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明千里/嫁给一个和尚上一章:第15章
  • 月明千里/嫁给一个和尚下一章:第17章

谢家那样以天下为己任的世家是异类,所以谢家子息单薄,最后彻底湮没在战乱之中。

他们被世人仰望,又不被世人理解。

唯有像郑家这种永远以家族利益为先的氏族才能一代又一代地鼎盛下去。

郑璧玉身为世家女,精于算计,凡事都为自己和家族打算。

十五岁那年,她嫁给了李德死敌的儿子,赵家答应将来册封她为太子妃。几年后赵家兵败,父亲将她送到了李德面前。

李德问郑璧玉可否愿意改嫁李玄贞。

郑璧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第一个丈夫的尸首还没凉透,她就做好了再次出嫁的准备。

这样的她,为什么要为七公主不平?

郑璧玉苦笑了一下,缓缓地道:“我第一次见到七公主的时候,她才十岁。那年,赵家兵败,魏军围住了赵家大宅,赵家和李家是世仇,又杀了圣上的亲弟弟,老夫人知道城破之后李家不会放过她们,让人准备了毒酒。”

……

那时郑璧玉也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眼中含泪,对她道:“玉娘,你是郑氏嫡女,素有贤德之名,李家不会杀你,我赵家上下几十口却难逃此劫。你我婆媳一场,也是缘分,今日一别,阴阳两隔。若你能见到你的叔父,望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为我赵家内眷说上几句好话,好歹求他们别糟蹋我们的尸首。”

郑璧玉哽咽着点了点头。

高墙外火光熊熊,厮杀声越来越近。

赵夫人领着所有女眷躲在赵家祠堂里,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几位公子的姬妾,府中侍女,还有年幼的小娘子和嗷嗷待哺的女婴,所有人跪地掩面痛哭,瑟瑟发抖。

“阿洛,别怕。”赵夫人安慰自己平日最疼爱的小孙女,颤抖着递出毒酒,“喝了这杯酒,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阿洛已经十五岁了,明白祖母递上来的是毒酒,吓得哇哇大哭。

一屋子的女眷跟着一起放声大哭,一派凄凉。

就在这时,大门上忽然传来踹门声,士兵在外面大叫大嚷着要冲进祠堂,粗野的污言秽语此起彼伏。

女眷们一脸惊恐,失声惊叫。

郑璧玉和自己的侍从站在一边,没有上前。

从赵家败落的那一刻起,她就和赵家人没什么关系了。

赵夫人脸色发白,抓住阿洛,掰开她的嘴巴,哭着道:“阿洛,乖,喝了它,你就不用受罪了。”

阿洛啼哭不止,却也懂得祖母这是不忍看她被乱兵蹂躏,慢慢张开嘴巴。

“赵夫人,且慢!”

一道稚嫩的的声音突然响起,似夏日初熟的果子,甜净清脆。

郑璧玉循声望去。

门外的吵嚷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大门被打开,一个身穿缥色圆领锦袍、头戴莲花碧玉冠的少年走了进来。

等少年走近,郑璧玉发现对方原来是个娇俏明媚、肤光如雪的小娘子。

小娘子走到赵夫人面前,朝她揖礼,道:“老夫人有礼了。方才惊吓到了老夫人,老夫人勿怪,我已经让外人退出祠堂,他们不会再来了。”

赵夫人呆呆地看着小娘子。

小娘子看一眼哭得撕心裂肺的阿洛:“阿姐这般好年纪,老夫人真的忍心让她为赵家陪葬?”

赵夫人低头看着阿洛,祖孙俩抱头痛哭。

小娘子道:“老夫人放心,今天我守在这里,没人敢轻慢诸位。”

她示意身后的侍从。

侍从们进屋,收走所有女眷跟前的毒酒,恭敬地退了出去。

小娘子也走了出去,侍从搬来一张交椅,她一撩袍角,大马金刀地坐在交椅上,脚尖却悬在半空,没够着地。

她咳嗽了一声。

侍从挪了把杌子在她脚下,小娘子踩着杌子,正襟危坐。

高墙之外到处是喊杀的士兵,夜色暗沉,隆烟滚滚,小娘子一坐坐到半夜。

期间不时有乱兵带着一脸猥琐的奸笑冲进祠堂,小娘子的侍从立马上前:“女公子在此,谁敢放肆?”

乱兵们吓得掉头就跑。

到了后半夜,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膀大腰圆的士兵簇拥着一个手握金锤的青年走了进来。

青年挺拔健壮,戎装下肌肉虬张,大踏步走到小娘子面前。

祠堂里的赵家女眷看到来人,浑身哆嗦。

郑璧玉认得青年,李家小霸王杀人如麻,恶名远播,赵家的小公子就死在他的双锤之下。

李仲虔直奔向长廊,浑身是血,满脸阴戾,一开口,却是温和的语调:“在这里做什么?”

小娘子站起身:“阿兄,你受伤了?”

李仲虔随手抹了下袖子上的血:“别人的血……这里乱糟糟的,你别待在这里,我让谢超送你回去。”

小娘子摇摇头,“赵家女眷都在祠堂,我得守着她们。”

郑璧玉以为李仲虔会斥责小娘子胡闹,然而他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点点头,吩咐部下:“谢超留下,谁敢冲撞七娘,格杀勿论。”

嘱咐了几句,李仲虔提着染血的双锤匆匆离开。

小娘子接着坐回交椅上,一直守到天亮。

第二天,郑璧玉跟着郑家派来接她的人离开。

后来母亲告诉她,赵家的女眷保住了贞洁,没有寻死。李家并没有对赵家赶尽杀绝,归还了赵家的老宅和护卫奴仆,让他们回老家安置。

……

郑璧玉回忆完往事,看着李玄贞。

“殿下,七公主救了赵家女眷,却从未提起此事。后来,她还救了卢家、吕家、孙家的女眷……”

“那年我生产,殿下在外征战,城里有叛军出没,堵住了城门,城中人心惶惶,十一岁的七公主派人照顾我和其他妇孺,自己带着护卫登上城墙,劝说、威慑叛军。”

郑璧玉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城中那种沉重压抑、大祸临头的绝望气氛。

府里人仰马翻,李德的妾侍们只会啼哭,有人闹着要投降,李瑶英下令斩杀要去打开城门的内应,以李家女公子的身份召集城中人马,在城墙上守了十多天。

郑璧玉生产过后,咬牙下床,打算也去城墙上守着,她是李玄贞的妻子,不能让李仲虔的妹妹太出风头。

侍女扶着她走到城墙下,她抬起头,看到城墙上那个一身猎装、沐浴在灿烂烈日下的少女,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李瑶英的场景。

郑璧玉嫁给李玄贞后,曾问李瑶英:“七娘和赵家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救赵家女眷?”

李瑶英漫不经心地道:“举手之劳罢了。”

郑璧玉是世家女,清醒而理智,嫁给李玄贞后,一心一意为李玄贞谋划,朱绿芸折腾得死去活来又如何?她永远是李玄贞的正妻。

一肚子算计的郑璧玉站在城墙下,抬着头,看着李瑶英娇小而坚定的身影,怔了半晌,转身回房。

郑璧玉知道,七娘并不是在为李仲虔招揽人心,她只是想保护城中的百姓,保护李家的妇孺。

正如她保护赵家女眷那样,同样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既然能伸把手,让对方免于被蹂躏的悲惨命运,为什么不帮忙呢?

郑璧玉眼中浮起泪光。

“殿下问妾身为什么替七公主说话,原因很简单,因为妾身还有一点良心。”

李玄贞闭上了眼睛,双手微微发颤,额前青筋暴起:“是她自己来求我的!是她来找我交易的!她是谢氏女的女儿,她的死活和我不相干!”

郑璧玉看着双眼紧闭、神情隐隐疯狂的李玄贞,长叹了一声。

“大郎……你会后悔的。”

“不!”李玄贞挣开双眼,眸底暗流涌动,“我不会后悔。”

绝不。

……

两天后,飞骑队传回消息。

他们找到李仲虔了,李仲虔还在昏迷之中,身边只剩下五六个死士护卫,虽然情况紧急,但没有性命之危。

飞骑队已经带着李仲虔踏上返程。

李玄贞让人将消息送去王府。

瑶英刚从昏睡中恢复清明,紧紧攥住信报,泪落纷纷。

阿兄果然还活着。

只要阿兄平安归来,她什么都不怕了。

送信的人提醒瑶英:“贵主,长史说,您该兑现诺言了。”

瑶英攥着信报,拂去眼角泪花,淡淡地嗯了一声。

三天后,宫中大宴,李德再次宴请叶鲁酋长和其他部落首领、王子,各国使者、朝中大臣、后宫妃嫔和宗亲望族俱都出席筵席。

宫中派出近卫接瑶英赴宴。

瑶英盛装华服,在谢青的搀扶下踏上马车,手心紧紧握着那枚明月珠。

第27章 少年人的爱慕

按例,宴会设在麟德殿。

瑶英进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天际处浮起点点寒星,西边辽阔的穹宇晚霞满天,笼下一道道熊熊燃烧的炽热霞光。巍然俯临在池畔的亭台楼阁沐浴在一片璀璨的金辉之中,投下壮丽的廓影,鳞次栉比的廊庑飞阁环绕围拱。

微风拂过,送来一缕缕清凉之意。

立在长阶下,依稀可以看到殿阁之中热闹的欢宴。大堂人影幢幢,欢声笑语,高耸的几层凉台半卷的珠帘后珠围翠绕,衣香鬓影。

台下,一班怀抱琵琶、筚篥、箜篌、胡琴、羯鼓、牙牌、金铃的乐伎坐在楼台西侧的毡毯上,笙歌阵阵。

台上,身着彩衣的舞伎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瑶英下了马车,立在阶前,抬头仰望矗立在高台之上的亭阁,衣袂翻飞,面庞皎然生光。

月台上等候多时的年轻男子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回过神,几步冲下长阶,站定在她面前,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神情局促。

瑶英含笑道:“三郎。”

郑景沉默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公主……跟我走吧。”

瑶英一怔。

郑景脸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地道:“有件事我没对公主提起过……郑家之所以向秦王提亲,不是因为我父亲看重门第,而是因为……因为我爱慕公主。”

话说出了口,他脸红得更厉害,脑袋垂得低低的,浑身发烫,头顶几乎能冒出几缕烟来。

“郑家求亲……求亲之前,我……我见过……见过公主。”

七公主可能早就不记得了,郑景却是铭刻在心。

第一次见到七公主的时候是桃李争妍的春天。魏郡儿郎、小娘子相约出城赏春,郑景和庶出的长兄赌气,摔下了马,满身泥泞。

族兄、姐妹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嘲笑他不中用。

郑景满身泥泞,腿被缰绳缠住了,怎么都爬不起来。长兄就在一边遥遥观望,等着他出声求救,他心中屈辱,不愿张口。

几个纨绔少年驱马围着他打转,故意掀袍解带,作势要羞辱他。

突然,一道鞭声凌空而至,头梳双螺髻,穿银红衫、石榴裙的七公主驱马冲下山坡,一鞭子打退了领头的纨绔少年。

少年郎们大怒,正待调笑七公主几句,看到勒马停在杏林边、漫不经心朝这边看的李仲虔,吓得直哆嗦,立马一哄而散。

七公主提鞭,轻轻挑开了郑景被缠住的右腿,留下一个奴仆照应他,拨马转身,奔着李仲虔去了。

郑景摔落在一滩烂泥中,仰起脸,目送少女远去。

她脸上的笑容让葳蕤的十里杏林黯然失色。

后来郑景在李家私宴上再次见到声名远播的李家女公子,发现她和自己第一次见到的少女很不一样,她娴静温婉,举止端庄,一点都不像那个提鞭在春风中肆意驰骋的少女。

郑景第三次见到七公主是在银杏泛金的秋天。

那晚李仲虔在王府设宴,他应邀赴宴,席间被长兄的好友戏弄,吃多了酒,误入王府后院。

他走到一座亭阁前,醉中隐约听见女子娇柔的谈笑声,心知中计,慌忙躲进阶下的牡丹花丛之中。

亭阁中纱帘高卷,彩烛辉煌,食案上碗碟琳琅,摆满山珍海味,十几个浓妆艳抹、珠翠满头的王府姬妾或坐、或卧、或立,正含笑观看庭中一名女子起舞。

少倾,乐曲声停了下来,女子含笑朝正席拜了拜,姬妾们笑道:“阿柳这一舞不如七娘的好!”

柳氏不依,姬妾们撺掇七娘和她比试。

一名梳双螺髻的娇艳少女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脱了鞋履,站在圆毯之上,举起手中金铃,含笑环顾一周,慢慢扭动腰肢,罗衫飞扬,灯火照耀下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郑景脸红心跳,不敢多看,却又呆呆地舍不得挪开目光。

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舞蹈,妩媚曼妙,柔中带刚。

腰肢风摆柳,横波如春水。

少女跳到一半,郑景被一个高大的护卫揪出牡丹花丛,脸上挨了好几拳。

阁中贵妇叱他是登徒子,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少女走到廊檐下,香汗淋漓,罗衫下丰肌如雪,瞥郑景一眼,笑着对护卫道:“阿青,他是我阿兄的客人,多半是吃醉了误闯进来的,送他出去罢。”

护卫应喏,送郑景还席,确认他是郑家三郎,这才放他离开。

郑景酒醒之后悄悄打听,得知李瑶英那晚跳的是拓枝舞。

第四次见到七公主时,他正是在平康坊观看胡姬跳拓枝舞。

每一次都狼狈万分。

也正是这几次狼狈的见面让郑景知道,七公主并不是长安纨绔少年口中那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贵主。

她如此美丽,如此明艳,又是如此的鲜活而真实。

她会仗义地解救被讥笑折辱的少年,俏皮地和兄长撒娇,得意地和王府姬妾斗舞,冷淡地驱赶纨绔少年,乖巧地应对世家贵妇。

她也会害怕,也会彷徨无助。

晚霞熊熊燃烧,长阶上洒满灿烂夕光。

郑景攥着瑶英的手,抬起头,脸上依旧涨红,郑重地道:“我仰慕公主,此心可昭日月,秦王不在了,我会像秦王那样,好好照顾公主,敬重公主,公主想去骑马就可以去骑马,想跳舞就跳舞……”

他停顿了很久,“我实在不忍看公主踏进高台。”

七公主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啊!

瑶英看着郑景,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浅笑:“三郎,谢谢你。”

少年的爱慕情真意切,含蓄羞涩,即使或许只是他的一时冲动,也值得被善待尊重。

“我阿兄素来不喜欢书生,我先前还疑惑,他怎么会挑中你……”瑶英笑了笑,“他没有看错人,三郎,你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郑景喉头滚动了几下,羞愧地道:“我实在无能,保护不了公主,也救不了秦王……我……”

瑶英打断他的话:“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我都记在心里。”

“公主随我离开吧……”郑景喃喃。

瑶英摇摇头,“三郎,五岁那年,我被抛在战场上,所有人都说我已经死了,我阿兄不顾忠仆的阻拦,一个人穿过战场去救我。那时还在打仗,阿兄在死人堆里挖了几天才找到我,乱兵还没走远,我们不能暴露李家公子女郎的身份,阿兄带着我往北逃,我走不了路,阿兄就抱着我,背着我……”

……

李仲虔那时候只有十一岁,背着瑶英东躲西藏。

没有吃的,李仲虔就去挖草根,去抓洞穴里的蛇和老鼠,舍下脸面去乞讨,去和其他流民抢夺任何可以果腹的食物。

没有鞋穿,李仲虔撕下衣裳包住她的脚,自己却光着脚板翻山越岭,脚底都磨烂了。

遇上乱兵烧杀抢掠,李仲虔背着瑶英逃命,他几年没练武了,又还是个孩子,身板不像后来那么壮实,跑得不快,好几次差点被追上。

有一次瑶英从他背上掉了下去。

马蹄声就在耳畔响起,瑶英趴在草地上,没有出声。

奔逃中的李仲虔还是很快发现她不见了,回头,看到身陷乱军包围的她,目眦欲裂。

其他一起逃命的流民朝李仲虔大叫:“傻小子!快跑啊!快跑啊!”

瑶英趴在地上,心里也在叫:快跑啊,阿兄,快跑啊!

李仲虔没有跑。

他甚至没有一刻的迟疑,毅然掉头朝她跑了过来,不顾那一柄柄寒光闪闪的长矛,扑到了她身上,把她牢牢护在身下。

他们侥幸逃过一劫,李仲虔只受了点轻伤。

流民骂李仲虔傻:“这次是你走运,背着这个病秧子,你迟早得死!”

李仲虔沉着脸不说话,抱着瑶英,把身上唯一的一块饼喂给她吃。

瑶英不肯吃,她知道自己是哥哥的累赘,哥哥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李仲虔面色阴沉,掰开瑶英的嘴巴,把饼掰碎了一点点喂进她嘴里:“小七,乖,阿兄不会抛下你。”

瑶英哭着摇头。

李仲虔捏住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阴鸷:“小七,你听好了,你不是阿兄的累赘,阿兄一定会带你回家。你活着,阿兄带你回去,你死了,阿兄也要把你背回去。所以你得好好活着,懂了吗?”

五岁的瑶英又感动又有点害怕,擦干眼泪,吃了几口饼,剩下的一小半推给李仲虔:“阿兄也吃。”

李仲虔接了饼,还是没吃,藏进了袖子里。

那小块饼最后还是留给瑶英吃了。

……

时隔多年,回想当年逃命时的种种,瑶英还是红了眼眶。

“三郎,假若你有位兄长如此待你,他身临险境的时候,你会不会舍己救他?”

郑景眼圈微红,点点头。

瑶英一笑:“当年,我阿兄想过带我和阿娘离开……可是他才十一岁,阿娘需要精心照顾,我又多病,在外流落的日子,我断了药,所以不能下地,阿兄每路过一个坊市就去求郎中帮我看病,我们没有诊金,也买不起药,那些人自然不会为我诊治,阿兄很自责……”

十一岁的李仲虔明白,凭他一个人,没法给瑶英安稳的生活。

正如他们回到魏郡之后,李德的幕僚说的那句话:二郎,只有待在魏郡,夫人和女公子才能在乱世之中平安顺遂,才能有源源不断的昂贵药材调养身体。

瑶英低头,轻轻拉开郑景的手:“阿兄怕护不住我和阿娘,不敢韬光养晦,披上战袍领兵作战,可他的身份是圣上的忌讳,也不能像其他皇子那样随意崭露头角,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脆放浪形骸,随波逐流,即使这样,他还是让我和阿娘这些年过得自自在在。”

她不是李德喜爱的公主,但是京中谁敢欺负她?

瑶英抬起头,目光坚定:“现在阿兄有难,我要救他,不管代价是什么。”

“我不会跟你走。”

郑景无言以对,失落地垂下双手。

半晌后,他抬起发颤的手:“我送公主去凉台。”

瑶英朝他笑了笑,摇摇头:“不,这条路,我自己走。”

郑景嘴巴张了张,没有说什么,站在原地,目送他爱慕的女子踏上长阶,窈窕的身影渐渐没入无边的暮色之中。

凉台高阁之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暮色渐沉,阁中已经燃起数百支蜡烛,灯树参差错落,烛火辉煌,宛如漫天繁星坠地,银河灿烂。

不过,当头挽高髻、盛装华服的瑶英走进帷阁之中,满室闪耀的烛光霎时黯然失色。

席上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呆呆地望着她。

位于正席侧边的诸胡部落首领更是直接打翻了酒碗,目瞪口呆。

瑶英迎着无数道潮水般涌向自己的视线,眸光沉静,一步一步走到正席前。

第28章 真正的交易

悠扬婉转的乐声突然变得滞涩,幽咽泉流,弦凝指咽。

数百支银烛照彻下的楼台霎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凝望着瑶英,怔怔地出神。

瑶英面色从容,纤纤素手端起皇帝案前的酒杯,“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英雄豪杰、各族勇士俱来归服,儿恭祝我大魏时和岁丰,河清海晏。”

言罢,她指甲蘸酒,对着满座宾客轻弹了几下,举杯一饮而尽。

热酒入肠,眼角潋滟开一丝淡淡的晕红,春色涟漪,满室生辉。

堂下文武朝臣和二楼倚窗遥望的官眷还呆呆地看着她,诸胡部落首领已经兴奋地击节赞叹,腾地一下齐齐站起身,举起酒碗,朝李德行礼,大声恭贺。

席间众人反应过来,纷纷直起身,稽首行礼,山呼万岁。

位于次席的太子李玄贞也在怔忪片刻后放下酒杯,和其他人一道行礼。

李德看一眼瑶英,含笑朝众人致意。

宴会的气氛在这一刻高涨到顶峰。

掀起满座儿郎凌云豪气的瑶英却并未停留,裙琚蹁跹,由侍女阉奴簇拥着缓步绕过层峦叠嶂的金漆屏风,登上二楼。

堂中众人的视线久久追随着她,直到她的倩影消失在高台处随风飘扬的锦帐纱帘后面,还恋恋不舍地伸长脖子凝望。

乐声再度欢快地奏响。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诸胡部落的酋长、王子丝毫不掩饰惊叹之色,朝身边侍者打听:“刚才那位贵主就是传闻中的七公主?”

侍者颔首。

诸位酋长交换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眼神:果然是绝色,难怪叶鲁老儿愿以凉州为聘,要知道现在盘踞在凉州的慕容氏、何氏、阿史那氏可都不是善茬。

二楼高台,妃嫔宫眷、命妇贵女们看着烛火中恍如神女般的瑶英,脸上神情复杂。

瑶英目不斜视,走到窗前,独坐一席,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李仲虔不在,没人敢管着不许她碰酒。

一旁的太子妃郑璧玉叹了口气,望向楼下,发现李玄贞起身离席,在一个宫女的引领下往后殿的方向走去。

他去后殿做什么?

不等她多想,一名侍女走到她身侧,小声道:“娘子,福康公主不见了!”

郑璧玉愣了一下,放下酒杯:“不见了?”

侍女面色惊惶:“今天圣上下旨,命公主赴宴。太子殿下打发人去公主府,请公主务必到场,说七公主到时候会当众请求代嫁,让她不必害怕,奴等奉命护送公主入宫,等了半天也不见公主出门,奴大着胆子进屋查看,发现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从后窗离开了!”

郑璧玉心里咯噔一声。

现在七公主还没有主动请求代嫁,朱绿芸和叶鲁酋长的婚约还没解除,她怎么就跑了?

莫非她不相信李玄贞帮她找到了解决之法,害怕出嫁,所以逃走了?

郑璧玉越想越觉得头疼,吩咐侍女:“派出所有护卫暗暗查访公主的下落,公主府,公主常去的地方,还有太子殿下常去的地方,全都仔细找一遍,一个都不能漏下!”

侍女点头应喏,还没来得及起身去传话,楼下响起两声突兀的酒盏落地声。

乐曲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气氛凝重紧张。

郑璧玉示意侍女噤声,侧耳倾听。

台下一片尴尬死寂的沉默,银烛熊熊燃烧声中传来男人的质问:“听说贵国福康公主无意下嫁,已然出逃!公主既然无意下嫁我们可汗,当初为何主动请婚?我等一心仰慕贵国,愿举族内附,贵国公主却如此戏弄侮辱我们的可汗!既然贵国失信在先,叶鲁部也无需信守承诺,我们的勇士将誓死捍卫可汗的荣誉!请贵国做好迎战的准备吧!”

说完,摔了酒碗,掉头就走。

其他部落的首领王子立刻躁动起来,大叫大嚷,要求马上见到福康公主,否则他们也不敢归附魏朝。

台上的命妇宫眷吓得轻轻哆嗦了两下。

郑璧玉急出了一身的汗。

台下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脸色比内眷们的还要难看。

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反应飞快,起身离席,拦住叶鲁酋长和几位王子,请他们还席。

叶鲁酋长年过六十,一头花白的长发编成细辫,披散在肩头,面容苍老,皱纹密布,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抹了抹泛着油光的嘴巴,操着不熟练的汉话,淡淡地道:“若今晚能见到福康公主,叶鲁部自然无话可说。”

官员们好说歹说劝住叶鲁酋长,打发人去寻福康公主,催促公主尽快进宫。

金吾卫回禀:其实福康公主早就不见了,他们已经找了一下午,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