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枢略挑起一边的长眉,进了屋,用仅剩的一只手给童开阳倒了碗水喝。

童开阳心不在焉地端起来抿了一口,险些当场喷出来——沈天枢居然给他倒了一碗冷透了的凉水,连点碎茶叶梗都没有,凉水透亮清澈,诚实地亮着碗底一道裂痕。

再看沈天枢这偌大一间会客的书房,除了尚算窗明几净之外,几乎堪称家徒四壁,文玩摆设一概没有,书架上稀稀拉拉地放着几本武学典籍,闹不好还是他自己写的,一张破木头桌子横陈人前,桌面攒了足有百年的灰尘,漆黑一片,看着就很有“嚼劲”。

书房里静谧一片,既没有伶俐的小厮,也没有漂亮丫鬟,童开阳将鼻子翘起老高,闻不着半点多余的人气。他不由得一阵绝望,感觉今日从沈天枢这里怕是讨不出什么主意了。

一个尚算位高权重的人,竟能活成这副寒酸样,那么他可能是克己勤俭,也有可能是心如磐石,什么都打动不了他。

虽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但是像沈天枢这样的人物又岂能以“卵”视之?哪怕曹氏国破家亡,赵渊可着王土疆域追杀他,于他也没什么威胁。

果然,沈天枢说道:“亡国就亡国,我是先帝的狗,他既然死了,也没留遗言说让我接着给朝廷卖命,那么旁的事便与我无关。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忙你的正事去吧,别扰我清静。”

童开阳:“……”

他正想搜肠刮肚出几句说辞,突然,沈天枢抬头,一双目光钢锥似的穿透木门与小院,直直地射了出去。

童开阳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过了片刻,才分辨出一点十分微弱的脚步声,他当时便不由得汗颜,隐约感觉到沈天枢自从不管俗事之后,于武学一道,好像迈上了一个他们摸不着边的台阶。

沈天枢坐着没动,轻轻一拂袖,书房的木门自己“吱呀”一声打开了,直到这时,一个人影方才落到院门口。

沈天枢眯起眼道:“想不到我沈某人府上也能有不速之客,这倒是新鲜。”

院外那人闻声,踱步进前,身形便落入房中两个北斗眼中,来人一身风尘仆仆的布衣,头上戴了一个连下巴也能遮住的巨大斗笠,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能一眼被人瞧出身份来——能胖成这样的人毕竟不多见。

童开阳蓦地起身,失声道:“端王爷!”

曹宁掀开斗笠。

他一张脸长得白白胖胖,原本像一个洁净无暇的大馒头,此时却是满脸的污迹与伤痕,成了个被人割了几刀、还扔进泥里滚了一圈的脏馒头。

可即便狼狈成这样,他的肩背竟还是直的,拖着一条伤腿缓缓走路的样子也竟然还很从容。

“丧家之犬,不请自来。”曹宁简略地一拱手,叹道,“叫二位见笑了。”

沈天枢端着一碗凉水,腚下如有千斤,坐着没动。

童开阳可不敢像他一样拿大,连忙迎了上去,将曹宁让进里间。

曹宁拖着一条伤腿,摆手谢绝搀扶,道声“叨扰”,便一步一挪地进了沈天枢的书房。

沈天枢瞥了他一眼,不十分客气地说道:“你四肢负担本就比寻常人重,功夫又稀松平常,此番腿上伤筋动骨,之后又接连奔波,气血凝滞不通,我看往后也未必能恢复,说不定得瘸着走了。”

曹宁神色不变,笑道:“沈先生,一个人倘若长成我这模样,多一条少一条瘸腿也没什么影响。”

童开阳怕沈天枢又出言不逊,忙插话道:“王爷何以独自上路,既然已脱险,为何不回朝?”

“我皇兄早想收我的兵权,一直没有由头,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曹宁坐下,旧木头椅子“嘎吱”一声响,他自嘲一笑,又道,“这回我自己落人口实,没什么好说的。我这些年多少攒了点人,仓皇败退时没来得及与他们交代好,皇上必然差遣不动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必更是恼我,一旦我露面,除了获罪革职软禁京城,没别的下场了——这倒也没什么,只是皇上手中那些所谓的‘可用之将’,多不过赵括之流,任他胡闹下去,恐怕……”

童开阳听他这话音不对,有点大敌当前仍要兄弟阋于墙的意思,当下没敢接茬,拿眼角瞥沈天枢,却见那北斗之首却依然捧着碗破凉水端坐,无动于衷。

书房内一时冷场,曹宁也没有动怒,他顿了顿,探手如怀中,取出一枚磨掉了一角的私印,放在桌上。

那小印上面刻着“四海宾服”四个字,很有些年头了,印章上头的龙纹被人把玩过无数次,摩得油光锃亮。

沈天枢见了那印章,脸色却忽然变了。

“此物乃是先父皇尚未称帝时所刻,后来组建北斗,便将此物当做号令。”曹宁盯着沈天枢,一字一顿道,“不错,父皇将一切都留给了我大哥,只将这枚印给了我。”

曹仲昆死的时候,北斗七人已去其三,剩下巨门、破军与武曲都有官职在身,已经不受这枚上不得台面的私印约束,受此影响的,实际只有一个不爱管闲事的沈天枢。

沈天枢性情孤僻,虽武功高强,却未必肯介入他们曹氏兄弟间的纷争,着实没什么用。曹仲昆留下他给曹宁,大约只是想着再怎么不待见,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保住曹宁一命罢了。

沈天枢的目光在那小印上停留了片刻,问道:“你要我替你杀你大哥?”

曹宁笑道:“我就算再傻,也知道沈先生绝不会做出如此忤逆父皇心愿的事,何况外敌当前,我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沈天枢脸色略微好看了一些,想了想,又问道:“那么难道你是要从千军万马中取来周存首级?”

曹宁摇摇头:“且不说此举能不能成功,就算能杀,如今南朝赵氏也已经做大,没有周存,还有闻煜,还有别人,运道一旦逆转,便不是杀一两个人能止住颓势的。”

沈天枢微微往后一仰,等着曹宁下文。

曹宁将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顿道:“沈先生,还记得当年李氏刺杀我父皇的事吗?”

金陵。

周翡久闻南都大名,却没有亲自来过,郊外有不少秋游的人,四处是曲水潺潺,沉淀着一股悠久的繁华,路却弯弯绕绕的不大好找,她兜兜转转了一天,方才大致分清了东南西北。

周以棠在南都是有府邸的,只是周翡在庐州暗桩突然接到同名大师的来信,这才临时改道金陵,来不及同周以棠打招呼了,便也不想麻烦他,直接在四十八寨的金陵暗桩落脚。

金陵暗桩是家脂粉铺子,每日来来回回香风飘渺,几个师兄在此地待久了,说话都是一水的轻声细语,完全看不出一点江湖草莽气,自己都笑谈南都温柔乡太过消磨志气。

想来那建元皇帝在这种地方锦衣玉食地过了几十年,居然还是一门心思地搞风搞雨,念念不忘地收复河山,可见此人确乎是个纵横天下的人物。

周翡打听到了“端王府”的位置,便仗着自己轻功卓绝,进去里里外外地巡视了几圈,见赵渊做戏做全套,已经派人将王府的宅邸与花园都休整一新,每天都有新的仆从送来,看家护院的、休整院落的……还有一大帮环肥燕瘦的美貌侍女,很像那么回事。

但此间主人却一直不见踪影。

周翡当了好几天梁上君子,白天在王府游荡,夜里回暗桩,始终没等到谢允,便不由得有些烦躁,不免将事情往坏处想,她一会怀疑谢允能不能经得住长途跋涉,一会怀疑他那心机深沉的皇叔对他不好,有一次半夜醒来,周翡恍惚间竟不知从哪升起一个念头——谢允会不会已经死了?

甜腻的胭脂香从窗外顺着夜风吹进来,拨动墙角屋檐处的铃铛,与后院里石桥下面流水的声音混在一起,本身便像是一场梦。

周翡呆坐良久,激灵一下回过神来,心里说不上撕心裂肺的难受,只是好似堵了一块石头,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她实在躺不下去,便悄无声息地草草拢了一把头发,从窗口一跃而出,轻飘飘地上了屋顶,往端王府的方向而去。

周翡本想在王府最气派的那间屋子房顶上坐一会,谁知这一去,却远远见到端王府灯火通明。

她心里重重地跳了一下,轻车熟路地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居高临下望去,见一帮风尘仆仆的侍卫赶着车马进门,前脚刚到,流水似的赏赐便随之而来,宫灯飘动,整条街都被惊动了,纷纷派出仆从,伸着脖子往端王府那空了十多年的鬼宅张望。

忽然,周翡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下车来——正是她从童开阳手中揪下来的刘大统领。

不少人围上前去同他说话,那刘有良在北朝王宫中做了多年禁卫统领,应付这等小场面自然是游刃有余,虽然话不多,但一露面就镇住了乱糟糟的场面,很快将王府指点得井井有条起来。

刘有良受蓬莱散仙那三位老前辈之托,沿途照顾谢允,忙到了后半夜,才在端王府安顿下来,总算能在天亮之前略微休息一会,谁知他才刚一进屋,心里便无端一悸。

他在童开阳眼皮底下从旧都一路逃到济南,全靠这点直觉救命,刘有良有些混沌的脑子里涌上一层凉意,一把抓住自己腰间佩剑。

然而还不待他开口喝问,便听身后有人彬彬有礼地敲了几下门。

刘有良一身冷汗,人就在身后,他居然连一点声响都没听见!

他当下将佩剑抽出了两寸,猛地回头,便是一愣。

“周……周姑娘?”

 

第160章 雷动

 

谢允听人来报,便将手头上的闲书放在了一边,按着那些好像他与生俱来就熟悉的繁文缛节迎出门来见礼。

赵渊是带着一帮人声势浩大地过来的,不等谢允拜下,就连忙亲自伸手将他扶起来,笑道:“在小叔这就是回家,既然是回家,哪有那么多啰嗦?”

赵渊穿着便服,身形瘦削高挑,面如刀刻,人过中年,但脸上不怎么显年纪,他眼睫异常浓密,常常在眼珠上打下一层重重的阴影,映衬得目光微沉,看人时无端便会叫人心里一紧。可是他一旦笑起来,却又显得十分儒雅亲切,全然没有九五之尊的架子。

赵渊伸手拉住谢允,并不忌讳他身上越发浓重的透骨青寒气,却是谢允见皇上那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指尖冻得有些发白,便使巧劲挣开他,不怎么在意地一笑道:“礼不可废。”

赵渊见状,用手背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十分忧心地叹了口气,他身后一群太医连忙一拥而上,团团围住谢允。

谢允配合地递出手腕,然而南端王金贵的手腕只有一条,着实不够分,众太医只好挨个排好队,有察言的,有观色的,忙得不亦乐乎,折腾完一溜够,又一起告罪,煞有介事地凑到一边会诊,这时自然要避开贵人,奈何谢允耳音太好,将众太医在外头的唇枪舌战听了个一字不差,简直忍俊不禁——好像他们真能治好一样。

谢允才一抵京,还没来得及摸到端王府的门,赵渊就急吼吼地命人将他接到宫里小住,也不知道是为了表达重视与恩宠,还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像传说中一样随时要死。

可惜,临出发时,同名大师将第三味药给了谢允,加之正牌推云掌传人内力深厚,此时看来恐怕是非同一般的精神,不知赵渊看起来会不会觉得十分失望。

谢允活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不大在意别人的看法了,该回光返照的时候,他也懒得假装弱柳扶风,左右没别的事,他便一耳朵听着太医们七嘴八舌,一边随意应着赵渊带着政治任务的闲话家常。

赵渊很会引导话题,时而问他些江湖趣事,简单的事谢允便顺口同他一说,说来话太长他懒得叨叨的,便推说自己隐居蓬莱,不太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两人好似两只披了人皮的狐狸,一个递话,一个敷衍,倒是显得十分和乐。

忽然,原本百无聊赖的谢允耳根轻轻一动,送到嘴边的茶盏一顿,身上的寒意很快包抄上来,掠夺了茶盏上腾腾的热气,一个小太监见了,忙诚惶诚恐地上前换茶。

谢允略微眯起眼,抬头往四下横梁上看了一眼。

赵渊笑道:“当年你刚回京的时候,还没有自己的府邸,就是住在这里的,三年前此地翻新过一次,但东西都没动过,有没有一点亲切?”

谢允笑了笑,接过小太监新换的茶盏,盯着自己指尖上短暂浮起的血色,忽然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对了,皇叔,我这些年没出蓬莱,消息闭塞,都还不知道——明琛出宫建府了吗?在什么地方?”

赵渊略微一顿。

谢允笑容真挚,丁点破绽也不露:“回头我去瞧瞧他。”

“明琛哪,”赵渊收回目光,淡定地吹开茶水上的浮沫,“很不成器,人也老大不小了,成日里心浮气躁,什么正经事也不干,一天到晚想往外跑,我正圈着他读书呢。回头我将他招进来,你要是有空能替叔管教一下最好了。”

谢允便道:“也是,那年他在永州搀和的那事实在太不像话,儿女都是债啊,皇叔。”

他接连两句话里有话,堪称挤兑,赵渊虽然维持住了表情,方才热火朝天的家常话却说不下去了。

两人各自无话片刻,赵渊这才反应过来,谢允是说话说烦了,故意口无遮拦,隐晦地送客。不是他不会察言观色,只是继位这几十年间,赵渊已经习惯了当一个皇帝,习惯了哪怕底下人即便各怀鬼胎,同他说话时也都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盼着多从他嘴里挖出点什么,鲜少有人嫌弃他话多。

建元皇帝沉默了片刻,起身道:“拉你说了这许久的话,也不早了,小叔不打扰你休息。”

谢允懒洋洋地站起来恭送,连句多余的谢恩也没有。

赵渊摆摆手,走到门口,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旁边一脸走神的谢允道:“我朝廷王师步步紧逼,已经迫近旧都,曹氏逆贼只是秋后的蚂蚱,不足为虑,下月初三是什么日子,记得吗?”

“曹氏逼宫,先帝的忌日。”谢允头也不抬地回道,随即又笑了笑,“皇叔与我闲话了这大半天,是不是险些把正事忘了?”

赵渊对这句刻薄话充耳不闻,只接着道:“还有你爹的——恐怕周卿他们未必来得及剑指京城,但我还是打算在正日子祭告一番,倘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我军光复河山,使逆贼伏诛,安天下黔首,再有盛世百年。”

谢允点头道:“哦,也好啊,算来没几天了,侄儿还能凑个热闹,省得死太早赶不上。”

赵渊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好一会,他才低声道:“方才听你说起那蛊虫驭人之事,着实耸人听闻,但细想起来,又似乎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允略一抬眼。

“你站在这里的时候,觉得穹庐宇内,四方旷野,迈开腿,却总觉得路越来越窄。”赵渊道,“你被架上高台,被推着、逼着往前走,路途又泥泞又不见天日,但是你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能自己睁眼回到初临人世时,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谢允一言不发。

“可是回不去,这御座龙辇就是蛊。”赵渊顿了顿,又轻轻地握了一下谢允的肩膀,感觉那透骨青的寒意突破厚实的衣料,小刀似的穿入他掌心,针扎似的疼,他又道,“罢了,不说丧气话——那会我北有强敌,内无帮手,我在朝中四面楚歌时,只有你在叔身边,能听我抱怨几句对外人说不得的闲话,这些年间……不管你信不信……叔真的希望你能好好的。天下奇珍,需要什么尽管叫他们去寻,皇叔欠你的。”

谢允道:“不敢,皇上言重。”

赵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浑身上下写满了油盐不进的“赶紧滚”三个字,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背影竟有些落寞。

谢允立刻回身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这才开口道:“到底是哪位朋友擅闯宫禁?”

空荡荡的屋里没动静。

谢允等了片刻,又笑道:“阁下神出鬼没,若是不想被我发现,方才想必也不会刻意露出破绽,怎么现在倒不肯出来相见呢?”

一侧房梁上有什么东西彼此碰撞了一下,“哗啦”一声轻响,却没听见那人落地时的脚步声,对于这样的高手而言,故意给点动静已经是堪称敲门一般的彬彬有礼了,谢允循声回头,倏地怔住了。

只见一个分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人双臂抱在胸前,好似凭空落在了堂皇的宫殿暖房中,丝毫不见外地四下看了看,然后目光落回谢允身上。

谢允喉咙微微动了一下,那人目光仿佛带火,在他身上撩起一团来势汹汹的汹汹火苗。

来人说道:“端王殿下,三年多不见,总算看见你站起来了,欠我那顿揍准备得怎么样了?”

此时,群山脚下一处荒郊之中,李晟等人终于进入了蜀中地界,因错过宿头,只好在野外过夜。

流民常年颠沛流离,本就体弱,先前是因为一口挣扎着想活的气,死命撑出了精气神,此时找到了归宿和主心骨,一时兴奋过度、精神松懈,不少人反而倒下了,亏得应何从随行,好歹没让他们在重获新生之前先病死个精光。

众人不能骑马,还走走停停,好不拖延,磨蹭到这会都还没到四十八寨。

李妍不知从哪弄来了几个松塔,扔在火力烤了,穷极无聊地自己剥着吃——环顾四周,大家好像都很忙,没人跟她玩。

传说中,少年侠士于夜深人静露宿荒郊时,不都是举杯邀月、慨然而歌的么?可是她伸长了脖子往周围看了一圈,发现她身边的“少年侠士”们居然全在篝火下“挑灯夜读”!

应何从整个人都快扎到那些神神叨叨的巫毒文里了,几次三番低头差点燎着自己的头发丝。

李晟靠在一棵树下,翻来覆去地与那木头盒子上的机关较劲,不时还要拿小木棍在地上画一画。

吴楚楚则伸手拿出水壶,手指在壶嘴上拈了一下,借着微微湿润的手指捋了捋笔尖,眉目低垂地奋笔疾书。

李妍凑上去,将下巴垫在吴楚楚肩上,看着她条分缕析地在“泰山”的名录下追溯泰山派的来龙去脉与流传下来的套路精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说道:“泰山派的功夫跟‘千钟’一路,笨重得很,不是天赋异禀的五大三粗,练起来都得事倍功半,我看他们除了特别抗揍之外,好似也没厉害到哪去,楚楚姐,这玩意你练都没练过,真亏你有耐心整理。”

李晟被她突然出声打断思路,头也不抬道:“李大状,闭嘴。”

李妍不满地嚎叫道:“漫天星河如洗,大家一起聊聊天不好吗?我说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进错了话本,咱们分明是‘游侠志异’,都被你们演成‘悬梁刺股’了!”

吴楚楚被她拉扯得直摇晃,只好短暂地放下笔。

虽然被打扰,她还是不忍心冷落李妍,便顺着她的意起了个话头,说道:“头些年边境一直拉锯,总共那点地方,你进屋退,这回打败了曹宁,我觉得周大人他们就好像在铜墙铁壁上凿了个孔似的,一日千里,行军速度竟然比咱们回家还快,一路上尽是听小道消息了……你们说,要真打回旧都去,往后是就天下太平了么?”

应何从觉得她这话十分天真可笑,便冷冷地说道:“太平有什么用,该没的早没了。”

吴楚楚脾气好,不和他一般见识,认认真真地回道:“没了可以找回来,实在找不回来还可以重建,应公子不厌其烦地钻研吕国师的遗迹,不也是为了传承先人遗迹么?”

应何从生硬地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人以后提及药谷的时候,说我们区区一点透骨青都解不了。”

他提起这档子事,众人顿时想起单独前往蓬莱的周翡,顿时没人接话了。

应何从默无声息地将已经快要干枯的涅槃蛊母尸体拿出来把玩。

李晟则叹了口气,从木盒子上将目光揪下来,仰头望向天际,天似穹庐,北斗静静地悬在其中,分外扎眼,仔细盯一会,总觉得它好似会缓缓移动似的。他心里无端起了一个念头,不着边际地问道:“齐门禁地所用的阵法为什么是‘北斗倒挂’?”

李妍和应何从大眼瞪小眼,不知他在说什么。

倒是吴楚楚,想了想接话道:“我小时候看古书,上面说夜色将起的时候,北斗升上帝宫,周转不停,及至次日,正好倒挂而落,在晨曦破晓前退开。若是让我牵强附会一下,大约是‘天将破晓’的意思,是吉兆呢……”

她话没说完,便见李晟诈尸一般倏地坐直了。

吴楚楚:“怎么?”

李晟猛地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木盒子:“我知道了!”

李妍莫名其妙:“哥,你知道什么了?”

“木盒上的机关!”李晟飞快地说道,“原来如此,十二块活动板,每动一次,说明过了一个时辰,把对应的星象与阵法自然也会跟着变动……我说怎么无论怎样算都算不清楚!”

他根本不理旁人了,一边飞快地在地面上行算着什么,一边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些听不懂的话。

众人见他煞有介事,便都围拢过来,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李晟拆那盒子外围的木板。

李晟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弄了足有两个多时辰,霜寒露重的夜里愣是憋出了一脑门汗,接连将盒子外围十二块木板拆了下来。

拆掉了锁在一起的十二块木板,里面露出一个有孔隙的小盒。

李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肩膀僵得不似自己长的,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那小盒突然自己裂开了。

李晟一声低呼,还以为触碰了什么机关,盒子自毁前功尽弃了,正手忙脚乱中,那盒中装满的信件雪片一样掉落在地,从中滚出了一个卷轴,在地面上“啪”一下打开——

 

第161章 惊雷

 

“呀,小心火!”

“连个东西都拿不住,李晟你那爪子上是不是没分缝!”

李妍抢在卷轴滚进火堆里的前一刻,仗义出脚,险险地将它截住挑了出来,然后吱哇乱叫着跑一边扑灭鞋上的火星。

吴楚楚上前将卷轴捡起来,小心地抹去尘土,见那是一轴陈旧的画卷,画着一副叫人十分摸不着头脑的肖像,用笔非常朴实,毫无修饰,很像古时候那种遴选官员或是宫女时所用的人像。

画的是个孩子,约莫十岁出头,看着还有几分稚气,角落里则写着他的生辰八字,没有姓名。

几个人面面相觑。

应何从问道:“这是什么?”

“永平二十一年。”李妍念出了声,“永平二十一年是什么年?”

“‘永平’是先帝年号,”吴楚楚随口解释了一句,而后又道,“如果这个人是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现在应该已经年近不惑了,奇怪,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为何齐门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收藏这幅画……啊!”

李晟忙问道:“怎么了?”

吴楚楚突然指着卷轴上的一枚印道,说道:“这是我爹的印!”

吴将军一直扮演着一个神秘莫测的角色,他好像既属于朝堂上那个海天一色,又属于江湖中这个海天一色,他的生平就像一个寡言少语的谜面,连上字里行间的留白,也不够推出一个连猜带蒙的谜底,妻子儿女也未曾真正了解过他。

“不止那个卷轴,我看这里大部分信都是吴将军写给冲云道长的。要说起来,当时吴将军身份暴露,同齐门隐世之地被发现,几乎是前后脚的事,吴将军和齐门之间一直有联系,倒也不在意料之外。”李晟跪在地上,小心地将掉了一地的信件整理好,“唔……元年的,元年之前的也有……‘梁公亲启’就一封,奇怪,为什么发给梁绍的信会混在这里?”

吴楚楚下意识地揪紧自己的衣角。

李晟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她道:“吴姑娘,我们能看吗?”

众人这才想起这些信虽然都是遗迹,却是吴楚楚亡父所书,当着她的面随意乱翻好像不太好。

吴楚楚想试着回他一个微笑,没太成功。

从海天一色第一次爆发出来开始,这些过去的故事,便好似都不那么光明磊落起来,没有人知道几乎被传颂成“在世关二爷”的忠武将军吴费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这些毕竟是密信……

李妍刚想说什么,被李晟一个眼神止住了。

李晟觑着吴楚楚的脸色,迟疑道:“若是不妥,我们……”

“不要紧,看吧。”吴楚楚忽然打断他道,“我爹从小告诉我,‘事无不可对人言’,我相信他。”

她说着,半跪在地上,亲自撕开了那封写给梁绍的信,却见里头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笔记甚至有几分凌乱,近乎无礼地写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梁公,何必执迷不悟!”

吴楚楚刚说完“事无不可对人言”,便被亲爹糊了一脸“纸里包不住火”,当即手一抖,信纸脱手飞了出去,幸而应何从在身边,忙一把抄在手里。

应何从不大会看人脸色,兀自道:“这封信写给梁绍,但最终没到梁绍手里,而吴将军和齐门冲云道长之间一直有联系,因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测,当年利用密道隐匿无形的齐门就是吴将军等人与梁绍联系的渠道?”

他将那封信纸夹在手指中间微微晃了一下,又说道:“‘纸里包不住火’,‘执迷不悟’,说明梁绍当时肯定在隐瞒什么,吴将军知道以后激烈反对,甚至冒着风险写这么一封节外生枝的信质问,而冲云道长截下这封信,为什么?怕他们双方发生争执吗?我感觉仅就这封信上的措辞而言,虽然不太客气,但也说不上指着鼻子骂,梁大人应该还不至于大动肝火吧。”

李晟忽然道:“看信封,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李妍连忙将滚落一般的信封捡起来,念道:“建元……二年,哥,建元二年怎么了?你都还没出生呢。”

李晟看了吴楚楚一眼,吴楚楚立刻会意,伸手在自己红彤彤的眼圈上抹了一把,去翻找她那些记了一大堆武林杂事的厚本子,翻了半晌:“建元二年……啊!李老寨主死于北斗暗算,大当家行刺曹仲昆未果。”

李晟:“还有吗?”

“唔,好像……等等,还有北刀传人入关,打伤山川剑,然后……”吴楚楚心思机敏,说到这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止住了自己的话音,四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吴楚楚往四下看了一眼,见不远处同行的流民们都睡得踏踏实实,周遭没有外人,这才小声道,“所以你们在想,老寨主和山川剑的事与梁、梁相爷有关,冲云道长私下截下这封信,其实是为了保护我爹?”

“还不能定论。”李晟想了想,摇摇头,去拆其他信件。

几个人此时全然没有了睡意,连母猴子似的李妍也老老实实地消停下来,帮着一起拆。

吴费将军是儒将,又是兵法大家,早年机缘巧合结识阵法大家的齐门冲云道长,两人立刻一见如故……只不过两人之间明面上的联系自从吴将军假意投靠曹氏开始便断了,吴楚楚根本无从得知父亲还有这样一位故友。

以永平三十二年为界,之前的通信多半是朋友之间谈心,大多是长篇大论,有时探讨阵法,有时也忧国忧民,彼时年轻的吴将军还会对先帝过激的新政发表几句外行话。

但三十二年之后,仅从信件中就能看出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一整年只有几封信,一封是初春时写的,潦草而简略地说朝中暗潮涌动,自己十分不安,之后吴将军大半年音讯全无,到了腊月,又突然连发三封急件给冲云道长。

“那年腊月,应该正是曹仲昆带人逼宫的时候。”李晟将吴将军三封信放在一起。

第一封信口气比较急,显然是事发突然,吴将军没反应过来,紧接着第二封信便冷静多了,此时先帝已经驾崩,吴费在信中提到,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太子,不少字迹已经模糊,不知是不是当年曾经被眼泪打湿过。随后又是第三封信,显然,他们事与愿违,东宫已经罹难,太子殉国,小皇孙不知所踪,他们最终只保住了先帝的幼子……

李妍插话道:“所以冲云道长收到了吴将军的信以后,才纠集了殷大侠和爷爷他们出手护送?”

“嗯。”李晟盯着第三封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李妍捅了他一下:“你又怎么了?说人话?”

李晟被她戳的晃了晃,难得没跟李妍一般见识,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信上的一句话:“小殿下受惊,悲恨交加,颠沛流离中高热,昏迷不醒。”

“这是永平三十三年——也就是建元元年正月的。”应何从打开后面几封信,过了三十二年年底短暂的兵荒马乱之后,吴费将军的闲话便基本没有了,措辞简单直接,中间接连几封往来信,都只能算是便条,商讨的事却非常细致,李晟他们只能看见来信,看不见去信,却依然好似见证了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南渡的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