分忍俊不禁似的,淡淡地垂目一笑。

三大高手过招,战圈中可谓瞬息万变,根本不是外人能随意插手的。

纵然中军帐前身边围着数万大军,也只能投鼠忌器,团团围在一边,丝毫不知该怎么插手。

斗了这么久依然没个结果,此时除非陆摇光和谷天璇中有一个人肯豁出去挨上一刀,缠住周翡,让另一个人趁隙退出战圈,再想方设法以暗器从远处偷袭掩护,方才能打破这种僵局。

可谷天璇与陆摇光虽然共事多年,表面兄友弟恭,私下里看对方却都不太顺眼——谷天璇嫌陆摇光心性浮躁毫无长进,陆摇光觉得谷天璇虚伪做作,本领未必有多大,钻营倒很有一手。

此时他们俩断然不肯为对方豁出去。

谷天璇这时候已经后悔和周翡动手了,他料到了周翡的武功必然比她刚开始表现出来的高,却没料到她已经到了这一步——这倒是很正常,因为动手之前,连周翡本人也不知道。

她居然真能牵制住两大北斗,而且缠斗良久,丝毫不露败相。

再这样斗下去,谷天璇知道,纵然是以二打一,心生畏惧的也肯定不是周翡。因为拳怕少壮、刀剑怕……人也怕。

黄尘遍染,不能光是只老英雄,“噩梦”也终于难逃此劫。

几十年里,谷天璇的修为纵然一再精进,可当年四大北斗围攻南刀李徵时那种年轻的贪婪与凶狠却再难重现,以至于如今面对着这张后辈的面孔,他心里竟然隐隐升起恐惧。

李晟在浓烟中纵身跃起,高高蹿到树梢,朗声道:“你们想不想活命!”

一支火箭“笃”一下钉在了他脚下踩着的树枝上,树枝“噼啪”作响,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喊声里带了内劲,震得附近的石块轻轻颤动:“你们是不是爹生娘养,还是不是人!既然是人,为何要让他们当成畜生糟践残杀?”

那树杈齐根断裂,李晟足尖一点,翩然落地,捡来的砍刀与从大树缝隙中落下来的流矢相撞,撞了个“玉石俱焚”,他便毫不吝惜地把断刀丢在一边,俯身捡起一把北军身上掉下来的重剑。

一个流民模样的少年突然从他藏身的大石后面冲出来,从尸体上抓起兵器,又将滚落在侧的头盔往脑袋上一顶,露出一双通红的眼圈,大叫一声跟上李晟。

无数火油浸泡过的铁箭终于战胜了草木清华,他们躲藏的地方黑烟再也压不住烈火,幸存的流民避无可避,唯有拼死挣扎着往外逃。

杨瑾削去自己烧焦的发尾,一马当先地开路,往山谷正中混乱的中军帐附近闯过去,厚重的断雁刀崩掉了好几个齿,刀背上的几个环不知脱落到了什么地方,再也发不出骚包的雁鸣声。

淬了火的箭雨一路紧随他们,所经之处树丛、草地纷纷倒伏,烧出了光秃秃的地面,杨瑾他们竟将火势引到了中军帐附近,射过了头的弓箭手很快被喝止。

周翡与两个北斗打得刀光剑影,叫人分不出谁是谁,巨门与破军的亲兵团不敢上前,往来请示的哨兵与各自为政的将军们也都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分别令士兵亲身上阵,在谷中肉搏阻截乱窜的流民。

流民短暂的悍勇很快被蜂拥而至的大军敲碎,李晟不知砍了多少人,双臂已经没有了知觉,腰间被火箭擦过的伤口火烧火燎的疼,喉间泛起腥甜。

就在这时,那些原本进退有序的北军突然自乱了阵脚。

李晟用力按了按自己“嗡嗡”作响的耳朵,听见有人嘶声惨叫:“蛇!哪来的蛇!”

第146章 秘境

什么玩意来参战了?

李晟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耳鸣听错了,正在错愕间,便见那杨掌门一反方才大刀开路的威风,屁滚尿流地撤退回来,吓得“面如傅粉”,肩上的箭伤都顾不上往外冒血了,失色道:“那边为什么来了那么多蛇!”

李晟:“……”

人都不怕,居然怕蛇,杨大刀实乃奇人哉。

杨瑾一本正经地建议道:“我看为了保险起见,咱们换条路撤退吧?”

李晟将他往身后一推:“敌军太多,流民都陷进他们阵中了,能不能撤退还两说呢,你来得正好,快去帮忙。”

只要不让杨瑾直面可怕的毒蛇,叫他单枪匹马地去刺杀北帝都行,杨掌门二话不说,转身便向李晟身后冲去,悍然从密密麻麻的北军中侧翼直接闯入,断雁刀上下翻飞,杀了个几进几出。

陷入敌阵中正在绝望的流民见他如见救星,连忙自发聚拢在他周围。

混乱是从山谷西北角开始的,数万大军群龙无首,突然听见这动静,不由得有些恐慌。

江陵一带夏日里潮湿闷热,野外确实有不少蛇蝎之类的冷血爬虫,可是大凡动物都怕人,很少成群结队地往大批人马聚居处靠近。更何况此地数万兵马煞气冲天,方才又放了一场火箭,几乎烧了小半个山谷,此时浓烟四下弥漫,而火势还在蔓延……怎会还会有蛇往里闯?

李晟觉得奇怪,抓起一个被他一剑刺穿的北军当盾牌,一边左躲右闪,一边诧异道:“西北到底有什么?”

他本是随口自己念叨,不料旁边却有人带着哭腔回道:“是我姐姐,她们被关在那边。”

李晟将北军尸体一推,砸开几个从背后偷袭的,偏头一看,见是那个最早捡了北军头盔和兵刃跟着他冲出来的少年,那少年运气不错,也颇为机灵,一路紧紧地跟着李晟,此时除了脸上蹭了不少灰,几乎是毫发无伤。

李晟:“你说什么?”

那流民少年面黄肌瘦,手长脚长,身体却仍是细细的一条,好像蹿个子蹿一半没力气了,半途而废地歇在那,还是个孩子样。

李晟这么一问,他便当场哭了起来:“我姐姐……还有其他人,都被他们抓去了,就关在西北的大帐里,我想跟他们拼了,可是他们按着我,让我不要没事找事,他们说,路上几个馍馍便能买走一个大活人,能值几个钱?女人们跟他们走也是好事,起码有口吃的能活命,他们叫我不要拖累她,还说我那是害她……”

李晟在乱军丛中替他挡开几支冷箭,急喘了几口气,一时竟无言以对。

在村落与城郭间安居乐业者,叫做“黔首”,叫做人。人一旦流离失所,就成了野狗草芥,死上成千上万也不值一提。

难怪当年他们与王老夫人下山行至岳阳附近,那些村民们宁可守着穷山恶水也不肯迁移。

不过……既然西北边关的只是一群可怜的女人,那这些北军慌什么?

总不能是女人就地变成了蛇吧?

此时山谷中瞬息万变,李晟他们两人带着的百十来个流民与混乱的西北方向几乎连成一线,眼看谷中要失控,北军低沉的号角声四下响起,七八个皮甲的北军将领纷纷赶来,越众而出,有一人看不出品级,却挺敢说话,冲谷天璇和陆摇光大喝道:“二位大人,此时当以大局为重,何必与这等江湖草莽纠缠不休!”

他不吭声还好,一说话,谷天璇热汗都冒出来了。

这些将军们虽然日常也习武,但与真正的武林高手可不是一码事,根本看不出三人一进一退之间的险象环生,这会还以为谷天璇他们俩是执意逞强斗勇,才与人打斗不休,指不定心里还在奇怪——破军也就算了,巨门大人平日里挺有城府的,今天唱得是哪一出?

谷天璇虚晃一招,想将破雪刀引到陆摇光那边。

周翡和陆摇光却都不上当,只见那陆摇光斜劈一刀,看似斩向周翡,凝成实质的刀风却隐隐指向谷天璇,周翡则根本不接招,兀自走起蜉蝣阵法,一把长刀以破雪为魂,当中又带出几分“断水缠丝”的险峻奇诡,叫人只觉那刀光若离若即,却又无处不在,只要踏错一步,便有割喉之危。

三个人各怀鬼胎,谁都挣脱不开谁。

而就在这时,李晟总算看见了骚乱的来源,那边跑来的居然真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女人!

女人们个个面有菜色,发丝凌乱,是典型的流民打扮,脖颈与手腕间却是一片花花绿绿,走近一看才知道她们身上根本不是什么项链手镯,缠满了大大小小的毒蛇!

那些毒蛇好像自己生了灵智,并不畏惧人群与烟火,反而攻击性十足,但凡有人靠近,便抬起三角脑袋,张开大嘴作势去咬,除了女人身上,地面上也有不少大小毒蛇窸窸窣窣地游过,无孔不入,到处乱钻,给那些女人保驾护航一般。

两路逃命的人马很快汇合到了一起,李晟听见身边那少年突然大叫一声“姐姐”,拔腿便往那边跑去,他慌里慌张间险些踩到一条蛇,那长虫凶狠地抬起上半身,仰头便咬,李晟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他后颈,将他拖了回来。

一个身披花蟒的年轻女孩看见了那少年,连忙喊道:“小虎,不要靠近,也别踩蛇!远着点跟着蛇姑娘和我们走!”

李晟:“……蛇姑娘?”

不远处传来一段尖锐的笛声,更多的蛇好似从地下冒出来的,汇成了一道叫人头皮发麻的“蛇流”,顺者昌逆者亡地呼啸而来,李晟定睛望去,只见那吹笛人个头高挑,头上梳了个不伦不类的发髻,也不知是要打扮成妇人还是女孩,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侧脸……怎么看怎么眼熟!

好像是当年在永州见过的那位毒郎中应何从!

“应……”李晟愣怔间险些被几个北军的长木仓挑个正着,狼狈不堪地踉跄闪开,“应兄”二字愣是没说出口,他震惊道,“应……那个什么,你、你是女的?”

这可是真人不露相!

李晟感觉自己从未见过女扮男装这么像的大姑娘!

应何从面无表情的脸上刷拉拉地冒出了“一言难尽”四个大字,阴恻恻地说道:“你是不是找死?”

他一出声,李晟就放心了,这嗓音虽说不上浑厚,却也十分低沉,一听就不是女人。

小虎的姐姐却好似大吃一惊:“呀!蛇姑娘,原来你会说话?”

“闭嘴!”应何从脑门上冒出一排青筋,“快走!”

堂堂毒郎中,莫名其妙地跟一帮流民混在一起,这也就算了,他混的还是女人那堆!

而且怕暴露身份,居然一直装哑巴,没敢跟人家开口说过话!

这事真有点不能细想。

好在此时形势危急,李晟也没那个闲工夫,他当即大声道:“小心弓箭手和骑兵,冲击他们中军帐!”

那满地的毒蛇实在太可怖,两拨流民汇聚成一股,彼此间却也不敢靠太近,只见应何从将手探进怀中,不知摸出了什么,往李晟身上弹了几下,那些游走的毒蛇便自动避开了他,很快将李晟纳入己方。

女人们见了,纷纷有样学样,在自己相熟的人身上弹上避蛇的药粉。这么一来,除了杨瑾,众人一路被围追堵截的压力顿时都小了不少。

应何从道:“我的蛇虽然暂时能开路,但他们只需两侧骑兵让开,高处弓箭手火攻,我就没办法了,还是得尽快想对策……不过奇怪得很,他们现在怎么不放箭了?莫非是火油用完了?”

李晟道:“他们投鼠忌器。”

靠近中军帐,那两位碍事的“主帅”不肯挪地方,弄得亲兵团与一众将军围着他们团团转,弓箭手岂敢往谷中射火箭。

应何从愣了愣,正待问个明白,便听李晟运气丹田,喊道:“周——翡!”

周翡耳根微动,虽没回头,却能通过声音大致辨出李晟等人的位置,她倏地一沉手腕,枯荣真气与碎遮分外合拍,那长刀好似十分愉悦地发出一声轻响,破雪刀陡然凌厉起来。

而后周翡好似抽了疯,居然就这么丢开陆摇光,拼着后背硬挨上破军一刀,直指谷天璇。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哪个高手会将自己的后背亮给敌人?因此陆摇光第一反应就是有诈。

而那谷天璇方才几次三番想要祸水东引,陆摇光心里的怒气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此时见他倒霉,陆摇光心里还划过一丝窃喜。

这一点犹豫和窃喜,叫他出手时不由自主地凝滞了一瞬。

而就在这一瞬、一眼未曾眨完的间隙,谷天璇居然在猝不及防间硬接下周翡十四刀。

两人的速度已非人眼能看清,简直是全凭直觉。

而后谷天璇手中铁扇竟不堪重负,当场分崩离析,四分五裂的扇骨将谷天璇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他大叫一声——

直到这时,陆摇光姗姗来迟的长刀才堪堪抵达周翡肩头。

周翡好像忘了自己已经将“彩霞”脱给了吴楚楚,被北斗破军从背后一刀砍过来也依然有条不紊,刀尖堪堪划破她肩胛上一层油皮的千钧一发间,她踩在蜉蝣阵上的脚步方才滑开,魅影一般上前,头也不回,长刀自下而上挑向谷天璇下巴。

谷天璇此时已是赤手空拳,还有一掌重伤,只好咬牙大喝一声,用没受伤的手掌拍向碎遮刀背。

周翡顺势就着他的掌风往旁边荡开,刚好避开了陆摇光从身后追至的一刀,她竟以谷天璇为掩,绕着他转了半圈。

谷天璇方才情急之下一掌拍出,使的是十分力,根本来不及撤,此时掌风未散,他咽喉要命处已经被笼在了破雪刀下。

谷天璇僵住了,陆摇光也傻了。

连好不容易混入中军帐附近,还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脱身的李晟也愣住了。

堂堂巨门星,纵横江湖这许多年,有朝一日竟尝到了脖子上被人架刀刃的感觉。

周翡方才打斗中全神贯注,浑然不觉,这会忽然停下,她才发现方才实在已经到了极限,她的五官六感与四肢经脉全都被使用过度似的,一身大汗倏地便发了出来,整个人瞬间脱水,嘴唇竟崩开了几道小口。

然而无论她是什么形象,都无法改变碎遮架在了谷天璇脖子上这事实。

周翡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气海处裂开似的疼,她咬牙强行撑住了,生生挤出一个冷笑,说道:“谷大人既然执意要送我们一程,那我们便却之不恭了。”

这话音未落,周翡已经出手如电,隔空封住谷天璇身上好几处大穴,刀刃稳稳当当地压在了他的颈侧,远远地看了李晟一眼,喝道:“走。”

北军数万精锐齐聚谷中,主帅之一竟被擒在中军帐前,说出去此地兵将简直得集体自杀!

周翡一字一顿道:“让路。”

里三层外三层的北军只好让出一条路,周翡推着一身僵硬的谷天璇,方才迈出一步,便觉自己好像脚踩刀山一样,针扎似的疼痛从脚下一直传到腰间,她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甚至有暇冲陆摇光冷笑一声,在神色阴晴不定的破军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两拨流民敬畏地望着周翡,连人再蛇,跟着她从北军让出来的通道中鱼贯而出。

周翡身上实在太难过了,使用过度的枯荣真气隐约有反噬的迹象,偏偏还不能在谷天璇面前表现出来,她只好尽量转移自己注意力,一眼便瞥见了那打扮诡异的应何从,当即一愣:“你怎么是女的?”

应何从:“……”

她跟刚才那小子肯定是亲生的。

周翡看了看旁边披着毒蛇的女人们,又看了看应何从,好像有点明白了,便道:“所以你是一直跟她们在一起?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说来话长,”应何从面无表情道,“我本来是为别的事来的,机缘巧合被困在这里了,要不是你们今天这场大闹,就算我再多带点蛇,也不见得能带她们出去。”

“嗯,”周翡不客气地接道,“我知道,你功夫欠练。不过话说回来,应……公子?还是姑娘?唉,随便吧,你怎么每次都这么能捡漏?”

应何从眼角猛跳,一条红彤彤的小蛇从他领口露出头来,狠狠地冲周翡呲了一下牙。

李晟:“行了,阿翡,你别欺负……”

他话音突然顿住,目光跳过周翡,落在她身后巨大的山谷中,被北军烧过的地方草木成灰,火势便慢慢往其他地方走了,露出光秃秃的山岩和地面,远看好像……组成了某种图形!

第147章 北斗倒挂

李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疲惫,乃至于出现了幻觉,不禁用力揉了揉眼睛。

来时路上,每个拐角处的指路石上都有一个简单的路标,只需认得“出入”俩字就能看懂,但除此之外,旁边还有一个复杂的八卦图,李晟当时只是粗略扫了一遍,并没有细想,因其与冲云子学过齐门阵法,对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道颇有兴趣,还特意拓下来随身带着,预备日后仔细研读。

此时他却忽然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烧出来的空地正好与路标上的太极图一角对上了!

李晟猛地往四下望去,如果按着这个尺寸推断,那这整个山谷仿佛就是一张完整的太极图。

如果真是那样,那这山谷是何人所建?建来做什么?

这些鸠占鹊巢的流民与北军知道其中的秘密吗?

他忽然有种浑身战栗的感觉。

李晟立刻将手探入怀中,去摸那些拓印的图纸。

就在这时,一声惊叫在耳侧炸开,李晟倏地回过神来,尚未及反应,肩头便被人重重一推,一支铁箭破空而来,正好钉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推开他的应何从喝道:“小心!”

李晟吃了一惊,只见谷中北军竟在这短短数息之间重新集结列队完毕,弓箭手整肃地站成两排,不管谷天璇死活,直接放箭了!

陆摇光手一挥,大批北军迅速封堵了山谷出入口,高处的弓箭手更是重新架起了火油的大桶,“嘶拉”一下,第一根蘸着火油的箭在半空中着了起来,燎着了行将破晓的天。

别说应何从手里那堆小蛇,就算他手里有条龙王,也未必能在火海里扑腾起来。

周翡当时之所以刻意挑了比较不好控制的谷天璇下手,就是防着这一手。她知道,倘若她挟持的人是陆摇光,走不出三步,谷天璇这老奸巨猾惯了的东西准能当机立断,让他们俩一起血溅当场……谁知陆摇光傻归傻,反应也确实慢了些,骨子里的狠毒却一点也不少,傻毒傻毒的。

谷天璇没料到陆摇光与自己称兄道弟这么多年,关键时刻竟然直接翻脸,要连自己一起置于死地,当时瞠目欲裂,恨得要咬碎牙根。偏偏他穴道被制,叫也叫不出声来,只憋得死去活来,一脸青紫。

铁箭接二连三地呼啸着落下,流民们抱头鼠窜。

周翡自动断后,眼看一支利箭逼至眼前,她本想拽着谷天璇躲开,谁知恰好胸口一痛,又呛了一口烟,手上脱力从谷天璇身上滑落,自己踉跄半步没能拉住他。

耳畔“噗”一声闷响,周翡瞬间睁大了眼睛,见谷天璇竟被一支铁箭射穿了小腹。

他僵硬地站着,脖颈间的青筋暴起,好像要炸开皮肉呲出来怒吼,喉咙里“咯”的一声响,喷出了一口黑紫色的血……也不知是伤是气,他好像走火入魔了!

周翡这会哪还顾得上他,狼狈地就地滚了两圈,顺手将一个吓傻了的中年女人揪起来往后推去:“别愣着,快跑!”

周翡的功夫本身就不属于内力深厚、一掌能推倒山的路数,更别提此时她已经力竭。

一掌打出去掀飞一堆铁箭什么的,她连想都不用想,只好疲于奔命地用拿碎遮挨个去挡,尽可能地给周围的流民断后。

周翡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方才她落脚的地方,见漫天的火油已经将地上的青草点着了,火光四下肆虐蔓延,大口地吞噬着立在中间的人。

那人直挺挺地站在火海之中,胸腹、四肢上插满了自己人的箭,畸形的影子被火光打在山岩石壁上。

本也该是一代英才,可惜了。

山谷腹地中无处藏身,众人只好本能地往两侧的树林里跑。

可是一帮腿肚子转筋的流民哪跑得过训练有素的精兵?转眼,便有北军沿着山谷外围包抄过来,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李晟心里一慌,挥开铁箭的动作用力过猛,将捡来的重剑也撞断了,他倒退两步,方才被自己拉出了一半的图纸倏地从怀中掉了出来,纸蝴蝶似的在凌厉的夜风中瑟瑟乱飞。

一支火箭倏地从他身边划过,照得四下亮如白昼,李晟的瞳孔剧烈收缩,纸上的太极图一瞬间洞穿了他的视线。

利箭带着火苗,“笃”一下将那太极图钉在了地上,大片的宣纸瞬间着了,杨瑾一把拽着他的后颈往后拖去:“你发什么呆?”

李晟死死地盯着那堆转眼化成灰烬的纸,突然之间,多年前在岳阳附近的小村里,冲云子当成游戏一般讲给他听的那些阵法,与整个山谷的太极图产生了某种说不出的联系。

还有那迷宫一样的入口、烧焦的地面上露出的痕迹……

“我知道了!”李晟蓦地挣脱开杨瑾的手,“我知道了!”

杨瑾莫名其妙:“啊?”

李晟撒腿便跑:“快跟我来!”

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此地处处是绝境,谁都没有主意,难得他笃定非常,便只好不分青红皂白地跟着跑了起来。

他们一路敢死队似的冲着山谷边缘的北军正面冲了过去。

杨瑾大包大揽地说道:“要干什么?强行突围吗?闪开,我来!”

应何从不知什么时候凑上来,皱眉道:“他们人太多了,层层包围,还能守望相助,恐怕不成。”

杨瑾乍一听见应何从的声音,整个人便是一僵,他见鬼似的偷偷瞟了那养蛇的一眼,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两尺有余,然后掉头就跑,边跑边喊道:“周翡,周翡!快点,你来开路,换我断后!”

应何从莫名其妙,完全不知自己哪里得罪过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