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提到海天一色不止一次,”应何从道,“但我觉得此‘海天一色’,应该非彼‘海天一色’,这时山川剑他们还在路上,‘海天一色’指的应该就是指假意投靠北朝的那份官员。此外,吴将军还提了不少次梁绍、梁先生等字眼,显然当时通信的并不只有吴将军和冲云道长两人。”

“梁绍,自然是梁绍。”李晟头也不抬道,“当年南渡能成功,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梁绍的杀伐决断……阿妍,你把吴将军手绘的行军路线图递给我一下。”

吴费将军是领兵的人,地图画得十分细致,山川谷底都有标注,外行人看了也能一目了然。

“你们看,”应何从在旁边说道,“图上画了两条线路,兵分两路,直至扬州守军驻地方才汇合,也就是说,当时有另一路人马负责引人耳目,掩护小皇子……皇帝南渡。”

“他们当时应该是分两路下江南,梁大人调集南半江山的兵马北上,公然以天堑为据,分南北而治,当时北军穷追不舍,所以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是大内侍卫与残余的御林军做幌子,另一路是几大高手护送着真正的小皇子,为了保险起见,这计划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包括当时北上接应的几支先锋队伍。”李晟说道,“恐怕他们到死都以为自己拼死护送的是真正的皇子。等等,听说当年梁公子当年也是为了掩护皇子,带兵引开北军,最终殉国……他掩护的该不会是……”

应何从道:“是我的话,我也会这么办——你们别忘了,曹仲昆手上除了兵,还有北斗。那几条大狼狗从残兵败将中杀一个小孩子很容易,反而是跟在山川剑他们身边,虽然没有排场也未必舒服,但几大高手守着,没有人能靠近,当年的沈天枢也不行,而且他们几个江湖人带一个孩子,脚程又快又不会招人眼,北军根本留意不到他们。”

“靠得住吗?”吴楚楚忽然道,“那个沈天枢我是见过的,凶得很,他若是真的出手,肯定一探就知道真假,这戏岂不是演砸了?到时候北朝大军一旦回过神来掉头来围剿,南面的援军又不明真相,根本来不及救援,光凭几个高手,挡不住朝廷大军的。”

这点他们深有体会,要不是齐门禁地供他们躲了躲,以周翡如今的武功,都差点被射成刺猬,何况其他。

李妍嘀咕道:“吴将军在信里怎么也没写明白?”

“这就算很明白了,”应何从道,“你看,信里提到‘诸君事不宜迟,千万小心’,还有‘幼主突逢大变,多多包涵’等言语,足够证明李兄推断得对。”

吴楚楚:“可是……”

李晟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一抬头:“慢着,当今是哪一年生的?”

这问题没有来龙去脉,众人一时都愣了愣。

李妍眨眨眼:“皇上?皇上是哪年生的,那谁知道?”

吴楚楚和应何从却都是心思细腻的,立刻听出李晟的言外之意,两人同时往那画轴上望过去。

吴楚楚轻声道:“皇上是哪年生的咱们不知道,但常听人说,皇上南渡时不过十岁出头……”

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少年,三十二年时正好与当今年龄相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孩子,为何在生辰八字旁边还画了画像……为了证明他长得像谁?

定下一明一暗两条南下线路的吴将军的私印,为何会出现在这幅画像上?

李妍皱眉道:“也就是说,当年他们为了保护皇子,拿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当了诱饵?”

其他三人一同将目光投向李妍。

“看我做什么?”李妍莫名其妙道,“不管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吧?后来那小孩子怎么样了?”

“不……”李晟艰难地说道,“阿妍,问题不是这个。”

李晟轻声道:“问题是,当年两路兵马在江淮与梁大人调集的大军汇合之后,这个画像里的孩子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记载,没人认识,没有人知道他存在过……”

“小殿下受惊,高热昏迷……”

纸里包不住火。

海天一色……

海天一色……

李晟激灵了一下,几乎不敢再想下去,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低声道:“都收拾起来,今天这事,谁也不要说出去,你们先回去,我亲自将这些东西送到姑父那——谁也不准说出去一个字,李大状,你听明白了吗?”

李妍:“……”

其他三人毛骨悚然,李妍还晕头转向着,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条黑影暴起,快得不可思议,连李晟都招架不及便已经杀到眼前。

李妍本能地将吴楚楚往旁边一推,自己抽刀递了出去,刀尚未来得及推开,便觉一股大力当胸袭来,她顿时有种自己胸椎与肋骨都被压变了形的错觉,一声都没吭出来,眼前一黑,接连往后退了十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此时,李晟与应何从已经同来人交上手,只见那人全身裹在一袭黑袍里,不见头尾,瘦得好似一把骨头,武功却高得不可思议,李晟与应何从两人被他逼得手忙脚乱,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那人伸出一把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李晟的剑,长袖一摆,便将他甩出了一丈来远,然后一把抓住应何从的胸口。

应何从整个人被他举了起来,周身的毒蛇竟在那怪人面前不敢冒头。

怪人将手探入他怀中,拎出了那只包裹严密的涅槃蛊母,口中发出可怖的尖声大笑,不似人声,说道:“原来如此,哈哈,原来如此!”

说完,他抓着涅槃蛊虫,将喘不上气来的应何从一把扔下,两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162章 幽情

 

“那是……咳咳咳!”应何从趴在地上,半天喘不上气来,脖子上火辣辣的疼,只给那怪人拎了一下,便被按了几个青紫的手印,咳了个死去活来。

吴楚楚虽然身手最弱,但最早被李妍撞了出去,此时反而没事,她惊魂甫定地爬起来,一边拉起李妍,一边说道:“那个人的手你们看见了吗?”

那怪人看不见头面,伸出的手却长得有些惊悚,干枯发黑的皮肉死死地贴在骨头上,半截胳膊和手掌能清晰地看出每条骨头的接缝。

吴楚楚:“简直像那些被涅槃蛊吸干的僵尸!”

应何从哑声道:“不用像,那就是涅槃蛊主……那个殷沛。”

“是殷沛。”李晟沉声道,“我和他那些药人交过手,个个功力深厚,但是……嘶……都透着一股快烂的味。”

吴楚楚急道:“那我们方才说的话岂不是被他听去了?”

李晟小心翼翼地活动着生疼的后背,闻声低头扫了一眼那些要命的密信和画轴——殷沛没去碰它们,他方才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一举一动都活似被蛊虫上了脑,急吼吼地只抢走了那只死透的母虫,整个人都带着疯癫气。

“别慌,”李晟定了定神,低声道,“我们也是凭空猜,连我们都不算有证据,殷沛更没有,那涅槃蛊母死了,对殷沛也不是全无影响,我瞧他神智未必清楚,这么个人,就算出去胡说八道也不会有人听他的。”

应何从冷笑道:“当年他叫涅槃蛊上自己身的时候,他就未必还有‘神智’这玩意了。”

“此事要紧,”李晟飞快地说道,“恐怕夜长梦多,耽搁不得,这样——阿妍,吴姑娘,你们俩继续带着流民上路,回去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大姑姑,我现在立刻带着齐门这木箱去找姑父……应兄,那殷沛抢了涅槃蛊母,又听去了我们的话,我怀疑他这时不是要去金陵就是旧都,金陵的可能性更大。”

“知道了。”应何从点头道,“我会去金陵看看,我也想知道他拿着一只死虫子还能闹出什么花来。”

“有劳,阿妍,把你那块五蝠令拿过来,”李晟一点头,叫李妍交出随身带的红色蝙蝠令,又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名牌,一并递给应何从,嘱咐道,“先联系行脚帮,让他们去找杨瑾,擎云沟都是南疆人,世代同毒虫毒瘴为伍,防毒避蛊方面肯定有压箱底的本事,你的蛇怕殷沛,倘若遭遇到了,未免捉襟见肘。还有别忘了拿着我的名牌去找我寨中暗桩,联系阿翡,我们寨中人在外行走,不管是谁,到什么地方一定会知会当地暗桩,他们联系得到——那殷沛武功太过邪门,万一他真发起疯来,得有个人能制住他。”

应何从千里独行惯了,手上被他塞了两件信物,又灌了一耳朵嘱咐,当即有些不知所措。

先是让他找擎云沟,随即又叫他召唤周翡,听起来,李晟好像既不相信他医毒方面的造诣,又觉得他武功不行,然而不知是不是李晟语气太真挚的缘故,应何从竟然没觉出不快。

李晟拍了拍他的肩头,越过应何从,扫了一眼被方才的动静惊醒的流民们,说道:“独木不成林,兄弟。”

应何从愣了愣,握住五蝠令和名牌的手指微微收紧,继而深深地看了李晟一眼,极轻地一点头,转身走了。

多方或明或暗的势力已经纷纷上路,辔头指向同一处——南都金陵。

而金陵城中,却依然是一片祥和的秋色连天。

傍晚时分,残阳渐熄,有那风箫声动,秦淮河畔点亮了第一盏轻轻摇曳的莲花灯,微光所及,落叶瑟瑟地临水垂堤,悄然不见了踪影。

宫墙内,百年繁华朱艳不改,雕栏玉栋悠悠在侧,谢允那原本沉在冰冷身躯中的魂魄却头重脚轻地脱壳而出,跌跌撞撞地在高啄的檐牙与玉/柱、横陈的丹墀与琉璃四下碰了个遍,死乞白赖地不肯归来。

一般高手之间,倘若彼此没有敌意,为了礼貌起见,可能会在隐匿的时候故意碰出一点很轻的动静,或是稍微卖一点破绽,这叫做“投石”,一来是打招呼,二来也是试探对方深浅。而如果被人一口道破藏身之地,第一声呼唤,藏身的人一般不会搭理,因为遇上的如果是那种功夫不怎么样的老油条,对方可能只是随口出言相诈,被骗出来就太傻了——这都是套路。

谢允刚开始还以为是哪位调皮捣蛋的高人潜入宫里闹着玩。谁知当面被“高难测”的天意砸了个头晕脑胀。

周翡其实也并不是用江湖老套路来调戏谢允,实在是她听刘有良说谢允直接进了宫以后,便按捺不住,擅闯了宫禁,闲逛了一整天,一无所获,本已经冷静下来打算离开了,谁知正好看见此地有一大堆大内侍卫站岗,一时动了些许促狭的好胜之心,打算在众高手眼皮底下溜进去玩一趟。

她才刚带着几分得意成功上了房梁,就一眼看见了某人,差点失足直接掉下来,这才有了先开始的“投石”。

而等谢允三言两语打发了赵渊,屏退下人道破她藏身之处的时候,周翡没有立刻反应,则是因为她看清谢允之后整个人僵直太久,居然不知不觉压麻了自己一条腿。

可她并不打算暴露自己傻乎乎地在外游荡一天一宿,此时还一后背冷汗的事实,因此绷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溜溜达达走到谢允面前,佯装熟稔与漫不经心地伸手在谢允面前晃了晃:“怎么,又晕过去了?”

谢允一把攥住她的手,随后被巨大的冷热之差惊得回过神来,连忙又松开。

他方才对付赵渊时“如簧带针”的巧舌好似打了结,微微有些发木,呆了好一会,才拼命将游荡在头顶的魂魄抓回一鳞半爪,摇头干笑了一下,没话找话道:“多少年不见,怎么一见我就这么凶?”

周翡道:“是你多年不见我,我可总能看见你。”

说完,她又微微咬了一下舌头,补了一句:“看得烦死了。”

谢允的嘴角像是初春的冰河,飞快地倒过疏漏的光阴,缓缓融化出一个成型的坏笑,说道:“什么?在下这种花容月貌都能烦,你还想看什么?天仙啊?”

周翡:“……”

狗改不了吃那啥,姓谢的改不了嘴贱。

谢允笑了起来,周翡不堪直视,掉头要回房梁,却被他开口叫住。

“阿翡,”谢允勾起冰冷的手指,挑过她飘起的长发发梢,一触即放,他低声说道,“我很想你。”

周翡脚步轻轻一顿。

她觉得一点冰冷的气息克制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一点距离,随后谢允隔着袖子上最厚的地方拉了她一把,说道:“我以前有没有同你说过,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周翡道:“你还一边啃着个加料的馒头,一边大放厥词,说要请我去金陵最好的酒楼。”

谢允:“那还等什么?”

一刻之后,两人将皇宫大内视如无物,翻出宫墙,一路循着热闹跑了出去。

天已经冷了,花灯却如昼,水汽四下缭绕,围在谢允身边,很快凝结成了细细的冰碴,好似微微闪光一样,他穿过人群,在前领路,不与周翡叙旧,也不问她来做什么,将来龙去脉掐头去尾,只沉湎于这一段说不清是真是梦的当下。

他沿途嘀嘀咕咕地同周翡这没进过城的土包子指点帝都风物,刚开始周翡还有一耳没一耳的听,直到谢允指着一家胭脂铺说道:“你看那不起眼的小铺,取名叫做‘二十四桥’,也是有一段故事,据说两百年前,有一位流落风尘的绝色美人,一曲二十四桥名动天下,后来红颜渐枯,终于妥协于尘世,被一个富户出钱赎了去,临走前,她在这里吹了一宿的箫,后来人有感于此事,便在此专卖胭脂,以箫声为名,取意‘浮生若梦,红颜不老’。”

周翡:“……”

谢允摇头晃脑地叹道:“好好的小美人变成了大美人,还是不解风情。”

周翡无言以对片刻,凉凉地说道:“……是啊?我还以为那家‘二十四桥’是我们寨中暗桩。”

谢允胡乱杜撰被人家当场戳穿,居然一点也不尴尬,反而负手笑道:“啧,当年有个人在自家门口,连门都不知道怎么进,一路说了三十二个蜀中典故,二十八个是自己编的……”

他话没说完,人已经一阵清风一般从人群中飞掠而出,过无痕好似犹胜当年,一条踩着青石板四处溜达的小狗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四下看,却连影子都没捕捉到。周翡虽然没有他与清风合而为一的绝顶轻功,却也竟然不怎么费力地跟了上来。

谢允的脚步落在河边一处小酒楼旁边,立在桥头,水间雾气白茫茫地包围在他身边,谢允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精准无比地弹入挂着灯笼的窗棂里,继而冲周翡招招手,凭空跃起,灵巧地一点周围的桂花树,浓烈的香“呼啦”一下散落出来,他飘飘悠悠地落到了三层的屋顶上,那屋顶上竟有个“雅间”,隔出一小片地方,桌椅板凳俱全,只可惜没有梯子,轻功但凡有点不够用,上去便不容易。

谢允探头对周翡说道:“上来,留神不要……”

他话没说完,周翡已经利索地落在了他身后:“不要什么?”

“……不要碰响下层屋顶上的铃铛,不然他们不给你上酒。”谢允顿了顿,才缓缓将自己的话音补全,轻声道,“陈师叔说你一日千里,连林夫子都怕了你,我先开始还以为他是溢美,现在看来,我也要怕了你了。”

这时,屋顶雅间中“嘎吱”一声响,那桌下的木板竟从下面推开了,一个三层高的食盒从桌子底下冒出头来,接着是一小壶酒。

谢允自己上前,将酒菜端上桌,冲周翡道:“这就是金陵最好的酒楼,请。”

周翡却没动,脸上隐约的一点笑容淡了:“我找到齐门禁地,见吕国师旧迹,阴差阳错明白了枯荣真气的要诀,但是……”

一个酒杯忽然飞过来,打断了周翡的话,她下意识地一手抄住,连一滴也没洒,周翡愣了愣,只觉一股带着些许寒意的酒香扑面而来。

“良辰美景,”谢允压低声音道,“说这些煞风景的,你是不是找罚?”

周翡带着几分迷茫抬起头,谢允与她目光一碰,突然抬手捂住心口,扼腕道:“人生多遗恨哪,恨桂花浓、良夜短、牡丹无香、花雕难醉,扰我三年清梦的大美人就在面前,娶不到,啧,生有何欢?”

周翡:“……”

谢允又蓦地回头冲她挤挤眼道:“要是美人肯亲我一下,我就能瞑目了。”

周翡:“……你是不是想从屋顶上滚下去?”

谢允大笑:“头朝下?不行,不雅。”

他说着,将周翡拉入座中,没型没款地翘起长腿,放在“屋顶雅间”的木梁上,远处画舫已经开了起来,在波光中隐约传来笙歌,他眯着眼睛望去,握在手里的杯中酒转眼冻出了霜,好一会,才说道:“方才是说笑的,能耽误你三年,我已经能笑傲九泉了。”

周翡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随即她嗤笑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没你我就不过这三年了?”

谢允道:“没有我,你不必和武曲对上,不必去什么九死一生的齐门禁地……”

周翡一本正经地接道:“是啊,也不必想练成脚踩北斗的盖世神功。”

谢允哑然片刻,讶异地回头望向她:“我天,这么不要脸,真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周翡无声地笑起来。

这时,水面上不知是谁吃饱撑的,无年无节,却在水上放了一把细碎的小烟花,顷刻照亮了一片,谢允被那亮光惊扰,略一偏头,却觉得一股极浅淡、而又略带着一点少女气息的甜味飞快地靠过来,嘴唇上好似被一片羽毛扫过。

谢允呼吸倏地一滞,呆住了。

 

第163章 迷雾

 

有好一会,两人谁都没吭声,江风盘旋在屋顶,四下静谧得仿佛只剩下水声。

方才那艘画舫已经游走了,而谢允依然愣愣地盯着黑黢黢的水面,好似那里正打算要开出一朵转瞬枯荣的昙花。

周翡一不小心,自己把一整壶酒都喝完了,直到壶里一滴也倒不出了,她方才发现一点味道也没尝出来,这壶美酒喝得好似饮驴,纯粹是浪费了店家一番心思。

她突然觉得尴尬得很,“腾”一下站了起来,谢允却仿佛耳朵上生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除非正在遭人追杀,否则谢允脸上鲜少能看见这样正色到深沉的表情,大约是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颇多尴尬,不好太过认真,便只有一只玩世不恭下去,以期让自己和别人都能好受一点。

他手指扣得很紧,指尖竟有些发白,声音发紧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周翡其实很想自欺欺人地说一句“我会在金陵陪住一阵子”,可她也知道,谢允问的并不是她眼下的打算,而是他死之后。

她有心回避,有心装傻,可是看见他那双倒映着微光的清澈目光,便终于还是咬紧牙,艰难地调转目光,直面丑陋的真相。

“我不知道,”好一会,周翡才道,“可能要看看我爹有没有什么差遣,倘若没有,北斗那两颗人头我是一定要取回来的。等清了这些旧恩怨,我可能会回四十八寨,帮楚楚整理那些失传的东西,需要的时候再给寨中当个打手,然后……然后也许就天下太平了吧?”

“嗯,”谢允嘴角露出了一点奇特的微笑,“前人已经把路铺好了,还有什么好不太平的?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周翡看着他,觉得他除了消瘦,那模样与八年前他初到四十八寨、在一片牵机中走转腾挪的时候几乎没怎么变过,他好像一个已经被短暂的光阴与过多的经历定了型的人。

谢允无理取闹地冲她笑道:“我想求你嫁一个短命的丈夫,这样二十年以后,我还能再去找你。”

周翡用力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可是谢允的手指好像编成了一方逃不脱的牢笼,纹丝不动地凝固在半空,她便忽然发起抖来,所有习惯了隐匿和内敛的情绪都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声势浩大地在她狭窄的心口来回碰撞。

谢允双手捧起周翡的手腕,低头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低声道:“别哭,人与人相聚之日,总共不过须臾,哭一刻就少一刻,这么一想,岂不是很亏?你我未曾白头,便已经能算是相伴一生,有始有终,说来不也是幸运么?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

周翡猛地甩开他:“你才哭。”

“好,周大侠怎么会哭?毕竟是能‘脚踩北斗’的天下第一。”谢允顿了顿,又十分机灵地补充道,“虽然是自封的。”

因为这句“机灵”,金贵得让太医团吵成一锅粥的端王殿下被追打了八条街。

民谚里所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几乎都已经成了孩子们不愿听的陈词滥调,周翡小时候在周以棠书房里打盹的时候,时常会挨上这么一句数落,她从来都是左耳听、右耳冒,而她长到了这个年纪,居然后知后觉地体会到此言中三味。

他们只有这一点时间,好像穷困潦倒的守财奴手中那把光秃秃的大子儿,越数越少、越数越捉襟见肘,恨不能将每个子儿都掰成八瓣花,把每一个须臾都切分成无数小段。

白天,谢允在宫里还挺忙,时常要应付一大帮人——没完没了的礼部官员,没有屁用的太医,以及赵渊自己。

赵渊仿佛是为了讨好谢允,甚至将自己圈禁了多年的皇长子赵明琛也放了出来,而且三天两头地召唤明琛进宫,让一个满脸憔悴的和另一个一身病容的尽情表演兄友弟恭。

周翡这种时候一般都在梁上看赵家的热闹,谢允和她短暂地商量出了一套特殊的手势,谢允常常一边人五人六地同别人虚以委蛇,一边用背在背后的手对周翡打些尖酸刻薄的真心话,几次三番逗得她这梁上君子险些露陷。

等打发了这群闲杂人等,谢允便会将皇宫内院视为无物,带着周翡在金陵城里到处玩。

纨绔那一套,江湖客那一套……他什么都会,什么都能上手,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教坏了周翡——如果不是谢允身上的透骨青发作越来越频繁,每日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这些天简直能堪称美好了。

而随着国耻之日腊月初三的临近,端王暂居处也越来越热闹,隆重的礼服与物品流水似的往里送,而朝廷内外也不知从哪里掀起了一股谣言,说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将端王接回来,恐怕是动了要立太子的心。

这谣言效果非同小可,谢允门前几乎有些门庭若市了,闹得他不厌其烦,差点想搅黄了赵渊这场所谓的“祭祖大典”,只好每日装病,闭门谢客。

腊月初一,祭祖大典已经一切就绪,就等正日子各方粉墨登场了。

而就在此时,前线传来捷报,北朝仓皇集结的残兵败将根本像是纸糊的,有些甚至听见南朝大军动静便已经望风而逃,周以棠在数月之内便直逼王都。一年难见几颗雪渣的金陵居然早早地便下了场小雪,虽然柔弱得很,才落地就化成了泥,但借着“瑞雪”之名大拍马屁歌功颂德者却是声势浩大。

至此,天时地利人和,于赵渊,好像已经一应俱全。

可赵渊却显得比往日更加心神不宁,照常来探病的时候,才刚与谢允说了几句闲话,一个大内侍卫模样的男子便匆忙进来,弯腰在赵渊耳边说了几句话。此人想必是赵渊的心腹,用了“传音入世”一类的功夫,连只言片语都没露出来,话没说完,便见赵渊的脸色变了,猛地站了起来,甚至没同谢允交代一声,转身就走。

谢允假模假样地将他送了出去,不动声色地冲周翡打了个手势,听见一声轻响,知道周翡是依言追了出去。他若有所思地靠在门口,轻轻拢了拢外袍,这时,正巧一个收拾茶具的小太监端着一堆杯盘躬身出来,行礼时无意中看了谢允一眼,当即吓得“啊”了一声,手里的杯盘在地上撞成了一堆碎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殿、殿下……”

谢允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僵直的手指尖竟生生的裂开了,皮开肉绽,他居然也没感觉到疼,还不小心将外袍衣领蹭得殷红一片,活像刚抹了个脖子。

与此同时,周翡悄悄地缀上了赵渊。

赵渊怕死怕得很,所到之处,各种侍卫与大内高手或明或暗地将每个角落都挤满了,饶是周翡武功高,也着实出了好一把冷汗,几次三番差点被人发现,好不容易靠近赵渊的寝宫,她也没什么好办法了——赵渊这厮住的地方为防有人刺杀,周围方圆三丈之内,连过膝高的小树都给砍干净了!

铁桶一般的侍卫围在他寝宫周遭,还有人来回巡逻。

周翡还是头一次见到怕死怕得这样隆重的大人物,刚开始觉得赵渊有点逗,片刻后,她有点笑不出了,心头多次起伏的疑惑浮了起来——这训练有素的护卫队不可能是仓促集结的,赵渊堂堂一个皇帝,活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之中有多久了?

他到底在怕谁?

好像有人将“刺客”这个词楔入了赵渊脑子里一样。

就在这时,遥远的寝宫里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周翡一皱眉,只见几个黑衣锦袍的侍卫匆忙离开了,她当即绕开赵渊给自己打的人海牢笼,跟上了那几个黑衣人。

几个人轻功还不错,但同真正的高手没什么好比的,周翡追得十分轻松,见那几个侍卫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带了一大帮人,声势浩大地出了宫,奔着皇城外一处民居而去。

几个身着便装、寻常小贩打扮的山前对领头的侍卫说道:“人在这,确定,我们一直看着呢。”

什么人?

藏在暗处的周翡顺着那“小贩”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是一处大院子,院中种满了花,在寒冬腊月天里竟开得芳香灼灼的,几条花藤从院墙里攀出来,泄露了满院□□,竟显得有些诡异。

不知为什么,这开满花的院子让周翡觉得有点熟悉。

下一刻,领头的黑衣侍卫一声令下,众人将小院团团围住,粗暴地破门而入。

……然后一起呆住了。

只见那小院寂静一片,挂衣服的架子犹在,上面的盛装却不见了踪影,几根翠鸟的尾羽飘落在地上,而繁华簇拥下,挂着一个小小的秋千,在微风中一摇一摆。

与当年邵阳城中,一宿烟消云散的羽衣班小院一模一样!

这时,吊得高高的女声远远传来,唱道:“长河入海,茫茫归于天色也——”

黑衣侍卫大喝道:“追!”

众人一拥而上,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追了上去。周翡这才从藏身之处缓缓走出来,她倒不担心,人去楼空的把戏是羽衣班的绝活,而方才捏着嗓子唱曲的那声音化成灰她也记得——正是木小乔那大魔头。

一个霓裳夫人,一个朱雀主,那两位前辈若是一处捣起乱来,将赵渊身边那帮酒囊饭袋全叫出来也不见得抓得住他俩……问题是,这又是哪一出?

周翡钻进了羽衣班空无一人的小院,见里屋的门虚掩着,刚刚燃尽的香炉气味未消,杯中还有一个底的酒水,而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刀一剑的两柄木头鞘,中间夹着一封字条。

周翡小心地将那封字条取下来,见上面写道:“羽衣班携《白骨传》抵京,为我大昭盛世献礼。”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w=

 

第164章 黑云

 

木小乔那一嗓子好像好像一把遍地生根的草籽,一夕之间,仿佛到处都在传唱那神神叨叨的白骨传,事态发酵太快,乃至于临时要禁已经来不及了,禁军一时发了昏,听见谁唱了,便当场抓人。

可哪怕是戏子伶人之流,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抓,金陵素来有雅气,文人骚客、达官贵人等常有结交名伶与名妓的旧风尚,禁卫刚一现身,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因赵渊近年来手腕强硬,没有人敢公开质疑,私下里的议论却甚嚣尘上。

赵渊当晚大怒,恼了手下这群不知何为欲盖弥彰的混账东西,将禁卫统领打了三十大板,隔日朝堂露面,绝口不提禁军抓人之事,只十分真情流露地回忆了自己二十余年的国耻家仇与卧薪尝胆的,最后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犹记当年之耻,自腊月始,宫中已禁了鼓乐。

众人精们自然闻弦声知雅意,下朝后回家纷纷通知各路相好,夜夜笙歌的金陵夜色突然便沉默了,祭祖大典前夜,透出一股诡异的安宁。

又是个阴沉沉的寒天,周翡在金陵城中转了个遍,没找到霓裳夫人等人的踪迹,傍晚又溜进了皇宫。她预料到谢允恐怕不能出宫了,还是去看了看他,本想问问《白骨传》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谢允一反常态,早早歇下了,只给她留了张字条,说是要陪着赵渊演完“立储”这出戏,之后就能自由出宫带她去玩了,叫她先回去。

周翡捏着他的字条,凑在宫灯下烧了,在高高翘起的宫殿屋顶坐了一会,始终不见月色,她眼角突然无来由地跳了两下,便纵身跃入夜色中,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而“早早歇下”的谢允突然在千重的床帐中睁开眼。

借着一点微光,他看见自己身上又无端多出了不少大小创口,从手指尖开始,此时已经蔓延到了肩头胸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缭绕在周身左右,仿佛昭示着这苟延残喘的**大限将至。

刚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赵渊震怒,太医们吓得险些集体上吊,但也实在无计可施,只好按着刀剑外伤来处理他身上那些越来越多的血口子。

谢允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仰面望向床帐,心里懒洋洋地盘算着,赵渊听了那出《白骨传》,恐怕是睡不着了,他也够可怜了,祭个祖而已,一方面担心那突然冒出来的《白骨传》有什么阴谋搅局,一反面还得担心他精心准备的“立储”大戏没开场,“储君”本人就先裂成一幅破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