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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英喝了口羊奶,果然是温热的,道:“我就知道他会跟上来,你放心,他不是歹人。”

缘觉应是,放松肌肉。

瑶英低头沉吟。

马车驶过长街,车轮轧过厚厚的积雪,嘎吱嘎吱声细碎绵长,夜色浓稠,马上就到宵禁时刻了。

她估算了一下时辰,放下水囊,低声吩咐缘觉:“把那个年轻人引到巷子里去,我和他说几句话。”

缘觉对车夫低语,车夫扬起马鞭,将马车赶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幽窄巷子里,年轻人不知有诈,仍然跟着他们,等他跟进巷子,谢冲离开队伍,飞快跃上覆了一层积雪的墙头,几个纵身跳到年轻人身后。

马车停了下来。

年轻人一愣,立刻转身跑开。

谢冲从角落里走出来,长刀一横,堵住了他出去的路。

年轻人脸色微变。

瑶英拨开帘子,款款下了马车。

年轻人回头看她,下巴抬得高高的,神色倨傲,手指搭在腰间佩剑上,冷声道:“公主想做什么?”

一口地道的河西官话。

瑶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人一呆,神情僵硬,半晌后,脸上腾起恼怒之色,怒喝:“公主笑什么?”

瑶英收了笑声,眉梢眼角还是笑意盈盈,眼波流转,含笑仔细打量年轻人。

年轻人浓眉大眼,身姿颀长,格外高挑,肩宽体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赘肉,和高昌豪族子弟一样,辫发垂于后背,但头上没戴金花冠,而是以巾帻裹发,锦衣华服,宝带琳琅,腰间一柄镶嵌宝石的长剑,从头到脚金光闪耀,一身不伦不类的武人打扮。

她一直盯着年轻人看,他一张俊朗脸孔慢慢涨得通红,眼神警惕,恼道:“你看我干什么?!”

瑶英一笑,朝年轻人郑重行了个礼,正色道:“我敬佩杨公子高义。”

年轻人姓杨,名叫杨迁,闻言,眼底一片茫然,梗着脖子道:“我不明白公主在说什么。”

瑶英微笑。

……

此时的杨迁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少年郎,但是多年以后,他的名字会传遍中原大地。

山河失陷,西域孤悬,这个年轻人出生在茫茫大漠之中,从小目睹族人备受压迫欺凌,长大以后,他立志带领族人收复河山,重归故国,但是他们和长安隔着几千里之遥,想要东归,谈何容易?

所有人都劝杨迁早点熄了这个心思,他并不气馁,一边勤于练武,一边变卖家财,秘密召集人手,同时不断游说城中豪族,劝说尉迟达摩向中原求助。

在他二十岁那年,昙摩罗伽死去,北戎人没了顾忌,开始大肆屠杀不肯归顺的部族,各地发生动乱,他趁机带着护卫冲破北戎人的封锁,踏上东归求援之路。

离开的时候,城中百姓携老扶幼,扯着杨迁的袖子,嚎啕大哭:“杨郎,到了长安,问一问长安的皇帝,问一问大臣,他们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子民!”

二十岁的杨迁怒而拔剑,割断自己的长发,立下誓言:不到长安,绝不回头!

这条东归之路,杨迁和他的护卫走了一辈子。

从高昌到长安,要穿过遍布砾石的大海道,一望无垠、寸草不生的流沙戈壁,荒无人烟的草原,翻越巍峨雪山,还要经过重重关卡和北戎人驻扎的数座重镇。

杨迁一行人从高昌出发,九死一生,有的人渴死,有的人饿死,有的人累死,有的人病死,更多的人惨死在北戎骑兵刀下。

他们没有回头,继续向东。

最后,这支渴望从长安得到援兵的队伍消失在了茫茫戈壁之中。

多年以后,一支和北戎人交易的中原商队经过沙州,在流沙间发现一具枯骨,商人一时动了善念,想将枯骨安葬,无意间发现枯骨旁还未腐化的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封写在布帛上的万言书。

那是失陷土地的百姓向中原发出的呐喊和哀求,句句激昂,字字泣血。

流沙中的枯骨就是杨迁,他经历千辛万苦,还是没能平安抵达长安,孤独地死在大漠之中。

临终之前,他在万言书上留下名字和遗言,祈求看到这封万言书的有缘人代替他把万言书送去长安。

年轻的生命早已逝去,枯骨仍然保持着向东爬行的姿势。

不到长安,绝不回头。

除了杨迁,其他人没有留下姓名,几十个年轻人,葬身流沙,尸骨无存。

他们用生命践行了自己的誓言。

商人感佩不已,托人把万言书送回长安。

最后,这封血书终于送到了天下至尊的手中,杨迁的心愿在他死后达成了。

那时郑景已经位列宰相,他下令将万言书公布天下,举世震惊。

杨迁的名字很快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朝中大臣各抒己见,民间百姓也议论纷纷,朝野内外群情激愤,请求皇帝出兵收复故土。

可惜已经太迟了。

北戎壮大,中原王朝矛盾重重,内忧外患,根本无力发动远征。

大臣们踊跃上疏,看似在讨论出兵之事,其实不过是借着杨迁的事互相抨击谩骂,排除异己。

郑景无可奈何,劝小皇帝追封杨迁等人为义士,颁布了一篇鼓舞人心的诏书,出兵收复河西以北故土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又过了几年,北戎挥师向东,大魏覆灭,国破家亡,尸横遍野。

……

此时,高昌。

瑶英微笑着凝视眼前英气勃勃的杨迁,心中感慨万千。

她敢来高昌,绝不只是来碰碰运气。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当山河破碎之时,永远不缺朱氏先祖、谢无量、杨迁这样的英雄,他们以拯救万民苍生为己任,抛头颅,洒热血,视死如归,勇往直前。

刚到高昌的时候,她打听杨迁的为人,结果让她哭笑不得:杨迁少年意气,斗鸡猎鹰,流连风月,一事无成,是远近闻名的纨绔。

瑶英不禁怀疑:会不会只是同名?又或者书中那个最后葬身流沙的枯骨另有其人?

她让老齐发帖请来的豪族是经过慎重考虑挑选出来的,当她说要请杨迁来时,老齐坚决反对:“公主,杨迁年轻,莽撞冲动,而且整日无所事事,这样的人不值得深交。某听说他前些天因为一个舞伎和人争风吃醋,还顶撞族老,被族老训斥了一顿。”

瑶英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先见见杨迁再说,毕竟同名同姓、年纪对得上,又刚好是河西望族子弟的人只有他一个。

不管怎么说,那具枯骨必定和杨迁有关系。

见到人以后,瑶英确定自己没找错人。

豪族中的中年人都是一口别扭的口音,有些白发苍苍的老者也忘了乡音,最年轻的杨迁却能说一口地道的河西官话,他就是那具葬身流沙、依然向东的枯骨。

瑶英当时就笑了。

杨迁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所有心思,居然还故意挑衅她,试探她,现在又跟踪她,想查清她的底细。

殊不知,她已经认定他会和自己合作。

因为他无时不刻不盼望着早日和中原王朝恢复联系。

杨迁和瑶英对质,本想吓她一吓,她却只是微笑不语,镇定从容,他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冷笑一声,道:“文昭公主大祸临头,死期将至,还在此优哉游哉,杨某佩服!”

瑶英轻笑:“杨公子此话何解?”

杨迁傲慢地道:“文昭公主以为你今天见的那些人都值得信任吗?我实话告诉文昭公主,他们这头和你指天发誓,说他们心向长安,盼望东归,哭得像死了老娘一样,还发誓不会把你的身份说出去,其实个个一肚子坏水,说不定已经有人去王宫告发你了。”

瑶英脸色微变,问:“那杨公子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杨迁下巴抬得更高,道:“我祖籍河西,祖辈都是河西名将,我祖父曾任河西都指挥使,临终之前嘱咐我不忘故国,既然大魏已经一统中原,我杨氏一族自当效忠大魏,你是大魏公主,流落到了高昌,孤苦无依,我身为杨家儿郎,理应照拂公主。”

他悄悄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高大健壮。

“公主信得过我的话,先到我杨府避一避吧,我可以向公主保证,有我在,谁也不敢动公主!”

听了这话,众人对望一眼,表情不一。

缘觉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有些愤怒,有些不安:公主是王的摩登伽女,轮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来多管闲事!

他朝瑶英看去。

瑶英仍是微笑,她果然没看错人,今天她见的这些人中,对她最真心实意的就是杨迁。

她笑问:“杨公子就不怕那些人去王宫告发你?”

杨迁腰板挺得更直,手指紧握长剑:“我不怕他们!我家和尉迟家是世交,就算他们告到国主那里,我也能保住公主。”

瑶英抬头看一眼天色,道:“杨公子说得对,赵家、杨家、张家中有心向中原的人,自然也有投靠北戎的人,他们未必都值得信任,我见了他们,告诉他们我的身份,他们中肯定有人想借机讨好依娜夫人……”

杨迁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瑶英话锋突然一转,唇角微翘,“杨公子,你说该怎么料理那些背信弃义之徒?”

杨迁愣住了。

第74章 招募

夜色沉沉,屋瓦院墙里透出摇曳的灯火,皑皑白雪上笼了一层暖黄晕光,风声在无边雪夜回荡。

杨迁回过神,问:“公主怎么分辨哪些人是背信弃义之徒?”

瑶英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身登上马车,坐进车厢,纤纤素手抬起毡帘,示意他跟上来。

杨迁还没什么反应,缘觉先变了脸色。

瑶英手拢毡帘,看着杨迁,眉眼微弯,笑问:“杨公子怕我使诈?”

杨迁扫一眼身前身后,发现自己早就被包围了,轻哼一声,胸脯挺起,大步走向马车。

文昭公主只是个弱女子,他乃堂堂杨家儿郎,要是畏惧不敢上前,岂不是太没胆量了?

车轮轧过积雪,继续穿梭在一条条幽深的小巷里。

暗夜中,不断有脚步声追上马车,数名身披白氅的亲兵从不同方向奔回,奉上一封封书信、羊皮卷。

缘觉接了,送进车厢。

车里挂了盏灯,瑶英打开羊皮卷,就着灯光细看一遍,递给对面的杨迁。

杨迁正一脸不耐烦地挪挪胳膊,动动长腿。车厢不算逼仄,坐四个人都绰绰有余,但他健壮高挑,又顾忌着男女之别,不敢离瑶英太近,根本不能笔直端坐,只能缩肩蜷腿,紧紧贴在车厢门上。

姿势一别扭,自然也就气势全无,面对瑶英递过来的羊皮卷,他又是一声轻哼,接过细看。

才看了一半,杨迁脸上已经涨得发青,看完所有羊皮卷后,他的脸更是发紫,牙齿咬得咯咯响,双手握拳,怒道:“这些贪生怕死之辈!”

他越想越气,恨不能一把撕了羊皮卷。

瑶英递给他的信全是告密信,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向官府告发大魏公主现在身在高昌。

“枉公主对他们如此信任,冒着风险亲自来高昌和他们密会,他们居然真的告发公主!”

杨迁咬牙切齿。

……

此前,王庭传出一道谣言,有位从中原来的文昭公主对佛子一见倾心,非他不嫁。佛子是得道高僧,不染尘俗,自然不会娶她。她痴心不改,发下誓愿,愿效仿摩登伽女,为佛子修行,以求佛子眷顾。

起先,没人在意这道流言。

佛子不仅佛法造诣极高,慈悲为怀,庇佑一方,而且对其他国百姓也同施仁爱,不分贵贱。在西域北道,当商人们遇到盗匪拦路时,只需要拿出佛子的旗帜就能一路畅行无阻,因此他深受各国百姓敬仰,是百姓心目中的神。他出身高贵,面如净满月,眼似青莲华,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有女子仰慕他,不算什么稀罕事。

几个月后,王庭突然颁布诏书,正式晓谕葱岭南北各国城邦,文昭公主入住王庭佛寺,为王带发修行。

消息传到高昌,一片哗然。

这些年来,仰慕佛子的男男女女多如恒河沙数,有些城邦公主更是举国内附,以求佛子垂爱,佛子从来没有理会过,他早已跳脱尘俗,怎么会在意尘世间的男欢女爱?

可是这一次,高高在上的佛子居然为一个汉女破例了!

他允许文昭公主入住佛寺,不就是在昭告天下文昭公主受他庇护?

一时之间,甚嚣尘上,众说纷纭,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此时,正好有王庭商人来高昌收购葡萄酒,本地人纷纷向他们打听。

商人们说:“文昭公主确实住进佛寺了,听说她每天都能听佛子讲经,和佛子一起用饭。”

众人呆若木鸡。

一个葡萄酒商人笑着插话:“公主不仅能天天见到佛子,佛子还为她一个人宣讲佛法呢!佛寺还特意找商队要了一车中原的粮食,肯定是给公主备下的!”

众人心痒难耐,接着追问。

商人继续道:“我家姑母常去王寺聆听佛子宣讲,她听王寺里的僧人说,公主可以出入佛子的禅房,公主不懂梵语,佛子就亲自教授公主梵语。”

众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兴奋。

见众人热情高涨,又有人插话:“对!佛子和公主每天共用一张书案,共读一卷经书!小沙弥亲眼看到的!”

另一个商人笑眯眯地告诉眼巴巴探听消息的众人:“我见过文昭公主,公主喜欢琉璃器,明月珠,我和公主的仆从打过交道,公主所用的器物都是从我这里买的!公主夸我的宝石是王庭最漂亮最稀罕的!”

“公主用的妆粉金箔花钿眉黛也是我经手卖的,公主貌若神女,又懂得妆扮,王庭妇人都在效仿她的时世妆。”

“文昭公主穿什么衣裙,梳什么发式,不出五天,王庭上到大相夫人,下到坊中舞伎,全都跟着换花样。”

众人原本将信将疑,但是听胡商们一个个信誓旦旦,说得头头是道,那点怀疑也就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蓬勃的好奇心。

如今,高昌妇人们茶余饭后说起佛子和文昭公主,再不是像当初那样取笑文昭公主痴心妄想,而是好奇那位文昭公主到底是怎样的风华绝代,竟然能让心如止水的佛子为她破格。

尤其当“北戎海都阿陵王子当众宣称文昭公主早晚会是他的女人”的消息传遍西域之后,高昌百姓谈起这个话题更加兴奋。

原来佛子晓谕各国是为了警告北戎王子!

一个是高洁清冷的王庭佛子,一个是铁血征伐的北戎王子,文昭公主最后会成为谁的女人?

等文昭公主修行满一年,佛子是不是真的要娶她?

……

当百姓们乐此不疲地讨论文昭公主和佛子之间的风流韵事时,杨迁和其他河西人也在振奋激动:文昭公主是从中原来的!

杨迁迫切想知道现在中原是什么情形,中原是不是统一了?皇帝是不是打算出兵收复河西、高昌、伊州?

他派出家仆跟随商人去王庭打听文昭公主的来历,半个月后,家仆回返,带回的消息让他沮丧:文昭公主是被海都阿陵掳掠至西域的,自身难保,中原王朝仍然没有收复河陇。

杨迁大失所望,不过还是变卖田产攒了一笔钱,准备去王庭拜见文昭公主,不管怎么说,公主是中原公主,流落域外,无所依傍,他身为河西杨氏子弟,理应为公主分忧,看看能不能帮上忙,顺便可以从公主那里打听中原的事。

没想到他还没动身,文昭公主竟然自己来高昌了。

杨迁心惊肉跳:海都阿陵对公主贼心不死,在佛子坐镇的王庭,公主可安然无虞,高昌臣服于北戎,若依娜夫人向海都阿陵报信,公主就危险了!

他觉得公主实在鲁莽,有心吓唬警告公主,让她看清利害。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才刚刚离开市坊,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送出告密信了。

杨迁手指紧紧捏着羊皮纸,手背青筋暴跳。

“公主既然能拿到这些信,想必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在下佩服!请公主告知我那些人的姓名,我杨迁耻于这等人为伍!”

瑶英淡淡一笑,脸上并没有被背叛后的愤怒,道:“这里是高昌,不是中原。”

杨迁眉头紧拧。

瑶英平静地看着他:“杨公子,中原大乱,西域孤悬多年,像公子这样时刻不忘故国、盼望东归的人,能有几个?”

杨迁握拳道:“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要我振臂一呼,他们都愿意为公主效劳!”

瑶英摇摇头,“公子乃英雄豪杰,瑶英佩服,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公子这样将生死置之度外,更多的人汲汲营营,谋求富贵荣华,现世安稳,现在大魏还不能发兵西征,高昌无力和北戎对敌,他们背叛我,也在情理之中。”

她早就猜到会有人告密,提前做好了部署。

这一次会面本就是一次试探,哪些人可信,哪些人可用,哪些人必须远离,她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公主不必为他们开脱,他们可以贪生怕死,不来市坊见公主,但是他们不该在对公主立誓之后告发公主!这绝不在情理之中!”

杨迁冷笑,“我河西子弟岂能行此龌龊之举?!”

瑶英嘴角轻翘。

杨迁少时桀骜不驯,骄横狂放,世人都说他是纨绔,谁能想到这个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浪荡青年,竟是一身铮铮傲骨?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想到他经历千辛万苦之后绝望而死,最后化为一具流沙中的枯骨,眼神不禁柔和了些。

“正因为有太多小人,公子这样一片赤诚的豪杰才更可贵。”

瑶英言出肺腑,漆黑发亮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杨迁。

杨迁听出她的真诚,怔了怔,神情局促,避开她的视线,紧贴在车厢门上的脊背硬得发酸,怒意未消的脸上掠过一丝忸怩,小声道:“公主言重了。”

瑶英笑了笑。

杨迁尴尬得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干坐了半晌,猛地抬起头,砰的一声,后脑撞在车厢上,一声巨响。

他顾不上疼,皱眉问:“公主,难道你打算就这么算了?要是他们中有人把告密信送出去了呢?”

瑶英指指那些羊皮纸:“杨公子,我从中原而来,对流落高昌的河西望族了解不多。这些告发我的人公子应该都认识,他们都是河西官宦之后,彼此有姻亲往来,其中就有公子的族叔,公子,假如我为了自己的安全杀了他们,他们的家人会怎么看待我?”

杨迁身上的怒气一点一点散去,蔫头耷脑,颓然地道:“杀了他们,这些豪族一定对公主怀恨在心。”

对世家大族来说,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公主只是个外人,族人才是血脉相连、同甘共苦的亲人,就算他们不认可亲人告发公主的卑鄙之举,也会选择包庇亲人。

所以这些人不能杀。

难道只能放任他们拿公主去讨好北戎人?成日和这些人为伍,他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收复河山的抱负?

杨迁忽然觉得心灰意冷。

一盏温热的热羊奶送到杨迁手边。

他撩起眼皮。

瑶英把茶盏塞往前递了一递,声音平稳:“杨公子,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现在我流落域外,无兵无将,河陇失陷,北戎强盛,公子的族人告发我以换取眼前的好处,也是人之常情,县官不如现管,何况高昌臣服于北戎?”

杨迁接了茶盏,望着盏中雪白的羊奶,愤愤地道:“我杨迁大好男儿,不愿和他们一样狗苟蝇营,大丈夫,当佩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瑶英忍笑。

她知道杨迁意志坚定,言出必行,宁死不屈,并不是只会大喊豪言壮语的莽撞少年,不过在其他人看来,杨迁就有些天真稚气了,难怪城中人都说他是游侠儿。

“公子,世事如此,不必介怀。现在我势单力孤,公子的族人自然可以为了荣华背叛我,假如北戎内乱,而我手中有兵有将,有公子这样的豪杰鼎力襄助,有各个部落的里应外合,大魏能派兵西征,他们还会冒着兔死狗烹的风险去讨好北戎吗?”

杨迁猛地抬起头,双瞳闪闪发亮,眸子里似腾起两簇熊熊燃烧的烈焰。

瑶英面容平静:“公子既然想要立不世之功,就不该因为眼下一时的挫败而神伤。成大事者,不能拘泥于方寸间的得失,公子要联合每一个可以联合的人,结交每一个可以结交的朋友,公子的族人贪生怕死,也想富贵险中求。”

杨迁沉默不语,沉吟片刻,重新抖擞精神,肩背挺直。

他听懂公主的暗示了。

当他弱小的时候,族人和他意见相悖,当他有实力联合中原王朝夺回河山的时候,族人还会拦着他吗?城中豪族哪一家不时常追忆往昔的盛世太平?

杨迁点点羊皮纸:“这些人不能杀。”

一来,他们罪不至死。

二来,贸然杀人只会激化矛盾。

瑶英颔首,道:“我会把这些信送到尉迟达摩手中。”

杨迁眼皮跳了一下,牙根突然一酸。

公主这一招好狠。

尉迟达摩和依娜夫人虽然是夫妻,却水火不容,城中豪族向依娜夫人告密,无疑就是对尉迟达摩的背叛,公主把信送给尉迟达摩,不就是借刀杀人吗?

他还以为公主和佛子相处久了,打算既往不咎,以德服人呢!

瑶英迎着杨迁诧异的视线,微微一笑。

如果直接放过那些人,不出三天,依娜夫人的亲兵就找上门了,她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感化那些狡诈之徒。

杨迁眯了眯眼睛,想了想,有些幸灾乐祸:“公主这么处置他们,很好。”

尉迟达摩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手杀人,但是也不会轻轻放过,想来那些人少不得吃点皮肉之苦。让他们吃点教训也好,免得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巴巴地跑去告密。

想明白了这事,杨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即想到瑶英的处境,面露惭愧之色,道:“我这些年无所事事,没有兵马,不能护送公主回中原。”

瑶英正想和他谈这事,道:“公子是河西都指挥使之后,必定熟读兵书,家学渊源,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公主直言便是。”

瑶英敛容正色,朝杨迁行礼,一字字道:“杨公子可愿为我招募兵马,训练义军?”

杨迁脸上肌肉滚过一道震颤。

瑶英直视着他,缓缓地道:“大丈夫当配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我观杨公子非池中物,他日必能扬名天下,一展抱负。”

不论结果是什么,这一次至少他已经知道中原王朝并没有完全放弃失陷的河山,他不会绝望孤独而死。

杨迁胸膛剧烈起伏,双眼亮如星辰。

……

缘觉坐在车厢外,听着车厢里杨迁激动得发颤的声音传出,心里也跟着发颤。

这个汉人到底在和公主谈什么?怎么谈了这么久?

他神思恍惚,眉头紧皱,一边觉得恼怒,一边又疑惑自己为什么恼怒,当马车停下来时,他赶紧收敛心思,飞快巡视一圈,确定安全,出声示意。

毡帘掀开,个子高挑的杨迁跳下马车,大步离去,整个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一双眼睛比星子还亮。

缘觉悄悄翻了个白眼。

他们继续在巷子里转悠,直到确定后面没有尾巴跟着了才掉头回庭院。

夜已深了,四下里寂静无声,漫天雪花飞舞。

马车驶进后院,缘觉跳下地,转过身,想扶瑶英下来,打起毡帘,看清车厢情景,一愣。

一星昏黄灯火微晃,瑶英靠在车厢角落里,双手抱臂,眼睫低垂,像是睡着了。

她今天见了好几拨人,精疲力竭,和杨迁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嘶哑了。

缘觉有些为难,正在犹豫要不要吵醒她,留守庭院的亲兵大踏步走过来。

“公主回来了?摄政王要见公主。”

缘觉呆了一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替瑶英觉得心虚。

第75章 摘面具

车厢里,瑶英被亲兵的声音吵醒,长睫轻颤。

“苏将军要见我?”

她坐起身,抬手掠了掠鬓边散乱的发丝,浅睡苏醒,双颊微红,眉梢那对用桃花胭脂绘出的晕花颜色变浅了点,愈显艳丽,像即将绽放的花苞,颤颤巍巍地张开花瓣,露出鲜嫩的娇蕊。

庭燎照耀,摇曳的烛火朦朦胧胧地笼在她脸上,灯下看美人,动人心弦。

缘觉心尖猛地一颤,直觉不该让摄政王见到现在的公主,不过还是立刻飞快放好脚凳,心里暗暗庆幸,还好公主换下那身雍容的花钗礼衣了。

瑶英下了马车,穿过庭院,踏上石阶,脚步有点晃。

缘觉想了想,抬脚跟上,亦步亦趋跟着她。

堂中烧了一炉火,屋外大雪纷飞,屋中一室毕剥轻响,苏丹古坐在炉火前,背对着门口,身影凝定不动。

瑶英走了进去,“苏将军。”

苏丹古没有回头,指了指几上一封书信,手上戴着那副黑色兽皮手套。

瑶英拂去肩头落雪,走到他身边,盘腿而坐,拿起信细看,嘴角轻轻翘了一下。

“我们可以去见尉迟达摩了。”

她将信扔进火炉里,轻声道,声音暗哑。

苏丹古看着炉中窜起的幽蓝火苗,平静地道:“海都阿陵来高昌了,今天苍鹰在大海道发现了他的白隼。”

瑶英心跳加快了几分,眉头轻蹙。

海都阿陵来了,她得尽快料理完这边的事情,早点回王庭,免得撞上海都阿陵。

“杨迁告诉我,依娜夫人每天都在王宫举办宴会,他可以带我们混进宴会……夜长梦多,我们明天就去见尉迟达摩。”

瑶英看向苏丹古。

苏丹古戴着面具,火光映在那张青面獠牙的鬼脸上,面具下的碧色双眸里闪动着两簇亮光。

他不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浑身戾气,着实有些吓人。

可这个人却会在她难受的时候坐在床边为她念经。

他说海都阿陵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惶恐不安,但是他的语气那么平淡,平淡到驱散了她的焦虑,想到他在身边保护自己,她就没那么紧张了。

瑶英轻声问:“将军以为如何?”

苏丹古武功高强,即使依娜夫人的亲兵守卫森严,他也能随意出入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