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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和谢冲愣了一下,小声问:“公主,这是什么规矩?他们的王居然踩着大臣的肩膀!”

瑶英和他们解释:“这是升座礼,在天竺和西域很常见。”

她视线落到大臣身上,康莫遮等人规规矩矩地立在高台下,神态恭敬,脸上没有一点怨愤之色——看到昙摩罗伽的声望如此威隆,他们敢不规矩吗?

高台上响起一道醇厚温润的嗓音,昙摩罗伽开始宣讲,用的是普通百姓都能听懂的胡语。

瑶英听了一会儿,只能听懂一个大概,他讲的是佛陀目睹人生悲苦,从而厌倦人世、参禅悟道的故事。

他声调清冷婉转,带着一种清朗从容的韵律,百姓听得如痴如醉。

半刻钟后瑶英就完全听不懂了,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昙摩罗伽,他面容俊美,气度出尘,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重病的痕迹。

瑶英发现自己好像从未见过昙摩罗伽站立的姿态,刚才他踩着大臣的肩膀登上高台,长身而立,身形高挑挺拔,看起来好像比毕娑还要高一点。

他患的到底是什么病?

法会持续了一个时辰,阿史那毕娑听到一半,引导瑶英从人群退出来,带她去佛寺。

佛寺将要举行辩经大会,等昙摩罗伽宣讲完,大会就开始。高僧们早就到了,除了去参观法会的,剩下的人已经在为辩经做准备,庭院间挤满了僧人,有些人盘地而坐,闭目冥想,有些人已经和身边人争执起来,叽里呱啦大声争辩。

寺中气氛紧张而活跃,留寺的小沙弥们个个满脸期待,等着一睹昙摩罗伽舌战群僧的风采。

他早年的盛名就是在一次次辩经大会上赢来的。

瑶英跟着毕娑找到他们的席位,百无聊赖地环视一圈。

毕娑低头和她说起几件小时候在佛寺修行的趣事,一道敏锐的目光突然扫了过来。

瑶英心口猛地一跳,迎着那道视线看过去。

庭院角落里,一个身穿半袖长袍的男人懒洋洋地倚靠在佛塔旁,一边和身边僧人交谈,一边抬眸看她,浅金色的眸子在日光下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冷芒。

是海都阿陵!

见她认出自己,海都阿陵嘴角一勾,抬了抬下巴,线条粗犷刚毅。

瑶英不想和他同处一室,起身离开席位。

毕娑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看她神色不大对劲,朝她刚才看的方向看去,视线和海都阿陵撞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海都阿陵撇了撇嘴角,收回眼神,唇边一抹讥笑。

毕娑脸上涨得通红,拔步跟上瑶英,羞惭地道:“文昭公主,北戎也派了僧人过来和王辩经,不过我不知道北戎派来的使者是海都阿陵王子!”

“公主不必害怕,这里是王庭,他不敢乱来!”

瑶英匆匆走出佛寺,慢慢定下心神,脚步一顿,回头朝毕娑笑了笑:“我不想看到他,不能陪将军观看辩经大会了。”

毕娑忙道:“正好我也不想看,我送公主回王宫。”

两人回了王宫,瑶英吩咐亲兵:“这些天谁都不许再出宫,北戎人在圣城。”

众人知道轻重,点头应是。

瑶英想起海都阿陵唇边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寝食难安。

她不会再落到他手里,她一定要回中原。

……

瑶英不知道,八千里之外的中原,也有人在想着她。

几个月前,长安。

一匹快马从裴家出发,骑手日夜兼程,连赶三天三夜的路,抵达京城,气都来不及多喘几口,直奔东宫。

太监尖声通报:“殿下,派去裴家的人回来了!”

脚步声骤响,身着太子礼服的男人大踏步走出里间,凤眼赤红。

第49章 大哥后悔了

长安。

李玄贞看完密报,面色阴沉如水。

秦非和其他几个部下从书房里跟出来,看着李玄贞的背影,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玄贞忽然不停打颤,倒在了地上。

“殿下!”

秦非几步抢上前,扶起李玄贞。

李玄贞紧紧攥着信,咳出一口血。

众人大惊失色,不久前北戎突袭,太子死守凉州,身负重伤,还未痊愈,吐血非同小可!

太监吓一跳,拔腿就跑,一叠声催促护卫去请太医。

秦非扶着李玄贞回屋,不一会儿前廊传来脚步声,候在外院的幕僚、将兵纷纷回避,太子妃郑璧玉和太医一起来了。

郑璧玉进了里间,问:“殿下怎么会吐血?是不是又练武了?”

秦非眼眉低垂,退到屏风外,答道:“殿下刚刚看完裴家来的信。”

床榻之上,李玄贞双眼紧闭,面如金纸,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信。

郑璧玉坐在榻前,掰开他的手指,匆匆看完信,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轻轻地叹口气。

文昭公主已然香消玉殒,查清楚了她的身世,又有什么用?

那个千娇百媚、让京中五陵少年郎魂牵梦萦的七公主,再也不会回来了。

太医看了看李玄贞身上的旧伤,重新为他上药,开了新的药方,叮嘱道:“殿下旧伤未愈,须得心气平和,莫要动气为上。”

郑璧玉望着昏睡中的李玄贞紧拧的浓眉,回想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神情凝重。

让李玄贞心气平和,只怕难啊!

……

几个月前,北戎突袭,李玄贞镇守凉州,率领边关将士血战数日,等到援兵驰援。

消息传回长安,满朝震惊,不等李德下旨增兵,西北的金城、萧关、鄯州,东北的夏州、晋州,南方的江州、舒州,和西蜀毗邻的阆州同时燃起烽火,数日之间,几大哨关同北戎、南楚、西蜀血战数场,死伤无数。

举国震动。

听说北戎骑兵南下、南楚趁机袭扰,长安富豪人家闻风丧胆,纷纷收拾金银细软南逃,朝中大臣也吓得六神无主,大臣力劝李德迁都。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李玄贞一封檄文送抵长安,猛烈抨击那些想要弃城而逃的鼠辈,言若此时迁都,民心浮动,大魏将沦为万世笑柄,日后当如何一统天下?

这时金城、晋州等地的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回长安,各地哨卡虽然仓促应战,失了几座城池,但将士英勇,很快重整旗鼓,退回守关后依靠易守难攻的地形拒守不出,和敌军形成对峙之势,而且好几地提前收到警告,及时发出了求救信,附近守军赶到救援,同守军里应外合,荡平突袭的敌军,只等朝廷继续发兵发粮,他们可以一举夺回哨卡。

紧接着,金城文吏杜思南日夜奔袭前往江州,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逼退南楚大将,南楚、西蜀一夜间同时退兵,没几天,传来了南楚朝廷震荡、易储的消息,西蜀孟家则向大魏递交国书,言称一切都是误会,他们并没有攻打大魏的意思。

李德力排众议,怒斥建议迁都的大臣祸国殃民,发兵增援凉州、金城等地,任命裴都督为行军大总管,夺回丢失的城池。

南楚、西蜀的退兵让大魏没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兵力抵御来自北边的威胁。

北戎骑兵来势汹汹,但人数不多,粮草不济,而且并未在半个月内攻破北方防线,无法深入中原,意识到大魏开始发动反攻,并不恋战,在金城一带抢掠一番后,果断收兵。

大魏守住了。

然而河陇彻底落入北戎手中,大魏的邻国北汉一夜覆灭,金城损失惨重,险些失守,只要北戎集中兵力发动快速突击,大魏就得不断派兵死守各关。

好在北戎现在无力发动全面攻击,而李玄贞守住了凉州,让大魏不至于彻底暴露在北戎铁蹄之下。

大魏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机。

那些天人人自危,风云变幻,波云诡谲,其中种种惊心动魄之处,郑璧玉这个深处宫闱的闺阁女子也能感受得到。

现在回想,还觉得心有余悸,浑身发凉。

只差一点,大魏就被卷入战火之中,四面受敌。

当北戎退兵,西蜀、南楚和大魏暂且恢复邦交、举国欢庆之际,朝廷开始论功行赏,李德召回在金城一役中立下大功的杜思南,问他是谁赶在北戎突袭前向他报讯,让他能够及时发现北戎的阴谋,不仅守住了金城,还劝退了南楚。

杜思南没有马上给出答案。

几日后,长安城,朱雀长街,百姓蜂拥而出,迎接凯旋的将士。

李德率领文武群臣前去迎接。

一个满身是伤的亲兵从北边而来,一跛一跛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凉州守住了,金城守住了,萧关守住了,大魏安然无恙,百姓免遭战火。”

他跪倒在城门下,抬起头,双目血红:“陛下,末将奉文昭公主之命,回关示警,幸不辱命!”

那一刻,天街前万籁俱寂。

他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宫门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沉默地看着亲兵。

身着华服的文武群臣诧异地看着亲兵。

许久没有人说话,人人静默,肃然无声。

李德怔了半晌,问:“文昭公主何在?她于国有功,朕要赏赐她。”

群臣跟着附和,赞美之语不绝于耳。

亲兵泪流满面:“叶鲁部覆灭,公主她……她……”

他泣不成声,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静默的人群传出悲伤的抽噎声,先是压抑克制的啜泣,后来变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

数月前,他们在这里送走七公主,目送她远嫁塞外,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数月后,塞外的七公主冒死提醒守关将士,大魏安然无虞,七公主却香消玉殒,身死异乡。

礼部官员送七公主出嫁,队伍经过长城脚下时,官员问七公主还有没有什么话要他转告李德。

七公主回望身后巍峨的山川城池,淡淡一笑:“愿河清海晏,沧海波平。”

公主出和亲,身抵百万兵。

男女老少伏地叩泣。

那天,郑璧玉立在城楼夹道上,听着长街传来的如海潮般此起彼落的哭声,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她没在凯旋的队伍中找到李玄贞的身影,派人去问询。

秦非向她回禀:“殿下,太子殿下……他带着飞骑队去河陇了。”

郑璧玉大惊:河陇现在是北戎的地盘,李玄贞重伤未愈,不要命了吗!

“他为什么要去河陇?”

秦非叹口气:“北戎突袭时,殿下派了一支队伍去叶鲁部接文昭公主回京,等北戎退兵,那些人回来复命,叶鲁部已经覆灭了。他们找了几天,没找到公主,被一伙北戎骑兵围攻,不敢多待,只能先退回凉州。”

队伍无功而返,李玄贞勃然大怒,处理完军务,命长史留守凉州,不顾身上的伤,亲自带着飞骑队去叶鲁部寻人。

这一找就是一个多月,李玄贞不仅什么都没找到,还数次被北戎围追堵截,身边亲兵死了一半,九死一生狼狈退回凉州。

凉州以北已经彻底落入北戎手中,他们无计可施。

部下苦劝重伤的李玄贞先回京治伤,李玄贞断然驳回,执意要寻回文昭公主,既然不能带兵越过北戎的防线,他就伪装成牧民混进去!

凉州本地守将毛骨悚然:李玄贞是堂堂一国储君,他要是死在北戎人手里,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众人胆战心惊,想方设法劝阻李玄贞,只有秦非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了解太子,太子平时虚心纳谏,但是当他发疯的时候,谁也劝不了他。

当年太子为了救偷偷跑出去的朱绿芸,只身一人独闯敌营,血战一夜。

如今文昭公主下落不明,除非找到文昭公主,太子不会回京。

秦非只能留下所有亲兵,回京向郑璧玉禀报。

郑璧玉心急如焚,早知道李玄贞会发疯,她不该送去那封说明七公主身世的信,他一定是看了信,觉得愧对七公主,才会这么癫狂。

她立刻命侍女磨墨铺纸,准备写信劝李玄贞返京,仆从忽然捧着一封信进殿。

郑璧玉看着那封自己不久前送出去的信,半晌无言。

仆从和她解释,这封信没有送到李玄贞手上,凉州到处都在打仗,信使路上出了意外,信被其他人送回来了。

啪嗒一声,郑璧玉手中的笔跌落在地,墨汁淋漓,顺着裙角往下滴。

李玄贞没有收到信。

他不知道七公主的身世,即使她是谢贵妃的女儿,即使他这些年时时刻刻被仇恨折磨,他还是要救七公主。

郑璧玉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明白李玄贞为什么对闺阁之中的七公主那般憎恨,憎恨到要派人日夜监视七公主,憎恨到夜里惊梦而起时会咬牙切齿叫出七公主的名字。

郑璧玉端坐在窗前,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默许魏明设计七公主,亲手将柔弱的妹妹送到粗鲁野蛮的叶鲁可汗床上,他说他不会后悔……

他早就后悔了!

难怪魏明一直针对七公主,他身为李玄贞的军师,肯定看出李玄贞和七公主之间不一般,以七公主代嫁,不仅仅是救朱绿芸,也是为了让李玄贞彻底绝情!

郑璧玉揉皱纸张,没有写出那封劝李玄贞回京的信。

同床共枕几年,她和李玄贞相敬如宾,彼此尊重,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玄贞,她劝不了他。

郑璧玉开始为将来谋划,她把儿子送去太极宫,教他怎么讨好李德,没几日,李德颁布旨意,他要亲自教养皇太孙。

东宫地位依然稳固。

一个月后,李玄贞回来了。

他浑身是伤,连马都骑不了,是被亲兵抬回来的。

亲兵还带回来一个噩耗:七公主李瑶英香消玉碎,死在北戎人手里,有人亲眼看见北戎人杀光公主的护卫,连马都没放过。

李玄贞精神萎靡,终日沉默。

郑璧玉为李瑶英做了场法事。

人人都知道七公主凶多吉少,她先暗中收买了十几个胡人为她报信,然后派出几十个亲兵,最后成功报讯的大多是胡人,只有一个亲兵侥幸活了下来——形势如此险峻,叶鲁部一夜灭亡,七公主怎么可能逃脱得了?

李瑶英的死讯传遍中原,百姓啼哭不止,自发祭奠李瑶英,为纪念她,在荆南建庙,广植花树。李德下旨追封李瑶英为镇国公主,谢皇后又得了赏封——这位皇后住在离宫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死在了塞外,而在洛阳养伤的李仲虔还被瞒在鼓里。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李玄贞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好,人却一天比一天消瘦。

郑璧玉把朱绿芸送到他身边。

在李玄贞死守凉州时,杜思南和郑景根据李瑶英送回来的情报,审问朱绿芸身边的每一个奴仆,彻查她和南楚、西蜀、北戎勾结之事。据公主府的护卫交代,那个死在李玄贞刀下的义庆长公主忠仆只是长公主派回中原的心腹之一,还有更多忠于她的仆从分散在西蜀南楚各地。

他们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请求中原王朝发兵救回义庆长公主,而是利用长公主朱氏女的身份挑拨人心,为北戎收集情报,煽动中原各国互相征战,削弱各国兵力,当中原陷入纷乱之时,北戎就能长驱直入。

这一次北戎的突袭只是海都阿陵的一次试探。

李德和朝中大臣看完供词,心有余悸,冷汗涔涔。

郑景还顺道查清了另一件让群臣纳闷了很久的事:南楚为什么要伏击李仲虔?

细作如实道出前因:南楚世家林立,皇权衰弱,各大世家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海都阿陵的心腹趁机下手,劝好大喜功的大皇子偷袭李仲虔,挑起和大魏的战事。

那支偷袭的队伍是南楚精锐,若不是李瑶英和李玄贞做了交易,救回李仲虔,李仲虔必死无疑。

杜思南写了封言辞恳切而又不失辛辣的信,将海都阿陵的图谋告知他在南楚的旧友,那些旧友在南楚朝堂身居高位,确认大皇子身边有细作后,合力扳倒大皇子:他们虽然和大魏势如水火,但是唇亡齿寒,假如北戎攻占中原,南楚难道就能独善其身?

大皇子和西蜀都在与虎谋皮!

南楚很快易储。

郑景上疏,建议以叛国罪捉拿朱绿芸,朝中大臣激烈辩论,由于朱绿芸对海都阿陵的计划毫不知情,最后免了她的罪责,将她身边的奴仆尽数打杀。

朱绿芸看到李玄贞重伤归来,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李玄贞这一次不再像从前那样温言安慰她,整天浑浑噩噩,和朱绿芸大吵了一架。

朱绿芸哭着说要离开长安。

郑璧玉烦不胜烦,命人送朱绿芸回房。

几天后,李玄贞无意中看到了那封本该在几个月前送到他手中的信。

他浑身发颤,呕了口血,找到郑璧玉,血红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状如厉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郑璧玉叹口气,淡淡地道:“殿下,我得知这些的时候,您已经把文昭公主送去叶鲁部了。”

李玄贞差点控制不住表情,牙齿咬得咯咯响,踉跄着后退几步,仰天大笑。

“是啊!我已经把她送走了!”

“我亲手把她送上死路!”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救李仲虔?为什么不愿和李仲虔断绝关系?”

“只要她和谢氏母子断绝关系……只要她点头……我就不用恨她了……”

“她为什么不叫我长生哥哥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面容扭曲:“我要为阿娘报仇……要为阿娘报仇……李德还没死,谢氏没死……我对不起阿娘……我对不起阿娘!”

郑璧玉看着发狂的丈夫,眼神悲悯。

他毁了自己,也毁了七公主。

……

发狂过后的第二天,李玄贞诡异地冷静下来,开始调查荣妃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派人去荆南谢家打听,又请裴都督写了封信,让信使送去裴家老宅。

裴家和谢家老死不相往来,裴公可能知道些隐情,所以当初才会不远千里赶来长安为李瑶英出头。

现在,这封信握在郑璧玉手中。

裴公在信上说,李瑶英确实不是谢贵妃的女儿。

那年唐氏自焚而死,李德丢下军队赶回魏郡,军心涣散,前线失利,谢无量和裴公领兵迎敌,战后清理战场时,无意中看到一个弃婴。

襁褓中的孩子太小太孱弱了,小小的一团,一点声息都没有。

士兵以为孩子死了,准备就地掩埋,谢无量爬下马背,接过襁褓,摸了摸孩子的脉搏,道:“还活着呢。”

裴公扫一眼那个孩子,冷冷地道:“这孩子浑身发青,捡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不如让她死得痛快点,来世投身个好人家。”

谢无量笑了笑,指尖拂去孩子脸上的尘土:“好歹是一条人命。我出生的时候,和她差不多大,我能活下来,她或许也能。”

裴公心道:这位无量公子果然生了副柔肠,可惜他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那个弃婴活不了几个月。

后来,那个孩子活下来了,虽然身体病弱,不能下地行走,但还是活下来了。

谢无量给裴公写了封信,信中是一首诗。

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裴公只回了一句话:名字取得很好。

郑璧玉放下信,长长地叹口气。

窗外响起脚步声,一名侍女匆匆走进屋,小声道:“殿下,福康公主不见了。”

郑璧玉眉头轻蹙,看一眼昏昏沉沉的李玄贞,道:“派人分头去找,她这些天总闹着要走,在城门等着就是了。”

侍女应喏出去,不一会儿,又有侍女小跑进屋。

郑璧玉皱眉问:“找到朱娘子了?”

侍女摇头,面色惊恐:“殿下,二皇子……不,卫国公回来了!”

郑璧玉心里咯噔一下。

李仲虔知道李瑶英的死讯了。

第50章 回京

城门前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正值春风骀荡的暖日,出城赏景的宝马香车络绎不绝,一眼望去,红尘滚滚,彩幛连天。

长道旁,等待入城的商人车队排出一条蜿蜒的队伍,曲曲折折,看不到尾。

一片太平盛世的繁华之景。

当卫国公李仲虔的车驾驶入皇城时,道旁百姓认出谢家的旗帜,纷纷停下车马,让出道路,百姓们不禁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马车前后骑行的带刀护卫全都披麻戴孝,一身丧服,神情冷峻。

他们在为文昭公主服丧。

百姓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听说卫国公受了重伤,武功尽废,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唯一的胞妹又死在了塞外,当真是可怜可叹啊!

议论声中,马车帘子风吹不动,始终低垂着,那个每次凯旋时喜欢骑着高头骏马飞驰入城的二皇子似乎羞于见人,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百姓们目送马车远去,回想那个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的二皇子,对望一眼,摇头叹息。

消息很快传到太极宫,太监进殿通报。

李德皱了皱眉头,道:“让千牛卫看着他。”

太监应是,旨意下达千牛卫,千牛卫猝不及防,连忙召集人手,手忙脚乱地奔出内城迎接。

一个时辰后,数百个身着戎装的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左右骁卫守在卫国公府门前,严阵以待,门洞里刀光闪闪,从长街到广场,处处都埋伏了卫兵。

郑景和薛五匆匆应召,等在府门阶前。

昔日打马追逐七公主的少年郎,如今同朝为官,都是一身绿色圆领官袍。

薛五神色紧张,不停擦汗。

郑景瞥他一眼:“你怕什么?”

薛五回以一个白眼:“郑三,难道你不怕卫国公吗?当年是谁差点被卫国公吓下马的?”

听他提起旧事,郑景怔了怔。

是啊,他也曾畏惧李仲虔——仰慕文昭公主的贵胄子弟,哪一个不怕李仲虔?

文昭公主落落大方,举止文雅,李仲虔和她同是谢贵妃所生,却霸道粗野,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经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为世人所不齿。

那两年向文昭公主求亲的世家公子一多半被李仲虔打了个半死。

远的不说,比如宰相家的萧八郎,在外蓄养了数名美姬,孩子都生了三四个,居然胆敢求娶文昭公主,让李仲虔打得满头是包。

博陵崔家的长孙,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妾侍没有外室更没有私生儿女,却被查出喜好龙阳,李仲虔大怒,当着皇帝李德和文武大臣的面,生生打断崔大郎的一条腿。

郑景当时也在场,崔大郎的惨叫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他想想就替崔大郎觉得疼。

所以当郑景前去王府求亲的时候,母亲哭天抹泪,只差跪下求他了:人人都知道李仲虔有多么疼爱文昭公主,他无功无名,居然敢去求娶公主,不要命了吗?

郑景生来内秀,从不做出格的事,那一次却凭着一股意气为自己提亲。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可是当李仲虔那双凤眸冷冷地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找个地缝躲进去。

那道冰冷的眼神郑景记忆尤深,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脊背生寒。

那时,他真心求娶文昭公主,李仲虔的眼神就像是要立马砍了他的脑袋。

现在,文昭公主死了。

孤独地死在千里之外,死之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

那个打断崔大郎一条腿的李仲虔能善罢甘休吗?

朝中官员都知道答案:不能。

太极宫和东宫加强了警戒,王府亲兵被打散分调至各个衙署,李仲虔身边只剩下谢家亲兵,官员们仍不放心,把谢家的亲兵也打发走了,只允许李仲虔带二十人入城。

区区二十人,翻不了天。

而且李仲虔已经成了废人,连擅使的金锤都拿不动了,不然李德怎么敢放他回京?

郑景从容镇定,薛五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他踮脚望着长街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道:“你我初为朝官,根基浅薄,才会被打发到这里来迎接卫国公,那些人就是成心的!待会儿卫国公到了,随手砍你我一刀,难道圣上会怪罪他?我们就是来给卫国公撒气的!”

郑景垂眸不语。

薛五一笑,讥讽地道:“郑三,你没听说过贺兰阳的事?”

郑景摇摇头。

薛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前年圣上和南楚争夺荆襄的时候,曾经大败一场,谋臣贺兰阳提议将文昭公主下嫁,以换取荆襄豪族的支持,卫国公当时人在战场,闻言大怒,率轻骑三千突围,解了荆襄之危,之后提刀冲入大帐,当着圣上的面手刃贺兰阳,一刀下去,满帐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