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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摩罗伽身上紧绷,凝眸望着睡意朦胧的瑶英,平时总是无悲无喜的双眸暗流汹涌,眸光比屋外的夜色还要深沉,整个人朝她压了下来。

瑶英脸上浮起潮红之色。

温软的唇落在她额头上,慢慢往下,在她鼻尖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吻住她的唇,温柔缠绵,清冷的沉水香气侵入她的齿颊,克制而又贪婪地索取,唇舌交缠,像是尝不够似的,含着吸吮。

一汪春水盈盈流动,水声潺潺。

瑶英晕乎乎的,抬手抱住昙摩罗伽的肩膀,衣领滑落,胸前半边都敞开了。

烛光下,雪白柔滑,蕊红初绽,花枝迎风轻颤,娇艳欲滴。

昙摩罗伽整个人僵了片刻,倏地放开瑶英,扯过锦被盖在她身上,起身下榻,背对着她。

瑶英这下彻底回过神来,坐起身,揉了揉头发,鲜润的唇泛着湿光,看一眼昙摩罗伽,再看一眼自己腿上卷起小半边的裙角,双眸慢慢瞪大,呆住了。

法师居然趁她睡着的时候……

正惊呆着,昙摩罗伽转过身,坐回榻边,手盖在她光着的小腿上,手指轻轻揉了几下。

一阵酸痛袭来,瑶英疼得直皱眉头。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眸光已经恢复平时的沉静淡然,“还有哪里疼?”

瑶英一愣,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嗅了嗅,发现是从自己身上传出来的,低头一看,自己腿上他手指刚刚碰过的地方抹了一层淡青色的药膏,胳膊上也有。

原来昙摩罗伽刚才是在给她涂药……她想多了。

瑶英发了一会儿怔,嘴角轻翘,抱着锦被笑了笑:“法师怎么知道我腿疼?”

昙摩罗伽看着她,双眉轻皱:“你梦里说身上疼。”

她疲惫不堪,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舍不得睡,静静地拥着她,听屋外风声狂啸。半夜时,她忽然不安地翻身,把锦被踢开了,他帮她盖好被子,碰到她的胳膊,她立马皱眉。

“我疼。”

昙摩罗伽心尖轻轻颤动了一下:“哪里疼?”

“腿疼,腰疼,背上疼……浑身疼……”

她在梦里抱着他,软语撒娇。

那一刻,再坚硬的金刚心也变得柔软,他拂开她的衣袖和裙角,她胳膊和腿上好几处青肿红痕,还有几道结痂的伤口。

她看上去很累,他不想吵醒她,点了灯,为她擦药,帮她按揉伤处。

他问过她的部曲了,他们这一路为了避开北戎联军的斥候,走了一条只有牧民知道的山路,她得和亲兵一样跋山涉水,攀爬山丘,这几天更是几天几夜几乎没下马,身上到处是伤,得好好按一按,不然接下来半个月都得嚷疼。

瑶英不记得自己睡梦中说过什么,试着动了动胳膊,道:“也不是很疼,休息一晚,明天就好了。”

昙摩罗伽没作声,给她涂好了药,穿上袜子,抚平衫裙,隔着裙子继续按揉她的小腿。

瑶英睁着一双明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昙摩罗伽轻声道:“好了,接着睡罢。”

瑶英嗯一声,躺下去,侧身面对着他,合上眼睛,感觉他指腹按压的地方又酸又麻,力道适中,很舒服。

她想和他说说话,不想睡,又睁开眼睛,直直地撞进他温和的视线里。

他一直看着她。

“路上是不是很辛苦?”

见她不肯睡,昙摩罗伽问。

瑶英在枕上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翻山的时候有点辛苦。”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亲兵告诉他,王庭军队偷袭西军,抢了好几个部落和庄园,高昌的世家豪族颇为震怒,而她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出事了。

“佛子在位一天,王庭绝不会背弃盟约、偷袭我们,一定是他出了什么事,王庭边城的驻军已经不受控制。”

瑶英心焦如焚,短短数日间,安抚西军将领,集结人马,筹措粮草,调兵遣将。

人人都知道海都阿陵的十万大军朝着圣城来了,只要有军队靠近就会被联军攻打,西军被拦在东面,无法靠近,她当机立断,让大军继续等待时机,自己带着几百部曲匆匆赶来圣城。

这些天她和西军将领据理力争,和李仲虔争执,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兵马,冒着风雪赶这么多天的路,在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声东击西……

怎么可能只是有点辛苦?

昙摩罗伽闭目了片刻,道:“海都阿陵明天会收拢溃兵,重新集结。他的人马守住了所有要道,一旦有大部援兵赶来,会被他分兵围剿,援兵进不来,他以逸待劳,圣城的箭用光了,这样下去城门迟早会被攻破……明天,趁着他来不及反应,你和亲兵带着所有人突围出去。”

瑶英一愣,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那你呢?”

昙摩罗伽淡淡地说:“我拖住海都阿陵,只要我留在圣城,他就不敢亲自带兵去追击你们,你们直接往东走,路上不要停留,和李仲虔他们汇合。”

瑶英脸色微沉:“然后呢?你让守军和我突围,城里岂不是不剩几个人了?”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圣城易守难攻,还能支撑一段时日。我已经吩咐下去,你们突围后,和李仲虔的大军汇合,再想办法掉头袭扰北戎联军。”

瑶英怔怔地看着他,眉眼间的缱绻笑意一点一点褪去。

“罗伽,你又要让我走?”

昙摩罗伽沉默,侧脸上烛光氤氲,面容清冷,像一尊佛。

瑶英看着他,神色越来越冷。

他已经安排好了……她沐浴用饭的时候,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就是去和部署突围的事。她才刚刚到圣城,他就在打算送她走了。他在千军万马前吻她,在信众的注视中毫不避讳地拉着她,其实心里在考虑怎么送她离开圣城!

就像上一次,她满心欢喜,以为蒙达提婆能治好他,其实一切都是他的谎言!

他吩咐蒙达提婆和医官哄骗她,不让她摘下蒙眼的布条,让她以为他在好转。

他暗地里和李仲虔坦白身份,激怒李仲虔,李仲虔迫不及待催促她离开圣城。

他还让缘觉给她写了那么多“诸事顺利”的信,把她蒙在鼓里。

自那一晚他深夜追出圣城,从李德的人手中救下她开始,她没有再怀疑他,她天真地以为所有事情都在变好,处理好西军的事,还兴致勃勃地去逛了部落间的集会,买了很多东西,想要送给他。

这段时日的恼恨、无奈呼啦啦一下翻腾上来,山呼海啸,一浪盖过一浪。

瑶英气得咬牙切齿,又觉得酸楚,眼睛酸痛,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

“罗伽,你知不知道,当我兴冲冲收拾好箱笼、准备回来看你的时候,却听说你出事了……我赶来找你,王庭的人说你众叛亲离,不知所踪,很可能死在世家引起的动乱之中……”

那天,大雪纷飞,她站在沙城外的大道上,心如刀绞。

他一个人孤独地离开了,她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瑶英面色紧绷,想起确认他出事的那一刻,仍然觉得浑身发冷,眼中泪花闪烁。

“你一次次骗我,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她的声音带了一丝哭腔。

屋中安静下来,烛火黯淡。

瑶英忽地坐起身,推开昙摩罗伽,翻身下榻,一笑。

“好,我这就走……”

她气得直打哆嗦,伸手拉开门,冷风一下子灌进来,扑灭烛火,她瑟瑟发抖,扬声就要叫人。

身后两声急促、沉重的脚步踏响,他高大的身影追了上来,气势陡然爆发,坚实的胳膊绕过她的肩膀,将她整个紧紧抱住。

他抱得很用力,像是在恐惧什么似的,她后背抵着他的胸膛,挣扎了几下,他抱得更紧,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

“明月奴。”

耳畔一声轻轻的叹息,微凉的唇落在瑶英颈间。

她愣住了。

昙摩罗伽从后面抱着她,低头,唇蹭过她的面颊和颈侧。

他想这么唤她,很多次了,天底下的公主那么多,对他来说,只有她是不同的。

“明月奴,我以后不会再骗你。”

他在她耳畔低语,说话间,唇和她的耳垂厮磨。

瑶英身上软了下来。

昙摩罗伽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吻落在她卷翘的眼睫上,吻去她的泪珠。

“以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瞒着你。”

瑶英和他对望,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抬手抱住他的腰。

“你可是高僧,说话要算话。”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嗯一声,低头亲她发顶。

两人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风涌进来,瑶英瑟缩了一下,昙摩罗伽抱起她,送她回榻上,转身去关了门,回到内室。

瑶英扯住他的袖子:“罗伽,我得留下来,海都阿陵畏惧你,想要得到我,我们都留在圣城,才能拖住他。这几天我们可以不断派人试着突围,吸引海都阿陵的注意,让他猜不出我们的真实意图。”

昙摩罗伽眉头蹙起,沉吟良久,点点头。

从前她拿定主意要做什么,他就没办法让她改变主意,只能瞒着她,现在不能再瞒她了,更不能撒谎。

瑶英的怒气烟消云散,笑了笑,抱着锦被躺好,合上眼睛:“我感觉好多了。你睡一会儿吧,别累着,明天还要守城。”

昙摩罗伽轻声答应,继续帮她按揉小腿,等她闭目睡着了,半靠着榻栏,垂眸凝视她,袖子里的手轻轻转动佛珠。

他的道,他的明月奴。

他在意的所有,都在他身边。

……

第二天早上,海都阿陵果然忙于收拢各个部落的溃兵、整顿军马,没有立即攻城。

瑶英凌晨就醒了,昨晚涂了药,昙摩罗伽又帮她按揉疏通,身上的酸痛减轻了不少。

她和昙摩罗伽一起出门,百姓们看到昙摩罗伽,捧着他们舍不得吃的食物围上来,目光落到她身上,犹豫了一下,不敢上前。

两人一道登上城头,昙摩罗伽召集将领,瑶英领着西州兵商量怎么用圣城还能用的器械组装武器,让火弹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听说昙摩罗伽要派人假意突围,毕娑想也不想便出列请战,单膝跪地,道:“王,让末将去吧。”

昙摩罗伽道:“突围的队伍随时会被海都阿陵合围剿灭,一次失败后,还要不断尝试突围,才能骗过海都阿陵。”

毕娑点点头,目光坚定。

他是近卫军中郎将,是昙摩家和阿史那家的儿子,是佛子的近卫,抵御外敌、护卫圣城是他的职责。他愿为此抛头颅洒热血,鲜血是他的荣耀,如果代价是付出生命,他也不会迟疑。

昙摩罗伽活着,城中的百姓才不会绝望,守军才能继续咬牙坚持下去。他只是个中郎将,他的生死不会改变大局。

趁着天还没有大亮,毕娑带着一队人马出城,朝着东边狂奔而去,北戎联军的斥候发现军情,立刻吹响号角,大营方向很快驰出一队铁骑,风驰电掣般,眨眼间已经飞驰到近前,将毕娑他们团团围住。

瑶英立在城头上,看着毕娑他们被北戎铁骑冲散,双方在一处厮杀,毕娑的毡袍被血染红,听到密集的鼓点声,立刻带着人马撤回城中。

当天下午,或许是怕瑶英他们真的突围出去,北戎联军迅速集结兵马,再度攻城。

冲在最前面的是北戎铁骑,后面跟着其他部落和几个小的附属部落兵,守军血战了一天,暮色降临时,北戎联军后撤,城门下留下堆积如山的尸首。

翌日,昙摩罗伽继续派人突围,依旧是朝着东边方向,北戎联军派出铁骑追击,队伍损失惨重,仓皇逃回圣城。

与此同时,被拦在东边的西军也在试着冲破北戎联军的防守,赶来圣城救援,但海都阿陵早有准备,派了一支兵马守在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处,西军虽然人数多于那支兵马,却始终没办法前进半步。

战事僵持,城中的士气渐渐低迷。北戎联军久攻不下,也有些沉不住气,越来越焦躁,士兵们像蝗虫一样一群群冲上城头,怎么杀都杀不完。

每次两军收兵,瑶英一身戎装,带着亲兵巡视战场,安抚受伤的士兵,帮他们包扎伤口。

这一日,毕娑带着部属突围,再次失败,被亲兵救回圣城时,背上插满了箭。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时,海都阿陵率领铁骑来到城门下,弯弓搭箭,将一封信送到城头上。

信上只有一句话:只要佛子交出文昭公主,他就退兵。

昙摩罗伽和瑶英对视一眼,瑶英眸中掠过一道亮光。

海都阿陵也开始着急了。

第176章 城破

海都阿陵还留下一句话:假如佛子不交出文昭公主,北戎联军破城后会狠狠地折磨每一个王庭人,然后血洗圣城,鸡犬不留。

圣城城头上一片寂然。

瑶英看着海都阿陵的信,沉吟片刻,说:“海都阿陵的北戎联军有一半是从宗主国那里借来的,并不是铁板一块,他沉不住气了,如果我诈降,说不定可以骗过那些酋长……”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伸过来,拿走她手里的信,投进火盆中。

“想都别想。”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语气不容置疑。

其他人对望一眼,不敢吭声。

……

北戎联军退回大营,大帐里,众酋长讨论佛子会不会拿文昭公主换取一城百姓的性命。

一个经常和王庭商人打交道的酋长道:“佛子因为生母是汉人就被世家谋害,差点死在近卫军手上,即便如此,圣城被围后,他还是率兵回来守城,佛子是个僧人,我觉得佛子会答应。”

闻言,海都阿陵面色阴沉。

他根本没有想到昙摩罗伽会返回圣城,假如昙摩罗伽不回来,他早就攻克圣城,进而控制整个王庭。王庭土地肥沃,繁荣富庶,占领王庭后,他能迅速扩充兵力,号令各部,一举夺回被西军收复的诸州,完成复国大业,甚至可以发兵向东攻打魏朝……

海都阿陵的计划如此完美,只差一步,他就能改变天下大势,搅弄风云。就算他只有五千部属,依然可以从逆境中崛起,率领族人踏平王庭和西域,建立一个比瓦罕可汗时更强盛的北戎帝国,他长鞭所指方向,都会臣服于他脚下。

但是昙摩罗伽没有死,而且还在危机时刻赶回圣城。

早已经意志崩溃的守军和平民看到他后,全都像吃了神丹妙药一样,士气大涨,看他们狂热杀敌的架势,似乎都甘愿陪他一道殉城。

海都阿陵攥紧羊皮舆图。

一手佛珠,一手钢刀,一个昙摩罗伽,让他的谋算胎死腹中。

每每想到这一点,海都阿陵既恼怒又不解:是什么支撑着众叛亲离的昙摩罗伽回来死守圣城?一个僧人的信念,真的有这么强大吗?

假如瓦罕可汗还活着,知道昙摩罗伽和苏丹古是一个人,不知道会作何想。

现在,昙摩罗伽再次成为百姓心目中的神,唯有除掉昙摩罗伽,联军才能扭转局势。

这个僧人无欲无求,被百姓放逐,也毅然决然地返回圣城,他的弱点只有一个——文昭公主李瑶英。

大帐中,众人还在讨论,海都阿陵的一个部下道:“此次圣城被围,王子神机妙算,挑拨王庭和西军,西军果然迟迟没有发兵,被我们拦在沙城外。文昭公主痴恋佛子,为了佛子,竟然只率了几百人马赶来救援,说不定她为了救佛子,自愿出城!”

“假如佛子让公主出城,公主必然答应!”

海都阿陵唇角一勾,冷笑,打断部下:“佛子不会让文昭公主出城。城里有我们的细作,据他传出的消息,佛子大受刺激,此次回城,整个人变得冷漠无情,到了文昭公主面前就变了一个人。他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和文昭公主亲热,你们觉得他会因为我的挑拨就送文昭公主出城吗?”

众人一呆:“那王子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阴冷光芒:“王庭刚刚经历动荡,人心浮躁,百姓仇视汉人,近卫军逼走佛子,虽然现在他们齐心守城,还是有了隔阂。”

“他们坚持了这么多天,早已经矢尽援绝,我看他们这些天为了突围,一次次强行冲锋,损失了不少精锐,一定是坚持不下去了,才会拼死突围。”

“文昭公主是汉人,是佛子的女人,佛子一定会保护她,其他人呢?绝望之际,他们真的甘愿慷慨赴死?满城百姓,总有那么几个怕死的,只要有人生出异心,就能从内部瓦解他们。”

“佛子越舍不得文昭公主,对我们越有利。”

“把消息放出去,让西军误以为王庭人牺牲了文昭公主,我看李仲虔会不会发疯!李仲虔败了,文昭公主不出城也得出城。”

海都阿陵说着,拍了拍手:“更何况我手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帐帘摇晃,士兵押着一个双手被绑的女人入帐。

众人看到女人,面露喜色。

接下来几天,北戎联军每天到圣城外鼓噪,要求昙摩罗伽交出瑶英。

昙摩罗伽没有理会。

城中粮食吃完,马肉也耗尽,百姓饿得面黄肌瘦,夜深人静时,风吹过,黑暗的角落里时不时传出一阵阵绝望的哭声。

由于长时间没有填饱肚子,守城的士兵饿得手脚发软,经常有人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

北戎联军知道他们的粮食吃完了,白天时故意在城外埋锅造饭,炖煮牛羊肉,浓郁的肉香被寒风送到城头上,饥饿的将士肚子咕咕直叫,胃肠痉挛扭曲,甚至有人受不住诱惑,从城头跌落下去。

“只要交出文昭公主,你们马上就能吃饱!”

联军在城外大吼。

城头上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一阵骚动。

第二天,北戎联军斥候发现城头上那些头裹巾帻的汉人部曲不见了。

昙摩罗伽让瑶英尽量待在议事厅中,不要单独出门,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她消瘦了不少。

他拿出一包东西,塞到她手心里。

瑶英打开,看到黏成一团的刺蜜,怔了怔,心里微甜:“你吃了吗?”

昙摩罗伽颔首,揉揉她发顶,抬脚就要出去,袖子一紧。

瑶英拉住他,踮起脚,手指拈起一团刺蜜,送到他唇边。

她知道他没吃什么,他怕她饿着,这些天每天都把食物省下来给她吃。

昙摩罗伽直直地看着瑶英,她眉眼含笑,秋水明眸期待地望着他。

她陪他困在这座危城,吃不饱,睡不好,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还得提防被人算计。

昙摩罗伽俯身,就着她的手指吃下那团刺蜜。

瑶英满意地一笑,正要收回手,他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后退,低头吻她的手指。

温热的吻落在指尖,一根一根吻过去。

他穿着袈裟,逆着光而立,神色庄严沉静,像在佛殿之上做法事一样。

瑶英身上一颤。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抱了抱她,转身出去了。

北戎联军的斥候细心观察,在一连三天都没在城头上看到汉人部曲的身影后,回营复命。

众将大喜。

斥候道:“昨天王庭人突围,我们俘虏了一个士兵,士兵说,因为文昭公主,汉人和城里的王庭人生了嫌隙,佛子为了保护公主,每天派亲兵守着议事厅,不让百姓接近,以防有人暗害公主。城中粮食已经没有了,连将领都饿着肚子。文昭公主和她的部曲却能天天领到吃的。”

海都阿陵眸光闪烁。

这些和细作的情报一模一样,看来昙摩罗伽确实对文昭公主很不一般,城里必然有敢怒不敢言的人。

翌日,身缠纱布的毕娑再次尝试往东边突围时,被北戎铁骑团团围住。

对方似乎誓要抓住他,一直紧紧咬在队伍后面,穷追不舍。他埋头狂奔,一连砍翻了几个北戎铁骑,冲出包围圈,带领剩下的士兵撤退,敌军忽然停了下来,让出一条道路。

两个北戎士兵押着一个女人上前,抬起女人的脸。

女人看到带兵拼杀的毕娑,激动得浑身发抖,两行热泪滚了出来,挣扎着想要叫他,士兵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她嘴角马上溢出血丝,惨呼声淹没在一片厮杀声中。

毕娑挥刀的动作一滞,双眼发红,挥舞着长刀冲了上去。

北戎士兵哈哈大笑,将女人抛上马背,掉头奔回北戎大营。

毕娑大吼出声,追了上去。

亲随大惊,赶紧上前劝阻:“将军,我们的人不多了,必须马上撤回城!”

毕娑置若罔闻,继续往前冲,亲随慌忙拽住他,硬把他拖了回去。

他们匆匆逃回城,还没喘口气,城头上传来一片惊呼声,士兵一脸惊惶地找了过来:“阿史那将军,北戎人抓住赤玛公主了!”

毕娑额边青筋暴跳,冲上城头。

远处,刚才那几个故意激怒毕娑的北戎人把被绑的女人带上前,手中长鞭狠狠地甩下,女人在雪地上打滚,失声惨叫:“毕娑,救我!救我!”

毕娑手指紧紧攥住土砖,双眸血红。

城头上众人沉默不语。

北戎人继续抽打赤玛公主,赤玛公主哭着喊叫,求饶声一声一声,凄厉痛苦,在战场上空久久盘旋。

“阿史那将军!赤玛公主可是你的亲姐姐啊!”

北戎的一个将领朝着城头大喊,“昙摩家被张家所害,赤玛公主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弟弟了!”

赤玛公主倒在雪地上,遍体鳞伤,一边往圣城的方向爬,一边大哭:“毕娑,救我,救我啊!”

北戎将领哈哈大笑:“阿史那将军,我们王子和你相识一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他可以放过赤玛公主,不过作为交换,你得把文昭公主交出来。我们王子说话算话,一个公主换一个公主,怎么样?”

毕娑望着浑身是血的赤玛公主,眼里泪光闪烁,面色阴沉如水,一声不吭。

北戎将领笑了笑,策马行到赤玛公主身后,慢条斯理地拔出长刀:“阿史那将军,现在赤玛公主就在你面前,她的生死,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言罢,他抬起长刀,朝着赤玛公主砍了下去。

“住手!”

城头上一声暴喝,毕娑睚眦欲裂,面容扭曲,“你们敢伤她,日后我要杀光你的整个部族,男女老幼,一个都不放过!”

北戎将领哈哈大笑:“阿史那将军,你和赤玛公主相依为命,我们王子也不想伤了赤玛公主,只要你们拿文昭公主来交换,王子马上就会放了赤玛公主。”

他眯了眯眼睛,长刀落下,刀刃在赤玛公主的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鲜血迸出。

赤玛公主全身哆嗦,惨嚎着唤毕娑的名字:“我不想死!毕娑,我不想死啊!”

毕娑闭了闭眼睛,转头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迎风而立,望着北戎将领折磨赤玛公主,一脸漠然。

“罗伽!救救赤玛吧!看在我的份上,救救她吧……”

毕娑大喊一声,哭了出来,跪倒在地,朝他爬了过去,砰砰几声脆响,额头撞得通红。

昙摩罗伽一语不发,接过一把弯弓,一箭射出,箭矢嗡鸣着直扑向赤玛公主。

赤玛公主大叫着往后躲。

箭矢去势如虹,嗖的一声,深深地钻进她刚刚趴着的积雪里,直没入羽。

众人愣住,战场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北戎将领冷哼:“看来佛子为了汉人公主,竟狠辣到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姐,阿史那将军,可怜你为佛子尽忠,其实你才是王庭的王啊!”

他们鼓噪了一通,带着吓傻了的赤玛公主扬长而去。

城头上,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和毕娑交好的同僚扶起他,小声劝慰,他牙关咬得咯咯响,推开众人,拂袖而去。

次日,北戎人故技重施,再次拖出赤玛公主,在阵前折磨。

毕娑怒火滔天,破口大骂,不顾阻拦,想要带兵冲出城去夺回赤玛公主,被部下死活拖住了,他这样冲出去,肯定有去无回!

第三天,北戎人押着形容狼狈的赤玛公主出现在圣城外。

这一次圣城城头上没有毕娑的身影,不论北戎人怎么威胁,昙摩罗伽始终不为所动。

第四天,北戎铁骑奔驰到城门下,拉满长弓,万箭齐发,铁箭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罩向圣城,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羊皮纸钉在屋瓦墙上。

与此同时,秘密潜入城中、一直在城中窥探消息的北戎细作将一封信送到被软禁起来的毕娑房中。

很快,城中传出一道流言:毕娑为了救姐姐,想要挟持文昭公主出城。

为瑶英的安全着想,她整天都待在议事厅中,不再出门,她的部曲将议事厅团团围住,有人靠近就上前盘查。

部曲提醒瑶英早做准备,瑶英摇摇头:“不碍事。”

这天晚上,瑶英睡得正熟,房门忽然被拍得震天响,部曲冲进屋,焦急地在帘外大喊。

她匆匆起身,看到窗前一片明黄,还以为天亮了,出了门,一股炙烤的热流扑面而来,毕剥毕剥的燃烧声近在咫尺。

议事厅突然走水,她住的后楼陷入一片火海。

是夜,城中所有人都看到议事厅的方向火光熊熊,汉人部曲护着衣裙被烧了半边的文昭公主逃了出来。

昙摩罗伽赶了回来,神情冰冷。

“是阿史那将军!”瑶英的亲卫一脸愤愤,指认毕娑,“我亲眼看到了,阿史那将军的人想要抓走我们公主!”

瑶英眼神制止亲卫。

次日,昙摩罗伽关押毕娑,解除了他的兵权,将他的亲随全部调走。

城中一片哗然。

众将领觉得大敌当前,昙摩罗伽这么做不太妥当,想要替毕娑求情,拖着疲惫的脚步结伴去议事厅求见。

亲兵把他们拦在外面:“文昭公主被火烧伤,王亲自照看,无暇见你们,你们明天再来吧。如果是替阿史那将军求情的,就不必来了,文昭公主受了伤,头发烧了一半,大发雷霆,缘觉帮阿史那将军求情也没用。”

将领们忧心忡忡,现在大家都饿着肚子,不知道能守到什么时候,又出了这样的事,王和毕娑都是昙摩家的血脉,关系原本就敏感……真是一团乱麻啊!