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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尉迟达摩,一字字道:“达摩,你还在等什么?我们这些年费尽心思联系中原,不就是为了请求朝廷发兵吗!”

尉迟达摩双手搭在凭几上,红发披散,姿态闲适,像喝醉了似的,褐色双眸浮起朦胧之色,漫不经心地道:“我什么都没答应。”

杨迁额前青筋暴跳:“你——”

瑶英笑了笑,拉住快要暴跳而起的杨迁,和尉迟达摩对视。

尉迟达摩很谨慎,这几年他默许杨迁联络各地义士,自己却从没露过面,假如杨迁事发,他可以撇清干系,把杨迁推出去当替罪羊。

他这个人,既不得罪瓦罕可汗,也不得罪海都阿陵,更不会得罪昙摩罗伽和她,他和每个人都保持着微妙的合作关系,哪方势力强大,他就偏向哪方,任你搓圆捏扁,他始终能找到求存之法。

所以,可以和他合作,但不能完全信任他。

瑶英含笑说:“我明白,尉迟国主什么都没答应,我今天也没见过尉迟国主。”

尉迟达摩眸中精光一闪。

两人四目相接,都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我听说公主招募义军,雇佣商队,赎买被贩卖为奴的河西人……”尉迟达摩道,“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公主可以给杨四带句口信。”

这是让她有事找杨迁。

瑶英点头。

杨迁挺起胸脯,道:“我一定会照顾好公主!”

尉迟达摩脸色缓和了几分。

几人商量了一些怎么秘密训练义军、传递消息的事,毡帐外乐声阵阵,歌舞喧嚣。

不知道过了多久,帐外响起几声唿哨。

杨迁眼神示意瑶英该走了。

瑶英起身告辞,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低头从袖中拿出一枚圆润小巧的瑟瑟,递给尉迟达摩。

尉迟达摩接过宝石,脸色骤变,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大,双手轻颤。

瑶英轻声道:“前不久,我的亲兵途经大海道,发现几个北戎人在追杀一对姐弟,出手救了他们,这枚瑟瑟是小娘子的饰物。”

尉迟达摩双拳握紧,浑身发抖。

“请国主放心,他们会被送去王庭,得到最妥善的照顾,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依娜夫人那边,可能以为他们已经死在大海道了。”

瑶英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公主。”

身后传来尉迟达摩的声音。

“公主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件事?”

瑶英回头。

尉迟达摩双眼微眯,在黯淡的光线中仔细观察她脸上的神情。

这枚瑟瑟是他女儿的,他不会认错。

依娜想杀了他的儿子和女儿,文昭公主救了他们,又或者文昭公主为了劝说他答应结盟,直接派人拦住依娜的人,救下姐弟,陷害依娜……不论真相如何,他宁愿自己的孩子被送去佛子的王庭。

孩子被送走时,他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们了。

文昭公主救下姐弟俩,为什么不早些说出他们的下落?

瑶英笑了笑,“国主风采过人,刚才乍一下看到国主,一时没想起来。”

她派人救下尉迟达摩的孩子,确实打算以此来打动达摩,让他可以少些顾虑,不过如果一开口就提起姐弟俩,更像要挟,所以她没提。

不管尉迟达摩答不答应,孩子已经救下了,她不会把人送回依娜夫人手里,什么时候说都是一样的。

尉迟达摩、杨迁不忘故国,值得钦佩,她愿意拿出自己的诚意。

瑶英转身走了出去。

尉迟达摩凝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

就如杨迁所说,他盼望早日和中原恢复联系,摆脱任人欺凌践踏的处境,文昭公主从中原而来,又得到佛子的眷顾,不必她开口,他会主动向她示好。不过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心思,又怕文昭公主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娇弱女子,想等见过她之后再做决定。

现在,他心头陡然浮起一道强烈的直觉,这次冒险,他能得到远超他期望的回报。

……

瑶英从毡帐中走出,杨迁跟在她身边。

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声说话,瑶英道:“明天我让老齐送些东西到四郎府上,四郎拿去招募更多义军。”

杨迁点头应是,他不擅长经营料理庶务,这几年变卖田地庄园供养义军,有些入不敷出,公主伸出援手,正好可以解他燃眉之急。

廊道黑魆魆的,厅堂摇曳的烛火在地上笼了一层柔和的薄光。

几个戴面具的胡女提着裙角,从廊道走过,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

瑶英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封号,呆了一呆,侧耳细听。

“今天张家女郎那身十二色的间色裙真漂亮,是哪里的料子?”

“还不是王庭商人带来的料子!听说文昭公主就是穿着一条十二色的裙子给佛子献舞,舞动的时候裙子散开来,就像一朵盛开的花……”

“对,文昭公主穿过的……”

几个胡女笑嘻嘻地跑远了。

角落里,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

杨迁站在她身边,挠了挠脑袋,目光炯炯,小声问:“公主,传言是真的吗?”

瑶英摇头:“佛子庇护我是因为他慈悲为怀,和传言无关。”

她能猜出杨迁的想法,他一心想着起义,想劝她利用和昙摩罗伽的关系让王庭出兵攻打北戎。

杨迁脸上微露失望之色。佛子昭告天下,家中姐妹天天议论佛子和公主,他还以为流言是真的。

两人转过拐角,一道挺拔的人影立在那里,扫一眼瑶英和杨迁,碧色双眸,目光如刀。

瑶英迎了上去。

第78章 误打误撞

苏丹古的视线扫过杨迁时,后者心中一凛,身上滚过一道战栗。

他没戴面具,一脸狐疑,问瑶英:“公主,此人是何方神圣?”

瑶英想了想,认真地道:“他是我的朋友。”

尉迟达摩和王庭之间的盟约是个秘密,连杨迁也不知情,她直觉不能透露太多。

听她语气郑重,显然很信任苏丹古,杨迁没有多问,仔细打量苏丹古,男人脸上罩着面具,看不清面容,瘦削挺拔,紧束的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身形和肌理线条,猿臂蜂腰,气势凶悍,周身萦绕着森然磅礴的气息,一望而知肯定是个绝顶高手。

杨迁热血沸腾,要不是场合不对,他很想找个理由和男人比试比试。

瑶英觉察到他的跃跃欲试,不由失笑。

他的愿望注定落空,苏丹古只会在杀人和救人时拔刀,其他时候绝不与人动武。

三人汇合,离开廊道,穿过丝竹声声的厅堂。夜色深沉,灯树前淌下的烛泪凝成一道道瀑布,仍有舞伎飞旋起舞,长裙飘扬。

忽然,几个身着锦袍、喝得醉醺醺的宾客拦住他们的去路,七八只手掌拍向杨迁的肩膀。

“四郎,今天可算逮着你了,你不是号称千杯不醉吗?过来,和八郎比试比试!”

几人喝醉了酒,满身酒气,力气极大,杨迁推托不得,被扯到长案前摁住,周围的人全都围了上去,争着给他灌酒。

瑶英站在一边观望了一会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解救杨迁,目光扫过长廊前一道由远及近的身影,心里猛地一颤。

那人脸上也戴了面具,一身小袖团花锦袍,卷发披肩,臂膀粗厚,身材高大壮健。

他在健仆的引领下走进厅堂,鹰隼般的眼睛扫视一圈,浅黄色眸子在烛火下闪耀着淡金色光芒。

瑶英飞快收回视线,转过身。

她不会认错,那个人就是海都阿陵。苏丹古说苍鹰发现他的白隼出现在高昌附近,他果然就现身了。

苏丹古就站在她身旁,她怕被认出来,下意识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她突然靠近,苏丹古微微一怔,面具下浓眉轻拧。

瑶英小声说:“苏将军,海都阿陵来了,就在门口。”

苏丹古不动声色,扫一眼门口,认出海都阿陵的身影。

难怪她会突然扑上来。

他垂眸,视线落在瑶英黑亮的发顶上,她身子轻颤,头埋得低低的,缠裹丝绦宝石的辫发垂散开来,蹭过他的手臂,手指紧攥着他的衣袖,指节僵硬。

她很紧张。

苏丹古没抽出自己的手臂,带着瑶英转了个身,让她可以躲开海都阿陵的视线。

瑶英整个人挨在他的胳膊上,像只扒在他身上撒娇的猫,跟着他的动作慢慢挪动,等背对着门口,余光看不到海都阿陵了,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吐了口气,抬起脸,看着苏丹古。

没什么好怕的,苏丹古在这呢。他在这,她就觉得很安心。

虽然他沉默寡言,一句安抚她的话都没说。

瑶英紊乱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苏将军,海都阿陵是不是来找尉迟达摩的?”

她攥着苏丹古的手臂,靠在他身上,仰脸看他,眸光澄澈,带着全然的信任,小声和他说话,气息拂过他的前胸和下巴,热乎乎的。

鼻尖一股清淡的幽香缭绕。

苏丹古抬眸,看向廊道的方向。

海都阿陵在厅堂中来回踱步,手里抓了只兽角酒杯,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瑶英看不到身后的景象,苏丹古又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迟迟不开口,有些着急,忍不住从他胳膊探出去,想看看海都阿陵是不是去找尉迟达摩了,刚刚抬起半边脸就感觉一道锐利视线扫了过来,身子一僵,又缩回苏丹古的臂弯里。

攥着他胳膊的手指根根柔软,指甲涂了蔻丹,是色浅而艳的浅霞色。

苏丹古抬手,隔着几寸,虚虚环着瑶英肩膀,轻声道:“别动。”

语气清淡。

瑶英立马不动了,倚在他怀中,很乖巧的样子。

海都阿陵目光四下里乱晃,看到戴面具的苏丹古时,虽然隔着半座厅堂,仍然觉得他气势不凡,不禁多看了两眼,发现他怀里揽着一个身姿袅娜、头发乌黑的小娘子,两人亲亲热热地靠在一处,像是在说悄悄话,目光很快移开了。

苏丹古收回手臂,道:“海都阿陵在找机会。”

瑶英眼珠一转,猜测海都阿陵此行的目的:“依娜夫人和她的亲卫都是瓦罕可汗的耳目,海都阿陵想见尉迟达摩,又怕被她发现,所以他也是乔装打扮混进来的,他来劝说尉迟达摩借兵给他。”

两人说着话,慢慢走到幽暗的角落里。在外人看来,瑶英挽着苏丹古的胳膊,苏丹古低头和她说话,两人姿势亲密,一个体态绰约,一个高大沉稳,以为他们是一对情到浓时的爱侣,没有多看。宴会上常有这样的事。

瑶英假装醉酒,躲在苏丹古怀中,退到角落一张空着的席案后,松开紧攥苏丹古的手,找了个奉酒的健仆,让他帮忙带话给“堂兄”杨迁。

不一会儿,杨迁匆匆找了过来,一身的酒气,神智却很清醒,他惯豪饮,千杯不倒。

瑶英告诉他海都阿陵来了。

杨迁浑身一震,压低声音问:“公主没认错人?”

他没见过海都阿陵。

瑶英点头:“我不会认错海都阿陵。”

她现在很庆幸自己坚持今天来见尉迟达摩,假如海都阿陵先一步见到达摩,她和达摩的会面不会这么顺利。

杨迁神色凝重,“我去国主那里看看。”

瑶英目送他转身进去,心计飞转。

这里是高昌,海都阿陵隐瞒了身份,正是杀他的好时机。不过他是北戎第一勇士,武艺高强,以他的作风,亲兵肯定埋伏在附近,假如不能一击得手,尉迟达摩这些人就危险了。

而且她和海都阿陵一样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被他认出来。

流亡的落难公主和受王庭佛子庇护的公主,境遇必定天差地别,昙摩罗伽昭告各国,她才能安全抵达高昌,才能几乎不费什么周章就让河西豪族和尉迟达摩承认她的公主身份,那些投机取巧之辈才会打消把她献给海都阿陵的心思。

假如她暴露在依娜夫人面前,很可能引起王庭和北戎的争端。

她不能仗着昙摩罗伽的慈心任意妄为。

瑶英跪坐在席案前,双手紧握成拳,想到冲动之下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眼中腾起的杀气一点一点褪去。

一道清冷视线落在她脸上。

瑶英抬起头。

苏丹古敏锐地察觉出了她几息间的转变。

瑶英笑了笑,小声说:“将军不必担心我,我知道轻重,不会莽撞行事。”

她手无缚鸡之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傻乎乎跑去刺杀海都阿陵。

苏丹古挪开视线,目光睃巡一圈,发现海都阿陵离开宴桌、往毡帐那边走去,作势要起身,“海都去见尉迟了,我送公主回去。”

瑶英摇摇头:“再等等,我怕会出变故,我得等杨迁出来。”

苏丹古垂眸看她。

瑶英看着他的眼睛,嘴角轻翘,一字字道:“我没事,将军在这里,我一点都不怕。”

刚才突然看到海都阿陵,措手不及才会慌乱,平静下来就好多了。

苏丹古视线移开,坐了回去。

堂中舞伎随着悠扬的乐曲翩翩起舞,鎏金灯树上燃尽的蜡烛换了一批新的,烛火明耀,一派风平浪静。

瑶英无心欣赏歌舞,随手拿了一盘果子挪到跟前,一边吃,一边留意着毡帐方向。

漆黑苍穹一勾弦月高挂,小调终了,厅堂四面响起稀稀落落的叫好声,羌笛声停了下来,几个头戴锦帽的胡女走到圆毯中央,庭中安静了片刻,怀抱琵琶的乐伎手指一划,骤然响起急促的曲调,胡女纤腰一扭,飞旋转动,裙角张开,像一朵朵绚丽绽放的花。

气氛霎时变得欢快起来,宾客们纷纷起舞,手拉着手踏歌而舞。

瑶英看着廊道,身前忽然笼下一道黑影,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

一个戴兽脸面具,身穿小袖袍、腰束革带的青年站在她跟前,浅褐色的眸子看着她,笑着道:“你是杨迁的妹妹?我和四郎最投契不过的,三娘、五娘我都认得,四郎是不是又撇下你不管了?杨小娘来和我们一道玩罢。”

瑶英摇摇头,伸手扯了扯身旁苏丹古的袖子,示意他自己有人陪着。

青年目光落到苏丹古脸上,看一眼他的面具,又盯着瑶英脸上的面具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懊恼地啊了一声,朝苏丹古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在下唐突了。”

说完,转身退了下去。

瑶英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古怪,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鬼脸面具虽然吓人,倒也不少见,那个人为什么直盯着她的面具看?

不等她多想,廊道里一道人影闪过,海都阿陵出来了。

瑶英连忙低头,手里拈了枚干果送到苏丹古跟前,指头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

苏丹古垂目,接了她递过去的干果,抬眸,视线跟着海都阿陵。

片刻后,瑶英头顶响起他的声音:“海都离开了。”

她松口气。

……

毡帐里仍是一片昏暗。

海都阿陵潜入王宫和尉迟达摩见面,杨迁在外面守卫,等海都离开,他立刻掀帘进去,“达摩,海都阿陵想干什么?”

尉迟达摩坐在榻上,面上沉凝:“他告诉我,依娜杀了我的儿子和女儿,送去北戎的一对姐弟是牧民的孩子。”

杨迁皱眉:“他来高昌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

尉迟达摩看他一眼,问:“文昭公主离开了?”

杨迁摇摇头。

尉迟达摩双眼微眯:“公主果然没走……请公主过来,我有几句话和她说。”

杨迁出去请瑶英,瑶英坐着没动,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确定海都阿陵离开了,起身去见尉迟达摩。

她已经听杨迁说了海都阿陵和尉迟达摩交谈的内容,一进毡帐便问:“国主是不是想问我追杀世子姐弟的北戎人到底是谁的部下?”

尉迟达摩瞳孔一缩,点点头:“不错,我想问的正是这个。”

瑶英坐到他对面,道:“不瞒国主,我也不清楚。”

尉迟达摩沉默了一会儿,冷笑:“公主身在高昌,本该和我会面,知道依娜送走了我的孩儿,才能及时派人救下他们,海都阿陵当时身在何方?他和我从无往来,怎么对我的处境了如指掌?又是怎么知道依娜要下杀手?”

瑶英和他对视,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尉迟达摩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阴冷,“多谢公主救下我的孩儿!若不是公主出手,他们难逃此劫。”

瑶英平静地道:“吉人天相。”

尉迟达摩脸上阴云密布,指节捏得爆响:“海都阿陵刚才没有开口明说,我能猜出他的来意,无非是想做新可汗,找我要钱要兵,助他一臂之力,我会假意应付他。”

他叹口气,直起身,双手平举,朝瑶英行了个大礼,语气郑重:“我的孩儿就交托公主看顾了。”

瑶英还了一礼,道:“请国主放心。”

尉迟达摩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红发褐眼,面色苍白,眼神像带了刀子,冷声道:“公主,假如海都阿陵势力壮大,杀了其他王子,我别无选择,只能听从他。”

瑶英一笑,道:“不管发生什么,不管盟约是否破裂,一切和国主的儿女无关。”

尉迟达摩细长的眼睛凝望她许久,唇边浮起一抹笑:“我相信公主。”

瑶英知道,此时此刻,尉迟达摩才真的把她当成盟友。

她起身离开,快要走出毡帐时,身后传来尉迟达摩的感慨:

“公主不愧是佛子的人。”

他的语气十分真诚。

瑶英眉心跳了跳,走出毡帐,想起那些在高昌大街小巷间流传的稀奇古怪的流言,双手合十,在心里暗暗向昙摩罗伽赔了个不是。

她欠昙摩罗伽良多。

杨迁跟上她,心急火燎地追问:“公主,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方才尉迟达摩和瑶英话里暗藏机锋,他没听懂,一头雾水,几次想插嘴问,尉迟达摩没有理会他。

瑶英和他解释:“伊娜夫人是螳螂,海都阿陵是黄雀。”

她和苏丹古怀疑依娜夫人会下手杀害姐弟,派人救下他们,伪造出姐弟俩已死的迹象,依娜夫人的亲兵信以为真,没有接着派兵追杀,将一对和姐弟俩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送去北戎。

依娜夫人的意图很明显:杀了姐弟俩解决后患,同时瞒着尉迟达摩,拿一对牧民的孩子继续要挟他。

海都阿陵忽然现身王宫,还特意给尉迟达摩带来噩耗,尉迟达摩立刻起了警惕之心,瑶英也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么简单。

想杀姐弟俩的不止依娜夫人,还有海都阿陵。

不管依娜夫人有没有对姐弟俩起杀心,海都阿陵不会让姐弟俩活着抵达北戎,他要借此事陷害依娜夫人,让尉迟达摩彻底和依娜夫人决裂。

所以尉迟达摩才会后怕不已,感叹说他的儿女难逃此劫。

假如瑶英没出手救人,姐弟俩就算侥幸躲过依娜夫人部下的追杀,还是逃不出海都阿陵的戕害。

听她细说由来,杨迁恍然大悟,怒道:“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

瑶英心道,海都阿陵差一点就成功了,没有她插手的话,尉迟达摩不会怀疑他的动机。

她这算不算又一次误打误撞破坏了海都阿陵的计划?

两人说着话,出了廊道,阶前一道挺拔的身影,肩头薄薄一层清冷月光。

瑶英每次见尉迟达摩、杨迁这些人时,苏丹古不会离得太近,只在远处守着她。

他立在那里,就像立在高高的山巅之上,与世隔绝。

瑶英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刚才那个青年古怪的目光,问杨迁:“四郎,我今晚戴的面具有什么不妥吗?”

杨迁一愣,摇摇头。

瑶英眉头轻皱,说了刚才青年的事。

杨迁猛地一拍脑袋。

“怪我忘了提醒公主……”他指指不远处的苏丹古,“宫中宴会戴的面具是有讲究的,公主和他出席宴会,还戴一样的面具,我的朋友可能误以为你们定亲了。”

瑶英呆了一呆。

天地良心,她不是故意的……

第79章 阿青

回庭院的路上,瑶英摘下夜叉鬼脸,想起进宫前她特意让苏丹古看自己的面具时,他看过来的目光。

他知不知道高昌王宫宴会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如果他知道,会不会误会她是故意的?

当时他凝眸看了她一会儿,难道是在犹豫要不要提醒她换张面具?

瑶英确实是故意的——可她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讲究,只是想告诉他自己买了张和他一样的面具而已。

要不要和他解释清楚?

这个念头刚刚冒起来就被瑶英按下去了,苏丹古当时只看了她几眼,没有其他反应,可能压根就没有多想,她刻意去解释反而尴尬。

他那样的人,心无挂碍,根本不会在意她脸上的一张面具。

所以没有解释的必要。

想通了这点,瑶英没有藏起自己的面具,下了马车,正想去找苏丹古谈谈尉迟达摩和海都阿陵的会面,眼角余光扫到长廊里迎上来的一道身影,一怔,登时喜笑颜开。

“阿青!”

谢青上前,一板一眼朝瑶英行礼,面无表情,恭敬端肃。

瑶英眉梢眼角都是笑,快步走进长廊,拉着她仔细端详:“你的伤好了?”

谢青答道:“公主不必担心,我好多了。”

瑶英有些不放心,踮起脚尖,凑近了些细看她的脸色。

谢青性子倔强,从不叫苦叫累,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起坚持练刀法,一双手满是厚茧。这次她为救金勃身受重伤,不得已逃出城养伤,谢冲他们说她以身替金勃挡了一刀,浑身是血,昏迷了一天才醒,他们还以为她凶多吉少,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养好了?

灯火暗淡,谢青面孔端方,脊背挺直,瑶英看不出她身上的伤势是不是真的好了。

“阿青,我现在很安全,有苏将军在,我不会有事,你好好养伤,别硬撑着,落下病根就不好了。你们习武之人不是最忌讳伤病的吗?”

谢青仍是一张木然的脸,肃然道:“我好了,可以回来保护公主。”

瑶英知道劝不住她,叹口气,回头张望,想请教一下苏丹古,看了一圈,没看到人。

他刚才好像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她光顾着谢青,没留意。

瑶英回头,继续和谢青小声交谈。

两人说着话,庭中亲卫侍从来回走动,一道视线望了过来,在瑶英紧攥着谢青的手上停留了很久。

瑶英感觉有些异样,抬头看过去。

缘觉站在长廊拐角深处,一双灰褐色眸子幽幽地盯着她的手,唇角一抹冷笑,脸上隐隐几分愠怒。

见她回头,他猛地反应过来,神情气恼,啪的一声转过身去走开了。

瑶英一脸茫然:她和谢青说话,缘觉生什么气?

昙摩罗伽身边的亲卫中,以般若为首的几个亲卫看到她就像在看《降魔变》里赤身裸体引诱释迦的魔女,毫不掩饰他们对她的深恶痛绝,只有阿史那毕娑和缘觉一开始就待她很客气。这些天相处下来,缘觉和她越来越熟络,待她的态度愈发敬重,怎么就突然变脸了?

莫非他和谢青吵架了?

瑶英想不出所以然,暂且丢开这事,细问谢青当日在驿舍的情形。

谢青嗓音暗哑,道:“公主那天提醒我保护金勃,我就留心他那边的动静,舞伎里的杀手是第一波刺客,我和他的亲兵料理了那些刺客,没想到他的亲兵才是真正的杀手,金勃没有防备,险些让他们得手了。我救下了他,当时我们的动静太大,怕引来其他人,只能先退出城。前几天城中戒严,处处都是岗哨,老齐他们也没法和公主联系,这几天看守没那么严,我担心公主的安危,养好伤就进城来了。”

瑶英问:“金勃小王子呢?他的伤重不重?”

谢青脸上掠过一丝嫌恶,道:“他只受了点皮肉伤,王庭的人护送他回北戎了。他感激涕零,说将来一定会偿还佛子的救命之恩。”

她似乎不想多提金勃,瑶英没有接着问下去。

金勃是瓦罕可汗最疼爱的小儿子,他险些身死高昌,肯定头一个怀疑海都阿陵,他回牙庭告状去了,瓦罕可汗会怎么做?

换成其他人,必定怒发冲冠,杀了海都阿陵为儿子出气,届时,北戎内斗不断,她和杨迁的人就有机会通过封锁送出消息。

可惜,瓦罕可汗不是那样的人。

瓦罕可汗年轻时英明果决,智勇双全,所以才能率领一个不起眼的突厥分支部落崛起壮大,征服北漠,吞并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